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佳妮

31歲的陳直是一個農民工，2021年8月，他完成了人生中的一個Ambition，那就是翻譯了理查德·波爾特的《海德格爾導論》。這件事情本身的成就沒有什么值得一說的，在大多數時代，哲學都被認為是無用之物，況且翻譯出的書籍也沒有出版，是激不起什么水花的。至于翻譯者是一個工人，無非是增加了這個故事的一些傳奇性而已。

但在陳直身上，有一些真正耐人尋味的東西。他在龐大的工廠里占有一席之地，經常從早上八點半干到晚上八點半，不停地干著。每個月賺四五千元，勉強夠吃飯。如果說這種生活有什么特點，那就是重復和空洞。

車間里的生活嚴格、精確、一絲不茍，機器從不休息，人也無法休息。盡管這占據了陳直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但對他來說只是一些插曲，因為“時間的長度不等于意義的長度”。

根據一份調查報告顯示，2020年全國農民工總量有2.85億人。他們依附于工廠里的機器生存，構成了一個不同于我們的陌生世界。他們置身于城市，但卻自成一體。至于這種生活能有什么意義、有什么Ambition，往往會被我們忽略或者無視。

直到陳直給我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關于他是如何尋找意義的，如何在狹窄的出租房里思考哲學。以下是他的自述。

要翻譯完理查德·波爾特的《海德格爾導論》時，我正在廈門的工廠里打工。我從2010年就開始打工，我只干短期工，長期的話，干不下去，做過最長的工作可能就半年左右。上一份工作做了3個多月就走了。我住在廈門集美區(qū)，這邊有很多工廠和職業(yè)介紹所，一般都是中介介紹，進行勞務派遣。短期工的工資比正式工要高，時薪有20多塊。

我所在的工廠是一家做手機攝像頭的公司。廠里有不同的生產線，有點膠機，還有組裝攝像頭的組立機，我是維修組立機的。機器也不是經常壞，每天站在那兒，待著的時間會比維修機器的時間多。這里沒有窗戶，時間只在電腦上顯示。我也沒有凳子坐，就站一整天。手機是不可能帶進去的，沒有什么可以帶進去，只有人可以進去。

我經常感覺一切都無意義。前幾年，我會寫點英文日記，天天都是upset、desperate 、dismayed這些詞?？赡芫褪且恍o意義的時刻，讓我開始思考自己的存在。我平時喜歡讀哲學書，海德格爾說他一生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存在問題，“為什么存在者存在而無反倒不在？”我覺得那可能是最重要的問題。我希望能在思考的基礎上寫一點東西出來，實現自己的一些Ambition，所以開始嘗試翻譯。

其實翻譯也沒想象中那么難。大概十年前，我讀一些中譯版的哲學書感到很吃力，因為哲學術語翻譯成另一種語言，往往會變得生硬。那時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需要讀原版的書，所以開始學英語。我用有道詞典背單詞，學了兩年，就能看英文原著了。翻譯時，也沒什么難的，真正難的是沒有時間。

（圖片來源：CFP）

因為我要翻譯《海德格爾導論》，一般每星期會請一天假。我的請假理由就是有事或者生病，不會說我要做翻譯。整個工廠沒有人知道我讀哲學，也在翻譯哲學書這個事情，我從來不會跟別人說我在做什么。

下班后，我回家做的事情都有優(yōu)先級排序。最重要的是讀書，我最近在讀John Richardson（一位美國海德格爾學者）的《海德格爾》原著。讀不進去的話我就做翻譯。

中間我還去過深圳富士康打工，負責組裝iPad的屏幕。那會兒的工作需要每天坐著，比做手機攝像頭更累。最快速度大概一個人每天要裝800個屏幕。那時候腦袋里什么都想不了，因為是流水線，你要干得很快，一旦分神的話，你就干不好。在那里，空虛倒是小事，就是太累了，特別是上夜班，更難。

下了班，我會拿著kindle隨便找個地方看書，路邊花壇都行，反正不會在宿舍看，因為我對人群比較敏感。翻譯書只有在周末的時候才有空。每周休一天，我就去龍華文化藝術中心翻譯書。那會我翻譯比較急迫，會從早上9點翻譯到晚上8點，一天大概能翻譯3000個單詞。但既要翻譯又要看書的時候，進度會慢點，每天只能翻譯1000個單詞。所以200頁左右的《海德格爾導論》，斷斷續(xù)續(xù)花了4個月才翻譯完。

我覺得底層社會好像感覺差不多都這樣累。這種感受我無法描述，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或許別的人能夠真切地描述這種感受，但是我缺乏這種真切描述的能力。

海德格爾對技術的批判，我在打工剛開始的時候會想這些，但現在我就不太想這些了，因為都習慣了，想了也沒什么辦法，是吧？

（圖片來源：CFP）

我也讀過一點大學，但是沒讀完就退學了。

那是2008年，我讀了一個所謂的二本，專業(yè)是數學。但我當時想要尋找最本質的東西，我想知道自然數的本質是什么，還會想我們意識的本質是什么，我很好奇這些。所以后來覺得上大學的課，解決不了我的問題，我只能自己看書，自己去思考。那會兒主要看康德、黑格爾的書，這些書能帶給我很多對現象的理解，甚至是對本質的理解。

我過于沉迷哲學，從大二開始，所有的課我都不上，考試也不參加了。學校方面叫我主動退學，我一下就同意了?，F實中，我會有社會交際的壓力，去找輔導員簽字的時候，才第一次和他說話。

小時候，我受到比較多的家庭暴力，往往這樣的人都比較懦弱。所以大學時我很邊緣，住四人宿舍，只有一個室友會和我說話。但我并不孤獨，讀哲學書，能讓我暫時地忘掉現實的東西。也說不上是逃避，這個不是我讀哲學的原因。我讀哲學主要是問題導向，我有一些希望解決的問題，絕對不是要逃避什么。那時候想法很簡單，我覺得退學比上學好，學校壓根沒有哲學系，退學了反而可以回家自學。但沒想到，家里人聽說我退學，不讓我回家。哲學是什么，跟他們解釋不通。

我從沒想過未來和工作怎么辦，對這些我是無所謂的，海德格爾說，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的。我媽那時常說，你30多歲會后悔的?，F在想來，這句話部分得到了驗證，我確實比較艱難。假如我回到退學那個時刻，可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但也可能不會。

打工這些年住宿舍，室友之間從來不會說話，他們的名字我都不知道。這十一年，可能就與兩個工友會關系近一點，但現在也沒有聯(lián)系方式了。那兩個人是我曾經的朋友。七八年前，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就向他們其中一個人借了100塊，我以為借不到，沒想到真借給我了，我就覺得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另外一個跟我說話比較多，一些瑣碎的事情比較聊得來，我是從不和任何人聊哲學的。

2011年，我從南方大老遠跑去北京打工，就是因為國家圖書館是中國最大的圖書館，我想去那里多讀點書。我花400塊，在通州租了間六七平方米的地下室。地下室沒有窗戶，很潮濕，也很昏暗，我一個人住，全部家當就是一張床和一張桌子，看書的時候拿床當椅子。

從通州到國圖比較遠，坐地鐵得一個半小時，所以我買了個液晶屏的平板，更多的時候就在地下室里讀電子書，看多了，現在視力都不好。

哲學是我的passion，是commitment。用漢語解釋就是“激情”與“使命感”。我在豆瓣小組上發(fā)過一個帖子——《使命作為人生的意義》。當我感到無意義的時候，就去找那些如玄奘、張益唐、陳景潤這樣的人來激勵自己。這能幫助我走出無意義感。

大多數時候，我對哲學的癡迷會讓我對外界的惡意置之度外，但生活還是時刻提醒我認清自己作為“農民工”的社會身份。

可以說，童年對我的性格起了決定性的影響。我是在家庭暴力中長大的人，有拳腳交加的暴力，也有無緣無故的冷暴力。父親總是這樣對我，只要他心情不好，他都會罵我。他只要陰沉著臉，我就對他本能地感到害怕。我對他沒有感情，我們基本上已經斷絕了關系。

我常想，假如我沒有受到那么多家庭暴力的話，現在肯定不一樣。來自家庭的壓抑大概到20歲左右才結束，但不是說20歲以后就不壓抑了。說實在的，我現在也很壓抑，比如賺不到錢，讀不懂哲學，交不到朋友。我越來越內向，甚至在說話時開始有點結巴。

前幾年，我嘗試過改變自己所謂內向的性格，也想成為那種很會和人打交道的人。但很難，我從來不和人聊哲學，這在農民工里太另類了，別人可能會嘲笑我，所以我更愿意把它隱藏起來。后來還是覺得就繼續(xù)維持現狀吧，改不了的。

但我不孤獨，我從來都不感覺孤獨。壓抑是我生活的常態(tài)，但這不代表孤獨是無法忍受的。我之前會讀叔本華的書，他說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我不覺得無聊——至少在大部分時候，相反，人生充滿著需要去理解的深刻的意義，在車間的生活只是一些插曲，這些東西不值一提。時間的長度不等于意義的長度。

十多年打工生涯的間隙，薩特、克爾凱郭爾、胡塞爾、德勒茲，還有人類學的列維·施特勞斯，這些我都會讀。直到2017年，我在哲學上體會到了最深最無力的絕望。當時，我很想寫幾篇哲學論文發(fā)表，標題都擬好了，但是寫不出來。自學這么多年后才發(fā)現，我可能搞不了哲學，太有挫敗感了。那會兒我在廣東汕頭的五金廠打工，2017年4月1日，我在日記里寫道：我徹底不干了。我是干不過其他人的，以后如果有機會，我就去翻譯一些外文書。哲學本身我干不了，必須放棄！

那段時間我非常焦慮，因為聽我媽說，有一個我認識的女人掙了好幾百萬元，而我甚至連幾千元都沒攢到。因為我不會賺錢，她也連帶著被鄰居看不起。在社會上，我受過不少歧視。早年去店里買衣服，店員不招待我。我的所有微信好友都是18歲以前認識的人，這些年我?guī)缀鯖]有認識過新的人。朋友這個詞，我不敢輕易使用。

2021年5月，我在網上寫了一篇自述，“從最會讀書的人變?yōu)樽盥淦堑娜恕毙W與初中，我一般都是年級第一名或前幾名，還被老師派去參加縣城數學競賽，中考的時候，我考了全校第一名，在農村算是“最會讀書的人”。但現在，我在所有人之中是最不會賺錢的。

去年下半年，一個朋友突然來廣東找我，他在外面開店，我們就聊了會兒天。當時我隨口開了一句玩笑說，大概我是“混”得最差的，大家都瞧不起我。說完這句話，我等待著他的回應，但他什么也沒說。他默認了。

《陸犯焉識》里，陸焉識被他姨娘說是“無用場的人”，我也覺得自己是無用場的人，就像廢物一樣。我被哲學傷透了心，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碰它了。

我學哲學沒有任何所謂的現實目的，如果有的話，那是一種悲哀。但我不覺得哲學是無用的。哲學能夠改變人的存在，至少可以改變自己對世界的理解，是根本的改變。

我最早進車間的時候，常會想到克爾凱郭爾說的人生道路的三階段。第一階段是審美的，就是依靠感官來生活，賺錢是為了吃喝玩樂?？藸杽P郭爾說這種人本質上是最絕望的，雖然他們自己不認為他們很絕望。我身邊的很多工友都是這樣。他們談女人，嫖娼，生活無非是圍繞這些生物本能展開的。

第二階段是倫理的，就是遵守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人，可能大部分人都是這樣的。第三階段是只有超越社會道德觀念或倫理觀念，超越普遍性的人才能過的生活。我一度希望自己能超越世俗社會，成為所謂的single individual （孤獨個體），但盡管不情愿，我依舊接受了結婚、生子，成為一個處于第二階段的普通人。

妻子來自同一個縣城，我們2020年初相親認識，很快就結婚了。后來，孩子出生了，但他具體哪天出生的，我確實記不太清了。平時我會和妻子說一些自己真實的想法，在她面前我能更坦率、更真實地表達自己。不過，我妻子其實也理解不了我的想法。剛結婚不久的時候我嘗試講過哲學，但她不感興趣，就叫我不要說。她下了班就喜歡玩手機，我看書，彼此互不打擾。

今年以來，由失望而滋生的無意義感，指引我再次拾起了海德格爾。我翻譯完了理查德·波爾特的《海德格爾導論》，想要找個出版社出版。我在豆瓣上私信了一些出版社，問編輯能不能出版，他們都沒有回復我。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這樣的學術性書是很難出版的，因為賣不出去啊。

我向往著能夠再進入大學讀書。雖然以前退過學，但那時候，我沒想到在這個社會上，尤其在底層社會是這樣的。無論是學數學還是學哲學，最后還是得面臨一些最基本的生存問題?，F在通過打工，一個月賺四五千元，只能維持我吃飯。

最近我從那個工廠離職了，就去廈門圖書館讀書，從開館待到晚上八點閉館。但是最終我還是得去打工。在流水線上，從早上八點半干到晚上八點半，12個小時，中午吃飯一小時。每隔一個月就是夜班。不停地干，工廠的機器是不休息的，人也永遠不會休息。

（文中陳直為化名，本文由“谷雨實驗室”特約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