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仁仁
[摘要]岳麓書院是我國古代著名書院,具有典范意義。它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和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教育、學術和社會政治三個方面。它是古代湖南地區(qū)的最高學府,曾是天下書院之首,歷代都有大師在此執(zhí)教講學;它是理學南傳后最先成熟起來并盛行一時的湖湘學派傳承發(fā)展的基地;它培養(yǎng)人オ不計其數(shù),一批又一批胸懷天下的經(jīng)世致用之オ,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社會政治的發(fā)展路向。這三方面相輔相成,以其內在精神的一貫性,支撐著岳麓書院走過千年的風雨歷程而歷久彌新。
關鍵詞]岳麓書院;傳統(tǒng)文化;地位
[中圖分類號]G649.2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1763(2021)06-0015-0
2020年9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考察調研湖南大學岳書院并發(fā)表重要講話。他表示,對岳麓書院一直心存掛,并且對岳麓書院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和影響,很有感觸。習總書記對岳麓書院的牽掛其實就是對傳統(tǒng)文化和教育之傳承的牽掛。岳麓書院傳承千年,歷經(jīng)七毀七建,表現(xiàn)出頑強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就源于對教育和文化的堅守。當我們了解了岳蔍書院在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和影響以及它所承載的精神,就能明白為什么它值得堅守。對此,我們可以從教育、學術和社會政治三個方面來理解。這三方面相輔相成,以其內在精神的一貫性,支撐著岳麓書院走過千年的風雨歷程而歷久彌新。
一高等學府,書院之首:岳麓書院在教育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書院源起于唐代私人讀書治學的書齋和官方整理典籍的衙門,最初只是私人或官方的藏書、讀書機構,并不具備教育的功能。書院教育功能的產生是因應了社會士子的需求,即為參加科舉考試做準備。于是書院才成為中國古代一種獨特的文化教育組織,實行一千三百多年,為傳統(tǒng)社會和國家培養(yǎng)人オ、發(fā)展學術和文化,為推動文明進步,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從總體上說,書院的性質介于官學與私學之間。直到清代乾隆年間,依然將“書院”與“學?!边@兩種教育機構相對并稱。乾隆元年(1736)所頒《訓飭直省書院師生諭》中說:“書院之制,所以導進人材,廣學校所不及。”學校屬于官學,書院不是。但書院也有官辦和民辦之。不過“官辦書院不等同于官學,民辦書院也不等同于私學”123。官學是指由政府創(chuàng)辦并管轄的學校,被納人統(tǒng)一的國家學制系統(tǒng),學校的管理者由官方委派,辦學經(jīng)費也由政府提供。北宋前期八十多年,“官辦書院和私立書院旗鼓相當。官辦的書院若不進入統(tǒng)一的國家學制,也不能稱為官學。民辦的書院通過官方的支持和認可,亦有可能進入國家學制而成為地方官學。所以,書院乃介于官學與私學、官辦與民辦之間,并且往往在不同歷史時期可能屬于不同性質的教育機構。比如,江西廬山的白鹿洞書院,最初是唐貞元年間詩人李渤和其兄李涉的隱居讀書之所,五代十國時期的南唐政府將其納入官學,稱“白鹿國學(庠)”,有中央官學的性質。但是北宋攻滅南唐后,卻并沒有接管這所學校,于是它成為私學,并改稱“白鹿洞書院”。太平興國年間,白鹿洞書院洞主明起申請朝廷接管獲準,于是它又恢復了官辦性質。很多書院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有著這樣的起起落落和性質的轉換,而岳書院則一直是湖南地區(qū)的最高學府,介乎官學與私學之間,而又能得到官方的支持,并且有著高于地方官學的地位,成為全國書院的典范岳麓書院的前身是僧人辦學。南宋時期岳麓書院副山長歐陽守道撰文指出:“書院乃寺地,有二僧,名智璇,一名某,念唐末五季湖南偏僻,風化陵夷,習俗暴惡,思見儒者之道,乃割地建屋,以居士類?!?所以,岳麓書院源于私學。北宋開寶九年(976),湖南安撫使兼潭州(治所在今長沙市內)知州朱洞在二僧辦學的基礎上“因襲拓”正式創(chuàng)建岳麓書院,于是岳書院成為官辦書院。官方的支持,對于確立岳書院在天下書院中的地位起著重要的作用,其中尤以兩事最為關鍵。一是宋真宗召見岳麓書院山長周式,并且封官、頒書、賜額;二是最早實施三舍法,進人“潭州三學”系統(tǒng)的頂層。
南宋時期岳麓書院掌教張栻《宋岳麓書院記》載:“山長周式以行義著。祥符八年,召見便殿,拜國子學主簿,使歸教授,詔以岳麓書院名,增賜中秘書。于是書院之稱始聞天下,鼓笥登堂者相繼不絕?!?周式是岳麓書院歷史上第一位見于史志的山長。他興學岳麓的事跡引起了最高統(tǒng)治者的注意,并受到最高層次的嘉獎,從而使岳麓書院開始聞名天下。皇帝接見岳麓書院山長并拜為國家最高教育行政機構國子監(jiān)官員,頒書賜額,“這是整個宋代書院史上唯一的特例”45,極大地提升了岳麓書院在天下書院的地位。此后歷代都有為岳麓書院山長賜官,或由中央委任山長的情形。直到清末岳麓書院最后一位山長王先謙,他曾任國子監(jiān)祭酒。至于歷代皇帝為岳麓書院頒書賜額更是常事,比如康熙賜匾“學達性天”,乾隆賜匾道南正脈”,這都表示岳麓書院在歷史上一直受到最高層的認可。
從制度上奠定岳麓書院在教育史上之地位的則是三舍法的實施和“潭州三學”的確立。三舍法是王安石教育改革的一項具體內容。其法為分太學生員為外舍、內舍、上舍三等,初人學者為外舍生,通過定年限的學習和考試,選拔優(yōu)秀生升等為內舍生,繼而升為上舍生。536宋哲宗于元符二年(1099)令諸州推行三舍法,岳麓書院是最早一批的試行者。據(jù)明代崇禎年間所編《岳麓書院志》記載:“宋潭士目居學讀書為重,岳麓書院外,于湘江西岸復建湘西書院。州學生試,積分高等升湘西書院生,又分高等升岳麓書院生,潭人號為三學生。”15在三學中,岳麓書院處在最高一級,高居于地方官學州學之上。這樣,“潭州三學”就成了岳蔍書院最終在制度上確立其湖南最高學府地位的重要標志。潭州三學的教育體制一直保持到南宋末年。元明數(shù)百年,潭州三學的體制雖然不復存在,但岳麓書院的地位絲毫沒有改變。這次學制改革中,很多著名書院就沒這么幸運了:有的改為地方官學,如應天府書院、石鼓書院在景祐年間分別被改為應天府學、衡州州學;有的湮沒無聞,如嵩陽、茅山、徂徠等書院;有的最終停廢,如白鹿洞書院在皇慶末年的遭遇。
岳書院之所以能得到官方的高度肯定,取得高于州縣官學的地位,從根本上是由于它很早就形成了完備的書院規(guī)制,擁有很高的教學水平和教育質量。岳麓書院創(chuàng)立不過二十幾年,早在成平二年(999),經(jīng)過潭州知州李允則的努力,岳麓書院就已經(jīng)形成了講學、書、祭祀和學田這四大基本規(guī)制12,也漸漸形成了由山長、副山長、堂長、講書、講書執(zhí)事、司錄、學錄等構成的山長負責制的完備的教學管理體系。尤其是經(jīng)過南宋時期張栻和朱熹等大學者的經(jīng)營,岳麓書院吸引了四方學子前來求學,鼎盛時,學子達千人之多,以至有“道林(寺)三百眾,書院一千徒”的時諺。不少讀書人甚至以“終生不得卒業(yè)岳麓”為恨。于是,岳麓書院便成為全國書院爭相效法的榜樣。如,江西萬載縣張巖書院即號稱是東仿白鹿洞西效岳而重建,并告諸生要“尊信”而“從事”于朱熹、張栻兩位理學大師在白鹿、岳麓兩書院的“成規(guī)緒論”5。書院在元代向北方推廣時,亦以岳麓書院為典范。元代學者王旭在《中和書院記》中說:“書院之事盛于南國,而北方未之有?!敝泻蜁杭捶滦г缆础⑹?、白鹿洞等書院的形勝與規(guī)制而建,并希望它能像岳麓等書院一樣,“稱于天下,名于后世,以惠學者無窮”。宋元時期岳蔍書院之盛,影響之大,由此可見一斑。據(jù)鄧洪波統(tǒng)計,中國歷史上存在過的書院有8802所1,而最著名的有“三書院”“四書院”“五書院”等種種說法。其中“三書院”說各家所指高度致,從來就指岳麓、石鼓和白鹿洞。“五書院”說見于南宋學者呂大中《宋大事記講義》,指嵩陽、石鼓、岳麓、應天府、白鹿洞五所書院25。“四書院”說則眾說紛紜,此說也最有名,計有范成大、呂祖謙、王應麟、馬端臨等諸家之說,諸家所指雖然不同,而岳麓書院都在其中。無論天下“三書院”“四書院”還是“五書院”說,得到公認的惟有岳麓書院一家而已可見,岳麓書院“當之無愧”為“天下書院之首”。
二湖南一派,當時最盛:岳麓書院在學術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岳麓書院是湖湘學派的基地。它在中國學術史上的地位和影響首先是由湖湘學派決定的。湖湘學派是理學南傳之后最先成熟起來的一個學派,而由胡安國開其端。
南宋后期著名理學家真德秀曾梳理理學南傳最重要的兩派,即湖湘學與閩學。他說:“二程之學,龜山得之,而南傳之豫章羅氏,豫章羅氏傳之延平李氏,延平李氏傳之朱氏,此一派也。上蔡傳之武夷胡氏,武夷胡氏傳其子五峰,五峰傳之南軒張氏,此又派也?!?56也就是說,湖湘學是由二程高弟、有洛學之魁”之稱的謝良佐傳給胡安國,胡安國傳其子胡宏,胡宏傳張栻;閩學是由二程高弟楊時傳羅從彥,羅從彥傳李侗,李侗傳朱熹??梢?,理學南傳有兩個關鍵人物,一是楊時,一是胡安國?!端卧獙W案》評價胡安國的理學南傳之功與楊時幾乎相同,其云:“南渡昌明洛學之功,文定幾侔于龜山。”不過關于胡安國對謝良佐是否執(zhí)弟子禮有不同意見,也有認為他傳楊時之學,楊時還曾在湖南瀏陽擔任過地方官。全祖望則認為胡安國是通過讀《二程遺書》私淑二程而大成,與二程的弟子謝良佐、楊時、游酢是師友關系。他說:“私淑洛學而大成者,胡文定公其人也。文定從謝、楊、游三先生以求學統(tǒng),而其言三先生義兼師友,然吾之自得于《遺書》者為多?!?胡安國師承關系存在分歧,亦表明胡安國沒有門戶之見,而是博采眾長。胡安國不但自己無常師,而且還把兒子胡宏送到楊時門下學習,后來又送到另一程門弟子侯仲良門下學習,所以胡宏雖然卒傳其父之學,但也是兼采了諸家之長。這也是后來湖湘學派乃至湖湘學派影響下的湖湘文化的個重要特征。
北宋崇寧年間,胡安國曾提舉湖南學事,后遭陷害而落職。南宋建炎年間,胡安國為避戰(zhàn)亂,攜子居荊門,后移居湖南衡山一帶,創(chuàng)辦碧泉書堂、文定書堂,開堂講學,士子風從,漸漸在此形成了一個理學研究和傳播中心。門弟子中以胡宏在學術上的造詣為最深?!端卧獙W案》稱:“紹興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上。其所作《知言》,東菜以為過于《正蒙》,卒開湖湘之學統(tǒng)。”9136于是在理學南傳過程中,湖湘學派率先正式形成和成熟起來?,F(xiàn)代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分宋明理學為三系,五峰、蕺山為一系,象山、陽明為一系,伊川、朱子為一系,并且視胡宏(五峰)為理學南傳后“第一個消化者”,為宋明理學之“大宗”直承濂溪、橫渠、明道之學,由易庸而回歸論孟。而伊川到朱子一系則是“別子為宗,而忘其初也”10胡宏曾經(jīng)上書秦檜,提出興復岳麓書院,并自乞為山長。遺憾的是,秦檜因此前胡宏拒絕過出仕而不允。紹興末年,胡宏逝世后,最得師傳的弟子張栻筑長沙城南書院傳其師說。乾道年間,張栻被聘主教岳麓書院七年,受業(yè)者千人,岳書院遂成為湖湘學派的中心,也成為南宋初年聞名天下的理學重鎮(zhèn)。黃宗羲在《宋元學案》中指出:“湖南一派,在當時為最盛,然大端發(fā)露,無從容不迫氣象。自南軒出,而與考亭相講究,去短集長,其言語之過者裁之歸于平正?!睆垨蚴呛鎸W派的集大成者,弟子眾多,并且使得湖湘學派形成了一種從容不迫的氣象而走向完善。
乾道三年(1167),朱熹千里迢迢從福建崇安到訪岳蔍書院,與張栻論學兩月余,史稱“朱張會講”開書院會講之先河。八年后(1175)乃有呂祖謙邀約的朱熹和陸九淵兄弟的“鵝湖之會”,又六年后(1181)乃有朱熹邀陸九淵的白鹿洞書院講“義利之”。朱熹最喜論學,并且對學術論敵批評甚多,哪怕是對好友呂祖謙也毫不客氣,唯獨對張栻敬佩有加。在當時,朱熹與張栻、呂祖謙并稱“東南三賢”。雖然朱熹比張栻還年長三歲,但他到岳麓書院確實是帶著疑問、抱著請教的心態(tài)來的。朱熹在《中和舊說序》中說:“余蚤從延平李先生學受《中庸》之書,求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旨,未達而先生沒。余竊自悼其不敏,若窮人之無歸。聞張欽夫得衡山胡氏學,則往從而問焉。”13當時還有學者抱著學派偏見,勸他不要去岳麓。
朱憙來到岳蔍書院后,受到了張栻的熱情接待。期間他寫信告訴曹晉叔:“荷敬夫愛予甚篤,相與講明其所未聞,日有學問之益,至幸至幸。敬夫學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意表。近讀其《語》說,不覺心中灑然,誠可嘆服?!?1朱熹毫不掩飾對張栻學問的敬佩之情,說:“昔我抱冰炭,從君識乾坤。始知太極蘊,要妙難名論。”敬夫所見,超詣卓然,非所可及。”張栻在當時學術界的影響之大,可見一斑。而張栻的影響,就代表著湖湘學派以及岳麓書院在當時學術界的影響??上У氖?,張栻年壽不永,以至全祖望感嘆:“向使南軒得永其年,所造更不知如何也?!?/p>
朱張會講對于張栻學問也大有助益?!端问贰份d:“張栻之學,亦出程氏,既見朱熹,相與博約又大進焉?!?這也是發(fā)端于岳蔍書院的會講作為種學術研究方式的意義所在。它使會講各方深入探討學問,共進于道。元代學者吳澄說:“自此之后,岳蔍之為書院,非前之岳麓矣,地以人而重也?!泵鞔鷮W者李棠為長沙府益陽縣《龍洲書院志》作序說,朱熹、張栻“講道于岳麓之間,湖南道學一時為天下宗,書院之興,于斯為盛。自是理學大著,淵源不絕,先圣之道,賴以不墜”。岳麓書院因朱張會講而在學術上臻于鼎盛,甚至被視為天下道學之宗。
除了朱熹,歷代幾乎所有重要的學術流派都曾在岳蔍書院傳播、交流和激蕩。南宋事功學派代表人物陳傅良來講過學。明代王陽明曾抱著崇敬的心情來岳麓書院憑吊朱張遺跡,陽明后學紛紛來岳麓講學。當明末王學末流流弊滋生時,岳麓書院又和東林書院相呼應,復興“正學”。高世泰等東林學派學者來到岳蔍書院傳播學說,并盛贊岳麓維持道南脈”之功。清乾嘉以來,曾任岳麓書院山長十余年的王文清是開乾嘉樸學、漢學之先聲的重要人物。他在康熙年間就“拔起窮鄉(xiāng),獨治樸學”,當時樸學尚是“俗士不為之學”,而王文清淹貫群籍,卓然為一代鴻儒,其里乃表為經(jīng)學之鄉(xiāng)”,他“掌教岳麓,五膺征召,其名最顯”1315。后來歷任山長曠敏本、歐陽正煥、羅典、袁名曜、王先謙等皆為漢學大師,從而使岳蔍書院成為一個重要的漢學研究基地。
由此可見,岳麓書院自南宋以來,一直是全國學術的重鎮(zhèn)。它不只是湖湘學派的思想形成、完善、傳播和發(fā)展的基地,也是歷代主要學術流派和思想在這里傳承、傳播和發(fā)展的基地。它在中國學術史上的地位和影響是不容小視的。進一步從岳書院的學術性、教育教學方式及在國家教育體制中的地位來看,它在一定程度上已經(jīng)具備了今天的“大學”甚至“研究院”性質,因而它比11世紀西方最早開始出現(xiàn)的“大學”都還要早幾十上百年,理應在世界高等教育史上有其重要地位。
三胸懷天下,經(jīng)世致用:岳麓書院在社會政治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馬積高曾為岳麓書院撰聯(lián):“治無古今,育才是急,莫漫觀四海潮流千秋講院;學有因革,通變?yōu)樾?,試忖度朱張意氣毛蔡風神。”此聯(lián)目前懸于岳麓書院大門兩側壁上。治理國家和社會,無論古今,均以人オ為第一要務。書院是培養(yǎng)人的地方,所以不可漫觀小看。清嘉慶年間岳麓書院山長袁名曜與學生張中階共撰的那副頗為霸氣的大門聯(lián)“惟楚有材,于斯為盛”,著眼點亦在“人オ”?!坝谒篂槭ⅰ闭Z出《論語·泰伯》,其云:“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鬃尤眨亥y,不其然乎?唐虞之際,于斯為盛。'”朱子注曰:“唐虞,堯舜有天下之號。際,交會之間。言周室人オ之多,惟唐虞之際,乃盛于此。降自夏商,皆不能及,然猶但有此數(shù)人爾,是才之難得也?!?-10武王時代號稱人才鼎盛,只有唐堯虞舜之際可與相比,夏商皆不足論,而由堯舜至武王相隔千年,所謂人才鼎盛亦不過數(shù)人而已,所以孔子感嘆“人才難得”。這些人才都是賢臣,經(jīng)世之オ。岳書院大門聯(lián),可謂兼具時空二義:空間義,指楚地人才眾多,而岳麓書院尤為興盛;時間義,指楚地和岳麓書院的人オ今時尤比古時多。岳麓書院對于社會政治的關系以及對社會政治的影響,正是通過它所培養(yǎng)的眾多經(jīng)世之才而實現(xiàn)的。清代中后期至近代,岳麓書院培養(yǎng)的人才噴涌而出,蔚為奇觀。
這一時期的岳麓書院及改制后培養(yǎng)了極大影響中國社會政治的四大人オ群體。一是嘉道年間以陶澍、賀長齡、賀熙齡、魏源等為代表的經(jīng)世派人才群體;二是成同年間以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羅澤南、郭嵩燾等為代表的湘軍集團和洋務派人才群體三是戌變法時期以譚嗣同、唐才常、沈藎、熊希齡等為代表的維新派人才群體:四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以毛澤東、蔡和森、鄧中夏等為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人才群體。以上所述每一時期的這些人才群體,都是他們各自所處的那個時代的核心,是改造國家和社會的先鋒人物。沒有他們的參與和引領,那個時代將往何處去是難以設想的,所以說他們極大地影響了整個中國的社會政治走向。鑒于岳麓書院及其所培養(yǎng)的人才產生了巨大的社會政治影響,它應該在近代以來的中國社會政治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關于書院與社會政治之間的關系,古代學者已有非常明確的認識。清雍正十一年(1733),學者程廷祚在《鐘山書院碑記》中說:“教之興也,上躬行以倡,下勵志以率,近者悅服,遠者觀感,此學校之有益政治而化民成俗,其用斯隆也……方今大化翔治,岳牧以下,俱實心導率,宇內蒸然向仁義,書院之興,以助政治,奚可緩也?”15秦懋紳甚至認為:“書院之興,可以為政治之本?!睍褐危踔量梢詾檎沃?,主要是通過它所培養(yǎng)的人才實現(xiàn)的。在中國古代的社會結構中,存在著一個特殊的數(shù)量龐大的士人階層,他們是參與社會政治的重要力量,書院培養(yǎng)的人才是構成士人階層這支力量的重要來源。士人階層與社會各階層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這是這一階層的一個重要特點。“動態(tài)地看,士人階層與其他社會階層之間并無不可逾越的鴻溝……靜態(tài)地看,士人們與其他階層均保持著密切的接觸與交流,彼此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其思想觀念具有較強的輻射性與影響力……上可影響國家的大政方針,下可影響民間風教。”ー個社會如果沒有溝通各階層的力量,就會使各階層固化,失去活力,并且難以使社會形成一個整體得以有序運行士人階層中出仕進入官僚系統(tǒng)的那部分人對社會政治的影響尤其直接和顯著。儒釋道三大文化主流惟有儒家最主張積極入世,主張改造世道人心,營造和諧社會,所以儒學最得統(tǒng)治階層的歡迎,官方需要用儒家的價值理念來武裝士人和影響社會。士人要想進管理階層,就要學習儒學的知識和理念,并通過科舉或其他途徑獲得選拔。入仕是古代讀書人一個最基本的目標和出路。但入仕的目的卻因人而異,有的只是為了個人的功名利祿而已,有的則是通過入仕來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政治理想,推動社會的文明進步。前者不足論,眼界只在一己之利益,當官入仕有了俸祿,未必愿意費心費力辦實事,這是人的私心所致。人都有私心,但后者能夠以公心來克制私心,把社會公利置于更高的位置,為了推動社會進步,可以放下個人私利,甚至可以獻出自己的生命上述岳麓書院在近代培養(yǎng)的四大人オ群體中的代表人物,每一位都是經(jīng)世之オ,都建立了巨大事功。他們無不有高遠的志向和理想,無不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歷盡艱辛,甚至獻出自己的生命。比如,譚嗣同甘愿為變法犧牲;郭嵩燾落榜后依然能以“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自勵,后來擔任駐外公使開眼看世界,提出向西方學習,即使背負罵名,也不放棄自己的主張;青年毛澤東在讀書時與同學約定“三不談”不談金錢、不談家庭瑣事、不談男女問題,只談國家大事,被同學稱為“身無分文,心憂天下”。這些創(chuàng)下偉業(yè)的岳麓學子、經(jīng)世之才,無一不是胸懷天下。這又是岳麓書院的一大魅力,所育之才,既能經(jīng)世致用,亦能超越一己之私,胸懷天下。
四余論:岳麓書院精神的內在一貫性
岳書院在中國和地方教育史、學術史及社會政治史上發(fā)揮了它重要的影響,得了它應有的地位。這三個方面屬于不同領域,但實際上相輔相成,相互影響和促進。岳書院首先是一個教育機構,其任務以人才培養(yǎng)為先。書院,尤其是著名書院,多由學者創(chuàng)辦或者維護、經(jīng)營,學者之本在于學術研究,很自然地就把自己的學術研究成果滲透到教育教學之中,激起受教者更多的思考,引導他們主動學習,從而取得良好的教學效果。
書院的會講既是老師和學者之間進行學問研究的一種方式,同時也是教學的一種方式。它可以帶動學生跟老師們一同思考學術問題,而不是簡單機械地接受知識。清代大學者岳蔍書院山長王文清手定的《岳麓書院學規(guī)》揚棄了朱子《白鹿洞書院揭示》只談五教之目和修身、處事、接物之要,而兼談具體的學習方法和學問之道,教導學生學習要有疑問,并想辦法解決問題。由他提出并刊刻于岳書院講堂壁上的“讀經(jīng)六法”(正義、通義、余義、疑義、異義、辨義)和“讀史六法”(記事實、玩書法、原治亂、考時勢、論心術、取議論),也都是在教育學生以做學問的態(tài)度學習。書院教學以學生自學為主,老師主要起到監(jiān)督、點撥、釋疑和引導的作用。這頗有利于培養(yǎng)學生的自主學習態(tài)度和學習能力。這正是以學術研究為基礎的書院教育教學之優(yōu)勝處。鄧洪波指出:“書院和理學的一體化,是南宋書院發(fā)展的最大特點?!笨梢姡蠋煹膶W術水平和學校的學術氛圍是培養(yǎng)高層次人才的重要基礎。
為何岳麓書院培養(yǎng)了那么多經(jīng)世之オ,在所有書院中以此獨放異彩?同樣的岳麓書院,同樣的教育,又為何這類人才主要出現(xiàn)在清代中晚期,而不是此前各代?其一,湖湘文化和湖湘學派以重踐履、務實學、經(jīng)世致用為主要特征,所以容易出經(jīng)世之才;其二,學術和思想的影響力需要時間積累、沉淀,才能慢慢深入人心,形成文化氛圍,從而產生實際效果,所以湖湘經(jīng)世之的集中出現(xiàn)在后世。廣義的湖湘文化在湖湘學派之前,就已經(jīng)具備了關注社會現(xiàn)實這一特點。謫湘文人屈原和賈誼那種深重的社會關懷、悲憫意識和理想情結,為湖湘文化奠定了關注現(xiàn)實的基調。直到張栻在與朱熹合作的《登岳麓赫曦臺聯(lián)句》中依然還在高聲吟唱“懷古壯士志,憂時君子心”。從某種意義上說,湖湘學派是為這樣種特征的湖湘文化作理論上的思考和論證,為它莫定思想和理論的基礎。湖湘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胡安國積三十余年功力研治《春秋》學,畢精竭慮,終于撰成《春秋傳》進呈御覽,宋高宗稱贊他“深得圣人之旨,非諸儒所及也”。胡安國認為《春秋》是“百王之法度,萬世之準繩……不學是經(jīng),而處大事、決大疑能不惑者,鮮矣”??梢?,胡安國之研究《春秋》乃是要為現(xiàn)實的治國經(jīng)世活動提供理論的指導,這為湖湘學派開“通經(jīng)致用”之端。可是,到了胡宏卻大談形而上的性本體論,似乎離現(xiàn)實越來越遠,實際上他這是要進一步從哲學上來奠定經(jīng)世之學更深的思想基礎。他用性來涵攝天、道、物,以及理和心等,不使道物相割裂,不使理、心成為空洞的本體。他說:“道不能無物而自道,物不能無道而自物。道之有物,猶風之有動,猶水之有流也。”2這其實是以形上形下為一體不分,欲使人“即形而下者而發(fā)無聲無臭之妙,使學者驗端倪之不遠,而造高深之無極,體用該備,可舉而行”。這也可以說是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哲學基礎。張栻從胡宏受仁學,也是這一思想在倫理學領域的體現(xiàn)。張栻在《宋岳蔍書院記》中提出來的“成就人オ,以傳道而濟斯民”的教育宗旨,其所謂“傳道”即是傳胡宏所強調的儒家仁學,就是要使百姓挺立自己的道德主體,同時又要在日用倫常中實現(xiàn)崇高的仁德。這也是“內圣”與“外王”的貫通,從而避免了理學和心學“空談心性”之弊。湖湘文化之重視社會現(xiàn)實,重視事功和經(jīng)世致用其實都是建立在這種理論和思想的基礎之上。
以此為基礎,湖湘文化在現(xiàn)代還產生了一個重大的思想成果,那就是“實事求是”的思想方法。“實事求是”語出《漢書·河間獻王劉德傳》,本來指一種治學態(tài)度和方法。1917年湖南工業(yè)高等??茖W校在岳蔍書院辦學時,校長賓步程題為校訓,懸于書院講堂前,亦是勉勵學生好好學習科學技術。青年毛澤東多次寓居于此,后來對此作了新的哲學詮釋,使之成為黨的思想路線。毛澤東考察湖南農民運動,撰成《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以了解中國現(xiàn)實確定革命戰(zhàn)略,這就是“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早期成功實踐。革命后來的成功,亦是得益于貫徹這一思想路線。由此可見,湖湘學派為湖湘文化中的“經(jīng)世致用”精神奠定了理論和思想的基石。在這樣一種文化特質的影響下,湖湘士人之建立大事功從而極大地影響社會政治不是偶然的,而是理論和現(xiàn)實的必然。
可見,岳蔍書院在教育史、學術史和社會政治史方面的地位和影響,是有其內在精神之一貫性的。由此培養(yǎng)出的人才絕非單純的有用于世的技術人才之可比,而是體用該備、內圣外王,能以深厚的思想文化底蘊指導其實踐,從而成就個人與時代偉業(yè)的經(jīng)世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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