茶洛汐

作者有話說：去年的時候，外婆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病情每況愈下。她時常記不住事，同樣的問題每隔幾分鐘就會再問一遍，然后感嘆自己“不中用了”。她時常念叨著想我，又總是認(rèn)不出我，每次看到她痛苦的模樣就很難過。性格的原因，我和長輩們并不算親近，也從沒有表達過對他們的感情。所以寫下這個平淡又滿懷愛意的故事，真誠地祝愿他們能健康喜樂、長命百歲。

外公總喜歡穿那件深藍色的襯衫，縫了好多個補丁也舍不得扔，因為那是外婆給他縫制的最后一件衣服。

1

許知瑜是那年七月搬到清泉鎮(zhèn)的。

剛下過一場雨，路面泥濘，母親攙著外公朝家里走，許知瑜兩手拎滿了東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后面。

外公兩個月前突發(fā)腦梗，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病情嚴(yán)重，一度認(rèn)不出人。治療了一段時間才有所恢復(fù)，趕在暑假之前出了院。

這些年董正南一直獨居，唯一的女兒董嘉想讓他到云城一起生活，可老爺子脾氣倔得很，死活不依，而醫(yī)生也建議患者住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幾番權(quán)衡，她便帶著許知瑜搬過來。

家里許久沒人居住，散發(fā)著一股霉味，灰塵積得很厚。舟車勞頓，外公臉上倦意很濃，董嘉飛速收拾好房間，然后扔給許知瑜一個雞毛撣子，讓她去整理書房。

許知瑜腳步猶豫：“媽，我們要在這兒待多久？”

她放暑假那天才得知要搬家的消息，倉促得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甚至來不及和朋友告別。

“等你外公康復(fù)?！?/p>

許知瑜撇了撇嘴：“可醫(yī)生說不會好了……”

“我出去一趟，你好好干活?！倍渭贝掖业爻隽碎T。

剩下的話封在喉嚨里，許知瑜跺了跺腳，低聲嘟囔：“我不想住在這兒。”

書房位于客廳上面的小閣樓，木質(zhì)的樓梯會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怕吵醒外公，許知瑜放輕了腳步。

她對書房的印象還停留在小時候。那時外婆還在世，看書是她日常的消遣，這個小閣樓便是外公給她建的。外婆性格溫婉，時常會帶小知瑜來這兒逛，教她讀書認(rèn)字。

后來外婆去世，書房就落了鎖，許知瑜再也沒進去過。

一打開門，過去的記憶攜著漫天灰塵迎面撲來，屋內(nèi)的舊書整齊排列著，窗簾沒拉，和煦的陽光灑在木質(zhì)地板上，像是加上了一道有年代感的濾鏡。

心情莫名好了起來，許知瑜擼起袖子開始清理。正打掃得起勁時，樓下傳來一聲巨響，她愣了片刻，飛速沖下樓，外公的房間門開著，人卻沒了影。想到他曾在醫(yī)院走失過，許知瑜心下一驚，立即出門找。

剛到巷子口，外公的身影便映入眼簾。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只見一個男生扯著外公的胳膊，罵罵咧咧地說著什么。來不及多想，許知瑜跑過去舉起雞毛撣子就往那人身上、臉上招呼。

男生捂著腦袋大叫：“小金魚，許久不見，你怎么變得這么暴力？”

許知瑜手上動作頓?。骸拔覀冋J(rèn)識？”

他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我這么俊俏的臉，不應(yīng)該永生難忘嗎？”

空氣一時間沉寂，許知瑜皺著眉打量那張俊俏的臉，試圖找出一些熟悉的影子，而董正南從外孫女身后冒出頭來，看著被打得鼻青臉腫的男生，恍然大悟：“原來是賀欽啊?！?/p>

賀欽氣急，捂著臉上的傷口，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跺了跺腳，跑開了。

一老一小留在原地，尷尬的氣氛逐漸蔓延開來。

2

董正南是清泉鎮(zhèn)有名的木匠，賀欽則是他唯一的關(guān)門弟子。他原本住在隔壁，小時候也和許知瑜玩過幾次。后來賀欽父母外出打工，他便搬到巷子口的姑姑家生活，春節(jié)的時候去外地和家人團聚。而許知瑜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清泉鎮(zhèn)，兩人就再也沒有碰到過。

見到幾個月沒見的師父，賀欽激動地上前打招呼，結(jié)果人壓根就不記得他，他還莫名其妙被揍了一頓。

得知真相后，許知瑜心里生出幾分愧疚感，尤其第二天看到賀欽腫著一張臉出現(xiàn)在門外時，就一陣心虛。

一句道歉正要出口，卻被賀欽調(diào)侃：“小金魚，還認(rèn)得我嗎，需不需要來個自我介紹？”

再精致的臉，配上這么欠扁的表情都會顯得格外討厭。愧疚感頃刻煙消云散，許知瑜轉(zhuǎn)身就走。

賀欽也不惱，笑嘻嘻地關(guān)上門，朝著木工房走去：“忙著呢，老董？”

回應(yīng)他的是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喊：“臭小子，還不快來幫忙！”

董正南年輕的時候開了一個木工店，手藝好、講信用，大家都喜歡找他做生意。后面店雖關(guān)了，仍會接點散活兒，一把年紀(jì)還忙個不停。這段時間堆積了不少訂單，他便帶上小徒弟一起趕工?？赡芤驗榛氐搅耸煜さ沫h(huán)境，他精神好了不少，只穿一件黑色的汗衫，干勁十足。

兩人熱火朝天地忙活了一中午，午飯后，外公回房間午休，房里只剩賀欽一人。許知瑜躊躇半天，進去遞給他一瓶冰鎮(zhèn)汽水，過了半晌，又從兜里掏出兩個熱乎乎的水煮蛋。

“你變魔術(shù)呢？”賀欽忍不住打趣。

許知瑜臉上頃刻爬滿紅暈，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昨天是我魯莽了，對不起?！?/p>

賀欽接過雞蛋，往門沿上一磕，幾秒鐘便把蛋殼剝開，送進了嘴里。許知瑜本想提醒他雞蛋是用來敷臉的，他慢條斯理的嗓音率先落在耳邊：“你也太沒誠意了吧?！?/p>

片刻后，他又道：“不然這樣，你明天跟我去個地方，我就原諒你。”

要是許知瑜早知道目的地是后山，而且需要凌晨五點就起床的話，她是絕對不會答應(yīng)的。

可惜為時已晚，她只能穿上丑不拉幾的雨靴，艱難地往上走。

一場大雨過后，野生菌齊齊冒了出來，隱藏在后山的各個角落。清晨正是找菌子的好時機。

“我可不是為了自己啊，這是送你外公的出院禮物，他就好這口，你又不是不知道?！?/p>

許知瑜的確不知道，她只知道每年雨季過后，總會收到來自清泉鎮(zhèn)的包裹，里面裝著烹飪好的菌子罐頭，特別好吃。

見許知瑜走得困難，賀欽給她找了根木棍當(dāng)拐杖，然后開始科普野生菌的種類、辨別的技巧，以及烹飪的繁雜程序。

清晨的后山霧氣朦朧，四周寂靜，襯得賀欽極其聒噪。他說了一路的單口相聲，干活卻不偷懶，一個小時的光景，已經(jīng)裝了小半個背簍。

賀欽成就感十足：“老董看到肯定得樂開花?！?/p>

許知瑜覺得這個場景有些難以想象：“他也會笑？”

印象里，外公總是冷著一張臉，從沒笑過，加上身形高大，很有壓迫感。許知瑜從小和他就不親近，見到他就害怕地鉆到外婆懷里，長大后雖不至于再躲起來，但面對外公還是十分不自在。

“當(dāng)然會啊?！辟R欽勾起嘴角，“他啊，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還好面子，其實他人很有趣?！?/p>

“下象棋的時候，贏了說我放水，輸了說我作弊，幼稚得很。但是他的手藝是真的好，我希望有一天也能達到他的水平……”

賀欽滔滔不絕地講述許知瑜外公的事，為許知瑜拼湊出一個生動而鮮明的人物輪廓，把她原本勾勒的那一小段延伸了一些。

其實她對外公是有一些偏見的——因為許父。

許父是個開貨車的，人挺老實，但是沒什么錢。許知瑜外公不愿讓許母嫁給他，甚至用斷絕關(guān)系的辦法來逼他們分手。許母性格也倔，不管不顧地跟愛人領(lǐng)了證、搬了家，過了一段艱難卻幸福的時光。許知瑜出生后，家庭的重擔(dān)一下子壓在許父身上，他每天勤勤懇懇地工作，卻在許知瑜一歲那年生了重病。

他們的生活本就拮據(jù)，自然承擔(dān)不起巨額醫(yī)藥費，董嘉只能找娘家求助，卻被父親無情拒絕。而許父病情惡化，不久后就去世了。

度過一段灰暗的時光后，董嘉還是和父母恢復(fù)了往來。許知瑜十歲那年，聽姑姑說起過這段過往，從那之后，被別人嘲笑沒有爸爸時，她就會想，如果外公當(dāng)初能伸以援手，是不是情況就不會這么糟？

那根小小的刺始終卡在許知瑜心里，一點一點，長成參天大樹。她不喜歡這么冷血的外公，可是賀欽卻認(rèn)真地看著她，一字一句說道：“我很羨慕你有這么好的外公。”

許知瑜張了張嘴，想和他爭辯，卻不小心踏空，掉進泥塘，被迫洗了一個泥巴浴。

空氣一時間凝固，幾秒后，賀欽的爆笑聲劃破長空。

3

這無疑是許知瑜十六年人生里最狼狽的一次經(jīng)歷。

那天不少人都見到她渾身是泥的模樣，包括外公，也忍不住嘴角抽動。

許知瑜沒臉見人，終日將自己關(guān)在房里寫劇本，她的夢想是當(dāng)一名導(dǎo)演，已經(jīng)寫完好幾個劇本?？上狸惻f，高度也不合適，許知瑜想換套新的，卻被母親無情拒絕。

因為承擔(dān)著養(yǎng)活一家三口的重任，董嘉堅持省吃儉用。見父親逐漸康復(fù)，她就在鎮(zhèn)上開了個飯館，這幾天忙裝修，早出晚歸，家里只留下祖孫兩人。一人做木活，一人待在房間，只在吃飯的時候見一面。他們都不是健談的人，總是說幾句就冷場。

某天，許知瑜去店里給母親送東西，來回不過一個小時，房間里卻多了一套木質(zhì)的桌椅，做工精致，和她看中的那款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桌面右下側(cè)寫了一個“瑜”字。

有風(fēng)從未關(guān)緊的窗灌進來，許知瑜的思維也跟著飄散，回到七歲那年。那年，外公曾送她一對木椅，其中一把上也寫了“瑜”字。小孩子領(lǐng)地意識強，許知瑜也一樣，有專屬的椅子開心極了，恨不得抱著它睡覺。后來搬家的時候弄丟了，她還傷心了很久。

如今看著黑色的字跡，久違的雀躍感襲上心頭。

吃飯的時候，一句“謝謝”醞釀半天，卻始終說不出口。許知瑜懊惱地洗好碗，準(zhǔn)備回房間時，外公的聲音從院子里傳出來，他正拿著竹竿打李子，手輕輕一挑，鮮紅的果實便砸了下來。

是個頭大、汁水多的玫瑰李，酸甜可口，見許知瑜喜歡，外公把水果盤挪到她面前，又遞給她一把鑰匙。

“喜歡看書可以多去書房轉(zhuǎn)轉(zhuǎn)，那里光線好?！?/p>

小小的鑰匙在手中似乎有千斤重，許知瑜重重地點了點頭。

沉默再一次蔓延，房間內(nèi)只有電視里抗戰(zhàn)片傳來的槍聲，找不到話題，許知瑜默默吃著李子，打算吃完就開溜。卻不料剛拿起最后一個，空蕩蕩的水果盤又被填滿。

“喜歡就多吃點?！?/p>

“……好。”

礙于外公自帶的威嚴(yán)，許知瑜說不出拒絕的話，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繼續(xù)往嘴里塞。吃到第八個的時候，賀欽進了門，此時的他仿佛發(fā)著光的救世主，許知瑜決定將兩人的恩怨一筆勾銷，把剩下的幾個李子遞給他：“來，嘗嘗看，很甜的！”

然后逃難一般回了房間。

胡吃海塞的后果就是半夜突發(fā)腸胃炎，許知瑜疼得滿頭大汗?；秀遍g，她感覺到一只粗糙而溫暖的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刺眼的燈光化作一個圓點，隱約能看到一張爬滿皺紋的臉，渾濁的眼眸里寫滿了擔(dān)憂。

等恢復(fù)意識，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許知瑜一醒來就看到賀欽趴在床邊。

“醒了？”他睡眼惺忪地直起身子，“還難受嗎？”

“你送我來的醫(yī)院？”

“你外公倒是想送你來，但他那身子骨哪里經(jīng)得住，你媽也扛不動你，只能大半夜叫我起來做苦力?！?/p>

“謝謝。”許知瑜抿了抿嘴，環(huán)望四周，不見熟悉的身影。

“他回去給你做好吃的了?！?/p>

許知瑜死鴨子嘴硬：“我找我媽?！?/p>

“哦，”賀欽拉長聲調(diào)，“她回店里了?！?/p>

情況不算嚴(yán)重，晚上便可以回家。晚上他倆一進門就聞到小米粥的清香。賀欽趕到廚房，只見自家?guī)煾竾t圍裙，手上拿著飯勺，略顯滑稽。

從沒見過外公做飯，許知瑜也感到訝異。他似乎有些難為情，立即將圍裙解下來，給外孫女舀了一碗粥。

許知瑜沒什么胃口，還是嘗了一口，卻沒想到一陣苦意彌漫口腔。

見外公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一副等待反饋的模樣，許知瑜將粥咽了下去，說道：“很好吃?！?/p>

話音一落，外公的表情明顯不那么緊繃了，得意地揚起了眉毛。

這時賀欽也舀了一碗粥，才吃一口就吐了出來：“老董，你到底加了多少鹽？！”

4

到清泉鎮(zhèn)一個月后，許知瑜才知道外公到底有多受歡迎。

鎮(zhèn)上的居民隔三岔五就帶上禮物來看望，或者請他幫忙做木活。小到刻字，大到建房子，業(yè)務(wù)范圍十分廣。許母自然不愿他這么操勞，可老爺子不肯，做了一輩子的事哪能就這么停下？見他樂在其中，她也只能隨他去了。

許知瑜則把寫作和玩耍的陣地從臥室挪到書房，一待就是一整天，書房的燈不夠亮，她便把小臺燈搬過去。第二天再去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人換了書房的燈泡。

外婆將書保管得很好，沒有任何折損，里面夾著各式各樣的書簽、銀杏葉、電影票，還有幾張手寫的情詩。

許知瑜尋寶一般查看每一本書，竟偶然發(fā)現(xiàn)了外婆的日記本，上面記載著她和外公的愛情故事。

兩人認(rèn)識的時候才二十出頭，一個是木匠，一個是老師。一次偶然的機會，外公去外婆家里做家具，兩人就這么看對眼了。外公性格木訥，也不怎么有文化，但會做各種木質(zhì)小玩意兒送給外婆，簪子、風(fēng)箏、梳妝盒，包括結(jié)婚之后的家具，全是他親手制作的。

他們平時節(jié)省，看電影是唯一的消遣，幾乎每星期都會到鎮(zhèn)上的電影院約會。后面老電影院拆了，他們就再也沒去過。

“多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電影啊?！边@是外婆日記里最后一句話，那會兒正是她重病的時候。

許知瑜眼眶發(fā)熱，想到幾天前，她在書房待到半夜，下樓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外公的房間還亮著燈，他坐在臺燈前，雙手捧著外婆的照片，久久未動。

他也一定、一定很懷念外婆吧。

可許知瑜想不通，外公愿意將滿腔深情贈予外婆，怎么就不能成全自己的女兒呢？

“咯吱”一聲門響，打斷了許知瑜的走神，她猛地轉(zhuǎn)身，只見賀欽抱著一摞練習(xí)本跑進來，重重地扔到書桌上，封面赫然寫著“暑假作業(yè)”幾個大字。

“江湖救急，過兩天就開學(xué)了?！辟R欽不由分說地將許知瑜按在座椅上，準(zhǔn)備好草稿紙和筆，見她沒有反應(yīng)，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我那天送你去醫(yī)院可累得夠嗆，這么一點請求不算過分吧？”

許知瑜冷哼一聲，翻開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掃了幾眼后，拔掉筆帽，“唰唰唰”地在草稿紙上列公式，然后抬頭看向賀欽：“愣著干嗎？”

“哦……”賀欽愣怔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端了只凳子坐到她旁邊，聽她講解了幾遍后，自己試著做題，突然覺得茅塞頓開。

在許知瑜的輔導(dǎo)下，不到三天，困擾賀欽一個暑假的數(shù)學(xué)題就解決了大半。他成就感十足，感激地給許知瑜買了一堆零食，又卷起本子充當(dāng)話筒：“請問這位學(xué)霸將來要選清華還是北大？”

筆尖倏地頓住，許知瑜垂下眼眸，低聲說了一句：“都不要?！?/p>

上學(xué)期分班的時候，她就和母親提過想報考導(dǎo)演專業(yè)，可董嘉不同意。如今轉(zhuǎn)學(xué)到清泉鎮(zhèn)，她似乎離夢想更遠了。

但許知瑜不打算放棄，學(xué)習(xí)之余，她仍在查找編導(dǎo)相關(guān)的資料，也偷偷寫劇本。賀欽是唯一的知情者，幫著她打掩護，事情一直沒敗露。

直到高二下學(xué)期，董嘉打掃房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許知瑜藏在抽屜里的劇本，大發(fā)雷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忍心辜負我對你的期望嗎？”

誰能忍受自己的作品被貶得一無是處？憤怒如同一場大火，席卷了許知瑜的理智，她將這些年憋在心里的委屈和盤托出：“‘期望’，‘期望’，我受夠了這個詞！因為你的期望，我什么都聽你的，總是在妥協(xié)?？蛇@是我的人生，我連自己做決定的權(quán)利都沒有嗎？”

許知瑜發(fā)泄完就跑出了家門，一路走到江邊，才發(fā)現(xiàn)身后跟了個人。

賀欽尷尬地摸了摸后腦勺：“那個，我就是想問你作業(yè)做完了沒有?！?/p>

許知瑜坐到臺階上，看著天上的月亮，沒有說話。賀欽安靜地坐到她旁邊，片刻后，笑了：“你們一家三口可真像，倔得跟驢一樣。”

許知瑜把頭埋在雙膝中間，嘟囔：“才不像?！?/p>

她在江邊晃悠了兩個小時，才不情不愿地被賀欽拖回家。客廳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許知瑜撇撇嘴，正準(zhǔn)備回房間，卻聽到外公和母親談話的聲音。

“孩子都大了，想做什么就讓她去做，你管這么多干什么？”

董嘉語氣不滿：“您當(dāng)初可沒少管我，要和我斷絕關(guān)系的不是您？”

董正南被噎住，半晌才回：“所以我后悔了啊，這事到現(xiàn)在還像一根魚刺一樣卡在我喉嚨里，難受得很。每次看到知瑜的眼睛，我就覺得心虛……”

“爸，這不怪您?！被貞浧鹉嵌芜^往，董嘉聲音有些哽咽，“當(dāng)初知瑜他爸生病的時候，要不是您偷偷給我們寄錢，他可能也沒法堅持那么久。畢竟已經(jīng)是晚期，治不了……”

董正南擺擺手，嘆了長長的一口氣：“年紀(jì)大了，最近總會想起以前的事，人一生太長了，總要犯很多錯，人一生又太短，很多錯誤來不及彌補。所以啊，珍惜現(xiàn)在，不要把時間都用來和愛的人慪氣?！?/p>

外公沙啞的聲音如同警鐘，一字一句敲在許知瑜心里，淚意洶涌，她埋在被窩里大哭了一場。

她知道，今天過后，她再也不會對外公有任何的埋怨了。

5

許知瑜如愿轉(zhuǎn)到了藝術(shù)班。

那天晚上過后，她和母親長談了一次。兩人相依為命這么多年，各自忙碌，如今終于有機會將芥蒂消除。

除此之外，許知瑜也試圖向外公靠近，問他有關(guān)木工的事。

外公愣了一會兒，反應(yīng)過來后，急忙放下遙控器，帶她到木工房里，一一介紹：“基本的工具是這些，分別叫作刨子、鑿子、木銼……”

介紹完工具后，他像小孩子分享玩具似的拿出不同材質(zhì)的木塊，教她區(qū)分：“這個是樟子松，是很多家具的首選材料……像木門一般都用香樟木來做……”

“老董，說錯了，做門用杉木比較合適，香樟木穩(wěn)定性太差?！辟R欽不知道何時走了進來。

董正南頓了頓，豎起眉毛：“我說的就是杉木。”

賀欽聳了聳肩，沒跟他爭辯。

談話被打斷，董正南有些不滿：“你去干什么了？”

“給吳阿婆送板凳?！?/p>

“我還沒修好，你怎么就送走了！”董正南急得站起來。

“您今早剛修好，就催我趕緊給人送去，忘了？”

老爺子欲出門的腳步頓住，半晌才“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回了房間，留下兩人大眼瞪小眼。賀欽碰了碰許知瑜的肩膀：“你覺不覺得老董最近怪怪的，老忘事兒?！?/p>

許知瑜憂心忡忡地看向緊閉的房門，自打入夏以來，外公的胃口就不太好，人瘦了一圈，記性也變差了。母親本打算放暑假就帶他去醫(yī)院復(fù)查，結(jié)果還沒等到就出了事。

那天下了大雨，許知瑜和賀欽被困在學(xué)校，比平時晚了一個小時回家，卻不見外公的身影。問過鄰居才知道，董正南見雨大了就拿著傘往外走，說要去接外孫女放學(xué)。

大家立即出去找，許知瑜和賀欽繞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在幼兒園門口找到他。

這兒本來是個電影院，后面拆遷，改建為幼兒園。董正南站在鐵門前，大半個身體被淋濕，許知瑜要帶他回去，卻被他甩開了手：“我不走，我和你外婆約好了看電影，她還沒來。”

他就這么犯了倔脾氣，還是賀欽和鄰居叔叔幫忙，才把他帶回去。

到醫(yī)院檢查后，大家才確定外公的病情果然更嚴(yán)重了。阿爾茨海默病就是這樣，腦中的世界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越來越小，人和事也會離記憶中的越來越遠。

無法治愈，是許多老年人患上這種病后的結(jié)局。

明明去年就已經(jīng)知道，可許知瑜還是覺得好難過啊。

賀欽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需要去派出所領(lǐng)許知瑜。

小姑娘坐在一群大爺大媽中間，格外突兀，她低著頭聽警察叔叔念《老年人防詐騙指南》，心情十分郁悶，一道陰影覆蓋下來，她一抬頭，便看見用力憋笑的賀欽。

前幾天有保健品商家到鎮(zhèn)上做宣傳，說他們的產(chǎn)品有助于提高記憶力，隔壁的劉奶奶傳得天花亂墜。許知瑜有些心動，便把零花錢翻出來，和她一起到現(xiàn)場，卻沒想到剛好見證詐騙團伙被一鍋端的場面。

賀欽揉了揉她的腦袋：“這些都是大人操心的事情，你好好陪陪外公就好了?！?/p>

許知瑜順著他的動作垂下頭，淚珠滑落：“可我怕他等不到我長大了?！?/p>

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到北方的藝考學(xué)校上編導(dǎo)培訓(xùn)課，能陪外公的時間所剩無幾。這幾天她幾乎一到周末就往醫(yī)院跑，坐在床邊，聽外公說以前的事情。最近的事情他總是忘記，以前的事卻記得很清楚。

許知瑜在外公的手機上裝了定位，又買了一個小本子，寫下他的姓名、住址和緊急聯(lián)系方式，放在他口袋里，讓他用來記東西。

出院那天，外公提了一個愿望：想拍一張全家福。

董嘉幫他燙了西裝，剪短了頭發(fā)，人看著格外精神。拍攝地點就在院子里，三個人有些冷清，外公把賀欽也叫上了。

賀欽和許知瑜站在董嘉兩側(cè)，前面放著兩張椅子，外公捧著外婆的照片，問攝影師：“能不能把我老伴也放進去？”

攝影師技術(shù)很好，將外婆PS（指將圖像運用制圖軟件進行處理）進了照片里，毫無違和感。全家福掛在了客廳中央，許知瑜多打印了一張，放進了行李箱。

離開那天，外公送她到巷子口，遞給她一大袋剝好的生核桃。生核桃的殼格外堅硬，而且顏色染到手上很難洗掉，許知瑜盡管很喜歡吃，也懶得動手，不知道外公何時準(zhǔn)備好的。

那天他穿著深藍色襯衫和黑褲子，爬滿了皺紋的臉笑著向她揮手告別。

這是許知瑜對清醒時的外公最后的印象。

6

到北京后，許知瑜和學(xué)校附近的民宿簽了短租約。收拾衣服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行李箱深處藏著個厚厚的紅包。

心中注入一股暖流，許知瑜斟酌幾番，給外公發(fā)了一條短信：“謝謝您。”

半個小時后收到回復(fù)：“照顧好自己，加油！”

隔著手機屏幕，似乎能看到外公戴著眼鏡、翹著手指按鍵盤的模樣，許知瑜“撲哧”一聲笑了。

她每天在學(xué)校和民宿之間往返，花了一段時間才適應(yīng)節(jié)奏?？伤_始學(xué)習(xí)的時間晚，難免會有些力不從心，陷入自我否定的漩渦。

好在有賀欽陪著她。他們建了個線上自習(xí)室一起學(xué)習(xí)，累的時候聊會兒天。怕打擾到許知瑜，平時嘰嘰喳喳的賀欽變得異常安靜，在她的督促下復(fù)習(xí)功課，撐不住就趴到桌上呼呼大睡，鼾聲快要溢出屏幕。許知瑜無奈地調(diào)低音量，看到他的睡顏時忍不住截了圖。

國慶的時候，賀欽來看過許知瑜一次。

習(xí)慣了模糊的視頻，乍一看到高清版的本人，許知瑜有些無所適從。

賀欽拎著大包小包，絲毫沒有“人生地不熟”的局促感，拉著許知瑜找吃的：“餓慘了餓慘了！”

幾個月不見的疏離感就這么被沖散，許知瑜帶他去了附近的小飯館，他皺起眉頭：“你平時就吃這些？”

其實不是。她一般在快餐店里對付，或者在宿舍里吃泡面，可看賀欽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她點了點頭。

賀欽沒說什么，進了飯館后，大手一揮，點了七八個菜。吃飯時，嚷嚷著餓的人卻一直給許知瑜夾菜。

“多吃點肉，都瘦成排骨了，一點也不好看?！?/p>

許知瑜看著碗里堆成小山的菜，突然有點想哭。

賀欽只在北京留一天，剛好許知瑜沒課，答應(yīng)帶他出去玩。可她平時忙著學(xué)習(xí)，也不熟悉北京，結(jié)果還是賀欽拿著導(dǎo)航帶許知瑜逛。

逛累了，他們一人拿著一串糖葫蘆，坐在廣場看大爺大媽跳舞，聊起鎮(zhèn)上的事情。提到外公，許知瑜突然想到，他已經(jīng)好久沒給她發(fā)短信了。

“他忙著呢，哪兒有空成天給你發(fā)短信？”

許知瑜還想追問，卻聽賀欽轉(zhuǎn)了話頭：“小金魚，我也考來北京好不好？你外公想讓我陪著你，我……也想陪著你?！?/p>

許知瑜咬下一顆山楂，裹著糖漿的山楂仍有些酸，兩種滋味在口腔蔓延，她垂下頭，含糊的聲音落下：“好啊。”

秋去冬來，許知瑜終于考完試，趕在除夕前回了家。

清泉鎮(zhèn)從不下雪，但溫度也很低，外公不知道何時坐在了家門口，穿著一件黑色的舊大衣，脖子縮進衣領(lǐng)里，人看著蒼老了不少。

許知瑜心下一喜，飛奔過去，響亮地喊了一聲“外公”。

可他卻沒有反應(yīng)，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前方的路。腦中劃過不祥的預(yù)感，許知瑜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外公，您在干什么呢？”

他眼睫動了動，從口袋里掏出小本子，翻到最新一頁，答道：“等我外孫女呢，她今天回家?！?/p>

許知瑜眼眶潮濕了，蹲在外公面前，聲音有些哽咽：“我是知瑜，您還記得嗎？”

外公看了她一眼，語氣帶了些得意：“我外孫女也叫知瑜，她將來要拍電影，厲害著呢?！?/p>

說完他又看了許知瑜一眼：“你是誰啊？”

聽母親解釋才知道，外公九月份的時候病情加重，又進了一次醫(yī)院。怕許知瑜擔(dān)心，大家就沒說。

從那之后，外公經(jīng)常認(rèn)不出人，也變得嘮叨起來，很多問題會重復(fù)問上好幾遍。最愛的木工活沒法再做，很多步驟都忘記了，也沒什么力氣。

因為不認(rèn)路，他不愿意出門，大部分時間就坐在院子里發(fā)呆，一坐就是一整天，時不時發(fā)出喟嘆：“人老了，不中用嘍！”

看著他佝僂單薄的身影，許知瑜就一陣心酸。她曾翻過他的小本子，剛開始清晰記錄每天發(fā)生的事情，后面字跡變得越發(fā)潦草，彰顯出他的煩躁與無力。

他也時?；貞浲馄?，寫“懷念和她一起看電影的時光”，想到外婆的日記也有同樣的內(nèi)容，一顆小小的種子在許知瑜心底發(fā)了芽。

7

后面董正南的病情時好時壞，董嘉請了個保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許知瑜專心備戰(zhàn)高考，在八月收到了理想大學(xué)的通知書，賀欽也考上了北京的一所?？茖W(xué)校。

大學(xué)四年，許知瑜十分刻苦，在導(dǎo)師的指導(dǎo)下拍了一些短片，也算小有名氣。每年的假期，盡管再忙，她也會回清泉鎮(zhèn)看看外公。

外公總認(rèn)不出她，許知瑜就一遍一遍重復(fù)：“我是您的外孫女啊?！?/p>

大四那年，需要拍攝畢業(yè)作品，導(dǎo)師給許知瑜提了幾個可行的方向，但她笑著搖搖頭：“我想講述我外公的故事?！?/p>

外公總喜歡穿那件深藍色的襯衫，縫了好多個補丁也舍不得扔，因為那是外婆給他縫制的最后一件衣服。

外公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木匠，什么都能做出來，有專屬于他的浪漫。

外公看似五大三粗，其實心思很細膩，“傲嬌”又可愛。

外公很愛自己的女兒，卻用錯了方式，他曾說氣話將她趕走，又放不下身段道歉，最后選擇匿名救助。

外公的身體每況愈下，久臥病床，行走困難，也不再開口說話。

外公的愛是無聲的、洶涌的，滲透在他的行動中，卻從來不親口表達，就如他別扭的外孫女，一直沒有勇氣向他傾訴愛意。

所以她想為他拍一部電影，記錄他和外婆的故事，為他彌補遺憾，也替他這個外孫女表達愛意。在電影的結(jié)尾，她要祝他健康喜樂、長命百歲。

希望、希望還來得及。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