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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合影。后排左一為梅汝璈
前不久我清理舊書物的時候,一張泛黃的大照片從書間滑落。拿起這張好久未見的照片,往事一下浮上心頭。
照片后排左邊的,是伯父梅汝璈,右邊是伯母肖侃,手中抱的是堂弟梅小璈。當(dāng)中坐著的,左邊是祖母朱撫賢,右邊是祖父梅曉春。前面依偎著祖父母站立的,就是梅小璈的姐姐梅小侃。
伯父梅汝璈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任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法官,代表中國以大量確鑿的證據(jù),揭露了日軍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將東條英機等七名日本戰(zhàn)爭罪魁、帝國主義元兇釘在歷史恥辱柱上,將他們處以絞刑并拋灰太平洋。中國人民永遠不會忘記這段歷史。
伯父12 歲時離開南昌去清華學(xué)校,以后留美學(xué)法律,家族里常常談起他小的時候,曾發(fā)生過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在讀小學(xué)時,受當(dāng)時劍俠小說的影響,從家里拿了些錢出走,還留下一封信,說要往峨眉山尋拜峨眉老道為師。家人十分著急。誰知火車開到涂家埠站(連九江都未到),錢被小偷偷去,只有折返回來,當(dāng)時大家笑話了他好一陣子。
伯父以后從劍俠狂熱中警醒,踏上了漫漫求學(xué)路。巧的是,我從《港臺文化名人傳》一書中讀到:武俠小說大師金庸(即査良鏞)先生年輕時的理想是當(dāng)一名外交官。1948 年《大公報》派他往香港,那時,他經(jīng)常發(fā)表有關(guān)外交及國際法的文章,為當(dāng)時中國國際法權(quán)威我的伯父梅汝璈所賞識。新中國成立后,梅汝璈回到北京,邀請過査良鏞出任助手。后因種種緣由,金庸折返香港,再后,成為武俠小說一代宗師。
伯父曾任全國人大代表與全國政協(xié)委員,1957年因提意見“不應(yīng)全盤照搬蘇聯(lián)”而被打為“右派”,因顧及國際影響,沒有公開報道,成為保密“右派”,但受到行政降四級的處分,1973年在北京病逝。我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照片。接著看向照片中的祖父。
祖父梅曉春生于1886年。往上的幾代都是普通農(nóng)人。他在后來的自傳里寫道:“1891 年6 歲時牧牛2年,8 歲入私塾5 年,后事農(nóng)3 年,又讀書3 年。1907 年考取了江西陸軍測繪學(xué)校,3 年后畢業(yè)?!弊娓高€遠到新疆伊犁參加了中俄邊界勘測,1912年任江西測量局地形科長與教員。
他見過孫中山一面,事系偶然:一次他到李烈鈞都督府公干時,在那里見到孫中山,他叨陪末座,也喝了人參湯一碗。
祖父是典型的鄉(xiāng)紳。
現(xiàn)在很多人去婺源旅游,其實老家梅村就是那樣的風(fēng)光,白墻高檐的老屋門前是一口滿溢清水的大水塘。因常有村童落水,祖父捐資修起了一圈紅石欄桿,正中一根石欄柱上,修建的年月日期和“梅壽春堂”四個字今日還清晰可見。
祖父南昌城里任職,偶回城外朱姑橋梅村的老家時,若是有人喊一聲“二爹來了”,村里蹲在地上抹牌賭錢的鄉(xiāng)人會一哄而散。若有了糾紛,村人也會來找他以求公斷。
祖父堪稱教育家,慧眼識人。
當(dāng)年有位比伯父年齡大4 歲的叔祖梅旸春,家境貧寒但聰穎過人:小時他將算術(shù)課本換了油香吃,期末借人書本看一看,每次仍是第一名。祖父資助他讀書并也送他考入清華學(xué)校。30 多年后,梅旸春任修建武漢長江大橋的副總工程師,后任南京長江大橋總工程師。
祖父亦有一件趣事。
村里有個族人,不知怎么回事,迷上了到路上撿錢,走路老往地上看,一年到頭皆如此,總想撿到一筆錢。這就耽誤了做別的事情。用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觀點來看,或許是患上了精神偏執(zhí)癥。
祖父關(guān)心這件事,查看很多醫(yī)書,打聽很多方法,但多次嘗試后,無有大起色。
一天,祖父想到一個新辦法。
這是一個大雪天,祖父用布袋裝了幾塊現(xiàn)洋,命人埋在那族人要經(jīng)過的路上的雪里面。那族人逶迤走來,目光審視地面,他踢到了雪地里的那袋錢。族人從此恢復(fù)正常,走路不再撿錢。
解放后祖父為江西省人大代表。
這張老照片拍攝的時間是1953 年,那年伯父邀請祖父母去北京游覽。
那時從南昌去北京先要乘火車到九江,繼坐輪船到漢口,再坐京廣線火車到北京。祖父母來回都經(jīng)過武漢,就住在三元里我們家中。6 歲的我知道祖父要到北京去后,強烈要求帶我去。祖父母有10個兒女,幾十個像我一樣的孫輩人。
北京我終沒能去成。
祖父母從北京回來后,帶回那里的特產(chǎn)點心與果脯。我和四哥站在門外的樓梯口,每聽到一聲召喚,就快樂地進房去領(lǐng)得一樣新點心。
我今已到了當(dāng)年祖父那個年齡,只有一個孫女希希,我將她視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