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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伯南奔

        2021-01-14 00:43:08蔡巖峣
        翠苑 2021年2期

        蔡巖峣

        爺爺告訴我,我家的祖先原本不在江南,在江北。那時候我六歲,知道什么是南,也知道什么是北,但江是什么,我不知道。

        爺爺指著門前那條河說,江就是河,但大得多,很大很大,很長很長,一眼望不到頭,你就想吧。我試著想過,但還是想不到。

        我以為,世界上最大的河就是北邗河了。那條河從宜興的東安湖一直通到我們的洮湖。農(nóng)歷三月發(fā)桃花水,洮湖水位暴漲,北邗河開閘泄洪。爺爺就和我坐著水泥機船撈魚去。

        爺爺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憋一會兒氣,單臂往船艙里扔進一網(wǎng)大青魚。那青魚灰背黃脯,渾圓碩大,躲在網(wǎng)下,目光森森,我不敢觸摸。爺爺單手把著發(fā)動機架的鐵桿,流水刷刷地從他脖頸和胸前砍過。他拖住備好的另一張網(wǎng),又一個猛子扎下去,半晌兒扔進來幾只螃蟹。

        我們載著漁獲回家。金色的夕陽鋪在爺爺和我光溜溜的脊背上,溫暖又愜意。爺爺說,吃魚的人聰明,吃活水里的野魚就更聰明,但后來我知道,那些魚和螃蟹是湖里人用圍網(wǎng)養(yǎng)的,被洪水沖了出來,嚴格來說,我們這算偷。

        但當時沒有偷的概念。

        星夜,我和爺爺坐在門前的河岸煮螃蟹,他把三塊磚豎著擺成“門”字形,在“門”上架一只大蚌殼,在蚌殼底下用稻草烤火。爺爺把5塊錢一瓶的分金亭白酒倒在螃蟹上,掐一把野蔥,煮出來的螃蟹酒香四溢。我醉了,螃蟹肉含在嘴里發(fā)木,爺爺把我摟在懷里,我就這樣在他懷里睡著。

        當然,好玩的遠不止這么多,但總和水有關(guān)。爺爺在河里游泳,我坐在機船上,他游累了就用手扶一會兒船舷。機船漫無目的地開著,總會遇見新鮮的河流和新鮮的風景,但這些風景對于爺爺來說或許已不再新鮮,所以他才會喋喋不休地跟我嘮叨過去的事。

        爺爺說,他的爺爺,也就是我的太爺爺,曾經(jīng)在江北給人補鍋生活。那年月沒有天災,卻有人禍,日本兵來了,只要能動彈的,全部拔腿開溜。太爺爺就一個人溜到了江南。沒有吃飯的家伙,到江南以后,太爺爺在湖里給人打魚。

        他一個人掌著一條船。

        洮湖十萬多畝的水面,從古太湖分化而來。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里記載,此湖原屬古五湖,自古就有漁民聚居。唐代有個詩人張籍寫過:“長蕩湖,一斛水中半斛魚,大魚如柳葉,小魚如針鋒,濁水誰能辨真龍?!?/p>

        那天,太爺爺打魚累了,獨自躺在湖岸曬網(wǎng)歇息,好風,好太陽,好水,好空氣,好不愜意。就在太爺爺閉著眼睛,渾身都浸泡在愜意里時,遠遠跑來了倉皇逃命的游擊隊長。

        爺爺跟我說,那是真的游擊隊長,有名有姓,方志上有記載的。

        游擊隊長被日本兵追趕,出了金壇縣南門一路向西。他原本打算喬裝混進縣城里摸清日本兵的守備情況,但一個巡邏的偽軍把他認了出來,所以游擊隊長一路狂奔,不敢怠慢,直到看見年輕的太爺爺躺在湖邊,瞇著眼睛曬網(wǎng),忙喊救命。

        太爺爺是個義士,不是游擊隊長要救,是游擊隊長自然更要救。但放眼望去,四圍周遭沒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船艙里空空蕩蕩,輕易會被發(fā)現(xiàn),岸邊的蘆葦蕩也不安全,萬一日本兵搜過去,難逃一死。他的心頭似乎有螞蟻在咬,游擊隊長眼看著就要繼續(xù)向西逃跑,太爺爺突然看向自己泊在湖邊孤零零的漁船和那根光溜溜的桅桿,來了主意。

        他解開系住帆布的繩索,帆布“嘩”得一下落地,他喊游擊隊長側(cè)躺,抱住帆布下擺的橫木,三下兩下像卷一張餅皮一樣把游擊隊長卷了起來,直到那根卷餅被高高地掛上桅桿的梢頭,才抹了一把汗,重新躺回湖邊。日本兵搜到這里,看見躺在湖邊的太爺爺,拿槍指著他系哩哇啦地問剛才那人向哪跑了,太爺爺指向西邊。日本兵仔細地搜查了船艙和蘆葦蕩,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又對著湖水一通掃射,哪知道,一心想抓住的蘇南游擊支隊隊長,大名鼎鼎的葛寶三竟然藏在他們頭頂呢。

        我說爺爺騙我,他賭咒發(fā)誓,說絕對沒有騙人。還說,游擊隊長被救下來以后,從腰間掏出一把槍,“啪”地一槍打中了桅桿頭,驚起了葦蕩里的白鷺,“啪”地一槍掉下來一只白鷺,再“啪”地一槍那只往下掉的白鷺腦袋炸開了花,腦漿像雨點一樣濺下。三槍放完,站在岸邊的太爺爺看呆了,后來就管那個游擊隊長叫“葛三槍”。

        13歲那年,我到鎮(zhèn)子里上學,臨離開時,發(fā)覺爺爺已經(jīng)老了。

        他不再二話不說,一個猛子扎進北邗河里捕魚,而是養(yǎng)了一只魚鷹,一只蜷頭縮脖的魚鷹。那只魚鷹代替不了爺爺,它終日睡覺,從不捕魚。我知道,對于爺爺來說,魚不重要,捕魚也不重要。他不缺衣少食,也不靠捕來的魚換錢,很多時候,他甚至剛爬上碼頭,就把那點漁獲在村子里分掉了。他喜歡打魚,喜歡一個人坐在機船上,慢慢地開。螺旋槳的葉片把北邗河劈成兩半,兩串白色的波浪線,從發(fā)動機那里開始分裂,涌向岸邊。

        爺爺就這樣坐在機船上,漫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跟爺爺說,讓爸爸回來吧,回來陪你。他堅辭拒絕。爸爸在長江邊的一個廠里隨船挖沙。他倆的關(guān)系自打我記事起就沒好過。

        爸爸和爺爺?shù)囊庖娪肋h無法統(tǒng)一。在爺爺?shù)臄⑹鲋校职忠恢笔且粋€叛逆的孩子。曾經(jīng),爺爺讓爸爸初中畢業(yè)去當兵,他把家里的東西全砸了,說什么也不肯去,把他的頭砍下來也不去,他絕不離家半步。等到我上學,爺爺又讓爸爸在家學一門手藝,或者到街上擺攤做些小生意,他又把家里的東西全砸了,說一定要走,出去打工,死也不肯留。他就是這樣的人,沒人理解得了他的想法,媽媽也理解不了,所以結(jié)婚一年以后她就和他分手,匆匆地逃走了。

        我猜,爸爸和爺爺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或許和奶奶有關(guān)。奶奶在爸爸一歲的時候沒了,一張相片也沒有留下。別說我,就連爸爸自己也不清楚奶奶到底長什么模樣。在我童年時,我把大部分的想象留給了奶奶,估計爸爸也一樣。有一次,我問爸爸,奶奶叫什么名字。他沒有理我,就著小魚凍的咸菜喝悶酒,眼珠紅得能滴出血來。從那天起,我就不再問他有關(guān)于奶奶的任何事情。

        上中學前,我想出門找一趟爸爸。

        我和爺爺說,本以為他會發(fā)怒,但他的反應相當平淡。爺爺說,你想去就去吧。邊說邊用梳子梳理著他的魚鷹。我從魚鷹蒼老的眼睛里,看見爺爺?shù)哪樕虾翢o表情。

        搭車的錢有沒有?爺爺從口袋里掏出荷包,遞給我一些零碎的紙幣。我就拿著那些紙幣,出門了。事情遠比我想象的順利,當我乘車抵達江邊那個叫南水的鎮(zhèn)子時,爸爸已經(jīng)在長途客運站的門外等我。

        在外這么些年,他的面孔因水上行舟而被蒸得黧黑,教我?guī)缀鯚o法相認。他的頭發(fā)亂得可以,像一蓬雜草,身上穿的一件白色汗衫已經(jīng)分不出鼻子眼睛。我低聲叫了句爸爸,他沒有應我,而是在前面引路,領(lǐng)我去他住的地方。

        那是一片巨大的倉庫。

        十幾米高,百十米長的綠色防雨罩下是一個接一個連綿的沙堆。幾架挖掘機像巨型動物一樣緩慢地爬行,將褐色的沙子一堆一堆地吃進,又像反芻一樣,將流瀉的泥水傾吐進紅色的后八輪卡車里。沙粒摩擦,發(fā)出優(yōu)美而動聽的嘶嘶聲,像一只寬大又柔軟的手掌撫摸過頭頂。

        爸爸住的地方,是沙場一角的單間水泥宿舍,上面覆蓋著藍色的鐵皮。屋子里的陳設(shè)相當簡陋,只有一個小小的電扇在搖頭吹風。爸爸提著暖水壺出門找水,讓我先在這里休息。我坐到床上,躺下來,空氣里漂浮著濕漉漉的沙味,心頭種下的種子隨著感官的敏銳而瞬間破土。我要看見江了!

        后來一次次從南到北,或者從北到南,從上方跨過這條大水時,我發(fā)覺它那么小,那么細,那么柔弱,而在當時,當我面對著它,才真切地體會到了爺爺說的,很大很大、很長很長。它不是放大版的北邗河,而更像兩端沒有盡頭,被無限拉長了的洮湖。

        在那片寬闊的大水面前,我不自覺地蹲了下來。天晴,無風,但細細的浪到達岸邊時已經(jīng)有我半人那么高。爸爸和幾個挖沙的工人要去江里游泳,順便打一網(wǎng)魚,晚上下酒。爸爸把一支三叉戟死死地釘牢在江邊,釘住了網(wǎng)的一頭。他和朋友們脫光了衣服,露出黝黑的皮膚、結(jié)實的肌肉,撈一把水撲打在胸脯上,然后就手挽著網(wǎng),魚一樣游進了江。

        他們的目標是江中間的一塊沙洲,游到那兒再折返回來。他們?nèi)齻€人交替著領(lǐng)頭,身形在我的視線中越變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

        到達沙洲以后,風浪開始變大。太陽在江的南岸試圖落下,江水開始泛紅,像煮開放涼的綠豆湯那樣,由綠變紅。遠遠的地方有船行的汽笛,低沉的,拉長的,嗚嘟。他們似乎坐在岸上休息,而我則在江邊發(fā)呆。我想起了爺爺,但沒有去想祖先。我突然好奇,爸爸和他的朋友們剛才用的是什么泳姿?自由泳嗎?如果是自由泳的話,手臂上纏繞著漁網(wǎng)會讓一只手無法擺動。仰泳?如果是仰泳的話,他們辨不清方向,江水湍急,游出去不到一百米就不知岔到哪里去了。又或者是蛙泳?用嘴銜住網(wǎng),兩只手掌撥水?一定是蛙泳,爸爸會蛙泳,泳姿標準,一個猛子扎進去,半天不露頭,撥水,蹬腿抬頭,撥水,蹬腿抬頭,比青蛙游得還標準的蛙泳。

        太陽急遽地下落,肉眼可辨得下落,他們回來了,遠遠地靠近,放大著那些黑點。我特意留心爸爸的泳姿,他用的不是蛙泳,而是側(cè)著撥水,最常見的老頭鳧水的姿勢。毫無美感可言,我的心瞬間失落。

        后來,我外出求學,離開了洮湖鎮(zhèn),去了比江南更南的南方。

        一次偶然翻閱《史記》,我讀到了《吳世家》,里面記載了這么一則故事,泰伯南奔。說的是兒子和父親之間的事。

        泰伯和他的弟弟仲雍,是周太王的兒子。他們有個老三弟弟,叫季歷。季歷的兒子是姬昌,是個承天命的圣子,因此周太王要把王位傳給季歷,再傳給姬昌。泰伯和他的弟弟為了不讓父親為難,就逃了,一路往南逃。司馬遷是這樣寫的:“於是泰伯、仲雍二人乃奔荊蠻,文身斷發(fā),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泰伯之奔荊蠻,自號句吳。荊蠻義之,從而歸之千馀家,立為吳太伯。”初至這蠻荒之地,泰伯和仲雍眼前是一片怎樣的荒涼景色?他們會不會恨自己的爸爸?就因為侄子的一個有關(guān)赤鳥的夢,就要離開自己生活了半輩子的故鄉(xiāng)?

        兩人的想法無從可知。總之,他們被太史公敘述成了一對好兒子,一對體諒父親的義子。而在故事的結(jié)尾,這對義子也得到了天命的褒獎,荊蠻的野人紛紛歸順,他們成功了,當上了吳地的大王。

        我給爸爸講了這個故事,目的是為了疏通他和爺爺之間的關(guān)系。我想讓他聽聽,人家兒子是怎么孝順爸爸的,你也要對爺爺好一點。說這個故事的時間是某年秋天,我回家?guī)兔η锸铡N也粫椎?,但可以運輸、脫粒、攤稻和曬稻。我提著一壺水和一兜蘋果去地里看爸爸刈稻,在田埂旁的桑樹底下和他一起休息時,給他講了這個故事。

        他聽完以后沒有發(fā)話,想了一會兒然后說,你的故事不對。我問,怎么不對?

        兩兒子要走,他媽不管嗎?就這么讓他們走了?

        我一下子給問住了。確實,我不能說他倆沒媽,或者,我不能說在古時候女人是不被講述進故事里的,就算講進去了,也多半不是好事。但這個故事正因為此立不住。兩兒子要走當媽的能不管嗎?這可是兩兒子啊,當媽的心頭的尖尖。我笑了,說,爸還是你厲害。爸爸喝了口水,戴上帽子,又提著鐮刀走了。

        在外這些年,我承認我有點想他。

        當然,也想爺爺。想他們倆一人端一只碗,一個人坐在東門口,一個人坐在西門口吃飯的樣子。太陽,把西邊爺爺?shù)挠白永驏|邊,拉得老長老長。影子,像筷子一樣細,瓦片一樣扁,悄無聲息地向爸爸長過來,但總在即將長上爸爸后背的一刻,他起身離開。

        我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讓我有了這么一個叛逆的爸爸。他曾經(jīng)做了許多我敢想而不敢做的事情。在初中因為打架兇狠名頭很大,中學沒畢業(yè)被學校勸退,輟學以后卻一直保留了有關(guān)數(shù)學的興趣,閑來無事喜歡一個人坐在家里做題。長大以后,他不務正業(yè),一直在鎮(zhèn)子里打零工,后來娶了個漂亮的老婆又很快離婚,等到兒子上小學,他選擇了外出流浪。

        有關(guān)爸爸的這個謎我一直埋在心底,而等謎底最終揭曉時,爺爺卻已經(jīng)去了。

        他先于那只蒼老的魚鷹而去。

        走的時候干干凈凈。爺爺洗干凈身體,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新衣。他親手掙下的三層瓦房,自己只住一層最靠里邊的一個小單間。房間歸置得整整齊齊,符合他的風格。他躺在涼席上,旁邊是疊好的被子,這讓我想起了爺爺曾經(jīng)在門前的水泥場院上曬網(wǎng),一根水草也要挑干凈,然后疊好碼放整齊,之后不允許別人再碰。

        我從南方回來,親戚們正圍著爸爸出主意。他悶頭抽煙。后來喪事一切從簡,除了爸爸讓人們把爺爺?shù)乃鄼C船從河里扛上了岸,放在爺爺靈前,敲碎,祭奠。在親戚們辦完喪事離去以后,爸爸獨自和我沿著北邗河散步。在聊天的過程中,我第一次聽到了有關(guān)于奶奶的事。

        這應該是爸爸斷斷續(xù)續(xù)從別人嘴里聽來的,拼湊出來的故事,所以講給我聽時,既不完整,可能也不真實。

        爸爸說,爺爺是年輕時在部隊認識的奶奶。那時候爺爺是個小班長,奶奶是隨軍的護士。奶奶是山東人,雙親都不在了,一個人參的軍。爺爺?shù)谝谎劬拖嘀辛四棠?,總是對她照顧有加,奶奶因此就和他好上了。后來退伍時爺爺跟奶奶說自己家鄉(xiāng)好,連哄帶騙地把她誆了來江南,兩人就這樣一起在家鄉(xiāng)搞了個小作坊加工魚飼料。那時候我們的家里總是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又咸又腥的飼料味。爺爺和奶奶把收來的小魚小蝦在門前曬干,然后再伴著面粉、糠、油、雞蛋和藥,一起磨碎,放到脫模機里壓成一粒一粒的小圓柱形,再打包賣給養(yǎng)魚人。

        曾經(jīng)的洮湖鎮(zhèn),幾乎家家養(yǎng)魚。因此爺爺和奶奶的生意很好。后來政府要求退漁還耕,要把開成魚塘的土地再填滿,夷成平地,爺爺和奶奶的生意就淡了下來。但爺爺致富以后養(yǎng)成的臭毛病沒能改,打牌、喝酒、抽煙。尤其是賭癮,越來越大。一出家門,上橋就是一家老字號的茶館,叫松鶴樓,爺爺除夕夜的時候還在松鶴樓里打麻雀。風雪交加的大年夜,奶奶一個人在家生一個小小的火盆取暖,還挺著一個大大的肚子,正懷著爸爸。上門催賬的人來了,奶奶冒著風雪去松鶴樓找爺爺,卻被一個巴掌掀得滿地找牙。

        生下爸爸以后沒多久,奶奶一個人撐船去宜興販飼料,一不小心落水,死了。還沒滿月的爸爸從此沒了媽。

        他給我講這個故事時,我們正立在橋上。月色清亮,河水里的月亮隨著河水的波動而碎裂成細紋。就是這條河,把奶奶的生命帶走。我看向爸爸,他抽著煙,臉上的神色和月色一樣平靜。就在今晚,爺爺和奶奶的死一起跌跌撞撞地跑到我面前,我沒有見過奶奶,那就像祖先一樣把她懷念吧。

        爺爺去世以后,爸爸終于和一個死人的沉默和解。

        他消停下來,不再出門折騰,而是在街上擺了個小攤,做點小生意,給人補鍋。

        我不知道他從哪學的,家里的這門古老的手藝,居然在他手里復活了。過了段時間回來再看,手藝竟還有點進步。他能麻利地剪下一塊白鐵皮,套著鋼種鍋底的破洞,坻住鐵砧,再用一把小錘叮叮咚咚地敲,直到那塊鐵皮被敲得和鋼種鍋底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天然,再用電烙鐵焊緊。

        爸爸補鍋的手藝越來越好,但卻把那支補鍋的攤子撤了。因為來找他補鍋的人實在太少。一方面,鍋的質(zhì)量比以前好,另一方面,鍋壞了,人家寧可掏錢再買一個。所以他空學了這門手藝。不知道是他學晚了,還是用晚了。偶爾有熟人要來找他補鍋,會特地找到家里。爸爸就坐在門口,三下兩下給人補好了。

        和爺爺不一樣,他沒有退伍軍人補助,所以除了補鍋,他還要養(yǎng)魚。

        他承包了村子里兩畝半的魚塘。一個人清淤,用石灰水消毒。打上水以后,一個人販水草和螺螄進行布置。下完魚苗,又成夜成夜地守著。在我的記憶里,養(yǎng)魚是一件快樂的事,我曾和爺爺一起到他的朋友家里看人養(yǎng)魚。我以為那就是一個人一條船一支篙子的事。給魚喂飼料的活我也干過,把船撐到魚塘中心,再用塑料勺往魚塘里撒飼料,能撒多遠就多遠。飼料在水面像雨點一樣落下來,魚兒們歡快地跳出水面爭搶。撒完了,一個人躺在船上曬太陽,水草婀娜,白云婀娜。

        但爸爸養(yǎng)魚以后卻累脫了相,原本黧黑的面孔,變得更加漆黑,健壯的肌肉因為缺水而變得松弛。而且更加寡言少語,一個人住在魚塘邊的小房子里。

        他曾經(jīng)看不上的爺爺做的那些事,現(xiàn)在都變成了壓在他肩頭的大山。我特意叮囑他不用擔心我,但他還是幾次寄錢來。生活之于他,已經(jīng)過成了極簡的狀態(tài),除了靜靜地等待那些魚兒長大成熟,他就像一個隱居的修士,對這個世界一言不發(fā)。

        但他到底還是被我傷了心,因為,他得知,我背著他去找過媽媽,而且不止一次。

        嚴格來說,是媽媽找的我。這些年來,其實我和她一直都保持著聯(lián)系。只是因為他的原因,我把這種關(guān)系處理得很克制。媽媽在常州打工,在一個面包房里學手藝。那個面包房的老板很精明,從不肯把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傳給她,所以好幾年來,她還是只能干打掃、發(fā)面之類的雜活。

        那天,在她的要求之下,我一個人乘著車輾轉(zhuǎn)去找她。面包房在城市邊緣的一家居民區(qū)里。居民區(qū)旁邊是一所小學。我從公交車上下來,看見小學門口,三三兩兩的家長正接孩子放學。走進居民區(qū)里,我又看見了那塊空空蕩蕩的健身廣場。想起了以前媽媽回家看我,也喜歡帶我去洮湖鎮(zhèn)的健身廣場。

        她約我在一家奶茶店見面。

        我坐在窗前等她。一個女人悄無聲息地進來,那就是我媽,除了變得更老了一些,她幾乎沒有更多變化。她給我?guī)砹艘粔K面包房里的重陽糕,正是這個季節(jié)賣的玩意兒,這個玩意兒是我們這里傳統(tǒng)的小吃,糯米做的,甜赤豆餡,外面撒滿了紅綠絲和果仁。我們坐在一起沒有很多話,為了避免尷尬,我把那塊重陽糕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了,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我一直都不太喜歡那種小吃。

        她還是委婉地跟我說,面包房老板向她求婚的事。這件事我已經(jīng)聽過好幾遍,我的態(tài)度一直沒變,由她自己決定。當然,在我心底,我自然希望她和爸爸重歸于好,但這種希望渺茫得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倆還是他倆,分開的這20年來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所以這種希望才更加渺茫。

        爺爺去世以后,媽媽和我說起過有關(guān)家里的事情。她說,她也聽別人講過奶奶慘死的樣子,從河里撈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泡得發(fā)了白。她不想和那種男人生活在一起,她說,她也是從北邊來的,不是洮湖鎮(zhèn)上的人。話里有話的意思是,她怕自己最后也落得同樣的下場。

        我不可能反駁她,每個人都有理解和追求自己幸福的權(quán)力。這些年來,我還聽到過許多比她更加不如的故事。雖然媽媽早不愛爸爸了,但至少對我還算不錯。我不能告訴她,爸爸現(xiàn)在已經(jīng)安定了下來,在家養(yǎng)魚,偶爾還會給人補個鍋。20年前,她因為動蕩選擇離開,今天,她可能會更加厭惡那種平庸而一成不變的生活。

        我和她坐了很久,終于要走了。居民區(qū)里各家各戶的燈基本上都已經(jīng)點亮。我和媽媽站在店門口的路燈底下告別,蚊蟲飛舞。我問媽媽,無故曠工,老板不會扣你工資嗎?她說,他不敢扣我,現(xiàn)在他又招了個新的女員工,比她還年輕。我無可奈何地笑了,這個世界有時候真的很幽默。

        我站在橋上,環(huán)視我們的村子,外河。它在洮湖鎮(zhèn)的東邊。據(jù)說,之所以這里叫外河,除了因為它在鎮(zhèn)子的外邊,還因為這里住的大多數(shù)是從從北邊遷來的人。因為是外人住的地方,所以叫外河。

        這個說法我向爺爺和爸爸都求證過,但他們給出的回答出奇地一致,都說不是。

        爺爺說,是因為我們的村子靠在北邗河邊,河水連通著外面,所以叫外河。爸爸的解釋是,從來就沒有一個內(nèi)河,外河就是個叫法,沒有內(nèi)外之別,那就不和地域歧視有關(guān)。

        我相信他們的回答。

        泰伯和仲雍一路從岐山向南奔來,不知跨過了多少條河,每一條河跨過去了,就有一個外邊,那就是外河。關(guān)于這條河,關(guān)于這個外邊,關(guān)于由北而南來的人,有數(shù)不清的故事,無法細說。當然,最重要的故事,大多和那條最長最長,最闊最闊的河有關(guān),太爺爺躲避日本兵逃命的故事,就因為跨過了那條最長最長,最闊最闊的河。

        但細數(shù)爺爺、奶奶、爸爸和媽媽的命運,如此多舛曲折,可能還真和他們是外邊來的有關(guān)。奶奶和媽媽是外邊來的人,爺爺和爸爸是外邊來的人下的崽兒,而我自然也成了外人。所以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后來我的潛意識作祟,讓我變得越來越不愿意回來。

        爸爸把爺爺親手蓋的三層瓦房賣了,把魚塘轉(zhuǎn)讓了,因為我的大學終于畢業(yè)。

        我不用再讓爸爸給我寄錢,從今天起,我就要徹徹底底地靠自己的雙手吃飯。簽房屋轉(zhuǎn)讓協(xié)議那天,我最后一次回家,去外河。一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那里早不是我熟悉的樣子了。

        在外讀研這幾年,我每年都讓爸爸南下找我,到我住的地方一起過年。不知不覺間,他把那三層瓦房租了出去,自己還住原來魚塘邊的那間小房子。魚塘轉(zhuǎn)讓給別人以后,他給人看魚塘,800塊錢一個月。

        租我家房子的是一對安徽夫婦,人很老實,租金每一次都交得很及時。但因為兩個人的生意是賣鹵菜,所以每天都要在家里熬各種鹵,不太干凈衛(wèi)生。墻壁被煤煙染黑了,地上堆積了一層又黑又厚的油脂。我和爺爺曾經(jīng)一起煮螃蟹的岸邊和碼頭,也都零零碎碎地堆滿了各種垃圾。

        我不知道爸爸怎么這么快地想把這座房子轉(zhuǎn)手,可能是想以這種方式與過去種種不堪的回憶告別。在這座房子里,爸爸曾經(jīng)長大,我也曾經(jīng)長大,有過兩個兒子,兩個爸爸。那屬于我們一家人的咸咸的魚飼料的氣味,以及后來門前栽種的梔子花的香味,早就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飄散了。現(xiàn)在,空氣里浮動的是鹵味??吹降?,是那對安徽夫妻老實敦厚,而又有點淡漠的臉。

        爸爸放手不管,一切都由我處理。我坐在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桌子旁邊,確認了合同準確無誤,再把房子的鑰匙交到他們手里。8萬塊錢,賣掉了這個藏著我15年回憶的空間。

        我同那對夫妻告別,和爸爸一起離開這里。圍繞著那幢房子的圍墻,曾經(jīng)我無數(shù)次輕巧地在上面練習平衡,現(xiàn)在看來,就只是一圈矮矮的水泥墻根。

        爸爸帶著我,走那條走了無數(shù)邊的河邊小路。路上,他問我,那8萬塊錢能不能先交給他支配。我當然沒意見。

        現(xiàn)在他有了一個新的活兒,給北邗河的河道清淤。那是鎮(zhèn)政府拉來市里投資200萬的大項目。一艘大挖沙船調(diào)來了,船上要招好多好多的挖沙工,爸爸就去報了名。其實早該治理了,給這條50歲年齡的,和爸爸幾乎一樣大的人工運河來個徹底的清理。

        爸爸告訴我現(xiàn)在他還有了一個新的愛好,養(yǎng)魚鷹,他說這種水鳥通人性。那8萬塊錢是他起步的本錢。他領(lǐng)我去看他那條新買的水泥機船。我和他下了河的堤岸,泊船的地方一棵歪脖的老柳樹還幾十年不變得歪在河邊。爸爸招呼著,我從架在河岸的木板上有些笨拙地跳進了船艙里。等我在船舷上坐穩(wěn)以后,他拉動了機船的柴油發(fā)動機。

        我們駕著船,向遠方航行。河水溫暖,勾起了我無數(shù)的回憶。爸爸問,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我看著岸邊向我涌來的,無數(shù)陌生的風景,說,過完這個年以后我還是得往南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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