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民
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正月二十二日夜,天寒地凍,萬籟俱寂。一顆大星從天幕劃過,經(jīng)過山東淄川蒲家莊的上空?!疤焐弦活w星,地上一個丁”,人們紛紛猜測議論,是哪個了不起的人物走了?未幾,小說家蒲松齡家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凄厲。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一年,蒲松齡已76歲高齡,身體日漸衰弱,精力不濟,明顯覺得不如去歲。除夕夜,他還照舊年習慣,強打精神,搜腸刮肚,勉力寫詩《除夕》一首為慶:“三百余辰又一周,團圞笑語繞爐頭。朝來不解緣何事,對酒無歡只欲愁?!笨墒?,字里行間絲毫不見歡欣之意,反倒是充滿惆悵,心情灰暗,隱約露出莫名的不安,或某種不祥的預感。
因為精通易經(jīng),他平時經(jīng)常給人也給自己算卦,春節(jié)期間他又悄悄地自卜了一卦,大不吉。自覺大限已到,快走到人生盡頭了。于是,就開始為告別人世做準備。正月初五是他父親的祭日,他不顧家人再三勸阻,執(zhí)意率兒孫去祖墳拜掃祭奠。當時寒風冷冽,滴水成冰,勞累加上風寒,歸家后他即身體不適,開始咳嗽嘔血,茶飯不思,夜里睡不著覺。
就這樣挨了十來天,雖也湯藥不斷,請了幾個大夫前來診治,但病情始終不見起色,反有每況愈下之勢。上元節(jié),他把弟弟鶴齡請來,同居一室,開始交代身后事宜。
蒲松齡在家排行第三,上頭有兩個秀才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哥哥娶的都是潑辣兇悍的女子,常常欺負老實本分的蒲松齡與弟弟鶴齡,攪得家宅不寧。特別是在分家時,她們倆大吵大鬧,把家里的好房好地都爭到手,可憐蒲松齡只分得二十畝薄田,三間草房,二百四十斤糧食,幾件破家具。所以,他與兩個哥哥基本上不來往,素來只與厚道的弟弟親近,家里有了大小事都喜歡找弟弟商量。
他74歲時,相濡以沫的妻子劉氏因病去世,他悲痛欲絕,倍感人世無常,生趣寡淡,孤孤單單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了。他這一輩子,深感虧欠妻子太多,常常內(nèi)疚不已。他長年累月都在外邊奔波,不是科考,就是當幕僚,抑或賣文賣字,更多的時間是當教書先生。家里的一大攤事都交給妻子打理,上有老下有小,且家境貧困,多虧妻子全力支撐,殫精竭慮,才使得這個家能維持下去,孩子們也都長大成人。
“文章憎命達”。蒲松齡自然也沒有例外,他窮了一輩子。雖然少年時他即才華盡顯、嶄露頭角,但成年后卻屢屢受挫,不如人意,從來沒有做過一官半職,僅做了一年多地方小官的幕僚,多數(shù)時間是做私塾先生。據(jù)說在他出生之前,父親夢見一位面黃肌瘦的和尚進屋,后來,他就常以“病瘠瞿曇”降生自況。并且在面對潦倒窮困的生活時,常這樣調(diào)侃自己,“也難怪一輩子窮苦,誰讓自己是苦行僧轉(zhuǎn)世呢”!他曾作《除日祭窮神文》自嘲,言:“窮神,窮神,我與你有何親,興騰騰的門兒你不去尋,偏把我的門兒進?難道說,這是你的衙門,居住不動身? 你就是世襲在此,也該別處權(quán)權(quán)印;我就是你貼身的家丁、護駕的將軍,也該放假寬限施施恩。你為何步步把我跟,時時不離身……”
但蒲松齡40歲這一年,碰上個貴人畢際有。畢際有是個大戶,幾代為官,廣有積蓄,且知書達理,樂善好施,聽聞蒲松齡貧困潦倒,困于生計,本想接濟他銀兩,又怕傷他文人的自尊心,就高薪請他來家教私塾?;畈恢?,錢不少,府里上上下下都很尊重他,溫暖了他近乎枯槁的心。此中情義,蒲松齡心里何曾不明白,一面盡心盡力教書育人,一面苦心孤詣撰寫《聊齋志異》,他在畢際有家教書整整三十年,也保證了后半生的經(jīng)濟收入。不夸張地說,若沒有畢家的“送溫暖”,蒲松齡能不能活下去都成問題,更不提寫出《聊齋志異》了。
蒲松齡和弟弟徹夜長談,都談了些什么,誰都不知道,家人只是隱隱約約聽到幾句。說得最多的,就是蒲松齡科舉屢屢受挫,名落孫山,沒有光宗耀祖,覺得很對不起祖宗先人。蒲松齡天資聰穎,苦讀數(shù)年,文章才學自然是一流的,但要入考官的法眼,須有銀兩打點,顯貴推薦,這些條件他都沒有。再加上他的行文風格和八股文模式也不大契合,所以,他雖然19歲就以第一名的成績中了秀才,后來卻屢屢鎩羽而歸。直到72歲時才補了一個歲貢生,得了個“安慰獎”。說到這里,兩人十分傷感,抱頭痛哭。
正月二十二的早晨,悲傷過度的弟弟鶴齡不幸去世,還沒來得及發(fā)喪、入殮,晚上哥哥松齡也倚窗危坐而卒,與弟弟算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顆文壇巨星就這樣隕落了。好在他為我們留下了《聊齋志異》,留下了《胭脂》《畫皮》《倩女幽魂》《龍飛相公》《辛十四娘》《宦娘》《連城》《俠女》……此外還有文集4卷,詩集6卷;雜著《省身語錄》《懷刑錄》等多種;戲曲3種,通俗俚曲14種。
三百多年后的一天,我慕名來到蒲松齡故居憑吊。這是一座幽雅古樸的庭院。房內(nèi),“聊齋”牌匾迎門高懸,匾下掛著蒲松齡像,兩旁是郭沫若手書的楹聯(lián):“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睅装倌陙恚u價蒲松齡的詩文很多,我以為就這一聯(lián)寫得最為傳神、簡潔且達意,蒲先生若地下有知,定會手捋胡須,浮一大白,朗聲贊曰:“知我者,郭君也!”
蒲松齡苦心孤詣撰寫《聊齋志異》(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