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威
《飛發(fā)》是葛亮“匠人”系列新作之一,作品貫穿兩代人、兩組家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飛發(fā)”時尚從上海的洋場飄落到廣府奢靡的舊憶,又在今天香港北角街巷一隅再次停駐。它關乎匠人,卻流淌著物的人情冷暖與他城的動蕩流離。同樣是匠人,《飛發(fā)》中的匠人與《書匠》中的修書翁和《瓦貓》中的手藝人不同,他們經(jīng)營著今天城市中依然常見的職業(yè)—理發(fā)師。日本的“民藝之父”柳宗悅在20世紀開啟了“民藝運動”,他的初衷與美學宗旨是“美在大眾日常的生活中”。“民藝品中含有自然之美,最能反映民眾的生存活力,所以工藝品之美屬于親切溫潤之美。在充滿虛偽、流于病態(tài)、缺乏情愛的今天,難道不應該感激這些能夠撫慰人類心靈的藝術美嗎?誰也不能不承認,當美發(fā)自自然之時,當美與民眾交融之時,并且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時,才是最適合這個時代的人類生活?!薄讹w發(fā)》便是如此對生活充滿鐘情,對“那點兒活兒”充滿執(zhí)著,永遠驕傲,永遠一絲不茍。
一、“hit”發(fā)的匠氣—“考據(jù)”與虛構的交叉
《飛發(fā)》采用獨特的奇偶篇交叉結構,可以分成學者視角下民俗民藝“考據(jù)”篇和創(chuàng)作視角下虛構敘事的人情人意“故事”篇,兩個部分相互并行又有機融合。這樣的敘事美學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作家葛亮在不斷創(chuàng)作積累中一種有意識的嘗試。早在2014年的訪談中,葛亮便提出用“格物”的方式進行城市書寫。相比于《北鳶》中展現(xiàn)民國舊俗新習的枝葉藤蔓,再到《書匠》中對修書行煩瑣工序的考究,《飛發(fā)》更有意將“小考”獨立成章,呈現(xiàn)為“楔子:‘飛發(fā)’小考”“貳:‘飛發(fā)’暗語”“肆:有關‘三色燈柱’的典故”。
從功能上來說,“楔子”解釋了“飛”之來意,正如同戲文中“題目正名”讓讀者一瞥今晚戲臺粉墨登場的角兒的神采,又“務以寥寥數(shù)言,道盡本人一腔心事,又且醞釀全部精神,猶家門之括盡無遺也”。接下來,則如同《彈詞》一出的【轉(zhuǎn)調(diào)貨郎兒】在九轉(zhuǎn)一煞間將天寶遺事彈,“貳”緊接于小說主人公的接連登場后,正式開啟了對廣府理發(fā)業(yè)的城市記憶?!八痢睂Α叭珶糁钡目急娓粸榈涔识涔?。它是對翟玉城“三色人生”大起大落、孤高桀驁的注腳和一種延宕。傳統(tǒng)的“三色燈柱”為一道兩條紅藍白燈柱,但翟玉成“是別出心裁的人,別人要用藍,他偏要用綠”。當好彩去世,翟玉成重新被大兒子救贖之后,他“緣著好彩當年畫下的輪廓,一筆一畫,刷了一道又一道”。“肆”則充分延宕,重新想象著佇立在“樂群理發(fā)”前布滿風塵的“紅綠白”燈柱。
從整體上來看,是作家將他身為學者的素養(yǎng)服務于作家靈感后若隱若現(xiàn)的結果。三個小考部分與相互穿插的奇數(shù)部分共同指向者是翟、莊兩個老輩人的“孔雀恩怨”,營造出作品整體的懷舊氛圍,通過考據(jù)部分的交叉實現(xiàn)了敘述時間自然的更迭?!耙肌钡钠鹋c落均關乎“時間”,時間模糊了記憶,“我”與翟師兄自畢業(yè)后沒再聯(lián)系,所以在Terence的理發(fā)店里鬧了“烏龍”。幾番來往后,翟師兄拜托“我”與業(yè)主周旋,為父親的理發(fā)店延租一年,暗示著故事即將停滯的時間。隨著“貳”的展開,故事雖尚處靜態(tài),背后的“時間”卻先聲奪人,一舉回到舊時廣府理發(fā)業(yè)的生機勃勃與市井的喧囂中,自然引出了“叁”的香港絢麗霓虹中翟玉成理不清、扯不斷的“孔雀記憶”。敘述視角也從第一人稱“我”轉(zhuǎn)換成為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經(jīng)過了“肆”的延宕,時間再次從現(xiàn)實切入,過渡到莊師傅的故事。因此,“肆”又生成了新的時間節(jié)點,關于翟玉成的舊事在此處講述完整,延租的謎語已然解開,等待著讀者的是即將入住北角的新街坊。偶數(shù)部分的“考據(jù)”段落自成一體,卻又有效地參與了主體故事的時空轉(zhuǎn)換,而所有的時空又指向了香港的各處角落:他們的香港是什么樣子的?
二、洗盡鉛華始見“今”—香港的更迭與變遷
香港本土作家的“懷舊”中常帶著對香港繁榮時期獨特的迷戀和對于某種約定俗成的形式追求。但葛亮作為一名香港新市民,他筆下的香港形象在眾多口味一致的懷舊小說中顯得風情萬種—“香港”本身便成為更迭與變遷的符號。葛亮在其本身頗具古韻古色的語言風格中,又混雜了大量的粵語、上海話和英語。凌亂瑣碎的語言處處提醒著讀者香港的包羅萬象,也提醒著讀者此處不是歸途,而是起點。
《飛發(fā)》中的每一個人物各有來處。翟家是在20世紀50年代從內(nèi)陸遷徙大潮接近尾聲時進入香港的,在家境一度衰落中長大的翟玉成不愿學習母親的精打細算,而沉浸在港片的夢想中長成了一個理想主義者,因為兒女情長葬送了自己的電影夢,轉(zhuǎn)入理發(fā)行當似乎也是命中注定。輝煌時期的翟玉成創(chuàng)造了“孔雀記憶”,這是香港繁華大時代曇花一現(xiàn)的真實寫照。但對此的“懷舊”顯然不是作者的目的,通過書中冷靜客觀的敘述以及其在當下的無人問津,都顯現(xiàn)著作者對于時代變遷更冷靜的思辨。時間無情,留守舊時代的老人也最終迷失。同屬一輩卻迥然不同的莊錦明展示了另一種新移民的狀態(tài)。如果說翟玉成積極擁抱著香港主流時尚,那么莊錦明則執(zhí)著于海派理發(fā)的規(guī)矩和尊嚴,拒絕融入港土。莊錦明的言辭始終對廣府理發(fā)不屑,“我們這邊啊,人手依家少咗,可功架不倒。汰頭、剪發(fā)、剃須、擦鞋,講究幾個師傅各有一手,成條龍服務。哪像廣東佬的飛發(fā)鋪,一腳踢!”追求著用料的講究,“你坐的這張油壓理發(fā)椅,我從日本訂了來。……60年代,可以買兩層樓呢”,一柄“孖人牌”、磨了十年的“呂洞賓褲腰帶”。但他同樣不乏新鮮的想法和精明的頭腦,將“溫莎”店第一個開進了北角街巷,不降招牌又主動打破了階層壁壘?!吧虾@戆l(fā)”用精致的排場和尊嚴打動了年幼的翟康然—新的迭代開始萌芽。如此一來,寄托在翟玉成和莊錦明兩人背后的現(xiàn)實浮出水面,香港新市民如何對待本土主流文化,如何找到自己生存的角落與價值,正是作家汲汲渴望的答案。“我”站在與讀者相同的視角,不參與敘事,更不評價人物,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城市里人們浮浮沉沉,將答案留在心中,將答案留給讀者。
不過草蛇灰線之中,作者還是懷有私心,留下了一條解答的線索—翟家兄弟。不同于父輩,他們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同時也是屬于香港今天和未來的人物。但兩人的邊緣感并未因此消失?!拔摇钡膸熜值越∪浑m然兢兢業(yè)業(yè)研究甲骨文,自有一番建樹,卻在翟父眼中毫無用處,師兄本人更是縮回了樂群理發(fā),陪伴生命即將枯竭的父親。但這種邊緣感卻為翟師兄平添幾分現(xiàn)代人身上少見的溫柔和不爭。不爭是不隨波逐流,他的出場始終沒有離開書,這是他在漂泊的香港生活中為自己搭建的碼頭;溫柔是理解父親的古怪,因為理發(fā)之于父親如同讀書之于他一般。對于翟康然,“我”花了更多的時間去了解他。如果說翟師兄是香港邊緣處一朵偏安一隅的野菊,那么經(jīng)營著一家品位甚佳的理發(fā)店老板翟康然則是香港被第一抹朝陽點亮的野葵,意外卻又充滿生命力。翟康然與父親的矛盾貫穿始終,其原因陸續(xù)得到回答:從翟玉成中年酗酒暴躁的行為里埋下伏筆,再到翟康然拜莊錦明為師后徹底瓦解。翟玉成關于孔雀的舊夢恰恰在翟康然的身上產(chǎn)生重疊,這一對父子越是相互對抗,越是相互接近。父親的病榻前,“我”看到了翟康然顫抖的手指和他背過身去后淚流滿面的樣子。與其說翟玉成最后時刻的“好手勢”是與莊師傅的和解,不如說翟玉成終于能夠重新回到自己的舊夢中,瀟瀟灑灑將留下的“飛發(fā)鋪”留給翟玉成。
“解鈴還須系鈴人”,翟康然串聯(lián)的不僅僅是上海理發(fā)與廣府理發(fā)的南北之爭,更是舊夢與新愁的和解。正是“邊緣”的北角街巷,正是遷居而來的香港新市民,他們的生活組成了今天新的香港形象,也完成了作者葛亮浸染在香港文學世界中嘗試發(fā)出的新聲音。香港的邊緣正在產(chǎn)生新的起點,舊人帶著他們的輝煌停息在港島民俗博物館中,新的“匠人”終于學會了“花旗裝”。在零落的剪刀聲中,品味著復古的優(yōu)雅,支撐起新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