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山

我最看不慣的老師，外號“鬼見愁”。高二那年，我分到了他的班上。我性格復雜，好壞難說。高中有社團，我報名文學社，剛加入的時候，整個社團就兩個人，我接手之后，憑著早年積攢下的“野路子”辦了不少活動，文學社在我手上逐漸發(fā)展成第一大社，浩浩蕩蕩，全市聞名。

那時我雖然成績一般，但多少有點才氣，碰見鬼見愁，算是交上了手。仿佛故意跟我作對一樣。知道我寫詩填詞，折騰社團，他大談文學下品，藝術(shù)無用。我一氣之下，拎包去了最后一排。

一周后，第一次月考。放榜時，格外熱鬧，因為數(shù)學出了張滿分卷，但署名“垃圾王”。鬼見愁教的就是數(shù)學，在班上大聲質(zhì)問，誰干的，什么意思。我舉手回答：“數(shù)學學得好，長大垃圾佬。”全班哄堂大笑。鬼見愁眉頭緊鎖，我以為大禍臨頭，但日子照常，毫無波瀾。

沒過多久，鬼見愁選出了班長，讓人大跌眼鏡。不僅因為此人成績普通，還因為他的名字，姓焦，名洪巖，看起來，氣勢磅礴，格外陽剛。但一出口，就會變味兒——“嬌紅顏”。

這是個一眼看上去不太聰明的漢子。每天早讀，喊得最大聲的，就是他，可抽查背誦的時候，他還是不會。

那段時間，大家就像魔怔了一樣，早讀的時候，一個個帶著殺意，其他班的老師紛紛感慨，不愧是鬼見愁的學生，每一屆都一個樣，傻狠傻狠的。

像我這種人，跟鬼見愁，是天生的不對付。順帶著，我看班長，也多了幾分不順眼。我受不了他的笨拙，也看不慣他的努力。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做得實在過火。突然有一天，焦洪巖的嗓子啞了。早讀再也發(fā)不出聲響，整個人累累若喪家之犬，順帶著整個班的士氣也變得低迷。

就是那個時候，鬼見愁開了場班會，主題叫夢想。他問焦洪巖，為何如此低落。焦洪巖沉默，不愿作答。繼而再問，便是哭腔在喉?！皩Σ黄?，我太笨了。”

鬼見愁讓他坐下，然后喝了口保溫杯里的茶，娓娓道來——

我是孤兒，從小和妹妹在福利院長大。因為國家政策，我得以繼續(xù)上學，但學校不好，不管我怎么考，永遠能考第一。即便是第一次高考，我只考了三百多分，連本科都上不了。出去打了一個月的工，然后拿著一千塊的工資，和福利院阿姨們一起湊的兩千塊，跑去一所高中，報名復讀。

那個時候，我的基礎(chǔ)太差了。根本跟不上別人的節(jié)奏。老師說的話，就像天書一樣。后來我想到了最笨的辦法?；貧w課本，從頭學起。

那時候，我花了大量時間，只做基礎(chǔ)內(nèi)容，從不拔高。因為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個聰明的人，我的策略是，能拿的分，一分不丟。拿不到的分，絕不多想。高考那年，我數(shù)學考了138分。但其實對我而言，是滿分。因為我最后兩道大題的最后一問，壓根沒寫。我做了太多真題，我知道，我的滿分，就是138分。焦洪巖，你說你笨。我承認，但誰告訴你，笨，就不能拿滿分。找到你的極限，然后達到它。這就是你的滿分。

話音落畢，臺下掌聲雷動，有人一腔熱血，有人眼角帶淚。只有我不屑一顧，小聲嘟囔。說得這么厲害，最后不還是當了老師？

班會之后，大家如同打了一劑猛藥，重振雄風。當然，我也不甘示弱，社團活動，搞得轟轟烈烈，還加入了當時《意林》雜志的全國文學社聯(lián)盟，名噪一時。

之后我就開始搗鼓?？蟮氖虑?。忙活了一個月，眼看事情要做成，發(fā)生了意外。有學生家長找上門來，指名道姓要自己孩子退出文學社，讓我不要再影響他們孩子學習。緊接著，期中考試，我又遭遇滑鐵盧。面對這次慘敗，我頓時像斗敗了的公雞。我坐在教室的角落，沉思良久。

最后我決定休整一段，要一書成名天下知。手續(xù)走到最后，我要找班主任簽字。

辦公室里，就他一個人。“怎么樣？是不是覺得當老師很無聊？”我笑了笑，算是默認。

“知道我最想當什么嗎？”

“什么？”

“英雄。”

“VENI VIDI 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蔽衣犅勔汇叮X子里的拉丁文，脫口而出。鬼見愁哈哈大笑，“你小子，有點東西。那你知道，我為什么還是當了老師嗎？”

其實上次開班會講故事，我只講了一半。大家只知道我上了一所985高校，但沒人關(guān)心之后。之后我上了大學，才見識到廣闊天地。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世界是彩色的，衣服的種類有那么多。

我看過你小子寫的東西，有點才氣。但你有沒有想過，焦洪巖，他為什么沒有？他父母，是最偏遠地區(qū)的農(nóng)民，他是他們初中最好的學生?？扇雽W成績，在咱們高中，一塌糊涂。你覺得這怪他嗎？他的成績慘不忍睹，是因為已經(jīng)到了當?shù)亟逃臉O限。你跟這種人談藝術(shù)，他怎么跟你比？別的老師只知道我?guī)О嘞翊蛘?。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挑的，永遠是農(nóng)村學生最多的班。

話說回來，我為什么選擇當老師？因為一部電影，《死亡詩社》，你也別覺得驚訝，我其實不喜歡這部片子。它講的是一群中產(chǎn)家庭的孩子的人性覺醒，他們衣食無憂，追求自由，挺好。可我是孤兒，他們追求自由的時候，我只想要饅頭。他們反抗應(yīng)試的時候，我只想上學。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教育不光要締造偉大，也要締造平凡。所以我來當老師。所以我選了焦洪巖當班長。我希望以后像這樣的孩子，處境能好上那么一點點。我也不否認我的方式粗暴。可它至少，相對公平。你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還不明白。你所謂的才氣，在更大的天地里，不值一提。

他說著突然一笑：“不過，你小子早晚會理解的。因為你跟我當年一個樣?！闭f著，他大筆一揮，在手續(xù)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我沒想到事情會這么順利，也沒想過，會有這番促膝長談。突然對這個老師，有了幾分敬意。

離校那天，走到大門，我回頭看了眼學校。大家還在上課，偌大的校園，空無一人。突然，教學樓上，有人朝我揮手。是鬼見愁。他打開窗戶，對我說道：“哎，你小子別忘了?！?/p>

我一頭霧水，“別忘了什么？”

“天下諸雄皆爭霸”，我怔在那里，會心一笑。比了個大拇指，頭也沒回，離開了。我知道鬼見愁說的是什么。那是我高一時，在黑板報上填下的一首詞。沒想到他也看過。

詞的結(jié)尾，是“天下諸雄皆爭霸，獨我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