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政
忘 掉
我決心忘掉我的前半生。
但我只是想忘掉里面的粗暴和輕浮。
忘掉一只糜爛的胃。
每一條路上都鋪著金黃的落葉,它們完成了我前半生的行走。
輕如流沙,重如光陰。
曾經(jīng)不想回頭,以為會因此走入密林和深澗。
從來也沒想過,這落葉下,還有陷阱、深淵、懸崖,甚至假想敵。
青春是經(jīng)得起飄零的。
百花都開過了,誰還會在乎落英繽紛?
而青春的持有者,卻像持有了一本萬能的通行證。
我曾經(jīng)輕視這一切,包括時間和愛情,鮮花和掌聲。
而時不我待。一路狂奔,卻從未覺得這是在疲于奔命。
什么內(nèi)心的掙扎和靈魂的拷問。
什么逝者如斯夫。
你就是一個興風作浪的妖,碧綠的長發(fā)把我沉重的身軀拖向了疲憊和衰老。
我決心忘掉我的前半生。
我不要這些修飾和形容詞。
如果靈魂可以出竅,請讓它先走。如果是我勝之不武,我愿意再理讓三拳。
不是每個體無完膚的人,都可以抱殘守缺。
不是所有人的下半生,都可以覆水不收。
半月湖
那時候,每到黃昏,我們就穿過一座操場。
在半月湖邊,每一絲垂柳上,都懸掛著夕陽懶散的光。
一輪明月,像一篷孤獨的蓮藕。
而一湖的星星,又恰似你欲言又止的心事。
半月湖,雖只有半個月亮的殘缺之美,你卻用了整個天空去補償。
半月湖,是你靈魂的伴侶。
一場新雨過后,到處都是荷葉清甜的香氣。而時光仿佛突然凝滯了,在半月湖的喘息中,你說,多想和我生個女兒,叫“荷”。
我說,要是個兒子呢?
那就叫“荷生”。
而歲月流逝,半月湖,早已被時間晾干了湖水。那彎半月,也照到了別的山坡……
后來,我的女兒叫“雨荷”。
你的兒子叫“荷生”。
在紙上奔跑
我已經(jīng)習慣在紙上奔跑,像一個矯健的動詞。紙上,盛滿了我內(nèi)心的黑與白。
也盛滿了一個奔跑者的故鄉(xiāng)。
方寸之間,有的是煙火,有的是閃電。
而日出是一格,日落又是一格。
內(nèi)心的寒涼和烈火,在紙上,生出了許多白日夢想。一條緩慢流淌的河流,有魚的呼吸,有岸的修飾,一座青山的倒影拖住了光陰。
似乎在紙上奔跑的,已不是我自己——
有猛虎和烈焰。
有喇叭聲碎和馬蹄聲咽。
有祖國的高鐵和故鄉(xiāng)的冷月。
最后是某個寧折不彎的句子。
是詞語上凝成的霜。
是斷若未斷的標點。
是春風朗頌的口彩和人間的心領神會。
百年之后,發(fā)黃的紙上,愛恨平復。
百年風雨只留下了黯淡的嗚咽。
當一個漢字突然從內(nèi)心里冒出來,如果不是心跳,就是奔涌而出的血。
鷹嘴巖
小時候,鷹嘴巖就是我們一個高大的玩具。
每一棵草木,都像化了裝一樣,扮演著我們成長階段的各個角色。
半山腰上有個狐貍洞,它是我和小蓮童年的另一個家。
我當爸爸,小蓮當媽媽。
在這個洞里,我們生出了一大堆的小石頭。
后來,當過土匪的張五爺,埋在了半山坡上。
墳堆上,風一樣長出來的巴茅草,我和小蓮怎么看,怎么都像他生前亂糟糟的大胡子。
山頂上,有一塊巖石,長得像鷹的嘴巴。
我和小蓮每天都要往鷹嘴里喂食。
許多年后,我聽說,小蓮還常去鷹嘴里掏東西。
掏一次,哭一次。
月亮哪兒去了
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從她的唇邊擦過,留下一道淡淡的口紅。
陽臺上花草的香氣里,還沉積著昨夜酒精的后勁。一個浪漫的人,正在末路上追趕青春。
可昨夜的月亮哪兒去了?
當她從夢中醒來,帶著一個穿越者無限的激情和迷惘。似乎每一條道路上都有新舊之哀。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而月亮哪里去了?
是被太陽遮蔽了光輝,還是云游到了天空的暗角?
“月亮變成一枚銀幣,裝進人們的口袋中了……”
萬事萬物都在一本經(jīng)書中找到了它們宿命的原點。
而月亮呢?它始終只是一顆行星,它甚至沒有屬于自己的光芒。
倘若世間已無逍遙,誰會坐享剩余的光陰?
倘若月光真的如水,它又是否救得了生活的渴?
她說,她終于知道月亮哪兒去了。
——是不是已經(jīng)安頓在了世人的身邊!
流水上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條河。
一河的魚兒,被彎曲的河岸一損再損。
而山的倒影壓在流水上。
無論多么湍急,都不能移動半步。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條河。
誰在上游哭泣,誰就會聽到下游的回聲。
誰能把雨水,從河水中分開,誰就是身體里一股自強不息的清流。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條河。
誰像一塊石頭扔到了對岸,誰就卸去了今生的沉重。誰的命運像一條河,誰就要自己去打撈這滿河的泡沫和余渣。
太陽升起之前,水面上漂著的都是幻覺。
所有的答案都像魚,在心里養(yǎng)著。而靜水流深,我們只是不想在這條魚身上,再起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