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子愷
“印迷”林乾良,生于壽山石的故鄉(xiāng)福州,長在印學之城杭州,與印有緣,故號“印迷”,著《印迷叢書》,在印壇有著“天下印人無不識”之美譽。林先生德高望重,學貫中西,知識淵博,匯通古今。他在古典文學、古文字學、金石考古等方面都有卓越成就,尤以甲骨文書刻,享譽海內外藝林。
林乾良的大名在“西泠五老”之中是我最為熟知的,每次到杭州,一定前去拜望,聽他聊聊藝林見聞,或得緣陪先生小飲,親近他敦厚淵雅的長者仁風,真是受益良多,大有風雩詠歸之樂。而先生卻不以年高為累,優(yōu)游自在,陶然其樂,頗具魏晉風度。徐復觀在其《中國藝術精神》一書中談道,所謂至人、真人、神人,實即藝術精神呈現出來的人,亦是藝術化了的人。先生博聞強識,涉獵甚廣,是一位“通才”,舉凡中西醫(yī)藥學、茶學、印學、文學、書畫、戲劇……無不覃思精研,超詣出群,可謂至真之藝術大家。讀林先生學術著作,感嘆其如浩湯大海,洪涯無際。先生畢生“游于藝”,吾輩亦樂從游于先生也。古賢所謂“從游之學”,想必亦是如此。
筆者去歲赴杭參加西泠印社活動,會后又到林府拜敘,握禮落座后,他隨手指著書案旁的一堆古磚,對我說:“子愷你看,這是我以殘碎古磚堆造的一座山,稱之為‘甓山’,像不像?”此景此語,令我感觸頗多,老人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這座文化的大山嗎?他以一生的時光,堆起了自己一座座的藝術山峰,不炫高大,但幽遠深邃,萬古不磨。
“西泠山水清淑,人多才藝,書畫之外,以篆刻名者,丁鈍丁至趙悲庵數十余人。流風余均,被于來葉。言印學者,至今西泠尤盛?!边@是一代宗師吳昌碩撰書的《西泠印社記》的開篇詞,寥寥數語,為西泠印社定下了領袖群倫、卓立千秋的高格雅調。
位于杭州的西泠印社,立社迄今近百廿年,人文薈萃,俊采星馳,是海內外享有盛譽的學術社團,有“天下第一社”之美譽。時至今日,更加輝光,已成為杭州地區(qū)代表性的文化符號。林乾良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移居杭城,六十年代廣拜西泠名家為師,至七十年代加入西泠印社之后,對印社的情感日益親厚。他由衷地愛社如家,尤其對社史的整理,孜孜不倦,陸續(xù)發(fā)表了近百篇論文,結集成書多種。其中以2000年出版的《西泠群星》最為人稱道,有關馬公愚、童大年諸傳,多為人轉載。后又出《天下第一名社——西泠印社》,兩書的面世,極大地豐富了社史資料,為印社聲名增光添彩,讓更多的人通過此書,景仰西泠先賢,加深了對印社的了解,對印社形象在當時的傳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林乾良不僅是具有百年歷史的西泠印社資深社員,而且還被尊稱為“西泠五老”。六十年來,先生在各個領域的學術研究中獲得了諸多成就。他自言得益于兩條經驗:一是思想超前,勇于創(chuàng)新;二是不矜舊功,與時偕行。這兩條寶貴的經驗總結,不僅是老一輩學者風貌,更是對后來者的深刻啟迪。
“濤聲聽東浙,印學話西泠。”在這一輩西泠印人看來,“印”的天地越來越大。西泠印社副社長陳振濂回憶道:“沙孟海社長曾說,所有的印社中,沒有一個像西泠那樣有強大的覆蓋全國全世界的學術力量。”沙孟海社長更是提出要把西泠印社打造成國際印學研究中心,真正發(fā)揮引領印風的作用。
西泠印社,天然具備“播芳六合”的責任和擔當。2016年,杭州G20峰會時,西泠印社主辦了一場“篆物銘形——圖形印與非漢字系統(tǒng)印章”國際學術研討會,從世界印章史的角度,考察其他地域及文化背景中的印章。2018年,西泠印社115年社慶時,又推出了“世界圖紋與印記”主題研討會,不斷拓寬印學文化國際化范疇。以上兩會,林先生都曾撰文參加。記得饒宗頤曾對陳振濂說:“之前都說是‘西學東漸’,期待西泠印社的同仁,能將‘東學西漸’。把西泠印社的藝術作品、學術精神傳播到世界各地?!绷智伎芍^是“東學西漸”之人。
林乾良的篆刻藝術成就,有目共睹。出生于“壽山石”之鄉(xiāng)——福州的他,自幼與印結緣,七歲時便跟著親鄰弄石刻印,于方寸之間,感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由此對印文化產生了一生難舍的濃厚興趣,至今已有七十余年。其編著的《中國印》《印文化概說》諸書為拓展印學而功績卓著。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先生得緣拜入沙孟海、韓登安、陸維釗、吳茀之等多位大師門下。他虛心請益,勤于鉆研,深得諸位前輩褒獎,皆對其傾囊相傳,造就出一位集金石學、文字學、文學、書畫、篆刻、鑒藏、茶學、醫(yī)學等于一體的“通才”。
自林先生拜入沙孟海門下之后,在沙老的人品書藝影響下,他研習藝術益加精深。尤其他勤于筆耕,將對諸位前輩學人及西泠印社的敬愛,轉化為筆下千言萬語,寫出了《西泠印社之謎》《西泠群星》等眾多與西泠印社相關的文章書籍,由此將西泠印社諸前輩的藝術思想播揚四方,進一步奠定了印社的學術地位。
林乾良雖年近九旬,仍可親自操刀治印。其作品形制多樣,不拘一格,工細簡放,無不兼擅。先生擅長以甲骨入印,至若古璽、漢印、小篆、細朱、磚文、瓦當、魏碑等,無不涉獵。故觀其印,于方寸之間,展氣象萬千。所作不求妍媚,唯力求脫去時習,兼撮眾法,備成一家。在今日百花齊放的印壇之中,其作品仍保持著一種老文人的創(chuàng)作本色,殊為不易。
甲骨文自發(fā)現至今,雖然僅百二十余年,但承接的是三千年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精髓,是文化考古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學習創(chuàng)作甲骨文書法,沒有深厚的根基,不可能取得高妙的藝術成就。以甲骨文進行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大都是臨摹與集聯(lián)的作品形式。百年來甲骨文書林,文辭相通,用字得當者,不過寥寥數人而已,而林先生則居其中。林先生以七十年筆墨修為,留心翰墨,諸體皆能,涉獵廣泛,于甲骨文、金文諸體古篆皆精研深究,尤以顫筆書寫甲骨文稱善。他還綜合多年的甲骨文書法研究心得,編撰了《甲骨文與書畫印》《篆書辨識》等相關著述。
先生所書甲骨文作品,內容皆為自撰語句,用字謹依六書原理,爛熟胸中,絕無穿鑿附會之弊。孫過庭《書譜》有云“通會之際,人書俱老”,林先生之甲骨文書法可謂得此三昧。觀其所作,以學養(yǎng)出,獨成一格,能造古雅質樸之高境,遠非當代諸家可比肩。尤其近歲所作,可謂“人書俱老”矣。
劉熙載說:“高韻深情,堅質浩氣,缺一不可以為書?!绷窒壬臅ň辰缯沁@種高度的契合。他的甲骨文書法作品結體優(yōu)美,能體現出甲骨文自身的形態(tài)之美,通過線條的塑造,生出無窮的變化,給觀者極大的想象天地。巧妙的章法布局,更是構成了整體美的內涵。整體的視覺感受,充分體現在楮墨之間,使之具有了和諧、均衡、相互揖讓的美的因素,細觀之下,不乏空靈玄虛、躍動飛騰之神韻,高度凝練了中國傳統(tǒng)書法藝術之大美境界。近年,書藝昌興,從者甚眾,作者多以秀勁取姿,欹側取勢。而敦厚長者風,惟林先生一人乎?
林先生之甲骨書法作品,裹鋒徐行,筋骨內含,芒不外耀,古拙可愛。初觀者,多以為平和,實則筆蘊波瀾,勢含龍虎,留給觀者極大的想象空間,遠勝尖筆俗書。徐文長有語:“高書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書。然此言亦可與知者道,難于俗人言也?!焙玫淖髌窇撌鞘帜涂?,反復品味才能發(fā)現其中內在的質美。尤其他書寫的內容,絕不是因陳相襲的拼湊之作,多是自作詩文,人們不僅得賞其字,更可咀味文辭之美,品味書道妙意,二者相得益彰。他追求的這種內質變化,使其作品的藝術價值極大地豐富起來。我細觀林先生的甲骨文書法作品,簡單總結起來有四個特征:
第一,功夫深厚。他運用傳統(tǒng)的字形釋義,以《說文》為依據,辨析微著,選字精嚴。這與時下一些望文生義、信筆為體、主觀臆造者大不相同,高低立見。
第二,章法布白中,出新意與法度之間,天機妙趣,氣韻生動。他系統(tǒng)地整理了現有甲骨文,掌握了用筆結體的規(guī)律,追溯到古人刻劃的意態(tài),于當代甲骨文創(chuàng)作別樹一格。
第三,線條質感老辣非常,得天人各半之功。作書最忌板實,筆法以一波三折為上,林先生因歲齒漸長,手臂微顫,所書線質,如山中老藤,自具一番古韻,真是“無意于佳乃佳”者。
第四,表現出了中國文化精神的高度。書法藝術不單單是筆墨技巧和結體造型,其最高的境界是要表達作者的精氣神。甲骨文書法不是文字符號的簡單堆積,而是一個藝術體系的重建與創(chuàng)作。因此,甲骨文書法創(chuàng)作,是以綜匯古今、融合眾美為旨歸的一種文化思考。
林乾良醫(yī)學本業(yè),綜匯中西,自然熟知陰陽辨證之道。每作書幅,于字之揖讓藏露,運筆方圓柔勁,皆了然于胸。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杭州,曾向章太炎弟子潘國賢求學,系統(tǒng)地學習了篆書和訓詁學等古文知識。故其書法既紹續(xù)古人,又深諳變化之理。同為醫(yī)家出身的清初大家傅山青主先生,亦以學術、醫(yī)術之理入書,深得變化之妙。世傳其名言“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乃其追索書境之高度概括。以此等觀林先生其人其書,可知此語不虛也。書法的源頭在于篆隸,鐘王至今,所有大家皆從篆隸深下功夫,方可得高古脫俗之境界。故傅山斷言:“不知篆隸之變,任意寫到妙境,終是俗格?!边@些書法見解,也深深影響著他的藝術觀。故林先生所作,以篆隸為多,以甲骨得時名。然其古隸與漢篆,皆有玄奧妙境,時人多不知,乃于此略述之。
有清一代擅長隸書者,閩中書家伊秉綬所作高古清曠,最為神妙。沙孟海在《近三百年的書學》中評論伊書云:“一落筆就和別人家分出仙凡的界限來?!毕壬c墨庵同鄉(xiāng),時以顫筆寫出自家胸臆,筆墨趣深,書韻高古。詳觀所作隸書,熔會秦漢簡牘、帛書陶文、豐碑瓦甓于一爐,大小相錯,磊落自然,疏密有致,意態(tài)高雅,有率真質樸、虛實相生的藝術效果。比之墨庵,可謂“前伊后林”,足可并美于書史。
漢篆亦是林先生畢生精研之學,其編著有《漢祀三公山碑集聯(lián)合璧》等漢篆研究之書,并藏有童大年等名家所書漢篆的珍貴手稿,更不吝私藏,公之于眾,令后學受益良多。今年上半年疫情持續(xù),余與林先生鴻雁作答,喜得其墨寶有二。一條以漢磚形制撰題“馬子愷山東名士西泠同社四通八斗一世歸心也”。余雖愧對先生勖勉過譽之句,然觀此書沉穆秀雅,大有千載漢風古韻。林先生示余“此謂‘一條香’書式”。蓋因其單書一條,有篆香綢繆之意,故得此雅稱,為先生又一獨創(chuàng)書格也。朱晦庵夫子于書有言“從容衍裕,而氣象超然,不與法縛,不求法脫,真所謂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者”,所作直如此言也。漢篆亦稱為“繆篆”,繆篆者,世人皆以方正為體,而其真意,不在方,而在圓。蓋漢人以矩為形,求欲圓因方之理,林先生所書,可謂直到漢初妙境。
林先生與我另一賜書是以甲骨文為拙著題詞數言,其文曰“馬燕公,山東名家,西泠同社,詩書畫印,可稱四絕。為人善,有古風。藝既高,德如之。天下知其才,大眾好其作,如圓月之在中天。”在避疫山齋,孤處之時,得先生如此熱譽嘉勉,令人心生暖意,深感其對后學的鼓勵和厚愛。
“道在瓦甓”,語出《莊子·知北游》。乾嘉之際,金石學大興。古磚研究也成為金石學中重要的一個門類。碩儒俞曲園曾言:“欲通經訓必先明小學。而欲明小學則豈獨商周之鐘鼎,秦漢之碑碣,足資考證而已,雖磚文亦皆有所取焉?!蔽縻鲇∩缡兹紊玳L吳昌碩亦有“磚癖”雅號。其在“道在瓦甓”一印邊款中刻道“舊藏漢晉磚甚多,性所好也。爰取《莊子》語摹印”。另在《東麓尋磚》詩中,也寫出了尋訪古磚的志趣:“濁世嫌銅臭,深杯勝古歡。翁猶文字癖,一甓托瑯玕。作鏡磨能到,持躬運卻難。迢迢東麓路,愁絕足蹣跚。”嗜古情懷,由此可見。
林先生一如前輩印人,也在搜集古磚上下足了功夫。他不僅藏磚,且在研究銘文之余,效法前人,于訓詁用力,考古治學,以扎實的學術功底,將古磚文字入書入印,傳承了西泠八家的衣缽文脈。因其博雅好古,富于收藏,文章行世眾多,故每作書,則下筆不凡,真隸互參,樸拙孤高。所見手制如“永和九年”印等,皆一如古制,如見當時。
2018年8月《書法報》刊載林乾良文章《印迷所藏晉永和九年磚》,其敘述“清人陸心源雖曾集磚近千,號稱首富,然《千甓亭古磚圖釋》中,曾收晉永和二至八年磚及十年、十二年磚,獨缺元年、九年、十一年三種。因此,當年我所示沙師之‘永和九年’磚拓,其亦十分珍視,曾留沙府多時。后來沙師將該拓片還我,并啟示我可以摹刻為印,受此啟發(fā),我曾摹刻大量古磚瓦印,于1972 年印行《童瓦林磚印存》(與童大年所刻瓦當印合譜)。為鼓勵我研磚瓦,沙師后曾檢出彼昔年所拓十二品相贈”。據此可知先生研究古磚之精深。
林先生的藝術成就是其一生人格、學養(yǎng)之結晶,名家大師對先生的贊譽眾多,沙孟海曾為其題句云“窈窕心靈回小劫,蒼茫肝膽映秋天”(句出馮君木),可謂知言。先生不只是藝術家,還是一位教育家。六十余年來,始終貫穿他學術生涯的就是教書育人,他門下的醫(yī)、藝學生,在各方面都取得了較大成就。著名美學家宗白華在其《藝境》一書中談道:“世界是無窮盡的,生命是無窮盡的,藝術的境界也是無窮盡的?!绷窒壬云浜V厚的人格魅力,全面而“通會”的思想,在藝術的廣袤天地里,充分展示了他自由的生命形態(tài),給予我們無窮無盡的藝術享受。
東坡云:“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鄙钪壬?、之藝、之事跡,因人品高峻而貴也。林先生是鑒藏大家、書法大家、藝術理論大家,更是世界印文化研究的開山宗師。在“甲骨書法學”中,他既是倡導者,又是實踐者。他的書法遠追殷商,超秦邁漢,講求“金石氣”,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書風。邇來再讀先生著作,詳觀先生法書,遂有感而為此文。于先生藝海,蠡酌管窺是也。余英時應邀為《朱子文集》作序,一氣寫了七八十萬字,遠超正文字數,令人嘆服。余行此篇,屢次止筆未能,以致遠超三千字版面要求,蓋因林先生一生建樹太多,越了解越覺得“仰之彌高,鉆之彌堅”,行筆至此仍有未盡之意。乃望有知先生事跡者,賡續(xù)百千萬言,以使同好更多了解先生之德藝高風。行文至此,感吟五律一首,以作結語:
磨礪成真我,春暉寸草心。
長生如壽石,貶世有金針。
漢甓堆新嶺,珍郵澤藝蔭。
十三觀自在,晤對醉清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