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新玥 王 樂|東華大學 服裝與藝術設計學院,上海 200051
布依族是我國西南部一個較大的少數民族,在貴州省的人口最多,自古以來就在我國南北盤江、紅水河流域及其以北的地帶繁衍生息。布依族族源為百越族系中的一支駱越人。百越分布于中國西南各省,其中在貴州南部的被稱為“駱越”。[1]布依族紡織技術起源很早,從布依族古歌《造棉造靛》歌詞:“撿來野花花,姑娘就捻線,線子挽成團,就把布來編?!盵2]可看出布依族很早便將采集來的野棉花編織成布。布依族民間織錦被布依族人稱為“讀納”,多用于婦女頭帕、衣袖、衣領、圍腰等的裝飾或是用于制作帳簾、被面等。[3]在現代經濟高速發(fā)展的今天,布依族傳統(tǒng)織錦制作因其工藝繁復、效率低下,難以適應社會經濟發(fā)展的需求。布依族織錦正陷入技藝失傳與難以實現合理經濟產業(yè)開發(fā)的困境。
布依民間織錦常采用棉紗織造或棉紗與絲線混合織造,混合織造時通常以較為牢固的棉紗作為地組織用料,而以色澤亮麗且較為貴重的絲線編織花緯。布依族地區(qū)種植棉的時間較晚,明代才引進了種棉技術,到清代大量種植棉花,加之1742年(乾隆七年)清政府“立法勸民紡織”,大大促進了布依族棉紡織業(yè)的繁榮和發(fā)展。[4]現如今,化纖材料因其價格低廉、色彩牢固而成為布依族織錦的主要用料。
布依族傳統(tǒng)織機為踏板水平織機,機身由機臺和機架兩部分組成,整體呈直角梯形。機臺前端設有坐板,后端承接機架。裹于羊角上的經紗從機架后梁出發(fā),垂直下降到下方梁柱后向斜上方轉向到達分經桿,而后通過地綜、鋼筘到卷布軸。筘裝在擺桿上,借助擺桿的重力和慣性來打緊緯紗。地綜有兩片綜、四片綜不同的形制,由上下各兩根竹桿作為架構,其間穿插眾多綜絲。地綜用繩與腳踏板相連。在調研過程中,筆者對鎮(zhèn)寧扁擔山布依族傳統(tǒng)織機的尺寸進行了詳細的測繪,標注了織機各部件示意、尺寸及用途,見表1和圖1。
表1 布依族織機部件
在長期的實踐與發(fā)展中,布依族建立了完整的織錦工藝體系,其工藝流程主要包括紗線處理工藝、整經穿挑工藝以及上機織造工藝。
紗線處理工藝是重要的前期準備工作,成紗質量直接影響到織成棉布的質量。紗線處理工藝具體包括軋棉,彈棉花,卷筵,紡紗,挽紗,漿、煮、染紗以及絡紗工藝。對于染紗(色)工藝,目前大部分布依族手工藝者選擇直接購買化學染色商品,但仍有部分布依人沿用傳統(tǒng)的植物染色工藝。筆者在調研中了解到,在鎮(zhèn)寧布依族苗族自治縣扁擔山鄉(xiāng)地區(qū)的布依族,不僅傳承了傳統(tǒng)的植物藍靛染色技藝,還根據自身所處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有效利用當地特有植物作為主染源,染成藍色調、黃色調、紅色調三種類型的色彩。藍色調染色和貴州絕大多數的少數民族一樣,以馬藍作為主要的制靛植物[5]。制靛時將清理后的馬藍葉放入染缸,加入米酒與白草根混合成的藥酒浸泡至發(fā)酵,具體時間依據當地溫度而定,一般為5~8天(冬季或長至15天)。待葉子腐化完全后,往缸內加入石灰水并開始打靛,足夠藍時,便停止打靛。無論染什么顏色的棉線,在染色前,都需要將線用清水浸泡一夜,讓其更易著色。染藍色時,只需將濕潤的棉線放入靛藍染缸,根據所需要的顏色確定染色的時間,一般3天即可呈現理想的藍色。黃色調染色用十大功勞(當地也稱老虎刺)作為植物染源,取其樹干劈成細條,加入清水浸泡一小時,待水變?yōu)辄S色后再以小火加熱,邊加熱邊放入棉線即可染色。紅色調需要“沙包卵”樹與烏蕨兩種植物組合染色。“沙包卵”樹是生長于當地的獨特喬木,葉對稱卵形,樹干帶有小白色斑點,樹心醬紅色,越高大的樹其樹心顏色越重[6]。染料的制作過程是將樹心處理成長條狀后加入清水用大火煮沸,待水冷卻到常溫后搗碎烏蕨,將烏蕨與煮過的水混合置于染缸發(fā)酵3天后即可用于染色。
主要的織錦材料棉紗準備好之后,即可進行整經穿挑,包括牽線、穿竹筘、翻告與收線、滾經線、穿綜、穿鋼筘等工序。此后上機織造時,地緯采用的是織平紋布的方式,以腳踏板牽綜升降,牽動經紗形成開口,以梭子引緯,用筘壓打緯,推筘于前,再踏另外的躡開口,引緯、打緯,如此循環(huán)往復。編織布依錦的花緯時,需要兩根挑花片,第一根挑花片立于鋼筘前用于經線分層,第二根用來挑起圖案所需的經線,全部挑好后,將第一根挑花片放平,第二根挑花片立于第一根挑花片前,使得挑的線根根分明。之后用手在挑起的線中插入彩色的花緯,再打緊地緯。這樣的織錦方法得到的圖案是背面顯花的,因此在織機旁都會放一面小鏡子,作檢查圖案用。織錦織了一定的幅度后,用當地的山藥涂抹在織錦的正面,利用具有黏性的山藥使花緯粘黏住??傮w而言,布依族織錦的織造過程相對簡單,沒有提花裝置,采用通經回緯工藝,通過手工挑花完成。織造時無需花本,紋樣全憑織造者的記憶織出。
布依錦地緯采用的是平紋組織,它是由經、緯紗一上一下相交織而成。平紋組織的特點是結構穩(wěn)定,手感堅實,所得的織物結實耐用,體現了布依族注重實用性的特質。布依族織錦均是緯重組織,緯線分地緯和花緯兩種。經線多使用黑色(深藍色),地緯用色與經線顏色類似(或相同),不易被看出,花緯色彩豐富多樣。布依族織錦屬于熟織挖花織物,織成后無需染色、印花,直接作為最后成品(圖2)。
布依族織錦整體上是一塊矩形織物(圖3)。根據織錦裝飾部位的不同,其寬窄也會有一定的差異,如裝飾領襟的織錦較窄,裝飾衣袖的就較寬。從整體上看,織錦圖案是由多個單獨的紋樣在一定的區(qū)域內構成的組合紋樣。中間部分為主體圖形,也是花紋最為密集、變化最多的部分,主要采用菱形化的構圖風格。菱形骨骼的形成是布依錦的織造工藝特點所造就的。由于布依錦的地組織為厚實耐用的平紋組織,加之通經回緯工藝的使用,花紋需依地組織的走向。受布依錦橫向與縱向兩種走向的局限,必然會出現水平垂直紋理和斜線紋理兩大類。斜線紋理之下,定然又會產生三角形與菱形兩種主體形狀。菱形結構以其對稱均衡的形式美感,成為布依人最為喜愛的構圖方式,在菱形的大框架內進行填充織造,或有規(guī)律地重復組織排列菱形格,使單元圖形整潔有序、協(xié)調整齊,呈現和諧統(tǒng)一的視覺效果。在主體紋樣的邊緣部分,裝飾有谷粒紋、波浪紋、山紋等紋樣,且裝飾面積小,與中間主體紋樣大小比例上形成差異,起到靈活的點綴作用。在布依錦的最外沿部分,通常是幾條純色的色帶,或明或暗、色彩不一,各色帶接合處又用不同顏色的色線縫合。單一的外緣與主體豐富的圖案產生鮮明對比,使整幅作品不過于繁瑣復雜,而是具有層次差異。
布依族在色彩運用上,顯示出對色彩獨到的把控和見解能力,也體現出了該民族的審美趣味和性格特征。布依族織錦色彩的一大特征是經線和地緯通常用黑色或黑青色,織造時,很少將深色的底色顯露出來,只看到彩色的紋樣。布依錦織錦色彩的另一特征是用色大膽,具有強烈的裝飾意味,其中喜慶炙熱的紅色出現比例較高。圖4的布依族背扇織錦,以玫紅色與天藍色為主色,兩者為對比色,設色大膽,充滿著向上的力量。雖設色明麗、對比醒目,但相同的色彩疏密有致、或緊或散,不同色塊之間距離得當,用色繁復卻不失有序。
與此同時,布依族色彩承載著該民族獨特的禮俗觀念。如鎮(zhèn)寧扁擔山一帶的布依族,新婚的布依新娘嫁衣上的織錦(圖5)裝飾色以艷麗的紅色為主,搭配部分藍色,對比強烈,表現出新婚的喜慶與吉祥,也象征著新人熱烈的愛情和對婚姻幸福的追求。若結婚后家中有親人不幸過世,布依族女性就必須換上雖款式相同,但將服裝織錦配色由紅藍搭配為主變?yōu)辄S藍配色為主(圖6),此服裝即是孝服。
布依族藝術表達的主題來自他們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根據客觀世界的物象特征,經過想象與加工,以大膽簡化、抽象變形等手法處理后形成紋樣。布依錦圖案雖抽象寫意,但直觀反映出該民族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信息,充分展現了布依族的生活風尚與審美情趣。根據筆者田野調查結合貴州省民族博物館館藏布依族織錦整理發(fā)現,織錦紋樣一般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是相互組合,共同構成了布依錦的獨特藝術語言。布依族織錦紋樣按題材可劃分為幾何紋、動物紋、植物紋、人物紋、器物紋五大類。
1. 幾何紋
布依族織錦紋樣中幾何紋種類最多,其中又以菱形紋為主。常見的布依錦菱形紋可分為四個型:第一型小菱形紋較為簡單,由兩個菱形嵌套而成,或在內部的小菱形中又添加四個小圓點。第二型嵌套菱形紋同樣是通過菱形嵌套而成,與第一型的區(qū)別在于其嵌套的菱形數量多,且嵌套方式為多個菱形等比例縮放,或在一個大菱形內有四個相同的小菱形呈十字對稱排列。第三型由兩個菱形紋疊壓相交,名謂“方勝”。相交方式有兩種,一是相交于鈍角的一邊,一是相交于銳角的一邊。第四型復合菱形紋是由多個大小不一的菱形按照某一種有規(guī)律的造型方法組成完整的圖案,或在中間一個菱形紋的四個頂點分別附有四個小菱形,又或者以中間一個菱形作為骨架,在其外圈邊沿線處分布多個小菱形。除菱形紋外,還有其他豐富的幾何紋樣,它們通常線條簡潔清晰,質樸有力,或以最精煉的形式概括物體的特征。如三角紋以連續(xù)排列的正三角形表示連綿起伏的山巒,又如波浪紋以上下起伏的曲線來表現自然界的波浪。除此之外,幾何紋中的卍字紋在布依族紡織品中作為帶有吉祥含義的圖案出現。
2. 動物紋
布依錦中的動物紋樣主要有魚紋、龍蛇紋及鳳鳥紋三種。龍蛇紋中的龍蛇之子紋樣是布依族特有的紋樣,它有兩種表現形式:其一是由中間一根波紋狀粗線條與兩側起伏處的若干小圓點組成;其二是兩條波紋狀粗線條,一條波紋向上,另一條向下,兩條線首尾相接,在中空處和線交叉處有若干小圓點。其中長線條代表蛇(龍),象征著母親,而小圓點代表著子嗣,若干小圓點則表達了多子多福的美好期望。鳳鳥紋樣通常以抽象的形式表現,有的鳳紋頭部冠狀造型夸張,顎下肉髯的比例較大,背部凸起與足部連接,頸部有一圓圈接連著尾翼的三條卷狀曲線,左右翅膀大小不一,右側較大,由四條豎直向下的線段組成,左側則由四條向左下傾斜的線段組成,均呈小梳子形。也有極度簡練的小鳳凰紋,僅由中間一個菱形和四條左右對稱的回勾折線構成,見表2。
表2 布依族織錦紋樣分類表
3. 植物紋
植物紋主要有花卉紋和谷粒紋兩種?;ɑ芗y中的八角花紋在布依手工藝品中十分常見,是由向外呈放射狀的八個小三角形構成;花瓣紋由相連接的半圓形組成。谷粒紋是以小圓圈紋為元素,多個排列組合而成,它是布依族長期處于稻作經濟模式下的反映。
4. 人物紋
人形紋通常作為布依族織錦的主體紋樣,布局在最為醒目的中心位置。布依族人形紋主要有單人紋和雙人紋兩種形式,其中雙人紋更為常見。雙人紋造型是兩個連在一起的人,左右兩端為對稱的人頭部到胸口的上半身形象,在胸口處還有一個圓圈紋。鎮(zhèn)寧布依族地區(qū)年輕女性出嫁時服飾上的織錦通常是紅色調的雙人形紋,上面的兩個人即代表一對新人,寓意為祝福一對佳人長長久久。
5. 器物紋
布依族織錦中的器物紋主要為寶葫蘆花瓶紋,由上下兩部分構成,底座為葫蘆狀的瓶身,瓶上盛開造型各異的花卉。寶葫蘆象征著女性生殖器,花卉則象征著生命之花,形容由偉大的母親孕育出新生命的過程。
布依族地區(qū)較為封閉的環(huán)境和固定的生活方式,使得布依錦的傳承較為完整,代代相傳,基本保留了早期織錦的原始形態(tài)。布依錦陪伴著布依女子的一生,滲透進她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布依族婦女在創(chuàng)作織錦時,第一靈感來源就是她們所生活的環(huán)境。對生活敏銳的觀察力和強烈的感受力讓她們在織造時,隨心而動,創(chuàng)造出飽含深情故事的紋樣。布依族居住在山環(huán)水抱之中,在布依錦上,亦用山紋、波浪紋來裝飾邊緣?;B紋樣也是布依族鳥語花香生活環(huán)境與和諧幸福生活氛圍的反映。從布依錦上,我們能切實感受到布依族人民的濃濃鄉(xiāng)情,也能體會到布依女子對浪漫愛情的期待與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布依族對鳥(雞)的崇拜來自駱越古人。古籍中多有“鳥為越祝之祖”的記載,先民們認為鳥不僅能自由往來于天地之間,而且具有預兆的功能,雞卜在很長一段時間流行于布依族地區(qū)。在舊石器時代,先民以采集漁獵為業(yè)。鳥的生物屬性讓人類欽羨不已,它們能借助雙翅輕易獲取長在高枝上的果實,也能在掠過水面之時用喙捕獲水中的魚蝦。在采集漁獵時期,人們必須相互團結,一起圍獵以獲得食物。到了夜晚,為防野獸攻擊,還需要有人輪崗看守,因此人們群居生活。鳥類也是群居的生物,鳥的機警與靈活讓生活在同一環(huán)境下的原始先民對其產生了羨慕與敬仰之情,相類似的群居習性又讓人產生親近感,從而產生了對鳥的崇拜。到原始稻作生產時期,人們發(fā)現多數鳥類都以害蟲為食,這有利于莊稼的生長。鳥捕食害蟲卻不主動攻擊人類,因此人們認為它們是友好善良的。遠古時期的人們結合鳥類的現實能力與自身的想象,將其神化,逐漸形成了他們心中保護神的形象。
布依族先民的原始信仰是他們在認識自然、了解客觀世界過程中形成的。圖騰崇拜與人類認識的局限性有關,布依族最先崇拜風雨雷電等自然現象,于是出現了山紋、波浪紋、云雷紋等紋樣。隨著農耕文明的發(fā)展,布依族轉而崇拜生活周邊的動植物,于是又出現了谷粒紋、花鳥紋等。布依族的崇拜是廣泛多元的,他們相信萬物有靈。當自然災害來臨時,他們相信祖先神靈能幫助族人擺脫困境。
此外,布依族的蛇(龍)圖騰、鳳鳥圖騰(圖7)崇拜源于女性崇拜,其核心是生殖崇拜。蛇類和鳥類有著強大的生命力與繁殖力。在原始社會時期,人類生存環(huán)境惡劣,為了保證種族延續(xù),自身繁衍就顯得極其重要,于是產生了生殖崇拜。
布依族織錦歷史悠久、工序復雜、紋樣豐富多彩,充分展現了民族文化內涵。通過實地調研,發(fā)現布依族織錦的特別之處在于無花本,手工挑花制成,反面顯花,為熟織挖花織物。布依族織錦色彩繽紛,紋樣眾多,涵蓋著該民族獨特的倫理價值,是布依族人民追求真、善、美的現實寫照,亦融合了布依族源遠流長的歷史傳統(tǒng)與獨一無二的民族氣質,值得被深入研究與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