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墓地走過海茵特的墓碑時,她的三個女兒和兒子正在給海茵特三鞠躬。這是清明的上午,到墓地掃墓的人很多。人們見面大都來不及說話,只是彼此間一句“您也來了”就算問候了。我和家人到我父親的墓前,把老人家的墓碑用水擦凈,擺好供品,四周圍上鮮花,在旁邊的一只水桶里放上冥幣進行焚燒。我學(xué)著一些婦女的樣子,對著父親說些保佑全家平安的話。我相信父親能聽到,至于父親是否有能力保佑我們,那就不是我們的事了。
從父親的墓地回到廣場,在一個水管子旁,海茵特的幾個子女在洗手洗臉。他們見到我,一個六十多歲的大姐突然問我,你是紅子嗎?我抬頭看了看她,詫異地問:您是……那女人一臉笑容,說我是你美英大姐啊!???你是美英大姐!我不由睜大眼睛仔細打量她,再看看另外姐倆和那個男子,沒錯,他們就是富家三姐妹!其中的二姐叫美蓮,三姐叫美菱,小哥叫巴德。
我不解地看著他們,說你們父母的墓地不在剛才那個地方,而在墓地的西北角。美英大姐說,我們剛才順便到小媽的墓地也祭奠一下,她畢竟養(yǎng)育了我們一場。我說,我對小媽都快沒印象了,畢竟幾十年過去了。
可是,我還是要說說她。
一
1972年的冬天異常冷。雖是北京近郊區(qū),土地照樣被凍得梆硬梆硬的,在通惠河南岸五里的于莊,人們正在謀劃一場大事。這個大事,讓所有的人都擔(dān)驚受怕,也有的人為此感到?jīng)坝颗炫?。這天下午四點多鐘,幾個硬漢找到我父親,說村里的民兵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隨時可以去抄富老大的家。我父親想了想,說不急,再觀察幾天,看看周邊別的村的動靜。
父親只是個貧協(xié)主席。沒有權(quán)力去指使紅衛(wèi)兵或者民兵去抄地主富農(nóng)的家。村里的地主和富農(nóng)有三家,還有兩戶是國民黨。再有,就是大資本家富榮、富裕哥兒倆。憑我的記憶,村上的地主富農(nóng)家也沒有比其他所謂的貧農(nóng)日子好多少,當(dāng)初定成分的時候,上邊是有指標(biāo)的,一個村不管大小,總是要有幾戶地主富農(nóng)的。在于莊,靠在通惠河碼頭上做事的人很多,腦子但凡靈光的人,掙錢的道道總會有的,怎么干都比種地強。不過,對只有五六歲的我而言,提到地主富農(nóng)的名字還是比較恐怖的。偶爾,在路上見到地主富農(nóng),或者看到其中的地主到我們家掏茅房,就覺得其人好可怕。怕什么呢?當(dāng)然怕趁大人不在,他們會把我殺了。后來,上小學(xué)讀書,讀到小英雄劉文學(xué)為了集體財產(chǎn)被地主掐死后,我就想,如果我碰到那樣的事,會不會也像劉文學(xué)那么勇敢?我想我會的。
富家本是滿族人,清朝結(jié)束后,他們那些遺老遺少就卷著錢財?shù)教旖?、上海、青島去了。富榮的爺爺帶著他們一家逃到青島,錢財花了十幾年就敗得差不多了。富榮、富裕的爸爸不是大太太所生,是三姨太太所生。有了富榮、富裕后,他們的爸爸就動了心思,老這么混吃等死不行,必須得有個實業(yè)。經(jīng)過考察,在天津開了一家紗廠。
通惠河由京城積水潭順流而下,經(jīng)東便門、高碑店閘、花園閘、楊閘到通州八里橋,匯入潮白河,最終流入京杭大運河。于莊在解放前,曾有一條黃土大道穿村而過。這條大道從大運河北端的通州張家灣直達北京的廣渠門,全長六十里。解放后,隨著興修水利,改造農(nóng)田,這條黃土大道就不再使用了。交通要道不存在了,不等于這里的人氣就徹底沒了。富榮、富裕的爺爺當(dāng)年從北京到天津,就走的這條路。他們中途在于莊休息吃的午飯,親眼目睹了這個村子的商貿(mào)有多么繁榮。據(jù)說,這村里的一戶油坊家有幾百畝地,家里的大車幾十輛,來往于北京山西、天津之間,其富裕程度可想而知。
人的命運很多時候是命中注定的。富家老爺子當(dāng)年在于莊不經(jīng)意間地住過一夜,由此便開始了他家和這個村子的不解之緣。
二
富榮在于莊有兩個家,大老婆住后街,小老婆住前街,中間隔一條大馬路。富榮的弟弟沒有在于莊買房置地,他住在北京前門的一所大院里,那是他家的祖產(chǎn)。富榮剛到村里建房的時候,我父親才十歲,他不明白富家是什么來路,只從別人的聊天中知道那是個大資本家。兩年后,富榮的紗廠被公私合營了,他不愿留在城里,就拖家?guī)Э谠谟谇f住了下來。
在舊社會,娶妻納妾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到了新社會,特別是到了農(nóng)村,這就是個天大的新聞。村里人看村里人,怎么看怎么舒服,可如今來了城里人,而且是大資本家?guī)е鴥蓚€老婆,使得于莊空前地沸騰起來了。富榮那時大老婆已經(jīng)生了三個女兒,小老婆已經(jīng)懷了孕。我父親等一幫村里的小孩是不敢到富榮家的。村里人說,資本家和地主對農(nóng)民可狠毒了,如果去了,說不定給藏起來,關(guān)在一個小黑屋里,活活餓死。
富榮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他那時已經(jīng)三十多歲,為了取得村里人的好感,主動把自己的輩分降低一些。按說,以我父親的年齡本該稱呼他叔叔,可富榮卻讓我父親稱他大哥。富榮的大老婆穿著打扮稍微講究一些,跟村里人還有些來往。而小老婆就不同了,她很喜歡穿衣打扮,而且還化妝,最讓人們好奇的是那女人穿高跟鞋和旗袍。當(dāng)然,這些都是小孩子們趴在墻頭上看到的。在父親的記憶里,那女人自從來到于莊,幾乎就沒有出過門。
村里人出于好奇,喜歡觀察富榮怎么面對兩個老婆。最關(guān)鍵的是,怎么稱呼那個妖艷的凡人不理的小老婆。也有人晚上偷偷地倚在隱秘處,觀察富榮什么時候到小老婆家。關(guān)于富榮和大小老婆的傳聞,在于莊很多,上到七老八十的老爺爺老婆婆,下到七八歲小姑娘小小子都能說上幾段。
富家的大姑娘美英和我父親是小學(xué)同學(xué)。本來,美英比我父親要小好幾歲的。美英人小,但聰明,八歲就插到我父親他們大同學(xué)的班里了。就是這樣,美英的成績也比我父親好得多。村里的孩子沒有大的志向,能上到初小就覺得挺好夠用了,他們不想考中學(xué),也不知道中學(xué)在哪里。他們想的是盡早完成學(xué)業(yè),然后就到村里干活兒。干活兒的好處很多,可以大家一起勞動,有說有笑,關(guān)鍵是不用考試。我父親不喜歡干農(nóng)活兒,他喜歡經(jīng)商,這可能與于莊緊鄰?fù)ɑ莺?,是多年的陸運中轉(zhuǎn)站有關(guān)。
父親初小上了好幾年。他不希望小學(xué)那么早就畢業(yè)。好在我爺爺在城里做工,掙的錢足以養(yǎng)活我奶奶、我父親和我姑姑。我爺爺喜歡唱京劇,經(jīng)常到戲園子看戲。富榮也喜歡看京劇,他還能唱青衣。我爺爺幾乎每個月都從城里回來一趟,在家的兩天,每天晚上都要到富榮家去聊天說戲?;蛟S因了這種關(guān)系,父親對富榮家一點兒都不陌生,我爺爺也常去富家。美英跟我父親畢竟是小學(xué)同學(xué),通常大人在一起說戲唱戲,而他們倆就在一起玩。富家的孩子多,玩具也多,他們家的許多玩具農(nóng)村孩子做夢都不會看到的。我父親很羨慕美英,覺得城里出生的女孩就是懂得事情多。
美英的父親上班騎摩托車,這在我們村周圍一二十里地都是新鮮事。那時的農(nóng)村,不要說摩托車,就是自行車也是稀罕物。我父親到美英家,每次都要看看那摩托車,但從來不敢用手去觸摸一下,生怕一碰那家伙會突然起火。美英說,你摸吧,沒事的。我父親壯著膽子摸了一下,他覺得那坐墊上的毛茸茸的紅色錦緞比小貓小狗的毛還柔軟。他很難想象,人的屁股坐在上邊該是怎樣的舒服。
三
富榮和富裕哥倆相差兩歲,他們從天津回到北京,按政策,他們都可以回到城里。富榮人雖然分配到北京紡織廠做工程師,可他愿意把家安在農(nóng)村,也就是于莊。富榮對富裕說,你一家留在城里,住祖宅,萬一有個不測,咱們一城一鄉(xiāng)也有個照應(yīng)。富裕很感激哥哥,說就聽你的,城里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可以隨時回來。
我爺爺?shù)綇V和樓聽?wèi)颍愤^前門富裕的家,說里邊是一個獨門大院,能有七八間房。富裕到于莊來過幾次,跟我爺爺也見過,但終究不是很熟,也就沒有什么來往。小時候,美英、美蓮他們姐弟幾個經(jīng)常到他們的叔叔家小住,尤其是到了寒暑假,幾乎就長在那里。在于莊的孩子眼里,這富家姐弟壓根就不是村里的人。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中期,那時“文革”已經(jīng)開始了,我還沒有記事。等我逐漸記事了,發(fā)現(xiàn)村里人一談到富榮家就表情嚴(yán)肅,神神秘秘,似乎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處處和他們保持距離,劃清界限。
以前,我爺爺能一個月回來一次。自從奶奶去世后,爺爺就很少回來了。父親到城里看爺爺,爺爺每次都要提到富榮。父親說,他覺得富榮不像什么壞人,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不是他作為資本家的身份,而是他有兩個老婆。按現(xiàn)在的法律是不許可的,可以說是違法的。
富榮和小老婆究竟有沒有合法手續(xù),不得而知。聽父親說,他們在調(diào)查富榮時,富榮說他們當(dāng)時在天津的報紙上登過結(jié)婚啟事。事實上,他們就是夫妻。據(jù)說,這個小老婆曾經(jīng)是當(dāng)?shù)匾箍倳母枧?,早年上過教會學(xué)校,后來被幾個男人耍弄后就要自殺。幸虧被富榮遇見了,留下在家里當(dāng)傭人,并教孩子學(xué)習(xí)英語。時間長了,他們便有了感情。
我第一次見這個小老婆,是跟一個叫楊德印的大爺去她家。楊德印是舊社會的老商人,他不怎么參加村里的勞動,喜歡鼓搗些小商品在城鄉(xiāng)間買賣。他娶了一個胖女人,沒有孩子。在我的記憶里,村里人家除了富榮家有錢外,就屬這個楊德印了。六十年代初,父親在村里當(dāng)過幾天的供銷社售貨員,那個供銷社也就二三十平方米,主要賣油鹽醬醋白糖蠟燭針頭線腦等等小百貨。由于村里人窮,很多人家紛紛賒賬,這樣,那個供銷社只干了不到兩年就黃了。村里不干了,區(qū)里的供銷總社就往村里建了一個供銷社網(wǎng)點,這個供銷社規(guī)模足有六十平方米,賣的東西自然多了許多。國營的供銷社之所以能開下去,一是賣的商品農(nóng)民需要,再有就是不賒賬。村里人很窮,有的人家就是拿出幾毛錢都是困難的。但醬油、鹽、醋總是要買的,人們便想到用雞蛋兌換。
楊德印是懂得經(jīng)商之道的。在計劃經(jīng)濟的年代,誰家養(yǎng)了雞下了蛋,如果不賣到供銷社,那就算投機倒把。好在于莊的政治空氣沒有那么邪乎,村里人不論干部還是普通農(nóng)民,沒有一個人不希望楊德印存在的。在某種意義上,楊德印的存在就是唯一的一點兒商品經(jīng)濟的存在。我到楊德印家玩,他們兩口子是很稀罕的。楊德印摳門是出了名的,可是他舍得給我糖果吃。他到村里人家去收購雞蛋時,常帶著我。我跟在他后邊,只是覺得好玩,并不知道我是在協(xié)同他投機倒把,在進行商品經(jīng)濟的交換。
楊德印到富榮小老婆家不是收購雞蛋,而是賣布料、化妝品、香水、牙膏、香皂,包括雞蛋和香油。我看著那小老婆從里間屋出來,把五元、十元的錢往楊德印的手里一塞,非常的從容大氣,從不計較一點兒小錢。富榮小老婆見我虎頭虎腦很可愛,不但給我糖吃,有一次竟然還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腦瓜勺,那感覺讓我覺得麻酥酥的。特別是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讓我久久不能忘記。我敢說,她是我見到的村里最美的女人。
四
富榮的小老婆生了個兒子叫巴德,比我大十歲??紤]到當(dāng)時的政治形勢,富榮把兒子的戶口上到他和大老婆家。這樣,巴德就和他三個姐姐一樣,都管他媽叫小媽。最早聽人說,美英、巴德她小媽,我還有點不習(xí)慣。我曾問我母親,我怎么沒有小媽呢?我母親一聽笑了,說小媽相當(dāng)于后媽,對孩子可狠了。你要不想每天挨打,就不要琢磨小媽的事。
我多次到過小媽家。按輩分,應(yīng)該叫她二姐??擅看我姷剿叶紩W(xué)著美英美蓮她們親親地叫她一聲小媽。我覺得這個漂亮的女人是有資格做我小媽的。在家時,我無意中提到小媽,我母親總是說,瞧你這孩子,一句一句小媽叫得那個親,仿佛我這個親媽你都不要了。我說我哪能不要呢,我就是覺得那個小媽挺好的。
母親告訴我,到外邊千萬別跟人說小媽的事,更不許到處說你也管那個女人叫小媽。如果讓人知道,你爸爸的問題就嚴(yán)重了。我那時年齡小,不懂得母親話語里的利害。我父親因為工作關(guān)系,到小媽家去過幾次,他除了覺得小媽氣質(zhì)不俗外,也說不出什么。
我不曾想到的是,小媽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在我們還不知道英語是怎么回事的時候,富家的幾個孩子竟然偷偷地跟他們的小媽學(xué)起了英語。有一次,美蓮到家里找我父親,說她高中畢業(yè)了,不想回村里勞動。他希望父親能給她開一個證明,說村里的小學(xué)缺一名代課老師,推薦到區(qū)里的師范學(xué)校進修。當(dāng)時,正在推行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xué)校,連我們小學(xué)的校長都換成村里一個講著外地口音的婦女了。美蓮的形象在她們姐妹三個里長得最漂亮,怎么看都像演員、老師。我父親覺得,教師這個行業(yè),不管誰管理誰,必須得有文化。他問美蓮,你除了高中畢業(yè),還有什么特長?美蓮說,她會唱歌、跳舞,還能說英語。我父親聽了美蓮的話不由疑惑地看著她問,你跟誰學(xué)的?美蓮說,我小媽,她什么都會。父親喔了一聲,沉思片刻,在推薦信上特長一欄只寫了唱歌、跳舞。他叮囑美蓮,對外別說你會英語,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美蓮去師范學(xué)校讀書去了。她姐姐到公社醫(yī)院當(dāng)了內(nèi)科醫(yī)生。于莊的人到醫(yī)院看病很神氣,只要美英在,就覺得高人一等、優(yōu)先人一等。我父親和美英是同學(xué),又有我爺爺與她父親的關(guān)系,美蓮一家和我們家一直保持著很要好的關(guān)系。美英有修養(yǎng),每次見到我父親,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叫一聲大叔。我父親說,咱們是同學(xué),你還是直呼名字吧。美英說,同學(xué)是同學(xué),輩分是輩分,規(guī)矩不能破了。我見到他們姐兒仨,也是大姐二姐三姐地叫著。到了巴德,就叫他大哥。
巴德不愛學(xué)習(xí),喜歡和村里的孩子瘋玩。小時候,他打得一手好彈弓,打樹上的麻雀幾乎百發(fā)百中。我很羨慕他,常跟他去村外打鳥。那時候,地里的莊稼如小麥、水稻、玉米都用手工收割,很多的果實會遺落在田野里。于是,各種鳥兒蜂擁而至。一些路邊的榆樹、柳樹上,黑壓壓地聚集滿樹的麻雀。那樣的密度,即使再笨的人,將彈弓中的石子打出去,也會八九不離十。巴德打了麻雀,不炸著吃,而是給他小媽家的貓吃。
巴德對他小媽有怨氣。小媽對兒子也有怨氣。巴德不理解母親為什么不把他養(yǎng)在身邊,雖然大媽對他也十分好。小媽對巴德的怨氣是他不像他三個姐姐十分愛學(xué)習(xí)。1971年,村上正式通電后,巴德興奮得幾天不睡覺,他百思不得其解,這電是從哪里來的呢?從那時起,就發(fā)誓要當(dāng)電工。為了這,他甚至放棄了到城里當(dāng)工人的機會。
我也不愿意巴德到城里。樹上的鳥兒肯定希望這家伙趕緊離開。
五
村里來電了,巴德的小媽也很興奮。自從來到于莊,她始終生活在沒有電燈的夜晚,這和她做歌女時的生活相差太遠。既然沒有電,就連蠟燭也懶得點。她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好在富榮每天都能過來陪她待一會兒,有時累了,就睡在她這里。本以為,她是不能懷孕的,在過去她已經(jīng)流產(chǎn)三次?,F(xiàn)在,她竟然給富榮生了個兒子,這讓她覺得很興奮很振奮很揚眉吐氣。
巴德是自己的兒子,經(jīng)常會隨著三個姐姐叫自己小媽,小媽的心情可想而知。巴德大些時,小媽曾經(jīng)跟兒子說過,說我是你的親媽,沒人的時候,你就把那個小字去掉。巴德說,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如果叫她媽,那么,他管美英姐妹的母親就該叫大媽。
多年以后,我家里建房子。從河北農(nóng)村來了一個建筑隊。隊里有個叫順子的人。那是一個三伏天,順子突然發(fā)燒了,趴在工棚里昏睡。我母親知道了,叫人把順子抬到我家的床上,先是叫來村里的醫(yī)生給他打針吃藥,兩天后沒有什么效果,我母親又請來村里??瘩〉谋炯掖鬆敗D谴鬆斂戳丝错樧?,說這病能治。他讓其他人都離開屋子,然后拿出一枚縫衣服用的大針,在順子的面前嘰里呱啦地念了一通咒語,接著,吐了一口唾沫抹在順子的印堂上,隨即將大針扎向印堂,瞬間,那印堂處便冒出一團黑血。過了半個小時,本家大爺拔出大針,用衛(wèi)生紙在額頭上擦了擦,就走出屋。母親問,孩子咋樣?本家大爺說,沒事了,讓他睡兩個小時就會好的。
我那時已經(jīng)是個初中生,根本不相信本家大爺?shù)尼t(yī)術(shù)水平。但事實確如本家大爺所說,兩個多小時后,順子竟真的沒事了。他不但起來,還可以獨自去茅房方便了一下。第二天,順子又可以上工了。為了感謝母親,在包工頭的張羅下,順子買了兩瓶酒一盒點心到我家登門答謝。閑聊中,我母親得知順子才二十一歲,他母親去年去世的,便一時沖動,認(rèn)順子做了干兒子。順子當(dāng)然高興,可我和哥哥卻非常郁悶,都埋怨母親做事太草率。
第二天中午,母親還沒有結(jié)束她的興奮。中午快吃飯時,母親非逼著我到工地叫順子到家里吃飯,說他們工地的伙食太差,缺湯少油的。我說我不去,母親便罵我,那一刻,我恨不得離家出走。一年以后,順子和包工隊到別處干活兒去了,從此再無消息。為此,我們一家人常嘲笑母親。每至此,母親便苦笑著罵道:順子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我其實挺羨慕巴德的。不光羨慕他有大小倆媽,關(guān)鍵他還有三個貌美如花的姐姐。我覺得那姐妹三人,最漂亮的是二姐美蓮。在七十年代,她就可以騎二十六寸飛鴿自行車上學(xué),這在當(dāng)?shù)厝诉B吃飽飯都是問題的年頭,無疑是最美的風(fēng)景。美蓮個子能有一米六八,這點隨她爸爸。她上高中的時候,已經(jīng)出落成標(biāo)準(zhǔn)的大姑娘。每次迎面見到她,我都會親親地叫她一聲二姐。如果她騎車從我的眼前駛過,我會看著她的背影默默地發(fā)呆,直到消失成一個黑黑的原點。
或許是因為美蓮的原因,從小我就喜歡電影中的女特務(wù)、女軍官,包括資本家的女兒,覺得這些女人身上有獨特的氣質(zhì)。她們的這種氣質(zhì)讓你浮想聯(lián)翩,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罵自己沒出息,罵自己是叛徒甫志高,可是,一遇到那樣的角色,我還是不行不行的。美蓮當(dāng)然不是女軍官女特務(wù),她是資本家的女兒,可她的文雅、談吐、打扮,沒有一點兒輕浮。
同二姐美蓮比較起來,三姐美菱就內(nèi)斂了許多。按說,家里的老姑娘往往都很任性,甚至很刁鉆,可美菱不同,她幾乎看不出有任何脾氣。她小學(xué)是在城里上的,后來她叔叔家被抄了,才被迫回到于莊。美菱比我大十一二歲,在我心里,她一直是我心目中的班長、團支部書記那種角色。美菱會畫畫,據(jù)說她看過裸體畫,這讓我們覺得很神秘。夏天的時候,我們常到通惠河里游泳,當(dāng)然,都一絲不掛,那樣游起來才過癮。這時,我會莫名其妙地想到美菱,不知道我們這些男孩子的裸體她喜不喜歡看。我想,我要是能被美菱看到,會激動死的。
我承認(rèn),我是個思想復(fù)雜的人,有人把這叫做早熟。我不想早熟,我就想生活在少年的懵懂里。
六
通惠河流經(jīng)幾百年,隨著陸路代替了水路,河面上早已沒有商船百舸爭流的景象。生活在兩岸的人們,只有到了夏天,大雨滂沱,波濤洶涌,才能感受到真正是水邊人家。
1973年的夏末秋初,于莊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于莊的東邊緊鄰公路,公路的對面是農(nóng)場果園。這天,村里的老張照例到村外放羊,那羊走著走著就鉆進了果園的鐵絲網(wǎng),去啃食里邊的雜草和樹葉。這樣的事情,以往經(jīng)常發(fā)生,也沒人理會。可是這一次,卻偏偏遇上果園一個較真兒的護林員。那人從果園深處走出來,看見羊在吃草,便氣呼呼地跑過來,質(zhì)問老張:你的羊跑進果園里,怎么不管呢?老張聽到質(zhì)問,用眼斜了護林員一下,說:羊要鉆進去,我有什么辦法!護林員罵道:你那眼睛是長著出氣的?老張聽到這惡毒的聲音,不干了:我日你的祖宗,我就是讓羊吃了你能怎么著!按說,事情到這一步,雙方各讓一步就沒事了。哪里想到,這時偏趕上派出所的片警老馬騎車過來,見老張和護林員爭吵,便把自行車停住問咋回事。結(jié)果,雙方互相告狀,老馬聽后就批評老張,說你這明明是在損害公家利益,不但不制止你的羊吃草,還罵人家,這可不成,按規(guī)定,要么賠禮道歉,要么罰款二十元。老張聽了老馬的裁定,說,我不道歉,在解放前這果園的地就是于莊的。后來建農(nóng)場強行給占了,我的羊吃幾棵草還不行,你們到底講不講理?老馬見老張不服,說不管解放前怎么回事,現(xiàn)在,這地歸農(nóng)場了,你的羊到里邊吃草就是不行。說著,他就授意護林員把羊拉走。這下可激怒了老張,他嗷地大叫一聲,奮力地撲向老馬,說你沒收我的羊,我就和你拼了!他用雙手緊緊地去掐老馬的脖子,老馬則使勁抵抗,并對護林員喊道:快給派出所打電話,說有人襲擊警察!
老張畢竟是個農(nóng)民,有些傻力氣,扛個麻包可以,可真要打架動武,怎么能是警察的對手。幾個回合下來,老馬一個大別子,就把老張放倒在地。老張見情況不妙,就對遠處的磚瓦廠喊道:快來人呀,警察打人啦!
村里的后生在磚瓦廠上班的人能有幾十號,聽到老張的呼喊,有十幾個后生提著鐵鍬就跑過去了??吹骄扉_始猶豫了一下,但一看老張的慘相,不知誰喊了一聲警察欺負老百姓了,于是人們蜂擁而上,把警察打倒在地,有人還不解氣,又暗地里踹上幾腳。警察喊道:你們敢打警察,我絕饒不了你們!
大批的警察陸續(xù)來了,將村子圍了起來。我父親和幾個村干部、公社干部同派出所所長商量怎么辦。經(jīng)過協(xié)商,認(rèn)為這次襲警事件不是單一的,對所有肇事者必須嚴(yán)厲打擊,同時對全村要進行全面搜查,把所有問題都查出來,不留后患。
襲警的十幾個人很快被抓捕了??紤]到派出所地方小,就把他們放在一個工廠的倉庫里,作為臨時教養(yǎng)所。每天由家里人送飯,時間初定一個月。接著,黃昏時分就對全村進行了搜查。我沒有想到,在那個貧窮的歲月,幾乎大部分家里都藏有蘋果,蘋果還沒完全成熟,但吃起來已經(jīng)不酸牙。顯然,這是人們到果園偷的。有的人家,不但搜到了蘋果,還把許多的菜墩也上交了。警察說,這些個菜墩都是從公家的樹上鋸下來的,這就是挖社會主義墻角!我父親問,你們把這些菜墩都收了去,能干什么用呢?派出所所長說,我們也不用,明天開批斗會時,當(dāng)著群眾的面,徹底把它燒了!
我父親沒上過幾天學(xué),他說不出勞動者、勞動工具、勞動對象那種經(jīng)濟術(shù)語,更說不出什么生產(chǎn)資料、生活資料,他只知道村里人過日子離不開那圓圓的重重的菜墩子。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在警察和村里的民兵搜家時,他們在小媽家搜到大量的金銀首飾、高跟鞋、旗袍、化妝品,還有她與外國人的合影。這種重大發(fā)現(xiàn),讓所有的人都震驚了。這些人幾乎都不知道這些貴重物品怎么穿戴使用,更無法估計它能值多少錢。當(dāng)警察老馬看到幾份英文畫報,特別是畫報上還有裸體畫時,他被眼前的一切徹底驚呆了。
警察老馬不理解,在通惠河畔普通的一個村莊里,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稀奇的女人。他是這一帶的片警,怎么就沒見過也沒聽說這個女人。他讓村上的民兵把小媽的資產(chǎn)階級物品包好,同時,她要把這個女人帶回派出所審訊。可是,這個女人根本不聽他那一套,她點著一棵煙很悠閑地吸了兩口,說你們要是不嫌麻煩,就把我?guī)ё?。老馬說,你不要跟我們對抗,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們都能打倒你!
有幾個莽撞的人按照老馬的吩咐強行抓小媽。小媽不從,厲聲喝道:你們要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難道要非禮嗎?面對著小媽的一臉嚴(yán)厲,再加上她的氣質(zhì),立馬把幾個大男人震住了。一個男人的手在觸摸到小媽的肌膚后,仿佛像觸電一樣,覺得這個女人的皮膚怎么那么光滑柔軟,似乎一碰就要融化一樣。老馬見勢有點棘手,說你們留兩個人看著她,其他人跟我回隊部,看看領(lǐng)導(dǎo)怎么處理這個人。
老馬回到隊部,把小媽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所長和幾個干部聽。所長問村上的干部,這個女人什么背景?村上的書記、生產(chǎn)隊長互相看了一下眼色,就讓我父親解釋,說我父親跟這家來往比較密切。我父親聽罷心頭一緊,心說你們也太狡猾了。但反過來,我父親又想抓住這個機會,保護一下富榮和小媽一家。我父親說,這個女人本名叫海茵特,解放前嫁給了資本家富榮。她給富家生了個兒子,富家的孩子都管她叫小媽。所謂小媽,也就是二房。據(jù)說,她解放前曾是窮人家的孩子,后被買來賣去,最后到一家教會學(xué)校讀書。讀書幾年后,迫于生計到夜總會當(dāng)歌女,最后不堪男人蹂躪險些自殺,多虧富榮把她救了。后來,日久生情,富榮就把她娶為二房。到了于莊后,這人很本分,從來不跟外人來往。自從頒布婚姻法后,她也沒有婚姻那個身份,就算是富榮的一個親戚吧。這里邊涉及的問題太多,我們從來不細問。我建議這件事另案處理,這次呢,咱們主要解決襲警問題。我父親的話,讓派出所所長覺得很有道理。眼下,雖然抓階級斗爭不能松,但總不能沒事找事,何況這種事處理起來非常麻煩棘手。所長問老馬,你們在她家搜到蘋果、菜墩沒有?老馬說,這還真沒有。話至此,所長就說,關(guān)于這個什么什么特的事,就按陳主席的意見先放置一下,明天下午兩點,召開現(xiàn)場批判會,全村人都參加,不管老少,另外,周邊一些村的村干部也要參加。
第二天下午,在村后的場院,召開批判大會。場院里黑壓壓站滿了人。在用木板臨時搭建的臺子上,坐著一排領(lǐng)導(dǎo)。隨著公社領(lǐng)導(dǎo)幾聲咳嗽,大會開始,先是學(xué)了一通最高指示、語錄,然后話鋒一轉(zhuǎn),命令警察把那十幾個襲警的人押上來。派出所所長在列舉了大量事實后,指出這是一起嚴(yán)重事件,經(jīng)請示上級,把這十幾個人的勞教時間延長到三個月。接著,公社領(lǐng)導(dǎo)讓人把上百個收繳來的菜墩放在一起,倒上煤油,一把火點燃。公社書記說,這個菜墩不大,居家過日子都需要,但不能因為自己的一己之需,就可以損害公家利益。特別是蘋果問題。有篇文章,說軍隊路過錦州,路邊的樹上長有蘋果,可我們的戰(zhàn)士沒有一個人去摘,這就是軍人的作風(fēng)?,F(xiàn)在于莊可倒好,幾乎家家炕洞里、被子里、箱子里、地窖里都藏有蘋果,這蘋果是哪兒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買來的,而是從農(nóng)場果園偷來的。這是什么行為,這是偷盜,是明目張膽地挖社會主義墻角!
公社領(lǐng)導(dǎo)和派出所所長每講完一段話,站在下邊第一排的我父親就振臂高呼引領(lǐng)眾人喊口號:堅決反對挖社會主義墻角!在茫茫的大火中,所有的人都熱血沸騰,仿佛從此脫胎換骨了。那一刻,我和小媽站在最后,她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我感覺她的手出奇的涼。
七
城里的知青來了。在知青點兒沒建起來之前,先把知青安排在農(nóng)戶里。我家地方不大,也被安排了三個女知青。小媽家自然不會安排知青居住,盡管她家的房子很寬裕。小媽家自從被搜查后,她多少有點擔(dān)驚受怕,就讓巴德從大媽家回來住。家里有了十八九歲的小伙子,小媽就覺得踏實多了。
我對知青的印象是他們愛干凈,每天都要洗衣服。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早晚還要刷牙,那清新的牙膏味能彌漫整個院子。我家的水缸本來要由我父親挑水的,自家里來了三個女知青,她們就提出到村中井里打水由她們負責(zé)。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打水時,她們就把水桶掉進井里了。我父親用鐵爪找了半個多小時才把桶撈上來。多年后,我在電視上看到很多農(nóng)村,人們在井口都安個轆轤,將水桶鉤住往下一放繩子,然后再往上一搖,一桶清澈的井水就打了上來。我不明白我們村里的水井為什么不安轆轤,不管男人女人,都習(xí)慣用扁擔(dān)鉤子勾住桶梁,將桶往下一順,隨著撲通一聲,將扁擔(dān)左右搖幾下,然后將扁擔(dān)提起,一桶水就打上來了。那一桶水,至少有五十斤。現(xiàn)在的女孩子肯定是提不上來的。
知青的到來,讓安靜的小村騷動起來了。村里人像看電影一樣在觀察這批城里來的孩子。時間不長,知青們便基本能和他們年齡相仿的村里的年輕人來往了。知青們最愛和美英美蓮她們姐弟來往,他們覺得這富家姐弟和村里的年輕人很不一樣。
村里決定讓我父親主抓知青工作。這樣,我家就成了知青往來的據(jù)點。村里的孩子很羨慕我,我也覺得挺驕傲的。從1974年來第一撥知青,到1978年最后一撥,村里前后共有二十多個知青。我至今還記得他們許多人的名字:田冠蓀、趙越、朱日量、苗燕荷、薄茵達、費金典、張三英、林虎……
苗燕荷等幾個女知青喜歡和美英三姐妹玩,他們在一起總是說說笑笑。知青點建立起來后,每兩個人一間房,村里專門安排一個婦女為他們做飯。每天飯后,男知青們通常到村里的土操場同村里的后生們打籃球。打籃球自然要分成知青隊和于莊青年隊,女知青和村上的姑娘則站在一旁當(dāng)拉拉隊。我和幾個小伙伴站在人們中間,各自為喜歡的人加油。我當(dāng)然希望知青隊獲勝。
巴德雖然已經(jīng)是小伙子了,但比較瘦弱,動不了大力氣。村里的后生們除了打籃球,還喜歡摔跤。我們這里不是武術(shù)之鄉(xiāng),年輕人練把式就是圖個熱鬧。我熟悉的套路就是大背胯、大別子和喜鵲登枝。村上摔跤的佼佼者原來一直非大栓莫屬。大栓在村里負責(zé)釘馬掌,身上有的是力氣??墒?,自打知青來了,他就遇到了勁敵。
勁敵是一個叫田冠蓀的知青。這個人出生在北京北新橋一帶,個子高大,練過幾天形意拳,在學(xué)校時就喜歡打架。不過,人很仗義,從來不欺負本班的同學(xué),也不欺負弱小的同學(xué)。據(jù)說,他打起架來不要命,一個人敢跟一群人打,而且還不吃虧。田冠蓀到我家來過幾回,見到我父母非常懂禮貌,還主動為我們家挑過幾次水。在我們一幫小孩的眼里,這田冠蓀就是孫悟空,我們都相信他能躥墻越脊。我?guī)状温犖腋赣H說,田冠蓀經(jīng)常和別的村的知青打架??上В覜]有看過那英勇的場面。
像田冠蓀這種人,往往很招女人的喜歡。然而,人們不曾想到的是,第一個喜歡田冠蓀的人不是同來的女知青,也不是村里的姑娘,包括富家三姐妹,而是小媽海茵特。這是村里人始料不及的。
巴德在村里的小伙子中是很不起眼的,關(guān)于他的身世引起了田冠蓀的好奇。田冠蓀主動接觸巴德,甚至幫巴德干一些體力重的活兒。這樣,巴德就很感激田冠蓀,他把田冠蓀當(dāng)成自己最好的哥們兒,還像很多知青那樣稱呼田冠蓀老大。本來,按以往的規(guī)矩,外人是不能隨便到他家的。但巴德跟小媽講了田冠蓀的故事后,小媽也很好奇,她讓巴德約田冠蓀到家里玩,要見見這個傳奇人物。
這一年小媽才四十六七歲。由于她不參加村里的勞動,也不怎么風(fēng)吹日曬,營養(yǎng)又不缺,故皮膚保養(yǎng)得很滋潤,乍一看,跟三十歲左右的小媳婦沒什么兩樣。剛一見到小媽,田冠蓀也被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在通惠河畔的鄉(xiāng)村里,還藏著這么一個神奇的女人。他學(xué)著巴德的樣子,叫了一聲小媽。小媽對田冠蓀的印象也頗好,覺得這個小伙子名不虛傳,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小媽破天荒地留田冠蓀吃了飯。還讓他喝了兩杯四特酒。田冠蓀覺得巴德這小子太幸運了,每天都能守著這樣一個漂亮的媽生活。
日子久了,田冠蓀到小媽家成了???。村里人開始還不以為然,可時間長了,就有人甩閑話,說資本家的小老婆在腐蝕知識青年。也有的人說,田冠蓀就是個西門慶,放著那么多的好姑娘不去追求,偏偏去泡資本家的小老婆,說明骨子里就騷。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村子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可能不傳到富家。富家最先站出來的是三姐美菱,她找到巴德,說你不能再讓那個田冠蓀到小媽家了。巴德問,為什么?美菱說,你沒聽村里人都說什么嗎?說小媽跟田冠蓀關(guān)系不正常!巴德說,別聽他們瞎說,田冠蓀和我是哥們兒,他才比我大一歲多!美菱說,不管怎么說,你再讓田冠蓀到小媽家,我就把這事告訴爸爸!
巴德當(dāng)然不相信小媽會跟田冠蓀好上了。他回家問小媽:您是不是真的喜歡上田冠蓀了?小媽看了看一臉懵懂的兒子,說:別聽別人胡說,我都多大歲數(shù)了?再過幾年,你都快娶媳婦了。不過話說回來,媽這些年也夠苦的。過去的事我就不跟你說了,我承認(rèn)你爸在我最難的時候救了我,可解放后,頒布了婚姻法,我就沒有夫妻的名分了。過去不管怎樣,還是個小老婆,現(xiàn)在只能算你們富家的一個親戚,這么多年我為什么不出去,我沒有名分,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誰。要不是為了你,早就離開這個家了。我知道,這個村的人沒有人會看得起我的。
巴德是第一次聽母親跟他說了壓在心底多年的心里話。他覺得他并不認(rèn)識他的母親,這個被自己常年稱作小媽的人。如果讓他跟田冠蓀說不要再到他們家來了,他感到很難為情??伤徽f,萬一母親真的看上了田冠蓀,這個世界可就真的亂了。
八
“文革”結(jié)束了。美英美蓮都參加了高考,考上的他們理想的大學(xué)。美菱雖然沒考上大學(xué),也被招工到富榮所在的紡織廠負責(zé)工會工作。不久,上邊把地主富農(nóng)資本家右派的帽子也摘掉了。國家給富榮補償兩百多萬,富榮沒敢要,他只提出他家位于前門的祖產(chǎn)應(yīng)該還給他們家。富裕在“文革”中家被抄了后,富家老宅被改造成街道小工廠,生產(chǎn)紙箱。
富家老宅很快被騰了出來。這時候,富榮也已經(jīng)到了退休年齡,他和弟弟富裕商量,他要回城里住了。富裕說,你回來我高興,一家人終于可以團圓了。只是我那兩個嫂子你怎么安置?富榮說,你大嫂隨我進城,再說三個姑娘都在城里上學(xué)上班,回家也方便。富裕說,你這么做,小嫂會不會有意見?富榮說,她本來也要回城里來,可巴德死活不愿來,他和一個女知青好上了,而且懷了孕。我想,把你大嫂那院歸巴德用吧,這樣他們前后院也有個照應(yīng)。
女知青苗燕荷和田冠蓀在中學(xué)就是同班同學(xué)。上學(xué)時,苗燕荷學(xué)習(xí)很好,是個學(xué)習(xí)委員,而田冠蓀除了體育、打架就沒什么耀眼的地方。對于田冠蓀的打打殺殺,苗燕荷當(dāng)然有些看不慣。苗燕荷的父親是一家木材廠的副廠長。我家蓋房子的時候,苗燕荷通過他父親給送來一卡車的葦席,足可以苫背用。我從小就喜歡苗燕荷的文靜、大氣,在一定意義上比美蓮還要成熟些。如果說在學(xué)校時,苗燕荷還有點憷田冠蓀。但到了農(nóng)村,大家一夜之間都一樣,不管你學(xué)習(xí)曾經(jīng)多好,也不管你家庭背景如何。
苗燕荷漸漸地有點開始關(guān)注田冠蓀了。這一點,田冠蓀毫無知覺。田冠蓀和巴德成了朋友,苗燕荷覺得很正常。但當(dāng)人們傳說田冠蓀和巴德母親海茵特如何時,作為知青點兒負責(zé)人的苗燕荷就有點兒坐不住了。她決定找田冠蓀談話。
苗燕荷約田冠蓀到通惠河河堤上散步。別看田冠蓀平常日子大大咧咧,一副什么事都滿不在乎的樣子,當(dāng)真的和一個女孩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有點毛。他嬉皮笑臉地問苗燕荷:領(lǐng)導(dǎo)找我什么事?苗燕荷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說什么事!村里人都傳遍了,你說能是什么事!田冠蓀聽罷,說是不是有人說咱們倆如何?苗燕荷怒道:你少胡說八道,就說說你和資本家小老婆的事!田冠蓀一聽是這事,便不以為然地說:我以為是什么大事呢,我告訴你,我就是愛去那個資本家小老婆家,那女人長得如何好就不說了,就說人家的修養(yǎng)、學(xué)識,恐怕連你這個學(xué)習(xí)委員都趕不上!苗燕荷說:那你就看上她了,就迷上她了?田冠蓀說:錯,錯!不是我看上她了,是她看上我了!苗燕荷聽到這里簡直氣壞了,她怒斥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資本家的小老婆,她過去當(dāng)過歌女,險些跳河淹死。她現(xiàn)在是個身份不明的人。你如果和她好,我們知青點兒還不成了全村全公社全北京知青的笑話!你讓我怎么辦?
田冠蓀沒有想到苗燕荷會說出你讓我怎么辦的話,他沒有多想,他只覺得苗燕荷太在乎知青點兒負責(zé)人這個小官了。他說,這事跟你沒關(guān)系,如果有人查,你就說你不知道。苗燕荷罵道:田冠蓀,你混蛋!罵完,苗燕荷哭著跑遠了。看著苗燕荷的背影,田冠蓀想到剛才苗燕荷說過的話,猛然間他覺得他誤解了苗燕荷的意思。苗燕荷約他談話,絕不是以領(lǐng)導(dǎo)的身份,想到此他似乎覺得自己就是個混蛋。
此時的田冠蓀心里已經(jīng)裝滿了小媽海茵特。他在晚上睡覺前,總愛回憶他和海茵特擁抱的情景。那天,他照例去巴德家,巴德不在家,給一個街坊家通線路去了。那時,電力不足,很多人家經(jīng)常燈泡憋了,要么就是跳閘了。小媽招呼著田冠蓀,給他沏茶拿瓜子吃。田冠蓀注意看小媽海茵特的腳,發(fā)現(xiàn)她穿著一雙半高跟皮鞋很是性感,不由得順著腳就往上看,當(dāng)看到海茵特的眼睛時,心里忽悠一下,感覺小媽海茵特的眼睛像火一樣在熱烈燃燒著。正當(dāng)他不知所措時,小媽海茵特竟然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右手在他長滿胡子的臉頰上摸了一下,說,你越長越像個大男人了。田冠蓀有點按捺不住了,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將小媽海茵特抱住,沒頭沒臉地狂吻起來。小媽海茵特趁勢將田冠蓀抱住,說,你要了我吧,我受不了。
田冠蓀沒有把小媽海茵特弄到床上。他長這么大,還不知道跟女人怎么做愛,他覺得他擁抱了小媽海茵特,從此,小媽海茵特就是他的了。他同小媽海茵特擁抱了一會兒后,分別坐回椅子上。小媽海茵特說,想不到你還是個老實孩子,以前沒和女孩好過嗎?田冠蓀說,怎么個好法?小媽海茵特笑了,說哪天我專門教你。這時,巴德從外面回來了。他看到田冠蓀一臉驚慌的樣子,說老大你有什么事嗎?田冠蓀說,有個女知青想約他見面,他不知怎么辦,過來向小媽請教一下。
田冠蓀心里亂極了。他不知道苗燕荷和小媽海茵特哪個對他更重要。如果他和苗燕荷好,可心里總忘不了小媽海茵特那種迷人的風(fēng)騷。如果跟海茵特好,他不知將怎么面對知青面對鄉(xiāng)親特別是怎么面對巴德。女人啊,怎么這么復(fù)雜!
九
美英美蓮美菱陸續(xù)結(jié)婚了。她們沒有請村里的人參加。在她們心里,或許認(rèn)為她們始終就不是村里人。自從落實政策后,她們一家人搬到城里,就很少再回于莊了。巴德和女知青薄茵達結(jié)婚時,富榮帶著一家人都回來了。只是美英的母親沒有來,說歲數(shù)大了??擅餮廴硕贾溃齺砹藭軐擂?。
我父親給巴德他們倆當(dāng)了證婚人。在儀式上,我父親讓薄茵達給富榮和海茵特敬茶。當(dāng)薄茵達清脆地叫了一聲媽時,誰也沒有想到小媽海茵特竟然激動得放聲大哭起來。她喊道:天哪,我的兒啊,我終于可以聽到有人叫我一聲媽了!我告訴你們,我不是小媽,我不是小媽!見狀,我父親說,以后誰也不要管巴德媽再叫小媽了。如果不習(xí)慣,就叫她的名字海茵特!
農(nóng)村人一般都叫桂花、美榮、蘭芝什么的,哪有叫海茵特這種洋名字的。顯然,海茵特三個字與過去她在教會學(xué)校讀過書有關(guān)。時間長了,村里人不但不覺得海茵特名字奇怪,甚至有人懷疑海茵特身上有外國血統(tǒng)。我父親說,村里人沒事閑的,就喜歡亂琢磨人。
生活本該如太陽起落一樣,可是,人們不曾想到的是,一個月后,小媽海茵特瘋了。她成天去通惠河的高碑店閘橋上亂喊亂叫。村里人說,那是田冠蓀的魂兒在叫她呢。
知青即將返城的前一年,村里知青點的知青林虎和鄰村的一個女知青好上了。但林虎沒有想到,那個女知青的前男友并沒有善罷甘休。他找來幾個知青同學(xué),把林虎約到村后的玉米地給揍了一通,說如果他再和那個女知青來往,就把他扔到通惠河喂王八去。
林虎鼻青臉腫地回到知青點,正好遇到田冠蓀。田冠蓀說你小子怎么這模樣就回來了,準(zhǔn)是偷雞摸狗讓人給打了。林虎說,老大你就別看我的洋相了,我是讓隔壁村的黑子帶幾個人給打了。田冠蓀問,他們憑什么打你?林虎說,我和他們那個點兒的女知青處對象,誰知黑子以前也跟那女的處過,他聽后就帶人把我打了。田冠蓀說,那女的跟黑子斷了沒有?林虎說,估計是斷了,不然她也不會跟我處啊。田冠蓀說,黑子也太牛逼了,他沒問問你跟我關(guān)系怎么樣?林虎一聽,覺得田冠蓀要替他出頭,就添油加醋說:我跟黑子說了,田冠蓀是我們老大,你今天要是敢動我,明天老大就會找你們算賬!結(jié)果,那黑子說,老大算什么東西,說完幾個人一起上來把我打了。
田冠蓀是個很重義氣,也很在乎江湖地位的人。他絕不允許有人挑釁他,尤其在知青中間。聽到林虎的哭訴,他對林虎說:你去找一下黑子,告訴他,我約他后天晚上八點在高碑店閘橋單挑,如果他把我打趴下了,林虎你以后就不要再和那女孩來往了。反之,那女孩就歸你了。林虎聽說讓他去找黑子,嚇得直哆嗦,生怕黑子再打他。田冠蓀說,你只管去,這次他肯定不敢打你!
三天后,按照約定,田冠蓀拿著一把小鐵鍬準(zhǔn)時到高碑店閘橋赴約。林虎偷偷跟在身后。田冠蓀沒有想到,他來到閘橋上,黑子卻沒有來。他點著一棵煙,慢慢地吸著。時間過了十分鐘,突然從橋頭沖過來十幾人,手中拿著鐵鍬、木棒,還有的帶著長刀,領(lǐng)頭的正是黑子。黑子叫道:田冠蓀,想不到你敢出來擋橫,我知道你有一套,可我不怕你,在東城上學(xué)時,我也不是吃素的!田冠蓀見黑子帶來這么多人,并無畏懼,說:你吹什么牛!本來說好咱倆單挑的,你叫這么多人來,算什么本事!黑子說:我知道你學(xué)過幾天功夫,單挑我怕打不過你。如果你要識相,現(xiàn)在就跪地求饒,不然我就不客氣啦!
田冠蓀的火暴脾氣上來,不等黑子說完,大叫一聲,舉著小鐵鍬就奔向了黑子。黑子見田冠蓀來勢兇猛,一揮手,吼道:抄家伙,打死這個龜孫!霎時,一場混戰(zhàn)就開始了。正如黑子所料,田冠蓀確實有功夫,出手快,下手狠,幾個回合下來就撂倒好幾個。無奈,黑子從腰里掏出自制的火藥槍,照著迎面奔來的田冠蓀就是一槍,田冠蓀只覺眼前火光一閃,瞬間就倒在了橋欄上。黑子趁勢帶上幾個人,撲到田冠蓀身上一通亂打,將田冠蓀打昏了過去。有人問黑子,要不要把丫挺的扔到河里去。黑子說,不行,那樣會死人的。咱們撤,就讓他這么熬著吧!
黑子帶著人揚長而去。此時的林虎早已嚇得體如篩糠,他顫巍巍地走到田冠蓀身邊,扶著他的腦袋大聲地叫著:老大,你醒醒??!睜開眼看看我是誰!時間大約過了十分鐘,田冠蓀才慢慢睜開眼,他看著林虎問:那幫人走了沒,我不服!林虎說:老大,你這都是為了我,是我連累了你!我真該死!
林虎想攔馬路上過往的汽車送田冠蓀去醫(yī)院,可司機一看血淋淋的傷者,腳底一踩油門就跑了。田冠蓀對林虎說,不要再找汽車了,我已經(jīng)不行了。他叮囑林虎,如果他死了,就說他不小心掉河里淹死的。千萬別說,是因為打架被別人打死的。說完,趁林虎不注意,順著橋欄就跳進了通惠河。
夏日里的通惠河浪大水急,田冠蓀的身影幾下就不見了蹤影。林虎急得跺著雙腳喊:老大,老大!
兩天后,人們在下游的楊閘橋洞里發(fā)現(xiàn)了田冠蓀的尸體。許多知青都聚到于莊,人們把他掩埋在村西的墓地里。田冠蓀的墳上沒有立碑。
三天后,一切都照常進行。不同于往常的是,上地干活兒的人們發(fā)現(xiàn),往日很少出門的小媽海茵特,穿著一身黑衣提著一籃吃食向村西的墓地走去。人們沒有過多的議論,只聽得一個婦女講,聽說土地要分給個人哩!另一個婦女說,分不分的無所謂,反正地還得咱們女人種。
作者簡介:紅孩,1967年生于北京。1984年開始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出版長篇小說《愛情脊背》、中短篇小說集《城市的海綿》、散文集《東渡東渡》《運河的槳聲》、文藝隨筆集《拍案文壇》《理想的云朵有多高》、散文理論集《紅孩談散文》《鐵凝散文賞析》、詩集《笛聲從蘆葦中吹來》等十余部,創(chuàng)作完成電影《風(fēng)吹吧麥浪》、話劇《白鷺歸來》。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現(xiàn)擔(dān)任中國散文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致公黨北京市委文化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文化報文學(xué)副刊主編,文藝評論獲得第二十二屆中國新聞獎,散文獲得第五屆全國報人散文獎、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