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瑋
1991年2月13日,是農歷的小年夜。時任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黨委書記兼副總編輯的周瑞金,把市委研究室的施芝鴻和評論部副主任凌河請到了一起,說是要開個小會。三人碰面后,周瑞金提出,要三個人一起,寫幾篇大的署名文章。
經過兩天的緊張撰寫、推敲、修改、編輯,在1991年2月15日,也就是辛未羊年的正月初一,《解放日報》讀者拿到手里的報紙頭版是這樣的:上半版刊登鄧小平與上海市委、市政府領導迎新春的新聞報道和大幅照片,下半版加框出現了一篇大文章:《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文章的作者署名是“皇甫平”。
1991年的國際形勢,用“風云變幻”四個字來形容,應該不算太夸張。在這一年,克里姆林宮的“蘇聯”旗幟被緩緩降下,讓很多中國人在震驚中無法緩過神來。 在“蘇聯”變成歷史名詞之前,東歐也發(fā)生了劇變。再往前一些,中國自己也發(fā)生了政治風波。
1991年2月22日,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第一號統(tǒng)計報告表示,1990年經濟形勢有嚴峻的一面,主要問題是“產成品積壓增多、經濟效益下降,財政困難加劇,潛在的通貨膨脹壓力加大”。到了年底,統(tǒng)計局的數據顯示:全國企業(yè)實現利潤下降67%,虧損總額已高達310億元。
在《人民日報》記者凌志軍寫的《變化》一書中,第一部是記錄1990年到1991年的那段中國歷史,他給這部分取名“谷底”。而就在這個“谷底”之年,87歲的鄧小平來到了上海。一到上海,他就去了很多企業(yè)和工廠考察。那一天,鄧小平在錦江飯店旋轉餐廳,對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的朱镕基說:“浦東如果像深圳經濟特區(qū)那樣,早幾年開發(fā)就好了?!?/p>
他還回顧了自己當初制定“經濟特區(qū)”時的考量:“那一年確定四個經濟特區(qū),主要是從地理條件考慮的。深圳毗鄰香港,珠??拷拈T,汕頭是因為東南亞國家的潮州人多,廈門是因為閩南人在外國經商的很多,但是沒有考慮到上海在人才方面的優(yōu)勢。上海人聰明,素質好,如果當時就確定在上海也設經濟特區(qū),那么上?,F在就不是這個樣子了?!?/p>
說完上海,鄧小平似乎自己做了總結:“改革開放還要講,我們的黨還要講幾十年。會有不同意見,但那也是出于好意,一是不習慣,二是怕,怕出問題?!朔粋€怕字,要有勇氣。什么事情總要有人試第一個,才能開拓新路。試第一個就要準備失敗,失敗也不要緊。希望上海人民思想更解放一點,膽子更大一點,步子更快一點?!?/p>
朱镕基聽的時候,不斷點頭。因為就在不久前,朱镕基在向全市干部傳達十三屆七中全會精神的會議上,曾修改了曹操的《短歌行》,提出了八個字:“何以解憂?唯有改革!”
有時候,一件事要反復強調,那多半是因為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1991年2月11日晚上,上海市委一位領導把周瑞金叫到自己在康平路的家里。他拿出鄧小平視察上海的談話材料給他看。看了鄧小平的那些講話精神,周瑞金“深受觸動”,他理解鄧小平的擔心,因為身處1991年,不要說在黨報擔任領導工作的他,恐怕普通讀者對當時的輿論氛圍也都有所感受。在當時的國內媒體報道中,已經出現了一些這樣的比喻:“經濟特區(qū)”是“和平演變的溫床”,“股份制改革試點”是“私有化潛行”,“企業(yè)承包”是“瓦解公有制經濟”,而“引進外資”更是被稱為“甘愿做外國資產階級的附庸”。
周瑞金回去后,自己決定:作為當初延安時期的中央機關報,后來成為上海市委機關報的《解放日報》,在這樣的一個歷史節(jié)點上,應該發(fā)聲!
“愿辛未年以名副其實的‘改革年而載入史冊!”這是周瑞金的三人小組,在那篇署名“皇甫平”的文章《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中,用來收尾的那句話。那時候,周瑞金自己也沒想到,這篇文章以及后續(xù)文章,會引起一場大風波。1991年3月2日,時隔兩周之后,以“皇甫平”為筆名的第二篇評論文章,又在《解放日報》出現了。這一次的題目,是《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這篇文章中提出了:“解放思想不是一勞永逸的?!覀円乐瓜萑肽撤N‘新的思想僵滯?!?/p>
與第一篇文章相比,進入“深水區(qū)”的第二篇文章直接觸碰到了當時最敏感的一個話題:“我們不能把發(fā)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和社會主義市場,同資本主義簡單等同起來,一講市場調節(jié)就以為是資本主義?!钡诙恼乱怀鰜?,各界的關注一下子就上來了,但很多人還摸不準路子:《解放日報》哪來那么大的膽子?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人?還沒等大家有所反應,3月22日,第三篇署名“皇甫平”的評論文章又出現在了《解放日報》的頭版——《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文章強調,“必須要有一系列嶄新的思路,敢于冒點風險,做前人沒有做過的事”。
4月12日,第四篇文章《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zhèn)涞母刹俊芬惨妶罅?。至此,《解放日報》以兩周一篇的速度,在頭版刊登了四篇署名“皇甫平”的評論文章。各方關注迅速升溫。三天以后,第一篇批判“皇甫平”的文章在北京的一本叫《當代思潮》的雜志上發(fā)表了,題目是《改革開放,可以不問姓‘社姓‘資嗎?》。
周瑞金以個人名義,給當時的上海市委書記、市長、分管宣傳的市委副書記三位領導,寫了一封信,著重說明為什么這組“皇甫平”系列評論文章不送審。在此之前,上海的市委領導一直都沒有給周瑞金施加任何壓力,只是希望《解放日報》不要撰文反駁,淡化處理。
周瑞金的底氣,更多的是來自其他渠道的反饋。當時的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劉吉,就一直在給周瑞金打氣:“有人說我是你們的后臺,可惜你們寫文章時我并不知道,當不了后臺。你們把第三篇文章重新發(fā)表,加一個編者按,讓廣大讀者來評判,‘皇甫平文章哪一段哪一句主張過‘不要問姓社姓資?”
除了專家的意見,讓周瑞金感受到鼓舞的,還有普通讀者的心聲。他回憶:每逢文章發(fā)表,都會有不少讀者打電話到報社詢問文章作者是誰,并紛紛表示讀了這些文章很有啟發(fā),有助于進一步解放思想,認清形勢,打開思路,堅定信心。
“皇甫平”的系列文章,在各省市之間當然也引起了巨大反響。當時互聯網在中國還沒有出現,全國不少省市自治區(qū)駐滬辦事處人員都接到當地領導人電話,要求收集全部文章,有的還派出專人到上海來了解發(fā)表背景。
在這場由“皇甫平”文章引發(fā)的大討論中,有一個人始終沒有發(fā)表意見。這個人,就是鄧小平。在歷時近一年關于“改革開放”和“姓社姓資”的大討論中,鄧小平一直在安靜觀察,以至于當時北京流傳一句話:“京都老翁,坐看風起云涌。”
不過,當時不發(fā)聲音,并不代表從此就不發(fā)聲音了。1992年元旦,時任廣東省委副秘書長的陳開枝,忽然接到了省委書記謝非打來的電話,“我們盼望已久的那位老人要來了?!?992年1月17日,一列沒有編排車次的專列,在十四大即將召開的前夕,載著88歲的鄧小平和他的家人從北京開出,向南方駛去。
鄧小平終于在等待了一年之后,公開、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計劃和市場都是經濟手段,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qū)別。”“判斷改革開放姓‘社姓‘資,標準應該主要看是否有利于發(fā)展社會主義生產力,是否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他還特別強調指出:現在,有“右”的東西影響我們,也有“左”的東西影響我們,但根深蒂固的還是“左”的東西?!坝摇笨梢栽崴蜕鐣髁x,“左”也可以葬送社會主義?!爸袊琛?,但主要是防止‘左?!?/p>
鄧小平的講話,也讓上海《解放日報》遭受的壓力頓時消失。1992年夏季,在上海和全國相繼舉行的好新聞評獎活動中,《解放日報》的“皇甫平”系列評論文章均以高票獲得一等獎。不久之后,周瑞金調任《人民日報》擔任副總編輯。在很多年后,回憶當年的“皇甫平”系列文章經歷的風風雨雨,周瑞金用一句話來總結:“實踐證明,在當代中國,堅持改革開放是人心所向。”
(摘自《歷史的溫度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