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4月初的一天,外甥女桂花和丈夫方喜到城里趕集時,發(fā)現(xiàn)有人在散發(fā)張貼廣告,廣告上有一張娘和一個不相識的老頭兒的合影。他們覺得不對勁兒,便把這張廣告拿回了家。
4月30日,中央電視臺記者跟隨我回家拍攝一期《東方之子》,這一次的主持人是白巖松。中午吃飯時,桂花拿出了這張廣告,對我說:“二舅,你看他們這樣做違不違法?”
我接過廣告一看,這是某家大型企業(yè)的一張8開2版彩印報型廣告。頭版頭條是娘和一個老頭兒的合影照片。憑多年的從影經(jīng)驗,我一下就看出來,這是一張改頭換面的照片,原照片是4年前爹娘游覽長城時我抓拍的爹娘的合影,本來屬于爹的位置卻換上了另外一個不相識的老頭兒。照片的下方是醒目的標題《咱爸咱媽》。文中說,咱爸咱媽上了年紀身體不好,脾氣不合,老吵架,服用了他們廠的產(chǎn)品之后,又重新煥發(fā)了青春……
很顯然,他們是利用照片和“俺爹俺娘”的知名度,來做這種虛假廣告,以期達到推銷他們產(chǎn)品的目的。我頓時氣得胸口發(fā)悶。
我把廣告給白巖松看,巖松第一句話就是:“焦波,跟他企業(yè)打官司,你肯定能贏。著作權、肖像權、名譽權,它侵犯了多種權益?!?/p>
我問桂花:“這張廣告你姥爺姥娘(我爹娘)看見過嗎?”
桂花說:“俺姥爺一直住院沒在家,他不知道,俺姥娘不認字,看了也沒用,所以也沒讓她看?!?/p>
我說:“那好,桂花,這件事別讓你姥爺知道,他知道后會生氣的?!?/p>
桂花說:“我知道了,一定保密?!?/p>
我把這張廣告帶回北京,正考慮如何打官司的時候,淄博電視臺和北京電視臺已做了一期新聞節(jié)目,他們是發(fā)現(xiàn)了這張廣告后,馬上去我老家采訪爹娘的。從他們采訪到的畫面中,我看到,當淄博電視臺記者宋立峰把廣告遞給我爹時,爹一看就火冒三丈,氣得胡子直打哆嗦:“古來殺父之仇最大,再就是奪妻之恨,這都是些犯條款的事。這么大的企業(yè),他能不懂得這事?”
娘耳朵聾聽不出爹說什么,但看到爹吹胡子瞪眼生了大氣,知道出了大事。她從爹的手中拽過報紙,說要看看上邊到底登了個啥照片。娘端詳了半天,滿臉疑惑地問記者:“這個老漢是誰?我咋不認識他?”
記者剛要問娘什么,爹搶過了話頭:“你不認識他,怎么和人家照相呢?”
這一句娘聽清楚了,對爹說:“我沒想著和人家照相?。 ?/p>
爹一聽,更火了:“你這是搞的些啥?你不和人家照相,他咋就登在這報紙上呢?”
“不論你想啥,俺就是沒和人家照這張相?!蹦镆采鷼饬?,跟爹爭執(zhí)起來。
這些年來,我從來沒見娘敢這樣頂撞爹。
爹見娘不承認,吵得更兇了:“這是個啥人呀!你看長得這個熊樣!再說,這事還得怪你那寶貝兒!他照來照去,照了咱20多年,卻照出了這樣的照片。是嫌他爹長得不漂亮,又想找一個新爹咋的?”
記者看爹大動肝火,而且還把我也扯進去了,趕緊告訴爹娘這是做廣告的廠家在印刷過程中把爹的形象有意地去掉了,又換上了這個老頭兒。
娘聽了,咋也弄不明白:“這照好的相片還能換人?”
爹一聽就明白了:“這事我懂,現(xiàn)今的科學能辦成這事。我說呢,俺和老伴結婚70年了,恩恩愛愛,夫唱婦隨的,她是不會干出這種事來的。再說,俺那孝順兒也不會照這樣的相啊?!?/p>
記者見爹氣消了一些,問爹:“大爺,您看這事咋處理?”
“打官司!”爹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打官司?咋還打官司?”娘吃驚地問爹。
“當然得打官司。這不是個小事。”
“啥大不了的事,就不會好好說說?”娘一生都沒和別人紅過臉,哪敢想到打官司。
……
爹要打官司的新聞在電視臺播了以后,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侗本┣嗄陥蟆愤€以“《俺爹俺娘》被盜用,俺爹要討說法”為題做了整版的報道,《經(jīng)濟日報》《中國青年報》《消費者報》等全國上百家報刊也做了報道。做侵權廣告的廠家迫于社會和輿論的壓力,到處求人講情,表示他們承認錯誤,向老人和我賠情道歉,并表示給予一定的經(jīng)濟賠償。
我回家征求爹的意見。聽說侵權企業(yè)承認了錯誤,爹說:“既然他認錯了,也賠情道歉了,那就讓他一把吧。這叫‘饒人是?!9湃瞬皇怯芯湓拞?,‘話到舌尖留半句,理從處事讓三分’。凡事不能做到杠上(做絕了),他提出和解也行?!?/p>
我尊重爹的意見,經(jīng)過與侵權企業(yè)商談,雙方很快達成和解協(xié)議。這場侵權官司最終沒打起來,甚至連訴狀還沒來得及寫,就畫上了句號。
我問爹:“當初你怎么想到要打官司的?”
爹說:“咱老實了幾輩子啦,總是受到人家欺負,現(xiàn)在這個社會,講以法治國,有人欺負咱,我就咽不下這口惡氣?!?/p>
我又問:“當時你咋還誤解俺娘呢?”
爹說:“剛看那張廣告時,我認準你娘和人家照了那張相片,一生氣就瞎聯(lián)系,連結婚時的事都想到了。你不知道,你娘過門后,就相不中我,嫌我黑。她倒相中人家那些小白臉兒了,可人家還相不中她呢。她沒那大網(wǎng),能拿住那大魚?不過這么些年了,我也不計較了,用現(xiàn)今的話說就是既往不咎,得往前看了??墒堑竭@把年紀了,你娘除了到我床邊上讓我給她撓脊梁以外,白天,她上這張床上躺,上那張床上躺,唯獨不上我這張床上躺。不信你問一問老陳(保姆)。”
聽了爹的話,我和老陳直樂。
過了一會兒,爹推了推娘的手,說:“我說,那一次見到那張廣告,我誤解你了,也委屈你了。電影《李雙雙》中不是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兩口子打仗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黑夜睡覺在一頭’嘛?!?/p>
爹沒說完,自己就已經(jīng)笑得說不下去了,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了。
娘好像根本就沒聽爹說的這些話,臉上也沒有多少反應。見爹不再說話了,才拉拉我的衣角,問:“官司不是不打了嗎?”
“不打了,和解了?!?/p>
娘好像放下了一樁心事一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不打了好,和解了好?。 ?/p>
摘自《俺爹俺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