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
工地上出了傷亡事故,鍋卻被甩到了無辜的資料員袁樂身上。她竟還真的無法推托……
2016年12月4日,湖北省咸寧市。下午一點半左右,袁樂和往常一樣窩在工地的宿舍里午睡。突然“轟隆”一聲,她驚得坐起。
伴隨著慌張的腳步聲,有人大喊:“出事了!腳手架塌了!”袁樂跑出去一看,4號樓外墻的腳手架已全面坍塌。項目部組織人員進行搶救,不一會兒,警車、救護車接連而來,鳴笛警報聲此起彼伏。
作為項目部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袁樂被安排在辦公室里留守。趁著沒人,她給老媽打了個電話。老媽永遠是以抱怨開場,又問她什么時候才能調(diào)回來。袁樂嘆氣,公司曾承諾,接到武漢的項目就把她調(diào)回去,可武漢市內(nèi)的工程不好接,她也無可奈何。
老媽賭氣說:“當初勸你忍忍、忍忍,不要為了點兒捕風捉影的事兒就離婚,你不聽!好吧,離就離吧,還要辭職!在一個公司怎么了?他如果心里有愧,還能幫襯著點兒你。你倒好,說走就走,又從基層干起。你現(xiàn)在知道難了!既然你照顧不了,那就把孩子給他爸,我是帶不了了!”老媽“嘟”的一聲掛斷了電話,不給袁樂回駁的機會。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時間,袁樂關(guān)了電腦準備去食堂。主管施工的李經(jīng)理卻進來攔下了她,要她準備一下,配合檢查小組的調(diào)查。
袁樂半開玩笑地說,這安全事故應該找安全員和項目經(jīng)理呀,跟她一個做資料的有啥關(guān)系呀!李經(jīng)理瞥了她一眼:“你忘了?這個項目可是掛的你的一建證,你才是這個項目法律上的負責人?!痹瑯贩路鸨蝗硕殿^潑了盆涼水,她竟忘了這事兒。
袁樂,32歲,武漢人。2014年初,跟前夫離婚后,她不愿繼續(xù)跟前夫共事,選擇了辭職,并于當年3月應聘到這家公司當項目資料員。
當時公司正鼓勵員工報考注冊建造師,不僅學雜費全報銷,且考到證后,掛在公司還有補貼。她想都沒想,就報了名,用了兩年時間,拿下了建筑專業(yè)的一級建造師證。證剛下來,領(lǐng)導就找到袁樂,夸她是個學習的料,還說,公司正好接了個1.3個億的房建項目,人員配備都沒問題,就是管施工的李經(jīng)理沒有建造師的證。
李經(jīng)理四十多歲,湖北省鐘祥市人,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但處事圓滑老練。上面準備以袁樂的證來承接這個項目,特此來問她的意見。這是民營建筑企業(yè)的通病,施工的沒有證,有證的不施工。袁樂想著就是掛個證而已,沒有增加任何工作量,一個月還有幾千塊錢的補貼,正好可以給兒子報外教班,何樂而不為呢?可誰成想,這補貼才領(lǐng)了兩個月,項目上竟出了安全事故。
很快,事故調(diào)查小組來了。他們第一時間勘探了現(xiàn)場,詢問了相關(guān)管理人員,調(diào)取了監(jiān)控攝像,查閱了備案資料。最終,事故原因為連日下雨導致腳手架地基積水,土地失陷下沉引起的坍塌。
袁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會議桌的對面,按李經(jīng)理事先告知的說辭,小心地回答著問題。為首的調(diào)查領(lǐng)導冷著臉呵斥:“為何安全檢查手續(xù)沒有到位?知不知道工程安全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她緊張得雙手冒汗,紅著臉,磕磕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好在總公司的公關(guān)人員,第一時間從外地趕了過來,殷勤地打點好他們的衣食住行各方面的問題。酒過三巡,他們微醺的臉終于不再那么嚴肅。領(lǐng)導說,好在這次事故發(fā)生在午休時,傷亡不多,定級為一般事故,可自行處理,不然他們想幫忙也無能為力。袁樂長吁了一口氣,稍稍寬了心。
接連的幾天,時不時地闖進來一些扯皮的人??粗切┨稍谵k公室里撒潑打滾、尋死覓活的人,袁樂有一些惴惴不安。誰知李經(jīng)理習以為常地說,他們也就是想多要點錢罷了。
據(jù)說這次事故傷了五個,死了兩個,一個賠了58萬,另一個賠了85萬。熱鬧了兩天的項目部終于安靜了。袁樂懸著的一顆心也總算咽進了肚子里。
12月15日,剛開完早會,辦公室的門嘎嘎一響。從推開的門縫里,探出一張女人的臉。她用帶方言的普通話問道:“你是袁樂不?”袁樂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見袁樂點頭答應,她“哐”的一下推開門,從外面扯進一個大約六七歲的男孩,徑直推到袁樂面前,把那孩子摔了個趔趄。她沖著那孩子嚷道:“你不是吵著要爸爸么?喏,你找她,找她要你爸爸!”
要爸爸?袁樂的第一反應,是前夫那張臉。“你嚷嚷什么?誰是他爸爸?”袁樂氣憤地反問道。女人瞪著眼,理直氣壯地嚷著:“你們害死了人自己不知道?。克职纸型趿?,就在你們工地被砸死的!”袁樂啞然,軟了語氣:“如果您是來處理賠償事宜的,得找李經(jīng)理,我只是個資料員,說了不算?!蹦桥藬Q著臉嚷嚷著:“我不管你們怎么推責任,反正也不是我要人,是他兒子要人!我和死鬼王亮早就沒關(guān)系了,總抓著我不放,算個什么事?老子還要過日子的!”罵完,她轉(zhuǎn)身就走。
袁樂見她把孩子丟在這兒,趕忙追出了工地門口,卻還是沒追上。她氣喘吁吁地回到辦公室,見那孩子一動不動地站在剛才的位置上。
12月的咸寧,溫度極低,他卻只穿著一套老式的藍白相間的運動套裝。孩子低垂著臉,只能瞧見那兩坨凍得發(fā)紅的臉頰和起了皮的烏青的嘴唇。他的袖口胸前滿是黑色油漬,可那圈在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卻是嶄新的鮮紅色,紅得刺眼。
袁樂不禁想到已有月余沒見的兒子,兒子和他年紀相仿,每天和她視頻時就吵吵著要加入少先隊的事兒。她心生憐憫,讓孩子先坐下,給他倒了杯熱水,又去宿舍拿了條毯子。男孩喝了點水,斷斷續(xù)續(xù)講了半天,袁樂才聽明白。
原來,王亮家里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和一個智障的老母親,他的緊急聯(lián)系人填了和他一起進城的前女友,也就是剛才那個女人。
項目上聯(lián)系家屬時也就找到了那個女人。她想著人命關(guān)天的事兒,不管之前有萬般糾葛也得通知一下村里。可這家里老的癡、小的小,沒一個能主事兒的,村里委派了個村干部陪著孩子一起找來了。想必他們初次來到城市,人生地不熟,也只能纏上能講上話的女人,讓她幫幫忙。陪男孩一同過來的村干部,被請進了李經(jīng)理的辦公室。
想著這事一時半會兒也談不完,袁樂便拿了前些時買給兒子的繪本遞給男孩,讓他自己看。孩子說他們班有個同學也買了這種課外推薦讀物,每天都神氣昂揚地站在講臺上,給他們讀書。爸爸聽他說了好幾次,答應過兩天就買了寄給他……
聽他這么一說,袁樂想起件事兒來。出事兒的兩天前,有個農(nóng)民工過來領(lǐng)勞保物資,正巧瞧見袁樂從快遞包裝里拆出一摞新書。他客氣地問袁樂,是不是小學里推薦的那種課外書。袁樂“嗯”了一聲,清理著包裝袋,有些不耐煩地問他還有什么事兒。
余光中,袁樂見他拿起最面上的一本繪本用手摸了摸,封面上是個粉色的糖果小屋,他的手指帶著黑泥,且傷痕累累。他近乎討好地說:“您這是在哪兒買的?我兒子打電話說學校要求買課外讀物,我也不懂?!?/p>
袁樂告訴他,隨便哪個購物網(wǎng)站都買得到。可他還是求著袁樂幫他買一套,說著就掏出一把皺巴巴的錢要塞給袁樂。袁樂連忙把錢還給他,說等買了再說。他連連道謝,就出去了。
想必,這個工人就是孩子父親王亮了。袁樂很愧疚,不是因為她把這件事兒給忘了,而是她當時只是隨口應一聲,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幫他買書。
正想著,去談賠償?shù)拇甯刹炕貋砹?。他激動地說李經(jīng)理答應了他們的要求,賠償十萬元。十萬?這么少?袁樂強壓下好奇心,本著多一事兒不如少一事兒的道理,客氣地送他們離開。看著他們在雨中千恩萬謝地和她揮手的身影,她莫名有些生氣。
之后,李經(jīng)理把袁樂叫到辦公室,說是保險申請單上需要她的簽字。袁樂看了看,死亡名單上竟沒有王亮的名字。李經(jīng)理說,王亮當時受了重傷,搶救了兩天才走的。所以,沒報他。袁樂提出疑問,雖然王亮非當場死亡,但過了兩天也沒有超過事故期限,理應算作死亡人數(shù)上報。況且項目上買了工程一切險,這樣賠償金也會給得更高一些。
李經(jīng)理冷笑:“你法規(guī)學得這么好,不會不知道死亡2人和死亡3人有什么不同吧!”如果死亡人數(shù)升至3人,一般事故就升級成了較大事故,必須逐級上報至市政府,成立專案小組調(diào)查。而她,輕則吊銷好不容易考下的一建證,重則是要入獄判刑的。袁樂閉了嘴,心想,在山溝溝里十萬塊也足夠了。
12月月底,袁樂請了三天假。陪兒子讀繪本時,她看著那粉色糖果屋的封面不禁發(fā)起呆來。
孩子問袁樂在想什么。袁樂告訴他,媽媽的一個同事因事故去世了,還好有一筆賠償金可以支撐到他的兒子長大。誰知兒子“哇”的一聲哭了,抱著她說,不準媽媽上班了,給多少錢都不換媽媽。袁樂抱緊兒子,淚水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是啊,連6歲的孩子都知道,生命哪兒能用錢來衡量呢?可已逝去的生命,若再被賤賣,那豈不是更不值了!想著和兒子同齡的那個孩子,袁樂覺得自己得做些什么。
她琢磨著給高層領(lǐng)導反映一下王亮家的情況,看能否多申請些補貼。可這胳膊肘朝外拐的行為會不會引起高層的不滿,引起李經(jīng)理的敵意?李經(jīng)理這事兒雖做得不地道,可也確實是站在公司的角度,為公司減少了賠償。
就在袁樂猶豫不決的第二天,會計打來電話,說在總公司報賬時,她發(fā)現(xiàn)保險單、領(lǐng)款單等單據(jù)上面,袁樂的字跡都對不上。袁樂說,自己只簽過上報的保險單,沒簽過其他的單據(jù),讓她拍照發(fā)來看看。在會計發(fā)來的單據(jù)照片中,袁樂赫然看到王亮的領(lǐng)款金額是35萬元整。
袁樂笑了。她回會計,說只有那張沒有王亮名字的保險單是自己填的,其他的都不知道了。然后,袁樂又趕在放假前,給總公司寄了個快遞。
就在2017年元旦復工后不久,李經(jīng)理辭職了。大家紛紛表示不解,知情的人卻道出了真相。聽說總公司的董事長收到了一封打印的匿名信,說是王亮的一個工友寫的。信上說王亮人已經(jīng)沒了,上不上報政府對于家屬而言其實無關(guān)緊要,只要補償金正常發(fā)放,他們也不會棄公司的聲譽而不顧??晒緟s以10萬元的津貼打發(fā)了孤兒老母,著實讓人不平。董事長當時只是吩咐妥善辦理,不要鬧大了。
可轉(zhuǎn)天,財務就上報了李經(jīng)理涉嫌做假賬,私吞了補償金25萬元。這下,董事長怒了,李經(jīng)理也沒有顏面再待在公司。大家一陣唏噓。
2017年春節(jié)前,袁樂跟著公司的行政人員一起到王亮家進行慰問,代表公司和項目部將漏發(fā)的補償金親手交到了王亮兒子的手里面。
同事在一旁不停地拍照做存檔。鏡頭前,孩子捧著沉甸甸的一袋錢,滿臉木然。袁樂忍不住上前抱了抱他,把一套冬衣和滿書包的課外書遞給了他:“這是之前你爸爸讓阿姨幫忙買的,前些天才到,今天帶給你?!焙⒆颖е鴷?,愛惜地撫摸了幾下,忍不住小聲嗚咽起來。袁樂想到了兒子那句“多少錢也不換媽媽”,不由得也跟著淚如雨下。
春節(jié)放假的那天,袁樂遞了辭呈。離開前,她和同事們一一道別。李經(jīng)理的位置仍空著,聽說開年就會有別的經(jīng)理調(diào)過來。原本私吞賠償金應當走法律程序,但公司念在李經(jīng)理也是二十多年的老員工了,讓他補齊數(shù)額也就網(wǎng)開一面了。雖逃過了法律的制裁,可李經(jīng)理的這一念之差,與他如影隨形。聽說,后來他幾經(jīng)輾轉(zhuǎn),都沒有找到愿意留用他的公司。
離職后,袁樂回了武漢,在離家近的地方找了一份工作。現(xiàn)如今,每天早上,她牽著兒子的手,送他去上學;晚上放學時,她站在人群中,等著兒子,一通張望后,兒子張開雙臂撲向她的懷里。她的心里,既甜蜜又踏實。是的,有些東西,千金不換!
編輯/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