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蘇嬰
唐代詩人韋莊的《臺城》詩云:“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痹谠娭凶髡哂螟B的空啼來渲染一種景色依舊,物事人非的蒼涼氣氛。而在六朝時期的青瓷裝飾藝術中,鳥作為一種裝飾題材也確實曾大量出現(xiàn)。
東漢時期,浙江大地上以上虞曹娥江流域的早期越窯為代表,燒制出了成熟的青瓷。西晉時期是青瓷的大發(fā)展階段,它迅速取代了其他質地的產(chǎn)品,成為日常生活的普遍用具。從考古發(fā)掘的資料看,墓葬中青瓷的數(shù)量此時大大增加,成為主要的隨葬用品。在整個六朝時期,青瓷的制作水平,從釉的青綠色澤和胎的質地;成型技術和燒制工藝,都未發(fā)生根本性的改變,變化的只是它的器物種類、裝飾技法和裝飾題材。由于它的美觀實用,同時又具有極大的可塑性,這種新出現(xiàn)的材質,迅速成為體現(xiàn)當時社會風尚的新載體,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裝飾題材和裝飾手法,最直接反映了當時人們的審美意識和審美需求。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指出“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在文學藝術的表現(xiàn)上,詩歌的雕琢堆砌,駢文的華美辭藻,都表現(xiàn)出這種風格。《文心雕龍·原道》說:“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霧雕色,有逾畫之妙,草木賁華,無恃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受當時美學思潮的影響,特別是西晉太康前后,在短暫統(tǒng)一安定的社會條件下,追求生活上的奢靡成為一種時尚。當時的青瓷生產(chǎn)也表現(xiàn)出富麗繁縟的裝飾特點,非常盛行各種精雕細刻的裝飾手法,在器物的表面往往用模印的斜方格紋、水波紋、聯(lián)珠紋、花蕊紋等各種圖案組成紋樣帶。并注重器耳和器足一些細部的刻劃雕飾,用動物形象制作成的器物成為當時青瓷造型藝術中的一大特點。反映了社會對“群生蟲豸”皆有靈的認同,而鳥的形象,更是成為最為多見的一種題材,它們與器物有機地組合在一起,形成了鮮明的時代特點。這些器物有:
鳥杯:器身作圓杯,前面貼塑有刻劃細致的展翅鳥身,后面貼有上翹的鳥尾,首尾呼應。這是一件實用和造型完美結合的藝術精品。
鳥柱盞:可能作為燈盞之用。它是在碗內有一立柱,上塑有小鳥。鳥的形狀成展翅飛翔狀。有兩種形制,一種是用小盞的形式。一種是小盞下有托盤。
熏爐:熏爐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博山爐式,較之漢代的形式,稍有簡化。一種是有鏤孔的爐身和三獸足底盤組成。往往在熏爐頂上塑有鳥的形象。
鳥形蓋罐:罐的形制為扁圓形腹,模印斜方格紋,按有四系,圈足。鳥的形象捏塑在器蓋的表面,成組出現(xiàn)。起一個蓋鈕的作用。
堆塑罐:吳至西晉時期墓葬中最為常見的青瓷隨葬品,罐上往往堆塑有亭臺樓閣的建筑、人物、佛像。同時在其周圍往往點綴有大量的飛鳥,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成群結隊,簇擁在建筑和罐口的周圍。一種是在堆塑罐的罐沿作振翅停息狀,數(shù)量一般為2 只或者是3 只。在形制上稍有變化。
縱觀中國漫長的歷史,鳥文化可謂源遠流長,各種光怪陸離的神話傳說在中國浩瀚的文獻典籍中常有記載,它們的文化內涵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各有不同。在浙江大地上,關于鳥的題材更是有著悠久的歷史,從河姆渡文化牙雕骨刻的鳥,到良渚文化玉器中大量精雕細鏤的鳥形象,讓我們看到在新石器時代這一地區(qū)關于鳥的崇拜。在越文化中,鳥的形象在各類器物上比比皆是,如出土于紹興306 號墓的伎樂銅屋,在屋頂柱上立著飛鳥;出土于浙江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青銅器,如權杖的頂端也都鑄有鳥的形象;銅鼎的器蓋上也有4 只立鳥。1992 年余姚老虎山出土的原始瓷熏爐,蓋頂分層塑有大鳥和幾只小鳥??梢妼τ邙B這一題材的表現(xiàn),在古越浙江地區(qū)幾千年來未曾間斷。有著深深的文化積淀,古人常把越和鳥聯(lián)系在一起。古詩中有句曰:“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曹植《朔風》詩中則吟道:“愿隨越鳥,翻飛南翔?!?/p>
魏晉六朝是中國歷史上分裂和動蕩的時代,也是一個思想的大解放和轉折時期,各種文化思潮得以發(fā)展和滋長。有崇尚老莊、高談玄理,又有外來佛教文化的滲透,鳥的形象在這一時期青瓷上的大量出現(xiàn),即是一種傳統(tǒng)題材的延續(xù),更多的是在多元文化的歷史背景下產(chǎn)生的新景象。飛鳥的形象,不僅是在新的材料和制作技法下被廣泛應用的一種裝飾題材,而且承載了那個時代人們太多的向往和希冀,并賦予了許多新的涵義。因此,鳥的形象在魏晉六朝時期有著多層面的象征意義,具有深刻的文化意蘊。我們可以從這些塑造在青瓷器物上的鳥的形象中,窺視到當時人們的精神世界。
那些裝飾有鳥群的堆塑罐,是一種隨葬用品,在器物上塑造有各式的亭臺樓閣、伎樂雜耍、人物佛像。堆塑其上的鳥的形象是一種歡騰、忙碌的情景。關于堆塑罐上鳥的含義,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青鳥》云:“山名三危,青鳥所憩,來往昆侖,王母所隸?!币匀帏B作為王母的使者,在神仙世界和世俗之間,成為聯(lián)接的紐帶。陸機《泰山吟》中有“神房集百靈”。鳥在堆塑罐的大量出現(xiàn),也是對這種器物的形象描寫和內涵的概括。
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開篇首句即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庇帽扰d的手法來隱喻男女之情,這一時期的詩歌表達的手法上更直接,“愿作比翼鳥”( 曹植《送應氏》),“齊彼同心鳥”( 楊方《合歡詩》)。因此在青瓷器物上出現(xiàn)鳥的形象,姿態(tài)多樣,溫情脈脈,有相擁依偎在一起的對鳥,把相親相愛的呢喃神態(tài)表現(xiàn)得惟妙惟肖,也有簇擁在一堆嗷嗷待哺的3 只雛鳥,似乎可以聽到它們啁啁的鳴叫聲。塑在杯上的鳥回首顧盼,振翅欲飛,刻劃得非常細膩。這些來源于對生活細微觀察所塑造的鳥的形象,融入和凝聚了那個時代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與早期原始宗教所表現(xiàn)的莊嚴、神秘、稚拙的鳥形象不同,充滿了溫馨和愉悅。
從這一時期墓葬中出土的情況看,青瓷熏爐應該是當時比較普遍的生活用具。詩歌中有“歡作沉水香,依作博山爐。”(《楊叛兒》) 之句。江蘇常州南郊南朝晚期畫像磚墓中,有一磚上即刻畫有一位頭挽雙髻、身著曳地長裙的少女,左手托有爐頂塑有飛鳥的博山爐。而另一類鳥柱盞,它的用途,可以從河北平山戰(zhàn)國中山王墓出土的銅鳥柱盤的形制來推測,該器物是在青銅豆形器上立一柱鳥,制作精美。孫機先生在《中國圣火》一文中寫道:“那上面的飛鳥只能被認為是陽燧或陽鳥,當盤內盛滿油,并將浸透了油的燈柱搭到鳥背上,再用反光的陽燧鏡引下‘明火點亮它,這件鳥柱盤就成為照耀祭品的‘明燭,燃燒著圣火的神燈了?!币虼?,這類鳥柱盞應該是一種燈具。在燈盞立柱鳥和熏爐頂塑鳥的形制基本是延續(xù)早期青銅器和陶器的作法,由于時代的變化,新材料的普通質地,鳥的形象已無原始宗教的意義,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裝飾,具有吉祥之意,又可隨裊裊青煙和幽幽燭火作無限的暢想。
這一時期鳥的形象又是靈動的,它附載著更多的內涵。嵇康的“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笔撬h空人生的詩意境界,甚至把自己想象成“輕舉翔區(qū)外,濯濯扶桑津”的飛鳥。那么飛鳥的翱翔于天際間的自由自在,無窮無盡,使他們易感的心靈有著對生命更深邃的感悟。漢魏以來,連年戰(zhàn)禍,天下大亂,人生的無常,生命的短促是那一時代人們最沉重的嘆息,老莊學說中逍遙游、清靜無為成為了最大的精神慰藉。追求精神的飛升,擺脫塵俗的羈絆,希望達到超脫的仙境。《楚辭·遠游》曾有“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敝Z,王逸《楚辭章句》注“或曰人得道身生羽毛也”。對羽翼的渴望也成為了這一時期人們精神上追求的具象體現(xiàn),如嵇康《述志詩》的“授我神藥,自生羽翼。”沈約《赤松澗詩》中的“愿受金液方,片言生羽翼?!狈从吃谶@一時期的青瓷裝飾藝術中,那些以動物為造型的器物上,如羊形器、虎子、獅形燭臺、蛙形水注,這類美觀和實用相結合的器物,形態(tài)逼真寫實,神態(tài)各異,而往往在器腹上由戳印和刻劃組合而成所表現(xiàn)的羽翼,甚至豬圈模型里豬的身上,也刻劃上了羽翼。這些在動物造型器物上的羽翼刻劃,并非說明這些動物是中國神話傳說中的祥禽瑞獸,具有神奇的力量。以西晉時期常見的獅形燭臺為例,獅子是隨著絲路的開通,佛教的傳入和流行,而出現(xiàn)在青瓷裝飾藝術中新的題材,其早期形象和深刻圓雕的技法,具有異域的裝飾風格,從西晉太康八年( 2 8 7 ) 墓、西晉元康九年( 2 9 9 ) 墓以及西晉太安二年( 3 0 3 ) 這些紀年墓出土的獅形燭臺,可以清楚地看到不同時期形制變化的軌跡。說明這些動物造型的器物,似乎一旦刻有了羽翼,就給它賦予了升天的能力,形成了與人一種互動的作用。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奔词且环N形象的詮釋。因此羽翼也成為迎合當時人們求仙得道、羽化飛升的心理需求而出現(xiàn)的一種流行紋樣。另一方面,羽翼又是一種象征,鮑照在《擬行路難》中錚錚傲骨的一聲“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感受到的是那個時代人們對羽翼所蘊藉的更深層的寓意,渴望在亂世中建功立業(yè)的英雄,何嘗不是長有羽翼的形象。魏晉六朝是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綺靡雕琢和清水芙蓉的并重,形成那個時代特有的美學意味,“人的覺醒”后的個性張揚,留有了讓后人追慕和遐思的“魏晉風度”。如果說,放浪形駭,隱逸山林,歸耕田園,是魏晉六朝時期士族名流們逃避嚴酷黑暗的現(xiàn)實,可以身體力行去實踐的一種生活方式,那么擁有羽翼,可以達到飛翔自由和自由飛翔的逍遙游,則是那一時代人們精神世界永遠的夢想了。
今天我們觀賞著這些六朝青瓷器物上千姿百態(tài)的飛鳥,或是刻劃著羽翼的各種動物造型的時候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它們仿佛都流動著生命,曾經(jīng)在世說新語的時代里,“殊聲而合響,異翮而同飛”(《文心雕龍·才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