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孩
1
從綱島乘東橫線,不用換車,五十分鐘就到了東京的池袋。跟連金約見面的時候,他一再地囑咐我說:“你第一次到東京,千萬不要出站臺。下了車,在月臺上等我們就行了。不見不散?!?/p>
是房東勝見美子幫我查的路線,她也囑咐我說:“如果聽不懂日語,你就看漢字??床坏綕h字就數(shù)數(shù)。一共有十站,電車停第十次的時候你就下車?!?/p>
跟連金相識,純粹是偶然。因為一直沒有找到工作,不去學(xué)校的日子,我會到外邊瞎轉(zhuǎn)悠。那天我去鐮倉,一下車就看見了那家畫廊。說真的,我不懂畫,進畫廊純粹是為了打發(fā)時間。也因為海報上介紹的畫家是中國人,還是位女性。我現(xiàn)在想不起女畫家的姓,只記得最后邊的字是“華”。畫廊里燈光溫柔,三四個人在看畫,窗前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男人。我看了幾分鐘畫,想走的時候,女畫家讓我坐下來喝一杯茶。我坐到男人的對面。其實,看他的第一眼,我就感覺到他跟我一樣是中國人。女畫家問我喝熱茶還是喝冷茶。我說喝熱茶。她去沖茶的時候,男人問我:“你也是中國人嗎?”
我說是。他看起來很高興,說女畫家的丈夫是他的好朋友,還說女畫家有才氣,他很喜歡她的畫。我想因為我也是中國人,他才會自來熟,跟我說了這么多的話。女畫家端茶過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做完了自我介紹。他姓賴,叫連金,從中國臺北來的日本,現(xiàn)在在一家華文報社當(dāng)記者。然后他問我來日本有多久了,是學(xué)生還是已經(jīng)工作了。我說我是留學(xué)生,從北京來日本的,來了還不到一個月,正在找工作。開始,他好像不明白,我就解釋說我需要交學(xué)費,得半工半讀。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我干脆把跑了一百多家都沒找到工作的經(jīng)歷也說了一遍,只是描述得有點兒像闖江湖。他對我說:“你這么年輕,日本好多中國飯店,找個端盤子的工作應(yīng)該不太難?!蔽艺f我在日本連一個朋友都沒有,不知道端盤子的工作應(yīng)該怎么找。他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后問我能不能告訴他我的電話號碼,也許以后能夠幫我的忙。我還沒有買手機,就給了他房東家的電話號碼。我非常高興,覺得認識他可能是我的幸運。
從畫廊里出來,我去看了鐮倉大佛。不過我沒想到佛像會那么大,昂了半天的腦袋,脖子都累酸了。
說到運氣,我自覺還算不錯。乘上飛往日本的飛機,我覺得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世界,在起飛的剎那間就蕩然無存了。在日本的日子,也許只能靠我的運氣了。我一直喜歡坐在飛機里看到的天空景色:藍的天,白云輕飄飄的,像浮游的棉花,也像棉花糖。時間在飛逝,而我當(dāng)時的心情卻是希望飛機能夠一直地飛下去不停歇,不要抵達日本。后來我跟很多人說起這一刻的心境,原因是我不知道下了飛機以后,有沒有人來機場接我,大學(xué)會不會給我安排宿舍,工作能不能盡快找到。我非常非常害怕。每次我說到這里,聽的人都會感嘆說:“你真有勇氣?!被蛘哒f:“你膽子真大?!?/p>
但天無絕人之路。大學(xué)教授還是安排了一位叫雅子的學(xué)生到機場接我了。雅子其實是中國人,因為跟日本人結(jié)婚,入籍日本,所以有了一個聽起來像日本人的名字。我沒有想到的是,她直接把我?guī)У搅藱M濱國際酒店。一進酒店的大門,我就問她住一個晚上要多少錢,她朝我笑笑說:“一萬八千日元?!蔽覈樍艘惶瑔査诰频曜滋?,她淡淡地說:“住到你租到房子為止,至少也要一個月吧。”
我的嗓子立刻就啞了。
來日本前,我一共準備了一萬美金,按照當(dāng)時的比價,相當(dāng)于一百萬日元。那么,用一百萬除于一萬八,我想我可以在日本待二十天左右。雅子在柜臺跟服務(wù)員說話,但是我聽不懂。不久,她帶著我跟在服務(wù)員的后邊去房間。在電梯里,我問她學(xué)校給不給我介紹工作。她說工作要自己找,但不太容易找到。我“嗯”了一聲。她接著說:“即使你有好運,大概也要等幾個月的?!蔽覇枮槭裁匆冗@么久,她反問我:“你會說日語嗎?”我說我自學(xué)過日語,會讀會寫,但是不會說。她問為什么。我開玩笑地說:“教我的是書本,書本是啞巴老師。”她笑了,然后讓我先學(xué)著說幾句日語再去找工作。
在日本的第一夜根本睡不著。不安和緊張,以及疲勞充滿了我的身體和大腦。聽起來橫濱國際酒店是一個很氣派的名字,但實際上房間小得只有六個榻榻米那么大。房間里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個床頭柜和一個寫字臺,寫字臺上有電視機和電話。我的情緒亂糟糟的,決定到酒店的外面走一走,同時又覺得害怕,但是越害怕越是感到興奮,因為橫濱這個剛剛光臨的城市里,有太多令我紛亂的想象。
唯一能夠打發(fā)時間的只有寫字臺上的那臺電視機。我打開電視,電視里放映的是什么節(jié)目,因為無心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遙控器上有“有料”兩個字。因為是紅色的,看起來特別顯眼。我一直握著遙控器,幾次想按那兩個字,但又猶豫著放棄了。我想我是個女生,結(jié)賬的時候萬一……一想到萬一我就泄氣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我還是睡不著,聽不懂什么意思的電視節(jié)目使我覺得無聊。床頭有一個很小的冰柜,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有啤酒。我喝了一罐啤酒,是一口氣喝下去的。于是血液開始往腦子里沖。這時候我對自己說,要么就看,要么就不看。最終我抓起了遙控器,快速地用手指按下“有料”兩個字,屏幕上立刻換成了男女二人在床上的戲。
雖然我曾經(jīng)看過很多毛片,但這是與西方完全不同的日本版本,還是以新鮮吸引了我。里面的女孩子幾乎都是高中女生,十幾歲的樣子,身體很美,那種青春的美。只是還不懂得做愛,不懂得放蕩?;蛟S這些女中學(xué)生們的腦子里正想著錢,她們看上去毫無感覺,木偶娃娃般將她們與生俱來的青春和美在被玩弄的過程中展現(xiàn)出來。我有些迷惑,日本怎么允許未成年的少女拍這種三級片呢?
盡管我有一點點兒心痛,但是殘缺甚至是變態(tài)的性的覆蓋還是安慰了我。城市在雨的濕潤中,我在熱水般的濕潤中。無論日后我在日本的運氣如何,日本的初夜是娛樂的,新鮮的。此時此刻的我是興奮的。我忽然覺得自飛機起飛時便困擾著我的不安、孤獨以及悲傷,都不過是一種臨時的夸張。通向新的人生的路剛剛在我的腳下展開。我二十多歲,風(fēng)華正茂。
雅子真是個好人,她只讓我在旅館住了一個晚上,就把我?guī)У剿约旱募依镒×?。過了一個星期,一位叫李日升的中國留學(xué)生,說他認識日本國際理解教育學(xué)會的會長,而這位叫勝見美子的會長,聽說我沒有地方住,愿意我暫時住到她家里去。李日升說:“你也不能白住。象征性地給幾個房費吧?!彼麕胰チ藙僖娒雷拥募?。一開始,勝見美子說不要我的房租,但是我不肯,有時候欠人家的情比欠人家的錢更令我覺得不舒服。說什么我都堅持每月交三萬日元的房費,勝見美子就答應(yīng)了。用一百除三,我想我可以在日本待一年了。
李日升帶我離開雅子家去勝見美子家時,雅子跟我解釋,說安排我住橫濱國際酒店并不是她的錯。她說是教授讓她安排的。教授還告訴她,我在國內(nèi)是作家,賺了很多稿費,不在乎酒店那幾個錢。我說國內(nèi)幾本書的稿費,拿到日本花的話,根本不成比例。她說她當(dāng)然知道,其實她曾經(jīng)想過要給我安排一家便宜點兒的地方,但她以為是我自己跟教授吹牛,所以故意“教訓(xùn)”了我。最后,她突然對我說:“有一點我沒有想到,你一個女孩子,竟然會花錢看毛片。說真的,我?guī)湍憬Y(jié)賬的時候都覺得丟人?!?/p>
雅子之后是李日升和勝見美子。之后是連金,真的是天無絕人之路。
連金真的打電話到勝見美子家找我,說他在橫濱有一位朋友,也是中國人,叫維翔,能幫我介紹一份工作。他約我兩天后的下午五點在JR線池袋站的月臺上見面。
2
就像是要我牢牢記住維翔似的,沒想到見他的第一面,竟讓我在月臺上等了一個多小時。更沒有想到的是,連金將我親手交給了維翔以后,人間蒸發(fā)般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掉,永無再見。
約好了五點見面,已經(jīng)快六點了,連金和他的朋友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也不能擅自離開,因為跟連金說好了“不見不散”。山手線的電車一輛接著一輛地停在面前,車車不空的人流涌下來擠進去,就是沒有連金的身影。不久,天開始暗下來,還下起了小雨。我穿了一件紫色的風(fēng)衣,風(fēng)衣下只有一件毛衣,覺得非常冷。有幾次我想走了算了,但好不容易出現(xiàn)了一個能為我介紹工作的人,就當(dāng)是好事多磨吧。
連金向我跑來的時候,我正好到了崩潰的邊緣,差一點兒就要哭出來了。連金也穿了一件風(fēng)衣,是米黃色的?!霸瓉砟阏娴牡仍谠屡_上啊?!边B金一邊說,一邊扯著我的胳膊向出口走。不等我作解釋,他接著說:“多虧了維翔,是他想到你有可能在月臺上等我們,讓我來月臺上找你的。你知道嗎?我們在檢票口那里等了你一個小時?!蔽艺f我在月臺上也等了一個小時。連金說:“時間不早了,我們跑兩步吧?!彼_始跑起來,我跟著他跑,從這個時候起,身邊的一切我都感覺不到了,我跟著他迷迷糊糊地出了檢票口。
連金指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對我說∶“他就是我朋友維翔?!?/p>
我的心里滑過了一絲亮光,覺得喜歡他。我一向喜歡高個子、目光冷漠、神情自若的男人,喜歡屁股性感的男人,喜歡牙齒雪白而整齊的男人。正如媽媽對我的評價:“你這個人比較好色。”我的疲勞一掃而光。然后連金指著我對維翔說:“這就是我說的秋?!本S翔朝我點了一下頭,說要請我和連金去一家四川餐廳吃飯。我肚子早就餓了,馬上就同意了。
維翔走在連金的身邊,我走在他身邊。天更加黑了。本來我是覺得冷的,但這時卻脫下了風(fēng)衣搭在手臂上。我聽見連金跟維翔說了句什么話,但是沒有聽清。這時候,維翔放慢了腳步,側(cè)過頭問我累不累。我說不累。對我來說,池袋是新鮮的,維翔是新鮮的,要去的餐廳也是新鮮的。不管怎么說,這是我第一次去海外的中國餐廳吃飯。不過,池袋的夜晚跟橫濱沒什么兩樣,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飯店,燈火輝煌。高樓墻壁上的大電視里正在播放手表的廣告,流出來的音樂好像在空氣里顫抖。有一刻,維翔走到比我跟連金前一點的地方。他的一頭卷發(fā)不知是不是燙的。他穿了一件銀灰色的西裝。我忽然有點兒亢奮,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臟在一上一下地跳。
維翔說他姓李,老家是山東。我叫了他一聲“李先生”,然后說我的老家也是山東。他說他并沒有去過山東,他爸爸在山東出生,在天津長大,而他自己在中國臺北出生。我說雖然我去過山東的幾個城市,但只待了幾天。他說我們可以算是半個老鄉(xiāng)了,不如不要稱他“李先生”,就叫“翔哥”好了。我就笑著叫了他一聲“翔哥”。他問我喜歡吃什么。我說想看看菜單。他把菜單遞給我說:“想吃什么就叫什么,不用客氣啊?!蔽易屵B金點菜,但連金只點了兩個炒菜,我就點了魚和火鍋。翔哥問我喝不喝酒。我當(dāng)然會喝酒,但今天似乎不是喝酒的氣氛,就說想喝茶。他叫了一壺龍井,聞起來很香。我喝了一口,似乎喝到了所有的山清水秀,身體一下子舒服起來。
我們邊吃邊聊,在店里待了很久。說到幫我找工作的事,翔哥說他從連金那里知道我在國內(nèi)是搞文字工作的,不知道想找什么樣的工作。
他大概是在試探我,我有點兒不自在。
連金對我說:“維翔在橫濱認識很多朋友,有什么要求的話,盡管說好了?!?/p>
我的臉有點兒熱,看著翔哥說:“我有自知之明。我剛來日本,不會說日語,所以不是由我來挑工作,而是有沒有工作可以讓我做。”我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我剛剛又交了一大筆學(xué)費,所以呢,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有得做就行。我需要賺錢。”
好像他一直在等著我這么說,立刻回答道:“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p>
工作的事談妥了以后,連金說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說我也該回橫濱了。連金說他住在東京,但是翔哥住在橫濱,跟我是同路。他想起什么似的,建議翔哥“送送我”。翔哥看我。我裝出只是問問的樣子,有點兒結(jié)巴地問他方便嗎?他回答說方便。連金說:“那我們走吧?!蔽冶緛砭透兄x連金的,現(xiàn)在更加感謝他了。
出了飯店以后,連金對我跟翔哥說:“你們走吧?!蔽抑x了他,跟他說再見。后來我沒有再注意他,所以不知道他是朝哪個方向走的。
后來我們根本沒有再見過面?,F(xiàn)在想起來,我還是有一種可笑的印象,覺得連金是為了把我交給翔哥才出現(xiàn)的。
3
電車帶著我遠離了池袋的嘈雜。車廂里一共有十幾個人,但是都靜悄悄的,要么是閉著眼睛睡覺,要么是捧著本書閱讀。翔哥坐在我身邊,大腿緊貼著我。兩個人無聲的沉默令我覺得難受。看窗外,是黑乎乎的一片。我希望他跟我說點兒什么,但他一直沉默不語。想想在四川餐廳吃飯的時候,說話的基本上也都是連金,也許他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也在看我,于是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下。他小聲對我說:“下一站我就要下車了,但是如果你希望我陪你到你下車的地方,也可以?!?/p>
我打斷了他的話:“謝謝你的好意,但是不用麻煩你了,今天已經(jīng)花費了你不少的時間。”
他不吭聲,過了一會兒后問我:“真的不用送你到家嗎?”
我說:“真的不用?!?/p>
我再一次謝了他??煜萝嚨臅r候,他又小聲對我說:“人生地不熟的,你回去的時候千萬要小心。至于工作的事,你放心吧,我會盡快跟你聯(lián)系的?!?/p>
他下了車,車門關(guān)上了。然后電車跑了起來,我追著他的身影看。看不見他之后,我換了個座位,坐到了剛才他坐過的地方。我使勁兒吸了吸鼻子,聞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之后我一站一站地確認著月臺上站牌的名字,終于到了綱島。下了車,出了檢票口,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停了。街道上幾乎沒有人,只有路燈將路面照得發(fā)亮。我在路燈下待了一會兒。
之后的一個星期,他一直都沒有給我打電話,偶爾想起在四川餐廳的對話,好像一場夢。我想,也許是他不喜歡我這個人,所以不想幫我的忙了吧。
幾乎在我對找工作的事感到絕望的時候,勝見美子讓我陪她一起去車站附近的一家大超市。她說反正我在家待得百無聊賴的,不如出去走一走,順便也可以找找工作。她說車站附近有很多面包店和飯店,如果由她這個日本人幫我一起找的話,也許能找得到。我想她說得對,就坐上了她的車。
她買了好多肉和菜。車站離超市不遠,五分鐘就到了。她把車停在停車場,帶著我,疾風(fēng)閃電般地詢問了幾十家飯店和面包店。聽說我是外國人,不會說日語,所有的店都拒絕了我。我很難過,讓她帶我回家。去停車場的路上,我對她說:“我就知道沒有地方要我的?!彼豢月?。上了車以后,她問我要不要緊。我說我有點兒受不了。她說橫濱這么大,又不止綱島這一個地方有店,可以到其他地方試試。我想她不理解我。說真的,受不了的是我的自尊心。雖然雅子早就告訴我工作不好找,但我也沒想到?jīng)]有一家店要我。我想在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也許我只能跟以往一樣,不去學(xué)校的日子,就坐在勝見美子家的窗玻璃前看外邊的樹和街道,看一個個陌生的人走過。趕上流浪貓走過窗前,我就會興奮地敲一下窗玻璃。
再往后呢,我想大不了花光了全部的存款回國罷了。
回勝見美子家的時候,路過一條小街,遠遠地,我看到街的盡頭有一個斜坡,斜坡上有一家加油站。她把車停在加油站,我以為她要加油,但是她問我對加油站的工作感不感興趣。我說算了吧。她讓我看道口的一個招牌,說加油站正在招人??吹轿要q豫的樣子,她鼓勵我說:“已經(jīng)來了,最后試一下。反正被那么多家拒絕了,也不怕再被拒絕一次。”我想了想,回答說:“好吧。就試最后一次吧?!钡俏易屗热枂栆灰鈬恕Kチ?,很快返回來,說店長讓我去面接,我趕緊下車去店長那里。店長問了幾個問題,我都回答是。最后,他讓我明天就來上班。我以為聽錯了,問勝見美子:“是叫我明天來上班嗎?”
勝見美子說:“是啊。讓你明天就來上班,一小時九百日元。”
回到車上,我只想聽一聽勝見美子對我被聘用上了的這件事的看法。她說趕上加油站缺人,而工作的時候基本上不用語言。其實剛才我也觀察過了,車來加油的時候,工人先是說“歡迎”,然后拿塊抹布擦擦車窗,然后車離開的時候說一聲“謝謝”。她對我說:“幸虧我堅持試試。”我說是。
翔哥突然來電話了,問我現(xiàn)在的情形如何,有沒有找到工作。我努力讓自己在電話里不哭,但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抽抽搭搭的。誰叫從見面的那一刻起,我對他就有了一種愛戀的感覺呢。我詳盡地述說了我在加油站上班的情形。面接的那天給我的印象是,加油站的工作不過是用抹布擦擦窗玻璃,鞠著躬說聲謝謝而已。但實際上,即使沒有車來加油,工人們也得一直站在露天里。最使我痛苦的是,有幾個客人要洗車,而我打工的店比較小,根本沒有洗車機器,只能人工洗,一洗就是一兩個小時。
話說我上班的那天,不巧趕上了壞天氣,早上已經(jīng)是烏云密布,中午天開始變黑,跟著就下起了雨。更甚的是,雨下了沒多久就轉(zhuǎn)雪了,接著是雪轉(zhuǎn)冰雹。風(fēng)一直不停地刮。我想老天跟我開了一個非??鋸埖耐嫘?。我曾經(jīng)十分喜歡西部的民謠信天游,慘厲的歌聲交織著劈裂的嗩吶聲,令我每一次聽到都會心抖抖地逼出淚水。但是用自己的肌膚感觸到信天游,這應(yīng)該是第一次。我連站帶跑地干了八個小時,回家后覺得腰痛腿痛。最主要我對用來洗車的藥水過敏,臉上的皮膚腫起來,又紅又痛又癢。我憤憤地對翔哥說∶“我真的搞不懂日本人,簡直是傻,沒有車來的時候坐著休息多好啊,非得一直站著。我真的干不下去了?!彼宦暡豁懙芈犖野言捳f完,問我怎么辦。我說我只在加油站干了一天,第二天就辭了。他說辭了好,因為剛好為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他說新工作不錯,但是也要面接。他問我明天有沒有時間。我說有。他對我說:“如果你臨時有急事不能去面接,請一定打電話通知我。”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我說好。放下電話,我高興得一直想笑。
4
翔哥已經(jīng)站在櫻木町車站的檢票口等我了。他穿了一件銀灰色的西裝上衣,黑色的水洗布褲。我問他是否已經(jīng)等了很久,他說他也剛到?jīng)]有多久。然后,他看了看我的臉,對我皮膚過敏的事表示難過。他問我臉還痛不痛。我說有點兒癢癢。于是他帶我去藥店,買了一管消炎藥膏。他當(dāng)場打開藥膏幫我涂藥。他的手觸碰到我的面頰時,我的心也癢癢的了。然后他說這份工作實際上是他爸爸介紹的,所以要我去見見他爸爸。
我跟他坐電車去了石川町,因為他爸爸在中華街的一家咖啡廳等我們。
咖啡廳很大,客人很多,但客人中的一大半都是中國人。他爸爸選擇的座位不太好,就在咖啡廳的中心,進進出出的人都會經(jīng)過我們身邊,令我覺得鬧心。他對他爸爸說:“你這么早就來了啊。”然后又把我給他爸爸介紹了一下。我趕緊跟他爸爸打招呼:“您好。”他爸爸回了我一句你好。沒想到他爸爸看起來很年輕,說是他哥哥都不過分。雖然他爸爸坐在椅子上,我還是感覺到他的個子很高?,F(xiàn)在我只記得他爸爸也穿了一套灰色的西裝,至于是什么樣的襯衫和領(lǐng)帶,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我本來是有一點兒緊張的,但是他爸爸在說話的時候一直都是東張西望的,根本不看我的臉。剛開始我以為他是在找什么人,幾分鐘后,我判斷出東張西望是他的一種習(xí)慣。
翔哥坐在他爸爸的對面,我坐在他的身邊。說話的時候,我常常會轉(zhuǎn)過身或者歪著頭看他。我還保留著他在四川餐廳留給我的印象,就是不太喜歡說話,沉默寡言。另一方面,他爸爸跟他正好相反,非常善談。說真的,翔哥從容安靜的樣子,日后常常浮現(xiàn)在我的心里,特別是我們熟悉了以后,當(dāng)我們成為一對相愛的男女,一對情侶,我總是被他的安靜深深地吸引。對我來說,男人的最終意義,是一種神秘的感染性和多余的復(fù)雜性,是為了解釋一個存在的夢幻。因為這個理由,后來我花了很多年的工夫去追求,代價大得要我押上了肉體的全部和全部的信心。我現(xiàn)在也沒有覺得有什么過錯和悔恨,反正,人在不同的階段總會有不同的追求。
不久,他爸爸說要帶我去見一個朋友。他解釋說,這次給我介紹的工作,是在制果工廠做糕點,但是他本人不認識工廠的負責(zé)人,他的朋友會帶我去工廠面接。我看了看翔哥,翔哥要我跟著他爸爸走。我謝了他,跟他說再見的時候,他說晚上會給我打電話。
翔哥的爸爸帶我走進了一間屋子,我想這是一間辦公室。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匆娢腋韪绲陌职?,他立刻站起來,問我會不會說日語。我說我不會說,但是能看能讀,多少也能聽懂一點兒。他問為什么。我把對雅子說過的話跟他也重復(fù)了一遍。他笑著重復(fù)了一句“啞巴老師”,然后把早已經(jīng)準備好的頭盔遞給我說:“你坐過摩托車吧。”我說沒有。他露出吃驚的樣子對我說:“那么就體驗一次吧?!彼屛腋摺N倚∨苤隽宿k公室,忽然想起來忘了跟翔哥的爸爸說再見。
按照男人的吩咐,我坐到摩托車的后座上。男人坐穩(wěn)了以后對我說:“摟緊我的腰。”因為是第一次乘摩托車,我很興奮。天氣真好,天空湛藍湛藍的。我緊緊地抱住男人的腰。摩托車一溜煙地跑了起來。
還沒覺得過癮就到了制果工廠。男人先下車,我跟著下了車。朝制果工廠大門走去的時候,我感到心臟在上上下下地振動。后來我慢慢地理解了,中國社會講究的是人情世故,在中華街,如果有熟人介紹,如果對方答應(yīng)面接了,那么面接就不過是走過場。其實,我去面接的那一天,正好是制果工廠開張的日子,事前雖然內(nèi)定了三個工人,但是人手根本不夠。廠長姓陳,來自中國臺北,后來我們都叫他陳師傅。他告訴我,工廠里的活基本上使用機器,人能干的活很少,也很簡單,根本用不著學(xué)習(xí)。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漫長而又痛苦的找工作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了。廠長給了我一套白色的制服,要我換了去干活。我嚇了一跳,問他:“現(xiàn)在就開始上班嗎?”他說是,還帶我去打卡機那里教我怎么打卡。開摩托車帶我來的男人看起來很高興,讓我好好干,爭取早一點加工資。我謝了他,他謝了廠長,然后就離開了。
位于橫濱中華街一角的這家工廠,很像袖珍版的中國。靠墻的桌子上放著一臺錄音機,里面流出來的是鄧麗君的歌聲。圍在工作臺做月餅的人都說中文。墻壁的四圍是一面面的鐵架子,上面擺滿了饅頭和肉包。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工廠的這種氣氛,我覺得這像一種生活,熱熱鬧鬧,充滿油鹽醬醋的氣味。有一點廠長說得對,就是工廠里的活不需要動腦子,既輕松又單純。
我跟那幾個工人很快就混熟了。令我感到意外驚喜的是,工廠一天管工人兩頓飯:午飯和晚飯。陳師傅讓我們自己做飯:“你們想吃什么,就挑個人去買好了。買回來以后呢,會做菜的人負責(zé)做菜好了。”廣州出身的衛(wèi)東一直笑嘻嘻的,大家都推薦他去買菜。他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一大捆空心菜。大家又讓他炒空心菜。他說不好吃也不準埋怨啊,便將空心菜放在油鍋里炒了一下端到飯桌上。日本的大米好看又好吃,亮晶晶得像透明的珍珠,吃起來香噴噴的。綠茶熱乎乎的。也許是因為人多熱鬧,雖然空心菜只用大蒜和鹽熗了一下,我們還是把盤子吃了個底朝天。我一直有一個奇怪的毛病,就是吃飯的時候不敢聽音樂,會引起胃痛,還會傷感流淚。今天我一邊聽鄧麗君的歌聲一邊吃飯,胃竟然沒痛。
下午的活還是做月餅。我的工作是,將按照分量稱出來的豆沙捏成圓圓的球狀,將豆沙球用面皮包起來。
現(xiàn)在讓我介紹一下其他的幾位同事吧。除了我和衛(wèi)東,大劉是北京出身,而小林則來自福清。有一次,陳師傅問我們知不知道鄧麗君,我們都說知道。
說到鄧麗君,在我的記憶中,應(yīng)該是20世紀80年代開始走紅的。我第一次從她那凄婉、哀怨的歌聲中感知了內(nèi)心的悲傷。然后是張行的《遲到》,張薔的《東京之夜》。這些有顏色有味道的聲音,精靈般在城市以及城市的空氣里散發(fā)著女人、疾病乃至花草的氣息。打一些比喻來說的話,我的心病了,城市病了,海突然靜了,海水突然涼了,神經(jīng)支離破碎?,F(xiàn)在想一想,喜歡上文學(xué),也許跟鄧麗君有一點兒關(guān)系,通過文字來表達心聲。
快下班的時候,工廠里的電話機響起來,陳師傅說是找我的電話。為了不弄錯,我問是什么人找我。陳師傅說是個男的。我以為是翔哥的父親,沒想到卻是翔哥。翔哥會打電話到工廠,我真的是又高興又興奮。
翔哥說∶“是我?!?/p>
我說:“啊,謝謝你,沒想到面接完就開始工作了。”
“下班后有什么事嗎?”
我說:“沒事。”
“想不想一起吃個飯?”
我點著頭說:“好啊?!?/p>
“那么,我六點在綱島車站的檢票口等你。不見不散?!?/p>
我說:“好,不見不散?!?/p>
我是一鼓作氣趕到綱島車站的??吹轿?,翔哥一臉平靜地舉了一下手。正是下班時間,車站的里里外外都是人。車站的附近就是商業(yè)街,咖啡店、面包店、飯店、居酒屋,甚至菜店,可以說應(yīng)有盡有。有些店的商品就陳列在店口,比如花店,連柜臺都搬到了露天里,有客人買花,店員就在臺子上包裝鮮花并收錢。
翔哥有一個習(xí)慣是我后來悟到的。后來我無數(shù)次搬家,我們吃飯的地方換了又換,但每次約會,他都是比我先到。他會帶著我徑直去某一家居酒屋或者飯店。我覺得他是在見到我之前,就已經(jīng)將周圍的情況了解好了。
法國小說家勃勒東說過一句話:愜意的生活就是在一間玻璃房子里,人人都能看見你,沒有任何秘密。這句話用來形容日本的居酒屋,一點兒都不過分。我特別喜歡日本的居酒屋,誰都不看誰,自己喝自己的,非常自在。翔哥帶我去的居酒屋,有一個很浪漫的名字,叫“荀菜櫻坂”。進去后,他問我喜歡坐在椅子上,還是喜歡坐在榻榻米上。我覺得榻榻米新鮮,就選擇了榻榻米。他告訴我用不著“跪坐”,會導(dǎo)致腿腳麻木,覺得怎么舒服就怎么坐。于是我伸著腿坐在榻榻米上,果然很舒服。斜對面坐著一個男人,一邊用牙簽剔牙齒,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腳指頭。我最討厭有人當(dāng)著我的面摸腳,覺得有點兒惡心。不過我很快就把他忽略了。
翔哥問我工作是不是很累。我說站了大半天,當(dāng)然會累,但干活的時候很開心,所以也不覺得特別累。他問我喝什么,我要了扎啤。一位年輕的女孩為我們上啤酒,她半跪在飯桌旁邊,笑瞇瞇地說了一句“請慢慢享用”。我跟翔哥說女孩讓我想起了一首詩。他問是什么詩。我背給他聽。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接著是翔哥說我們干杯吧。我舉起杯,跟他舉到眼前的杯碰了一下,然后一口氣喝掉了一半。因為在工廠里吃過晚飯,我肚子不餓,不怎么想吃菜,光喝酒了。之后我差不多一直點溫?zé)?,而他就一直為我斟酒。酒盅里升騰出的熱氣在我和他的中間繚繞,很像兩個人的呼吸。說真的,他說的普通話很糟糕,但嗲嗲的。他說話的時候,我的心里會癢癢的。
話題聊到我的過去,他想知道我在國內(nèi)有那么好的工作,為什么要來日本,為什么寧肯在工廠里打工也不回國。我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釋。他怎么可能理解呢?
來日本真正的原因,是我剛剛跟零兒離了婚,離了婚還不得不住在從零兒單位分配的公寓里。零兒搬走了,每天進進出出家門的時候,總是要跟零兒的同事見面,見了面又不得不打聲招呼。人生的痛苦可以由我跟零兒分著扛,這種別扭的感覺就沒有辦法分著扛了。好像中了邪似的,我越是想盡快地忘掉零兒,零兒的同事們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將零兒提示于我。我想逃也逃不掉。這些事我也不想對他說,說了他也同樣理解不了。
來日本的機緣是一件紫色風(fēng)衣。或者說是和風(fēng)衣有關(guān)的一張照片,和照片有關(guān)的一本書。這樣說,聽起來似乎是在繞圈子,但這是事實。兩年前,我在北京飯店的購物處買下了一件風(fēng)衣。我穿著它走在北京的街頭時,曾有迎面走過來的男孩子,沖著我豎大拇指。我知道豎大拇指的意思就是“酷”。這樣的一件風(fēng)衣,換在今天的話,一定是非常一般,但在那時,可就是非常時髦的了。整整一個秋天,我天天穿著這件風(fēng)衣。風(fēng)衣長過小腿,小腿處黑色的長裙罩著高筒靴。
我有一個朋友叫大頭,是挺有名的畫家兼攝影家。他說我穿這件風(fēng)衣的時候,給他的感覺好像紫丁香在微語。他要為我拍一個紫風(fēng)衣的特輯,主題叫跳動的憂傷。他折騰了半天,從拍的幾十張照片中拿起一張說:“結(jié)果還是搶拍的這一張最好?!闭掌械奈?,深鎖著眉頭,兩只手插在紫色風(fēng)衣的口袋里?!澳憧础!彼麑ξ艺f,“你皺著的眉頭,你的眼神,還有你的眼睛里,好像掛著濕漉漉的淚?!彼颜掌玫秸障囵^放大,用木框鑲起來,然后當(dāng)作禮物送給了我。我把照片掛在睡房的墻壁上。
這張照片,后來被我用在一本書的封面上。書出版后,他比我還興奮。他把書高高地舉在手里說:“真棒,簡直就是明星照?!笔堑?,他總是令我的情緒高高飛揚。
再后來,我把那本書寄給了一位日本大學(xué)的教授。我是通過出版他書的中譯本認識他的。后來教授告訴我,他在收到了書后,決心把封面上的漂亮女孩,變成自己的女弟子。于是他給我寫了一封信,問我是否愿意到他所在的大學(xué)留學(xué)。
說了這么多,我想說明的就是,很多事都有它的機緣。好比那時候我正好跟零兒離婚,正想從那座公寓里逃出去。人一生中有很多偶然的東西,有時候一個人的命運就是和另外一個人相遇。
聽我說了這么多,翔哥只回答了一句話:“事到如今,你也不用想那么多了?!蔽也豢月?。過了一會兒,他接著說了一句:“其實呢,賺錢也是一件很現(xiàn)實的事?!?/p>
5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精神戀愛者。跟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覺得聊天勝于上床。我之所以喜歡大頭,就是因為他能夠承受我交給他的所有亂七八糟的情感,但絕對不會勉強我跟他上床。
翔哥看了一眼手表,我猜他是想回家了。我也看了一眼手表,已經(jīng)過了八點??赡苁蔷坪鹊枚嗔艘稽c兒,出了居酒屋,走在街道上的時候,我的兩條腿不斷地發(fā)軟。他對我說:“我們找一個地方打kiss好不好?!?/p>
我不知道kiss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是“打”,應(yīng)該就是一種游戲吧。再說了,幾天下來,我似乎習(xí)慣了他來為我安排一切。我回答說好。
從車站向右拐,是一條又細又長的小街。我跟著翔哥走進小街。小街黑幽幽的,十分寂靜。小街的盡頭是幾間典型的和式木屋。我跟著翔哥走進了木屋的大門。大門口掛了兩盞橘黃色的燈,燈光幽靜,照著門前一排茂密的矮樹叢。雖然只隔著一條街,但車站的嘈雜聲卻是非常遙遠的了。
從木屋里走出一個穿和服的女人,翔哥跟她低聲地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從錢包里拿出幾張鈔票。女人接過鈔票后,翔哥朝我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讓我跟他走。他在一間房前站住,打開門讓我進去。原來是間很普通的住房,但因為窗口擺滿了鮮花,空氣中彌漫著迷人的芳香。這里一共有兩個房間,外邊的一間只在中央放了一張矮桌,桌子上放了一套茶具和煙缸。里邊的一間有一套雙人被褥,整整齊齊地鋪在榻榻米上。
翔哥帶我來的地方是情人旅館,我突然明白了他想跟我干什么。我站在窗前不動,他先在矮桌前坐下,然后招呼我也坐下來。我一直不吭聲。他開始沖茶,接著端起茶杯喝起來。我也喝了一口,但一直將茶含在嘴里。過了一會兒,他問我誰先去洗澡,我沒搭腔。他又問我:“不然我們一起洗澡好嗎?”
我咽下茶,喘了一口氣說:“對不起。”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呢?”
我苦笑著回答說:“我沒有想到你會帶我來這種地方。對不起?!?/p>
他突然站起來,一邊解褲子的拉鏈一邊說:“我們還是開始吧?!?/p>
我搖著頭說:“不行。我沒有思想準備,請你還是坐下來喝茶吧?!?/p>
他站在原地看了我一會兒,問我:“真的不行嗎?”
我說:“真的不行。對不起,也許讓你白花錢了?!?/p>
他重新拉好褲子的拉鏈坐下來。從這個時候起,我們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我問他:“這里是按小時收錢的嗎?”
“你不用擔(dān)心錢。如果你決定了不跟我做的話,我們就離開這里。”
我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們走吧?!蔽艺酒饋?,不斷地對他說:“對不起?!?/p>
走到小街上,翔哥突然在一棵樹下站住,問我:“你是故意的嗎?”
我抬起一只手,意思就是讓他不要再說下去。我對他說:“也許你不相信,我不懂kiss的意思。因為你說打,所以我以為你要帶我去打什么游戲?!蔽业哪橀_始發(fā)燒。
他變了臉,對我說:“你閉嘴吧。你說你大學(xué)畢業(yè),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不可能連kiss的意思都不懂吧?!?/p>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跟他解釋:“我沒有學(xué)過英語。我真的不懂kiss是什么意思?!蔽彝nD了一下,接著說:“如果你不說‘打,說‘做的話,也許我就不會誤會了。”我十分尷尬,覺得無法再解釋下去。
他嘆了一口氣,對我說:“沒想到你會這么土?!蔽也豢月?。他接著說:“就算你不懂kiss的意思,但你已經(jīng)跟我進了情人旅館,做一次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p>
但是我突然生氣了,連自己也沒有想到,我對他說:“我就是土啊。土又怎么了,不像你那么拽。不就是接個吻嗎?打什么打啊。你知道語法里打字的意思嗎?打游戲機,打出租車,打人。吻是要說接的啊?!蔽疫€是不解氣,一口氣地說下去:“我們都是中國人,你說中國話就行了。你可以說接吻,也可以說親嘴兒。說什么打kiss,半中半洋的,你才是真土。算你運氣不好,今天的錢,絕對是白花了?!?/p>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小聲地說:“不要這么大聲地吵?!蔽铱戳丝此闹埽⒖贪察o了。他接著對我說:“不過,你也用不著跟我裝模作樣的。說實話,出來打工的女孩,有幾個是沒有跟男人上過床的?我遇到的太多了,一般情況下,我都是一萬日元玩一次,但你是大學(xué)生,我本來打算給你三萬日元呢。”
晚冬的風(fēng)吹過,我的肌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有一只蒼狼從心中掠過,寂寞襲來,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這時候,我的酒意差不多完全解了。
我不知道做了一個什么樣的表示,丟下翔哥,獨自朝車站的方向走。他從后邊追上來,但我不搭理他,一點兒也不放慢腳步。我想我的臉色是陰沉的。他走在我的身邊,有點兒氣喘吁吁地對我說:“也許我不應(yīng)該說你土,但實際上我就是覺得你土。我沒想到你會這么土?!彼贿B說了好幾個“土”。
我說:“你說得對,我很土。所以請你離開我,以后也不要再見我?!?/p>
他說:“一碼歸一碼。我想說另外的那個問題,沒有想到事情的結(jié)果會這樣嚴重。也就是說,沒想到會這么嚴重地傷害你?!?/p>
我說:“你都把我當(dāng)妓女了?!?/p>
突然,他用雙手摟住了我的肩膀說:“我沒有把你當(dāng)妓女,我只是打一個比喻而已。但是我承認我打的比喻不恰當(dāng),失禮了?!?/p>
有一輛小轎車開過我們的身邊,我停下腳步。我們兩個人站在人行道上,他看著我,我看著他。實際上,這時候,我正全神貫注地控制著情緒,要自己不流淚。趁著還來得及,起碼我可以選擇尊嚴的敗退。
使我煩惱的是,其實我在心里還非常地“留戀”他。我對他說:“我剛剛來日本,什么都不適應(yīng)。也許你真的沒有想到會傷害我,但是你讓我感到很意外,讓我吃了一驚?!?/p>
他回答說:“是啊。是我太急躁了,是我過于隨便了,好在你現(xiàn)在理解了我沒有惡意。我呢,也就放心了,你就忘記今天的事吧。”
我說:“好吧。時候真的不早了,你還是回家吧。我覺得很累,也想早點兒回去休息?!?/p>
我說的是真的。我不僅累,還覺得困。也許我的樣子看起來比較消極,他對我說:“來日方長,相信日后你會知道我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要打起精神啊?!?/p>
我說:“好?!?/p>
這時候,他突然遞過來幾張鈔票給我說:“這錢,你拿著吧?!?/p>
我一邊推開錢,一邊急步地走。我對他說:“你不要把事情搞得過于夸張了。我如果為了錢,剛才就跟你做了?!?/p>
他說:“你又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給你錢,并沒有特殊的意思,不過想你用這點錢買幾件好看的衣服?!彼彦X塞到我的口袋里,接著說:“我們是老鄉(xiāng),就當(dāng)是老鄉(xiāng)之間的一點兒照應(yīng)吧?!?/p>
他急急地走了。我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夜色更加濃重了,事情的結(jié)局也許并不是特別的糟糕。有一刻,我甚至聽見了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此時此刻,我比以前更加強烈地愛上他。
綱島,這是一個泛著惆悵的名字。
6
這幾天,我工作得很開心。午休是一個小時,但基本上二十分鐘就可以吃完飯了。工廠里沒有休息室,剩下的四十分鐘只好去外邊打發(fā)。走出工作間,我在連接一樓和二樓的階梯上坐下來。我閉上眼睛,本來是想養(yǎng)養(yǎng)神,但滿腦子里都映著那天在情人旅館里的情形。那個惆悵的夜晚已經(jīng)過去了一個多星期了,翔哥一直沒有打電話給我。他給我的錢我還沒有花,如數(shù)放在家里。每次看到那錢,我的心都會癢癢。說真的,對于我來說,他的存在很像扎在手指上的一根芒刺。我覺得痛,仔細尋找刺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刺已經(jīng)不存在了,殘留在記憶中的一點兒痛楚好像安慰。
有一次,我正午休,有人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我以為是想翔哥想得迷糊了,睜開眼睛看見陳師傅正彎著腰站在我面前。他的臉就在離我?guī)桌迕走h的地方,正沖著我笑。我大吃一驚,問他為什么親我的額頭。他解釋說,午休的時間快完了,而我在階梯上睡覺,看起來睡得特別沉,想叫醒我卻又怕會嚇到我,所以就輕輕地親了一下我的額頭。
他用手正了正頭上的鴨舌帽問我:“睡得好嗎?不覺得冷嗎?”
我覺得他是想占我便宜,雖然心里生氣,臉上卻裝出冷漠的樣子。我想我不能發(fā)火。如果我發(fā)火,這份工作有可能就沒法干了。我真的不想到處找工作了。話說回來,好在他吻的只是我的額頭,如果他吻了我的嘴唇,那么我大概是不會原諒他的。
陳師傅是一個男人,卻有一張很白很白的臉。他的白跟一般人的白不一樣,也許可以說白得過分,以至于使我覺得惡心。有時候我會想,他的臉,簡直就是工廠里剛出鍋的發(fā)面饅頭。
說起大劉,他原名叫劉利。他的身材很瘦,也許用“清癯”形容的話最為恰當(dāng)。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讀了太多書的原因,他戴著一副白邊的近視眼鏡,鏡片很厚。平時說話的時候,總是笑瞇瞇的,給人和藹可親的感覺。雖然他坐過牢,但是我非常信任他。有一次,他抽搐著臉上的肌肉對我說:“現(xiàn)在的我,認識的就是錢、錢、錢、錢。我在日本受這么多的苦就是為了賺錢。為了賺錢,讓我做什么都行?!?/p>
關(guān)于工廠里的事,也就聊到這個地步了。翔哥讓我先忍一忍,什么時候有機會了,再找一份新的工作。我也決定忍,有一句話叫“退一步海闊天空”。
分手時我謝了他。他讓我不要客氣。我說今天其實是我的生日,難得他陪我度過了這么愉快的一個晚上。他說什么也要去商店買一份禮物送我,開始我一直拒絕,但后來還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去商業(yè)街的時候,翔哥說如果我提前透露一聲的話,晚飯就會另作安排了。我從來沒有給自己過過什么生日,對他的好意有點兒感動。說真的,我喜歡海鮮,在居酒屋叫了生魚片,喜歡就是歡喜,跟慶賀沒什么兩樣。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
翔哥突然牽起了我的手,我的心又癢癢起來了。今天,他穿了一件灰色的毛衣,黑褲,黑球鞋。商店的二樓有女性專用柜臺,他帶我去那里,要我挑喜歡的東西。我看了看香水和首飾,最后打算買一套睡衣和一件T恤。漂亮的女服務(wù)員把睡衣裝到禮袋里,扎上美麗的蝴蝶結(jié)?;剀囌镜穆飞?,他問我開不開心。我說開心。他看起來很高興。
這套淡黃色的睡衣,后來跟了我足足有八年。買它的時候,我以為它會跟我一生一世呢。天空中沒有星星,只有澄明的月將眼前的世界照得一片溫柔。我又看到了通往富士情人旅館的那一條小街了,依稀可以看見碧綠的樹,樹下一條小狗正跟隨主人慢慢地散著步。富士情人旅館已經(jīng)是我心里的一種特別的情感,不再與時間地點有關(guān)。我感覺呼吸到的晚風(fēng)在身體里流動,真憂傷。
也許是翔哥心血來潮,突然說要送送我。一直以來,我只跟他說我住在綱島,沒有告訴他到勝見美子家還要乘一段公共汽車。他很驚訝,陪我一起上了公共汽車。在汽車里,我一直跟他講劉利的一些事,他好像不太感興趣??墒强煜萝嚨臅r候,卻又勸我不要跟劉利走得太近。
下車后,我?guī)叩揭粋€小丘的腳下,眼前是茂密的樹林中鋪就的一條小路。他問我:“要走這條小路嗎?”我說是。
說是小路,其實是石頭臺階,在山下根本看不到臺階的盡頭。他跟著我登上了第一個臺階。途中,每隔十幾個臺階就會有一個路燈,但燈光昏黃。臺階又窄又陡,登到中間的時候,兩個人都氣喘吁吁的。我問他要不要休息一下,因為小路一共有一百三十二個臺階,一口氣登上去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他停下來,一邊喘息一邊四處張望,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問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條小路的四周是墳地?!蔽艺f是。
他問我會不會害怕。我說怕。不過,他說他其實害怕的并不是鬼,而是癡漢。他說日本的癡漢特別多,一個女孩子走這樣的夜路太危險了。他建議我以后隨身帶一把雨傘用來防身,因為癡漢也是人,也怕又硬又兇的人。我說每次登上最后的那個臺階時,都會汗流浹背,但那并不是因為累,而是被嚇的。他不理解我在這個時候怎么還有心情開玩笑。我說不是玩笑。他突然松開攥著我的手,將我一下子挾到他的胳肢窩里。我覺得他拎著我的樣子就像拎著一只布袋。剩下的臺階,我是被他拎上去的。
我們真的要分手了。
他對我說:“再見?!?/p>
我說:“再見?!?/p>
我站在原地不動,想目送他離去。他朝道路走去,說是叫一輛出租車回去。他回頭,朝我揮手,大聲地說:“快回家?!?/p>
我朝勝見美子家走去,一步三回頭。看見他也一直回頭,我們相互擺手。一陣陣風(fēng)吹過,將墓地濕冷的氣息吹到我身上。
晚安,翔哥。
7
我穿著翔哥給買的T恤走進工廠。后來劉利形容說,我走進工廠大門的時候,他覺得是一片云彩飄了進來。說真的,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人這么夸我了。陳師傅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陣,說鱷魚牌的T恤衫非常貴,至少也要八九千日元。他想知道工作了沒幾天的我,怎么舍得買這么貴的衣服。我撒謊,說這衣服是我來日本的時候帶來的。他“哦”了一聲。而我呢,關(guān)于“鱷魚”是名牌的事,其實一無所知。我喜歡買漂亮的衣服,但從來沒有關(guān)心過品牌。這一點大頭早就注意到了,問過我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也許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能記住一個人的臉,但很快會忘記一個人的名字。至今為止,我讀了很多人的作品,但幾乎說不出作者的名字。
午休的時候,我和劉利在二樓的空屋里閑聊,衛(wèi)東突然走了進來。他問我跟劉利有沒有拿到工資單。我們都說拿到了。他想知道我們一共拿了多少錢。正好劉利的工資單揣在口袋里,他看了看,對衛(wèi)東說:“我拿到了十六萬?!毙l(wèi)東讓他看一下一個小時是多少錢。劉利說:“面接的時候不是說好了嗎?”
衛(wèi)東說:“就是叫你看一下工資有沒有提?!?/p>
劉利看了一眼就說:“沒提?!?/p>
衛(wèi)東說:“我說了你們可別急?!?/p>
我說:“不急?!?/p>
衛(wèi)東說:“對我們來說,這可是件令人氣憤的事?!?/p>
劉利說:“別廢話了,快說什么事吧?!?/p>
原來衛(wèi)東無意間聽到陳師傅給老板打電話,說的是小林工資的事。
劉利問:“怎么說?”
衛(wèi)東說:“小林干活又快又好,工資每小時提一百日元?!比缓笏雌饋碛悬c兒氣急敗壞地說:“我們同一天就職,工作的內(nèi)容也一樣,都很勤奮,有什么理由小林的工資要比我們高?”
我心里想,如果那時我接受了陳師傅的建議,做他的情婦,那么現(xiàn)在被提工資的應(yīng)該是我了。不過我沒說話,沒有什么好說的,陳師傅為自己的情婦爭取利益,我想也是人之常情。
劉利也憤憤不平,張口罵了一句:“婊子!婊子養(yǎng)的!”
劉利不愧是開過書店的,用相同的一個詞同時罵了兩個人。
衛(wèi)東開始滔滔不絕地感嘆起來,說繼續(xù)在這個工廠里做下去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了,因為沒有前途。我說我也想離開工廠,但是沒有機會。午休的時間快結(jié)束了,衛(wèi)東先回工廠了。有一段時間,我跟劉利都不想說話,這時候說什么都覺得多余。劉利從口袋里掏出香煙說:“他媽的,干脆趕著點回去,一分一秒都不讓工廠賺?!?/p>
但是我沒讓劉利抽煙。他在空房里抽煙的事被發(fā)現(xiàn)的話,以后就沒有這么好的休息場所了。我把翔哥勸我的話用來勸他,讓他忍忍,有機會找份新工作。他說他也想跟我一起離開工廠,但決定不折騰了,因為頂多再待一個月,他就打算回國了。
我一連問了他好幾個問題:你不是想賺很多的錢嗎?你不是還想重新做一番事業(yè)嗎?對他打算回國的事我真的很難過。在這個工廠里,唯一與我相依為命的就是他了。我補充說:“大風(fēng)大浪你都經(jīng)歷了,一百日元這么點小事,不要太在乎了?!?/p>
他沉默了一會兒,不自然地對我說:“我信任你才會告訴你。我是探親來的,只有三個月的簽證,已經(jīng)黑在日本快一年了?!?/p>
我很驚訝:“沒想到你是黑下來的。”
他說他很害怕。我問怕什么。他說怕生病,因為沒有醫(yī)療保險。他又說怕騎自行車。見我不理解的樣子,他解釋說,日本警察輕易不會查詢一個走路的人,但是對騎自行車的人就查得非常嚴。然后他說了很多令他感到害怕的事。比如他不敢在街上說中文,不敢穿著工廠的制服在外邊走,等等。但是據(jù)我看,他真正害怕的是他的身份。
整個下午,我跟劉利都沒有說話。我不說話跟工資沒有關(guān)系,是劉利說要回國的事令我覺得傷感。衛(wèi)東的情緒變化很快,已經(jīng)看不出他生過氣了,他取笑我跟劉利愁眉苦臉的。其間陳師傅差遣他去了一趟門口的小賣店,回來后他的心情似乎更好了。陳師傅外出的時候,他笑嘻嘻地湊到我身邊說:“我不是說我們有機會就要離開這里嗎?”
我問他:“你有進展了嗎?”
“剛才我去中華街,看見一家叫富貴閣的門口貼了一張招聘廣告??上е徽信?wù)員。富貴閣是很大,很漂亮,很有名的飯店,你可以去試試。”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叫我不要笑,說我是女生才會告訴我這個情報。我謝了他,告訴他我沒有信心去試。他問我為什么沒有信心。我說我在橫濱被拒絕了一百多次。他說中華街里的飯店老板幾乎都是中國人,中國人當(dāng)然會照顧中國人。他還說再過幾天就是五月了,而五月初是日本的黃金周,日本舉國上下都休息,中華街會是人潮如海,飯店忙得不得了,需要人手。
果然如衛(wèi)東所說,富貴閣朱欄玉砌,富貴堂皇。我一眼就看見了貼在門口的招聘廣告。白紙紅字,上面寫著“急募女服務(wù)員”,字非常大。
在柜臺接客的是一個女人。一條大辮子甩在背后,粉紅色的旗袍襯托出爐火純青的豐乳肥臀。后來我跟著大家叫她“趙小姐”,她也出生在中國臺北。她的嘴很大,給我的感覺很性感。不僅是她的嘴,從頭到腳,她的全身都散發(fā)出一種性的恍惚。說真的,我一下子就喜歡上她了。我喜歡好看的男人,同時也喜歡與漂亮的女人做朋友。我們成為朋友后她到我家里來過一次,正趕上翔哥在我家里,雖然我故意將翔哥介紹成我哥哥的朋友,她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是因為她不僅是我的朋友,她同時還是翔哥的太太的朋友。但這是后話。
聽說我是來面接的,趙小姐帶我乘電梯到四樓。樓層有一個小方桌,桌上只有一臺電話機,一個看起來十分慈祥的老頭坐在椅子上,老頭頭頂上的電燈照亮了他坐的那個位置。
“貓寧?!壁w小姐突然喊了一聲。最初我以為貓寧是老頭的名字,聽見老頭回了一句“你好”,才想起來“貓寧”就是英文“早上好”的意思。趙小姐真是一個幽默風(fēng)趣的人,我忽然想笑。
面接的時間非常短。一開始,老頭要我拿外國人登錄卡給他看,之后問了問我會不會日語,一天能打幾個小時的工,身體有沒有病。最后,他問我什么時候能夠來上班。
他是富貴閣的部長。我說三天后可以來上班。他讓我三天后早上的九點四十五分到飯店,直接到四樓的這個地方來找他。沒想到富貴閣的工資比工廠高很多,一小時有一千日元??吹轿腋吲d的樣子,他說一千日元是富貴閣的工資底線,如果我干得好的話,還會往上漲。本來我沒想到新工作找得這么順利,到富貴閣以后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來部長有一個兒子,在富貴閣做一樓的支配人,員工們都叫他橋本。聽說他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了,一直獨身,連戀愛都沒有嘗試過。不過,僅僅從外表上看,他長得白白凈凈的,個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單眼皮,細長的眼睛。剛開始,我搞不懂他為什么沒有談過戀愛,后來跟他一起工作,再后來我重新租房子,成了他隔壁的鄰居,他讓我吃了很多的苦頭,我才知道了好多他身上的毛病。連他那烏黑的頭發(fā)也是假的,沒有人看見過他摘下假發(fā)后的樣子。最可笑的是,有一天部長找我談話,讓我跟橋本結(jié)婚。他對我說:“那天你來面接的時候,我之所以聘用你,就是想讓你跟我兒子結(jié)婚?!边@也是后話,也留在以后說。
我本來想明天就到富貴閣上班的,之所以將日子定在三天以后,是想陪陪劉利。我是趁著午休偷偷去面接的,回到工廠的時候,午休的時間還沒有結(jié)束,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我一直在找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候來跟劉利說這件事。肉包子出爐后,陳師傅讓我跟劉利去洗機器,水池子那里只有我跟他兩個人。我對他說:“我去過富貴閣了?!彼f中午不見我去空房就知道我去面接了,然后問我結(jié)果怎么樣。我說被錄用了。有一會兒,他不說話,開口的時候問我“什么時候去那邊”。我說三天以后。我們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我對他說:“陳師傅為了調(diào)理我才讓我洗機器,咱倆關(guān)系好,所以你洗機器是受我的連累。我去了富貴閣,剩下你一個人留在工廠,真擔(dān)心陳師傅變本加厲,把怨恨都撒到你一個人身上?!?/p>
他冷冷地,不動聲色地說∶“大不了我當(dāng)柴火劈了他?!?/p>
我想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我不太清楚,這個時候,除了說“對不起”還有什么能夠表達我的心情。說好了相互安慰,而我先逃避了。洗機器的活很累,但另一方面,我又希望洗的時間能夠長一點兒。不知道我們洗了多久,機器被燈光照得發(fā)亮。
快下班的時候我對劉利說:“我先去富貴閣。我想富貴閣肯定也需要男人在廚房打雜什么的,有了這方面的情報,我馬上通知你?!彼x了我。我接著說:“也許你去了富貴閣,就不必急著回國了?!?/p>
劉利問我:“面接的時候,有沒有讓你拿外國人登錄卡?!蔽以趺赐浟诉@一點,這才是最大的問題。不等我回答,他又說:“再說,這個工廠是封閉的,老是這幾個人,我用不著害怕。”我點了點頭說:“你說得對,我明白了?!焙鋈唬矣X得非常非常沮喪。
干活的時候我老是走神,陳師傅終于忍不住地對我說:“你今天是怎么了?干活不是要兩只手干嗎?”
我從來不喜歡說臟話,這時候心里卻冒出了一個“操”字。但我沒有說出口。衛(wèi)東問我要不要喝杯茶提提神。我說不用。過了一會兒,衛(wèi)東低聲地問我:“你跟陳師傅之間有什么問題嗎?”
我說:“我去過富貴閣了,三天后就過去上班?!?/p>
他高興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那你應(yīng)該高興啊?!?/p>
我說:“還得謝謝你呢,多虧了你向我提供情報。”
“哪里哪里,我只是通風(fēng)報信,事情的成敗還是在你自己的運氣。祝你一切順利?!?/p>
我猶豫了很久。晚上,從勝見美子家溜出來,我來到了一座公用電話機前,將幾個硬幣投進投幣口后,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我對陳師傅說:“你欺人太甚?!比缓笠豢跉獾卣f下去:“你濫用職權(quán)。為了報復(fù)我不做你的情婦,一直刁難我。不僅刁難我,還刁難別人?!蔽冶緛硐胝f劉利的名字,但臨時改成了“別人”。明明是電話,而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在看著陳師傅說話。我的手緊緊地抓著話筒,手心里出了不少的汗水。陳師傅一直說“喂”,我這才意識到應(yīng)該也給他說話的機會。他說他很驚訝,想不到我這么沒有禮貌修養(yǎng)。這時候我感覺有什么東西更加激怒了我,大聲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跟小林搞在一起嗎?你讓小林加班,其實就是在我們下班后,跟她在工廠里做那種事?!标悗煾的沁呁蝗话察o下來,但我沒有停下來,“你卑鄙無恥下流。你故意跑到老板那里說我跟劉利的壞話,想讓老板炒我們的魷魚?!边@件事是衛(wèi)東告訴我的。
陳師傅說:“如果我想炒你們的魷魚,你們已經(jīng)離開工廠了,我只是不想給你們漲工資?!?/p>
他的回答令我驚訝,還有,他的話里都是洋洋得意。我覺得從來沒有如此地厭惡一個人。我對他說:“你炒我們的魷魚,大不了我們再找一份工作。本來我們就是臨時工,連待在日本都是暫時的?!?/p>
他竟然問我:“你們不是來日本掙錢的嗎?”
我換了一個姿態(tài)說:“你可以炒我們的魷魚,但是我可以令你家破業(yè)失。我們現(xiàn)在的對話,我可以一字不改地告訴工廠的老板和你太太。我知道你太太在哪家店里賣糕點,我也知道老板每天幾點鐘在哪里飲茶。最主要的是,你要繼續(xù)生活在日本。”我知道我這么做既幼稚又瘋狂,而且我流淚了,一種污濁的東西一瀉千里般地從我的感覺中逝去。我遲疑了一下說:“我想你是個人渣。”不等陳師傅回話,我將電話掛斷了。
夜里我無法入眠,我想翔哥如果在這個時候給我來電話就好了,但是翔哥沒有給我打電話。
我失眠了,我決定第二天去工廠找陳師傅。
工廠位于石川町車站的北面。由車站到工廠,是一條曲曲彎彎、又細又長的小路。想到要跟這條小路說再見,我的心里充滿了迷惘和憂傷。有時候,我會情不自禁地唱起俄羅斯的民歌《一條小路》,我想象自己的肩頭上有一只鴿子。
小路的中間有一所很大的加油站,加油站的附近,總是集結(jié)著臟兮兮的蓬頭垢面的流浪漢。他們總是在角落坐著,屁股下面墊著紙盒。與他們一樣目中無人,但又成強烈對照的是那群韓國流浪漢。每天路過的時候都能看到他們,他們總是通宵達旦地喝著酒,陽光照耀著他們,他們的面孔是紫紅紫紅的,像橄欖。他們的目光總是追隨所有過往的行人,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打著看上去很猥瑣的招呼。他們也向我打招呼,但我故意裝著不看他們,低著頭快速地走過他們的面前。那個瞬間,我會感到心臟上上下下地振動。是的,跟劉利一樣,我也有這種感到害怕的時候。
日本社會曾經(jīng)是富裕的,現(xiàn)在不景氣也不至于貧困。過剩的產(chǎn)能中有一部分人不被社會所照顧。從某種意義上說,自由是安慰他們,給他們活下去的借口。他們大多數(shù)人與孤獨、寒冷、饑餓和疾病為伴。是的,日本許多繁華的大車站和美麗的大公園里,生存著幾十萬流浪漢,他們是我對日本社會的新發(fā)現(xiàn)。流浪漢像日本社會的一塊不體面的招牌。
今天,我第一次對那幾個韓國醉鬼們做了一個打招呼的手勢,他們“哇哇”地歡笑起來。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他們是快活的。一如我的心情,也是快活的,那種帶點兒幸災(zāi)樂禍的快活。
不等我推開工廠的大門,陳師傅先從門縫里擠出身來。他小聲地對我說:“我認為,我們兩個人需要好好地談一次話?!?/p>
他用手指著我曾經(jīng)用來休息的那個臺階,他曾經(jīng)在那里吻了我的額頭。我隨他走過去。他站在臺階上,我站在他的對面。他對我說:“昨天你掛了電話后,我想了很多?!蔽矣X得他大概又要恫嚇我了,故意將身體挺得筆直。想不到他以溫和的口氣對我說:“本來呢,我是真心喜歡你,所以才想給你錢,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時間能夠多一點。你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都想在一起的時間多一點。但是,沒想到你拒絕了我,而我又小心眼,在一些小事上刁難了你。這是我的錯。我錯了,對不起,你可以原諒我嗎?”
他等著我的回答。我看了看四周,一切都跟我上一次來工廠的時候一樣,這使我冷靜下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行為,其實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問題。無論如何,通過這件事,即便我離開工廠,相信他也不敢刁難劉利了。我朝他擺了一下手,意思是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他看了笑著說:“謝謝你?!?/p>
8
翔哥喜歡更換約會的地點。我也無所謂,只要跟他在一起,無論是什么地方,我都會欣然前往。他說今天在新丸子車站的檢票口等我。新丸子也在東急東橫線上,離綱島很近。我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到了,在檢票口旁邊那個賣香煙的小柜臺前看報紙。
我走到他面前,看見我,他二話不說牽著我的手就走。他走得很快,大約五分鐘,在一座咖啡色的公寓前停住。公寓有五層,很新,應(yīng)該蓋了沒有多久。我問他:“又是情人旅館嗎?”
他說:“你就會往那方面想?!?/p>
他讓我跟著他一起進公寓,乘電梯,在四樓下來,向右走了沒幾步,停在一個房間的大門前。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門,讓我先進去。
脫鞋子的時候,我看見翔哥腳上穿的是灰色的襪子,上面繡著一只可愛的兔子。因為“鱷魚”牌T恤衫那件事,后來我慢慢學(xué)著去了解一些衣物的品牌,所以知道他穿的襪子是“花花公子”。
翔哥示意我看房間,然后問我感覺怎么樣。不過呢,這間房跟一般的房間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氛圍很合我的興趣,感覺比較舒服。咖啡色的雙人床,米色的床單和被褥,米色的雙人沙發(fā),米色的地毯,米色的窗簾。有一縷陽光流在窗前幸福樹的樹葉上。隔壁是廚房,旁邊是浴室,翠玉色的浴缸透出溫馨。
翔哥對我說:“從現(xiàn)在開始,這里就是你的房子了,你隨時可以搬過來住。”
看見我不理解的樣子,他慢慢地跟我解釋。原來他認識的一個女孩剛租下了這個房子,想不到她媽媽來電話讓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去幫忙打理酒吧。但她打算兩年內(nèi)回日本,所以不想跟房東解約,又希望有人暫時住在這里替她付房費,這樣她回日本的時候就不用再租房子了。她真的很聰明,會精打細算,要知道,在日本租房子的時候,事先要交一個月的禮金和三個月的押金,這可是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
我打開衣櫥,發(fā)現(xiàn)女孩的衣服都在里面,有一件粉紅色的毛衣非??蓯邸Uf到轉(zhuǎn)租這個房子的緣由,翔哥對我說:“如果不是你每天回家都要路過那個墳地,也許我也不會幫你租下這個房子?!?/p>
讓我感到驚奇的是房子的門牌號碼竟然是四十六。我的生日是四月六號。也許是第一次,我相信人生真的有很多神奇的地方。這房子跟我一定是有緣分的,說不定就是等著我來居住呢。我興奮地對翔哥說:“沒想到這么快就可以有自己的房子了,這種感覺真好?!?/p>
不過,高興的同時我其實擔(dān)心房費會不會太高。問他一個月要多少房錢,他回答說:“房費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直接走我的賬戶?!?/p>
我說:“這樣不太好,至少我可以付一半的房費。”
他擺擺手說:“你就不用客氣了。反正房子是我擅自租的,以后我們見面的時候就在這里見好了?!?/p>
我想他說得也對,就接受了他的建議。他問我打算什么時候搬過來。搬家又費時間又費精力,我一個女的,沒有搬家公司幫忙怎么行啊。我說:“等我聯(lián)系搬家公司,看看定在哪一天?!?/p>
他回答說:“找搬家公司干什么啊。你那點東西,叫一輛出租車就夠了。干脆就明天吧,我來幫你搬家?!?/p>
他說得很對,我的東西不過就是幾件衣服和幾本書。他給了我一把鑰匙,說他自己也留了一把。他還說:“以后再約會,不用在車站等了,我會直接到這里來?!蔽艺f:“好?!?/p>
我坐在翔哥的身邊,他的手挽著我的腰,我覺得很舒服。但他抽回手的時候,我又覺得呼吸變得自由了。不久,他開始默默地看著我,這時候他的眼神,早在那家叫富士的情人旅館中我就已經(jīng)看到過了。我將頭發(fā)攏到腦后,往他的身邊靠了靠。我跟他挨得更緊了,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氣。說真的,我有點兒迷迷糊糊的了。他的臉貼近我,嘴唇壓在我的嘴唇上。我全身涌過了一陣沖動。我說想洗澡,他同意了。我讓他先去洗,他去浴室不一會兒就出來了。我剛進了浴室,沒想到他突然推門進來,我渾身是水,頭發(fā)都甩在腦后。他緊緊地抱住我,這時候我完全迷糊了。
翔哥走了以后,我不想回勝見美子家,于是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讓她不要擔(dān)心我。我又洗了一次澡,趴到床上后,一直在枕頭上尋找翔哥留下來的氣味。我一直躺著,根本睡不著。不知道為什么,我在這時想起了零兒。
零兒是什么?是我的初戀,初吻,初夜。是我曾經(jīng)擁有過的家園。
我看見零兒笑瞇瞇地站在畫廊前,正和一個女孩子說話。女孩子大大的眼睛,黑色的皮膚飄出一股含蓄的誘惑力。我散散漫漫地將目光落在零兒身上。沒想到一個男孩子會有這么白皙的肌膚,這樣淡泊的嘴唇。零兒看起來瀟灑飄逸。零兒的嘴閉上了,閉上的嘴唇蕩出一股寧靜的回波。突然,零兒的臉轉(zhuǎn)到我這邊來了,他沖著我微笑了一下,剎那間,我的心搖蕩起來。后來,零兒告訴我說,那天他看我的時候,光天化日之下,覺得我身上有一種媚入骨髓的憂郁和散漫。
這時候,我真想走上前去跟零兒打招呼,但我沒有動,零兒也沒有動。
大眼睛黑皮膚的女孩子踢踢踏踏地走了,零兒開始朝我這邊走來。我覺得零兒好雄偉,連他走過的地方,天空和大地突然都異樣燦然地空曠起來,我被燦然的空曠占有且充滿了。一種暗自被我苦惱過的期待,因為零兒的出現(xiàn)而實實在在地降落在我的身上。
零兒問我想不想跟他一起去電影院,我說想。第二天,我跟著零兒去了電影院。看完電影,零兒執(zhí)意要送我到家,我答應(yīng)了。
我不記得那時看的電影是什么了。那個時候,年輕人戀愛就是去電影院看電影?,F(xiàn)在想一想,那個時代的男女戀愛其實蠻可愛的。兩個人的腿緊挨著,男孩子攥著女孩子的手。人少的時候,男孩子會偷偷地撫摸女孩子的乳房。趕上運氣好,買到最后一排的座位,男孩子會借著黑暗偷吻女孩子的臉蛋。
我想這是我這一代人對戀愛的記憶了。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獨特的愛的記憶。
第二個星期天,零兒又來找我。想來想去,我們還是決定看電影。從電影院里出來,地面是濕的,原來我們看電影的期間里,外面下了一陣子雨。零兒帶我去路邊的樹叢,偶爾有亮晶晶的水珠從樹枝滴下來,濕了我的臉。零兒牽過我的手,揉搓了一陣,然后對我說:“你的手真軟,真想用這只手彈一首好曲?!?/p>
我笑得喘不上氣。零兒一邊摘眼鏡望著我,一邊笑嘻嘻地把眼鏡揣到衣服的口袋里。我知道他要吻我了,心里癢癢的。他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叢林的路燈突然熄滅了,黑暗推出大塊大塊的濃霧。零兒很激動,甜絲絲的口水潤濕了我的耳際、我的睫毛、我的面頰,交匯在我的口里。
在我和美麗的零兒交往期間,有半年的時間就是這樣,零兒只和他的朋友我的朋友談我,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就只是享受來自于肌膚的溫馨。我們相親相愛。
有一天,零兒突然買了各式各樣的香水和化妝水送給我。我打開香水瓶,在耳際灑了幾滴,立刻覺得神清氣爽。雖然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我們還是心血來潮地去了湖邊。兩個人坐在一棵樹下看霧蒙蒙的湖水,看了很久很久。有點兒冷的時候,零兒拾起身邊的石頭拋向空中,我看到小石頭流星般滑落,在亮晶晶的湖水中激起漣漪。零兒說他喜歡這個地方。我說我也喜歡這個地方。過了一會兒,我突然問他:“你喜歡小孩子嗎?”
他說喜歡,接著對我說:“我想過了,將來我有了自己的小孩子,我會年年帶他來這里,年年一起拍紀念照?!?/p>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說:“你好可愛?!彼D(zhuǎn)身扳過我的肩頭,我們一起倒在地上。在這個午夜的時刻,零兒需要我。在靜靜的午夜的時刻,我和零兒被一種剛剛認識的新奇激動得哭泣起來。坐起來后,零兒對我說:“你永遠都不要離開我?!?/p>
因為零兒愛我,需要我,因為我們和其他男男女女在一起時一樣做了習(xí)慣做的事,零兒更加孤零零地來愛我了。有一句話叫情到深處自孤獨,零兒到這種時候已經(jīng)是痛苦不堪了。后來,零兒跟我結(jié)了婚,我成了零兒的太太。
但是,我跟零兒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就離婚了。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的時候,零兒對我說:“我們都沒有過錯,離婚是因為我們的性格合不來。”
我很想教訓(xùn)教訓(xùn)他,比如用腳踢他,或者抽他的耳光。但是我什么都沒有說,什么都沒有做。離了婚,我對一起睡過覺、吃過飯的零兒“還有感情”。從某種意義上說,零兒是我的生活經(jīng)驗,人跟人之間總是需要彼此理解的。
終于,我從零兒的人生里跳出來,跑到了日本,但零兒常常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9
今天我休息,翔哥又來了,當(dāng)然是提前約好的。他穿了件很隨便的T恤,水洗布褲子。他進門的時候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水味。他一進來就吻了我。從這時候起,我們不再說話。他拉著我去浴室,出來的時候我們的身上還帶著水珠。我去把窗戶關(guān)上,他打開放在床頭的音響。是一首英文歌,我聽不懂歌詞,但是旋律令我的心直癢癢。我們跳到了床上。他教給我一種游戲,我們在床上滾了一陣,真舒服。
晚上,翔哥沒有回家,留在我這里過夜。我們?nèi)ネ膺吅染疲瑥囊患揖泳莆莺鹊搅硪患揖泳莆?,再喝到另一家居酒屋。在日本,這樣的喝法很流行,叫喝“梯子酒”?;丶业臅r候,他跟我說起了他太太的事。他還是第一次跟我說起他的太太,不過我聽得迷迷糊糊的。他說要給我一大筆錢,讓我去北京或者大連買房子,這樣他退休后就可以跟我一起去住了??墒俏液孟癫幌胍o我買的房子。他看起來很高興,問我愛不愛他。我不回答,只是無緣無故地笑,他跟著我一起笑。之后我們睡了一會兒??烨宄康臅r候,他突然把我叫醒,說是要趕始發(fā)車回家。他已經(jīng)陪了我將近一夜,我已經(jīng)很滿意了。
他說走就走了??墒俏覜]有想到,我的心怎么會這么難過。
10
如果說制果工廠是袖珍中國的話,富貴閣就可以說是亞洲的縮影。我在橫濱中華街打工的三年里,幾乎沒有看見過歐美人在中國飯店里端盤子。聽說日本人崇尚美國,在日本人眼里,最好的樂土是美國,最高級的人是美國人,會說英語的人令人羨慕。日本的各個城市,英語課外補習(xí)教室泛濫般存在著,而且總是人滿為患,不少學(xué)生是兩三歲的小孩子。歐美人幾乎都在英語教室里做教師,歐美男人也是日本女孩追逐的對象。很多年后,我在一家國際翻譯公司工作,英文翻譯的工作永遠都忙不完,工資非常高。而中文翻譯的工作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其實,我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點,即便歐美人想去餐廳打工,那么他們?nèi)サ牟蛷d當(dāng)然也多是西餐廳。
橫濱中華街是日本最大的唐人街,中國飯店、土特產(chǎn)店以及雜貨店鱗次櫛比,可以說是體驗中國“美食”和“文化”的重要景點。富貴閣是橫濱中華街上著名的一家中國飯店,除了本館,還有富貴閣新館和富貴閣別館。老板有三個兒子,正好一個兒子負責(zé)一個館。我應(yīng)征的是本館,本館一共有五層,一層接散客,平日也罷,休息日也罷,因為一直有客人進進出出,一直得站著,完全得不到休息,所以最辛苦。二樓稍微好點兒,一樓的散客滿座了才會開放。三樓是廚房。四樓是榻榻米房間,每間房的中央設(shè)置一個可以坐二十多人的大圓桌,平時不接散客,只接預(yù)約的團體客。但是趕上休息日的前夜或者休息日,如果連二樓的散客也滿座的話,那么就不得不接待。五樓跟四樓一樣也是接預(yù)約團體客,但房間不是榻榻米,跟一樓二樓相同。
在富貴閣打工的人基本上來自中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以及新加坡,都是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因為年輕人多,襯得四樓的幾個日本老太太看起來特別顯眼。她們中年齡最小的也有六十歲,這個年齡的中國人,都在家養(yǎng)老照顧孫子,而她們卻還在干年輕人的體力活。她們或是跟丈夫死別,或者是跟丈夫離了婚,或者是什么特殊的原因才不得不工作。部長在安排人事的時候,比較偏心日本人和中國臺灣人。讓我舉例來說吧,一樓和二樓的員工差不多都來自中國、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以及新加坡。四樓只安排日本女人。五樓也安排中國人,但全部出生于中國臺灣。平日,一樓和二樓的員工,因為忙碌而走得腳痛的時候,四樓和五樓的員工卻坐在榻榻米和椅子上,一邊聽著飯店里放送的音樂,一邊將白色的餐巾疊成美麗的花?;ㄊ怯脕硌b飾宴會的。
那時候,我覺得很多人瞧不起我們中國人,希望中國早日富裕起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今天中國的飛躍已經(jīng)遠遠地超過了我的想象,令我驚訝。還是舉例來說吧。東京最繁華的幾個地方,比如銀座、新宿、池袋、秋葉原以及澀谷,走在其間滿耳充斥的都是中國語的聲音。如果去大商店,大把大把花錢的也都是中國人。這些中國人或許不知道他們花錢大方的樣子,正成為日本電視新聞里的話題。是的,他們充滿自信的樣子就出現(xiàn)在電視里。聽說日本的許多高級不動產(chǎn)都被富裕的中國人買走了。
在中國舉辦奧運會和世博會的時候,我每天坐在電視機前看與中國有關(guān)的新聞,很興奮。我來日本之前,每個月的工資是一百元人民幣,回國玩的時候朋友請吃飯,一頓飯就花了幾千元人民幣。
有一次,我心血來潮地給一個叫和平的朋友打電話。他是我在國內(nèi)做編輯時認識的文學(xué)青年,寡言少語,或許因為住在東北小城的原因,給人的感覺非常淳樸。
當(dāng)年的他,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我記得他是在一九八○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的,我認識他的時候,正在一家雜志社做編輯,而他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了。我發(fā)表過幾篇他的小說。我到日本后,他開始寫電視劇本。他覺得電視劇是一種完美的藝術(shù)形式,而自己寫劇本可以說是得心應(yīng)手。他真的一部一部地寫了下來,都拍成了電視劇,沒有失敗過。就這樣,他徹底投向了電視劇本的懷抱,與之親密相擁。從某個意義上來說,小說是創(chuàng)作,寫劇本也是創(chuàng)作,都是創(chuàng)作。用他的話來說,他走的是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道路,沒什么可難為情的。至于錢呢,他說當(dāng)然是越多越好。他說就因為有了錢,他家里雇了兩個保姆,一個是做飯的,另一個是收拾衛(wèi)生的。他說他太太每天健身美容。因為拳擊可以保持漂亮的身段,他太太的拳擊已經(jīng)入段了。他又說起了對日本的看法。他說在日期間,沒看到街道上跑什么好車。我想知道什么樣的車才算是好車。他說“外車”啊,比如他的私家車“寶馬”什么的。我告訴他,日本大多數(shù)人喜歡用日本的國產(chǎn)車,原因不外乎兩點,一是省油,二是服務(wù)好。國產(chǎn)車出毛病的時候,一個電話就可以進入修理階段了,但外國車就不同了,只能去指定的地方修理。日本人在這里選擇的不僅僅是車,還選擇了時間,選擇有時候是一種概念。
11
沒想到我被安排在飯店的四樓。除了四樓的制服是和服,其他的樓層都是連衣裙。和服很好看,白底紅條。紅是磚紅。部長問我會不會穿和服,我說不會。四樓就我一個人穿連衣裙,灰色的,無領(lǐng)。名義上我是四樓的服務(wù)員,但是四樓沒有客人的時候,樓層負責(zé)人會叫我去一樓幫忙。一樓的領(lǐng)班也出生于中國臺灣,背地里大家都說她是富貴閣的一棵“撼不動的大樹”。她在富貴閣干了幾十年,是富貴閣創(chuàng)業(yè)時的元老??梢哉f,一樓雖然匯集了亞洲各國的年輕女孩,實際上卻是中國臺灣女人的天下。她姓陳,五十歲左右,如果有人提起店老板和老板娘,她就稱他們?yōu)椤鞍职?、媽媽”。開始的時候,我以為她跟店老板一家是親戚,或者是關(guān)系特別好,后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兒。在日本,無論開什么店,老板娘一律都被稱為“媽媽”,跟關(guān)系的遠近毫無關(guān)系。她每天命令手下的女孩們做這個做那個,卻又對她們不理不睬。我想她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日后竟然會敗給一個來自上海的女孩。我參與了全部過程,她敗得很慘。我說的慘并非因為她被“爸爸媽媽”解雇,而是她從頭到尾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輸了,輸在哪里。其實,當(dāng)時她只要給日本警察打一個告密電話,面臨的危機就會煙消云散的。
上海女孩的名字叫立新。她告訴我,來日本前,她曾經(jīng)是上海某家有名舞廳的當(dāng)紅舞小姐。她的身材非常性感,真可以說是豐乳肥臀。不僅僅是乳房和屁股,連嘴唇都性感。她總是昂著頭走路,步子很大,屁股一跳一跳的,看起來有一種張揚感。我跟她是同類,卻完全相反,扁平的胸脯,扁平的屁股,小嘴,說話急不起來,聲音又沙又啞。我看立新,有時會這樣想,如果自己是個男人的話,大概也會想跟她上床,想跟她干那種事。是的,她總是給我一種很放縱的想象。歐美人來飯店吃飯,幾乎百分之百沖著她去,跟她打招呼,對她擺手說:“哈啰?!彼颓那牡貙ξ艺f:“又是在招呼我。混蛋!”說完后笑嘻嘻地迎過去,她的身體里似乎有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
有一天,立新指著一對年輕的女孩對我說:“那對姐妹,是從福建來的。你知道她們也是黑戶口嗎?”
我不相信,回答說:“怎么會?她們親口對我說是留學(xué)?!?/p>
“留學(xué)?如果是留學(xué)生,為什么不去學(xué)校上課,天天在飯店里打工呢?”
她的疑問有依據(jù),但是凡事也有例外。我說過,那個時代來日本的人,并非都是為了學(xué)習(xí)。就說我吧,沒多久就對教授的課失去了興趣。有一天,我跟教授說出了心意,告訴他我現(xiàn)在只想體驗一下日本的生活和文化,也許將來可以寫幾篇散文和小說。至于學(xué)分,反正我也不想要什么碩士學(xué)位,畢業(yè)時我按規(guī)定提交論文,學(xué)校給我個結(jié)業(yè)證明就行了。我對立新說:“我也是留學(xué)生,也不是天天都去學(xué)校?!?/p>
“但是我非常討厭這對福建姐妹?!?/p>
我說:“她們也是出來賺幾個錢,也不容易,得過且過吧?!?/p>
“告訴你吧,如果不是因為我自己也是黑戶口,早就給日本警察打告密電話了?!?/p>
有時候我覺得很幸運,在立新的眼里,好像除了我以外,看什么人都不順眼似的。
那對福建姐妹,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個喜歡笑,一個不跟人說話,但都是白白凈凈的,看起來就像兩只溫柔的貓。她們總是形影不離,早上一同走進飯店,白天一起端盤子,下了班再一同離開飯店。與立新相反,她們瘦弱,所以走起路來步履輕盈。雖然她們其中的一個人單獨拿出來看是貧弱無力的,但兩個人綁在一起的話,這種姐妹相依為命的情景,還是令我非常羨慕的。她們常常跟我說話,有時還跟我說說父母的事。我沒有理由不跟她們說話。
我至今也不知道立新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我到飯店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稱他“烏龍茶”了。奇怪我從來也沒問過這個綽號的來由。一般打工的人都不太喜歡他,但是樓層的支配人以及部長都喜歡他。他長得挺清秀,中等個,總是穿一身西裝。我問過立新,烏龍茶不過在飯店端盤子,為什么整天西裝革履的啊。她說:“他不想找事。”我問什么事。她說:“烏龍茶也是黑在日本的,日本警察不會無緣無故查詢一個穿西裝的人吧?!?/p>
我想起留在制果工廠的劉利,猶豫要不要特地去告訴他這個對付日本警察的方法。好幾次我看見烏龍茶偷懶,福建姐妹偷偷地罵他:“沒有道德!沒有良心!”但領(lǐng)班或者樓層負責(zé)人在的時候,烏龍茶干活很賣力。這時候,福建姐妹又會罵他:“真會裝樣,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p>
實際上,誰也不知道,我曾經(jīng)在樓梯上碰見烏龍茶給橋本送禮物。烏龍茶的工資每小時比我們高出一百五十日元,一個月比我們多拿好幾萬日元。福建姐妹曾經(jīng)問我是否對此感到不公平,我回答說不。打工已經(jīng)很累身體了,我才不想累心呢。還有,幾萬塊罷了,翔哥為我付的房費也差不了多少。最主要的是,烏龍茶的工資跟我沒有關(guān)系。
12
翔哥對我說:“今天,我們先去扒金庫?!?/p>
我還是第一次進扒金庫。那是一間吵得令人神經(jīng)衰弱的賭廳,銀色的彈子在轉(zhuǎn)動的機器里嘩嘩作響。抽香煙的人很多,煙霧彌漫。我問他怎么突然間想起玩扒金庫了。他說從來沒有賭過的人運氣比較旺,越是生手越是會贏錢。他從錢包里抽出五千日元,往機器里塞的時候?qū)ξ艺f:“不多試,就試五千日元。贏了就贏了,輸了也不加錢了?!?/p>
我想這樣我也可以過一把賭博的癮了,就高興地答應(yīng)了。他教我如何轉(zhuǎn)動機器,還沒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機器已經(jīng)停止轉(zhuǎn)動了。我以為機器出毛病了,看他,他卻拍了拍我的頭說:“看來你這個人沒有飛來的橫財。”他說得對,我從來不會賭博或者買彩票,也沒有撿到過一分錢?;蛟S我的樣子像一只苦惱的貓,他對我說:“今天我們?nèi)コ源蟛汀!?/p>
我問他:“見到我之前你贏了嗎?”
他回答說贏了很多。我想象一個人連續(xù)幾個小時坐在機器前,沉醉在不可捉摸的興奮中,而贏的幾率只有百分之一,或者是萬分之一,甚至是百萬分之一,就覺得這個人會鋌而走險??傊业谝淮螌ο韪绠a(chǎn)生了一絲不安的感覺。然后,我意識到,我一直都不知道翔哥在哪里工作,工作的內(nèi)容是什么。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而我從來也沒有問過。
這次來的飯店是一棟古色古香的兩層小樓,翔哥說是日式飯店。進了大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假山,假山下有小橋流水和茅草房。小橋下,溪水流過兩岸的人家,雋永華麗。我很驚訝,想不到中國的古典詩詞會在日本的飯店里,以這種形式完美地再現(xiàn)出來。我的腦子里瞬時出現(xiàn)了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里的詩句。這時候,我覺得滿懷都是鄉(xiāng)愁了。說到鄉(xiāng)愁,其實我對“故鄉(xiāng)”并不是十分熱愛,也從未感受過所謂境界般的“鄉(xiāng)愁”。早年回國是因為媽媽在,而現(xiàn)在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已經(jīng)不存在什么距離問題了。網(wǎng)絡(luò)使人跟人一息相連。如今媽媽不在了,我根本不回故鄉(xiāng)了。
但不回故鄉(xiāng)并不等于我不愛那片土地。
兒時暗記過的詩詞一股腦兒地擁到腦子里。我不由得說了一句:“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說完后我感到凄然,一時竟想流淚了??赡芨械轿矣惺裁吹胤讲粚艃海韪鐔栁以趺戳?。我說沒什么。
他問我:“是不是還沒有開始吃東西,卻已經(jīng)感到很滿足了?!?/p>
我說是。他說日本很多類似的地方,總能滿足我們對中國文化的迷戀和想象。我非常感動,對他說:“謝謝你?!?/p>
這家日式飯店是螃蟹專門店。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將我跟翔哥引到二樓的一間大屋里。榻榻米上坐著一男一女,看樣子在等著上菜。我跟翔哥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個房間里就兩對客人,我覺得很別扭,心想如果是單間就好了。我一直喜歡居酒屋那種亂糟糟的感覺,誰也不用在乎誰,因為誰都不會在意誰??闯隽宋业木兄敚韪缱屛曳潘牲c,還告訴我不用正坐,把腿伸直了就好。我本來也不會正坐,于是把腿伸到桌子下面,但偷偷地朝那對男女看了一眼,他們已經(jīng)開始吃了。翔哥說:“我之所以喜歡日本,有一點就是在日本沒有人為的拘束感。日本人才不會在乎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不會在乎我們叫什么菜,也不會在乎我們怎么坐,會不會大聲說話。除了不要觸犯法律,剩下的基本上可以為所欲為?!?/p>
他的話令我放松了不少。再看那對男女,女人確實沒有正坐,兩條腿放在桌子下面。
房間里回蕩的音樂是莫扎特的鋼琴曲。后來我發(fā)現(xiàn),日本人真的是偏愛莫扎特。跟迷信差不了多少,很多日本人認為,如果讓自己的孩子從小聽莫扎特的話,小孩子有可能成長為天才。電視里的廣告曲,以及飯店、幼兒園或者商店里放送的曲子,很多都是莫扎特的,簡直可以說是泛濫。音樂對于我來說,跟一種被撫摸的感覺差不多。音樂似物質(zhì),以各種各樣的形狀來擊打我。音樂有多少個形狀我就會產(chǎn)生多少個心情。心痛了,哀傷了,興奮了,快樂了。我不懂音樂但是會喜歡音樂;我不懂音樂,但是會迷失在音樂里。
最先上來的是酒。這一次,翔哥要的是用熱水燙過的日本酒。說到日本酒,在日本的傳統(tǒng)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F(xiàn)在的日本,四季已經(jīng)不是很分明了,但是我剛來的時候,真的可以說是“四季分明”。日本酒有強烈的四季感。春天賞櫻花,喝“花見酒”;夏天喝“越夏酒”,夏天熱啊;秋天喝“月見酒”,秋天的月亮好看啊;冬天喝“雪見酒”,冬天的雪浪漫啊。酒被裝在陶瓷的酒壺里,壺口飄出思緒萬千的馨香。
翔哥告訴我,日本將酒壺稱為“德利”,而酒杯則被稱為“豬口”。日本女人端來的酒杯是由白色陶瓷制作的,杯底有兩個藍色的同心圓。我問翔哥“圓”有什么寓意,他回答說,“圓”也叫“蛇目”,沒什么寓意,不過用來判斷酒的色澤和光澤。接著他還告訴我,喝日本酒要以右手持杯,左手托住酒杯的下方。酒不能一口喝完,先喝一口,將酒杯放在桌子上。剩下的量要分數(shù)次喝完。最后呢,杯底要留兩成的量,直到添酒前才一口喝完。
不過翔哥說我們來不是為了品酒,所以不用在意這些規(guī)矩。他說他之所以跟我說這些,是為了我將來寫作的時候可以有個參考。他對我說:“再說下去,酒就涼了?!庇谑俏覀兡貙⒈优隽艘幌?。
等著添酒的時候,翔哥突然在桌子下面抓住了我的腳,問我:“走了一天,你的腳會不會很累?”
我說當(dāng)然累,他開始按摩我的腳。我穿了一雙黑色的棉襪,但還是覺得很舒服。不過我的心又癢癢了。說真的,長這么大,他可是第一個給我按摩的男人,他的撫摸很溫柔。他問我:“舒服嗎?”
我點了點頭。這時候第二輪酒也上桌了,我想敬他一杯,但是他不讓。他拿起酒壺為我的酒杯添酒。剛才已經(jīng)說過一次了,我的心癢癢的。我謝了他,然后一聲不響地看著他。這一刻,我覺得是很愛他的,但是我沒有告訴他,我想他對我的愛一無所知。他問我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看他。我笑著喝了一口酒,說我想起了大連。他又問我大連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我告訴他:“有大海,很漂亮。那里的人說話有螃蟹味?!?/p>
他笑起來說:“我想象不出帶螃蟹味的話是什么感覺?!?/p>
我就給他舉了幾個例子。比如吃飯說“歹飯”,別吹牛了說“敗泡了”,還有傻瓜說“彪”等等。于是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說到大連,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小時候,因為特別窮,為了省菜錢,媽媽三天兩頭帶我去海邊撿海草,捉干貝和螃蟹。幾十年前的大海真是碧藍碧藍的,一點兒污染都沒有,沙灘上很多褐色的小蟹橫行霸道。我和媽媽將撿來的小蟹裝到隨身攜帶的塑料袋里。小蟹被我們拿回家后,用菜籽油煎了吃。肚子餓的時候,我和媽媽就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鐵錘,敲礁石上的海蠣子。用大連的話來說,撿海草捉螃蟹就是“趕海”。每次去趕海,我跟媽媽都是只帶干糧,也就是用玉米面做的餅子,我跟媽媽就著海蠣子吃餅子。說真的,本來是吃膩的玉米面餅子,因為有了海蠣子,竟然變得特別好吃。再說那些煎過的小蟹,金燦燦的,又香又脆,真的是太好吃了。一直到今天,金色的小蟹仍然拖著童年時我對大海的嗅覺。
童年的嗅覺是一個懷念的陷阱。那天晚上,翔哥走后,我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了媽媽。我非常愛媽媽。而愛一個人,是不需要理由的,這一點,她不懂。夜里我失眠了,感情混亂,腦子里總是出現(xiàn)跟媽媽最后一次見面的事。
13
翔哥說性的高潮其實就是“丟失”了自我。瑪格麗特·杜拉斯在《情人》里說:開始是痛苦的。痛苦過后,轉(zhuǎn)入沉迷,她為之一變,漸漸被緊緊吸住,慢慢地被抓緊,被引向極樂之境,沉浸在快樂之中。大海是無形的,無可比擬的,簡單極了。說真的,她說了那么多感覺,而我只喜歡“簡單極了”四個字。翔哥問我對“高潮”有什么樣的感覺時,我回答說:“失神?!蔽矣X得他不理解我話里的意思,我本來的意思是“神魂顛倒”,但是他再也不跟我談“感覺”了。
有些事我本來是不想說的。實際上,翔哥對于我來說,并不僅僅是單純的“浪漫情人”。一開始,我只是迷戀他,想跟他在一起待著,但慢慢地,我開始模模糊糊地期待著新的展開。人的欲望是不是真的沒有止境呢?
有一天因為翔哥是一大早來的,所以我們都不想去外邊。我剛起床,身上還穿著生日那天他送給我的睡衣。我坐在沙發(fā)上,他就坐在我的身邊。我覺得鬧心,不清楚自己除了他在身邊陪我之外還想要什么。窗外的陽光越來越強,都照射到床上了。光線太亮了,我的眼睛有點兒不舒服。我將窗簾拉上,房間似乎寂靜了下來??雌饋砀鷽]話找話似的,我問他:“萬一你太太發(fā)現(xiàn)了,你想過她的感受嗎?”他問我發(fā)現(xiàn)什么。我說:“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啊。”
我感到有點兒厭煩自己。他站起身,去廚房沖咖啡。我跟他道歉,說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他轉(zhuǎn)過半個身子對我說:“我總是很少待在家里,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但這一次,我沒有再追問什么。說真的,他回答時所表現(xiàn)出的冷靜令我驚訝。更令我驚訝的是他說他不經(jīng)常待在家里。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竟偷偷地生出一種歡喜,因為對于我的期待來說,他的話給了我非常大的可能性。我快被這種期待興奮暈了。他只沖了一杯咖啡,對我說:“讓我們用同一只杯子喝咖啡好了。”我說好。他喝一口,我喝一口。他穿了一身我沒有見過的衣服,大概是新買的。他遲疑了一下,對我說:“其實我懂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心情。不妨告訴你吧,我跟太太已經(jīng)到了考慮協(xié)議離婚的階段了。”看到我驚訝的樣子,他趕緊解釋說:“你不要多想。這事跟你沒有關(guān)系,已經(jīng)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蔽也徽f話,他接著說:“所以我讓你在大連買房子啊。依我看,哪個女人都應(yīng)該明白買房子意味著什么。”
我說:“是嗎?”
他說:“你怎么這么傻。有時候真覺得你挺傻的,又土又傻?!?/p>
我轉(zhuǎn)過身看他,他的眼睛發(fā)亮。我有一種沖動,想上去抱抱他。但是我從來沒有主動擁抱過一個男人,所以忍著不動。至于他說的房子,我不是不希望他買,是想“到時候了”再買。比如他真的決定跟我結(jié)婚,而我們決定去大連的“那個時候”。他說我是個老實人,換了別的女孩,也許巴不得他趕緊買房子。他不知道,這時候我心里想要的是他,而不是什么房子。我真的太愛他了。
時光過去了好多年,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他那時候?qū)ξ业谋戆?。出乎意料的是,他突然問我:“你知道每一個男人,從童年的時候開始,就有他心中理想的女人嗎?”我說我不是男人,但是想知道他理想中的女人是什么樣子的。他指出:“男人頭腦中的理想女人,通常跟媽媽有關(guān)。要么是接近于媽媽,要么就是跟媽媽正相反?!蔽蚁胨f得對。我因為一直討厭爸爸,所以長大后戀愛的男人,都比我大很多。回過頭來想想,所有跟我交往過的男人,他們的年齡幾乎都可以做我爸爸。我曾參照心理學(xué)來解釋自己的選擇,答案就是,我在找男友的同時,也在尋求一種父愛。
他又問我:“知道我喜歡你身上的什么地方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然后說想知道他喜歡我身上的什么地方。他回答說:“你安靜但是苦惱,你緊張但是克制,你溫柔但是野性,你單純但是復(fù)雜。你身上有我說不清楚的矛盾和對立。我喜歡這樣的復(fù)雜性和多重性?!闭f真的,我被他繞得糊里糊涂的,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喜歡我身上的什么地方,我只是覺得他欣賞我。這時候我還年輕,初情悲戀都令我感到滿足。
“你知道,”他接著說,“我現(xiàn)在有一兒一女,但算命的說我命中有兩個兒子。我想來想去,另外的那個兒子肯定是你日后為我生下來的。”
他說這話毫無意義,但我回答他說:“希望日后你能夠如愿以償。”他使勁兒地抱了我一下。窗外傳來沙沙的聲響,我打開窗簾,對他說:“下雨了?!?/p>
午飯是翔哥去外邊買的盒飯,但我太興奮了,根本就不餓。他也只吃了一點點,我們一人喝了一罐啤酒。晚上,他離開前在大門口穿鞋子,臨出門的時候,突然轉(zhuǎn)身和我面對面地看著。我本來覺得心痛,他卻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胸口,對我說:“你要記住,我一定會送給你一個戒指。我要在戒指上刻著‘永遠的愛人五個字?!彼廖倚乜诘臅r候,戴在他手上的結(jié)婚戒指正好觸碰到我裸露著的胸部,一股寒冷的氣流滑過我的全部神經(jīng)。我打了一個強烈的哆嗦。
翔哥離去很久了,我還站在門前不想動。他戳過的地方痛得像一個傷口,我用手捂著那個傷口。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候我會想起大學(xué)時代讀過的霍桑的小說《紅字》,那時候我曾經(jīng)打過同樣強烈的哆嗦?!都t字》是女人純潔無比的愛情,是男人和女人,是罪與罰,是愛與惡,是通向未來愛情的無止境的黑暗。
我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雞皮疙瘩從我的肌膚上消退。
14
我最害怕的日子還是來了。從四月二十九日到五月五日,日本的日歷牌是一連串的紅字,紅字是休息日,其間是由好多個節(jié)日組成的公眾假期,也就是大型連休,被稱為“黃金周”?!包S金周”又趕上春暖花開,所以成了日本人游玩的大好時機。作為著名景點的中華街,可以說是人擠人,各家飯店的門前都排著長長的隊伍?!包S金周”將積壓的緊張和疲勞一口氣噴出去,再回學(xué)校和工作崗位的時候,有緩不過勁的懶洋洋的低潮和焦慮。但這個問題跟我沒有絲毫的關(guān)系。
一大早,立新就唉聲嘆氣地說:“還不到十點,飯店還沒有開門呢,已經(jīng)有上百人在排隊等著吃飯了?!?/p>
我望著腳上的新鞋,那是昨天晚上買的。我對立新說:“你說腳會走腫,我特地買了一雙大號的布制鞋?!绷⑿氯⌒ξ遥f我“只擔(dān)心腳而忘記了腿”,她說兩條腿會走成“兩根木棒”。
不久后部長打電話給樓層負責(zé)人,通知我上四樓。不用猜,二樓的客人也滿了。我對立新說,四樓都是團體客,大盤子大碗,又是榻榻米,看來我今天得小心腰了。她對我說:“今天可是連休的第一天,你得悠著點兒,感到受不了的時候,偷偷地去廁所坐一會兒。”我覺得很害怕。我還是第一次趕上黃金周,無法想象會累到什么程度。不過,累就是累,累是不會令人感到舒服的。
言歸正傳。我去四樓,遠騰、池田、增山和藏下穿著和服,一副整裝待發(fā)的緊張樣子。關(guān)于這幾個上了年齡的日本女人,我想可以用同一個名字來稱呼,就是“阿信”。
很多年前,國內(nèi)放送這個電視連續(xù)劇的時候,不知有多少人被感動得熱血沸騰。網(wǎng)上在介紹《阿信》的時候這樣寫:長成大姑娘的阿信因感情失意離開米店,此后在那個動亂的年代里,學(xué)習(xí)美發(fā)、經(jīng)商,經(jīng)歷著各種各樣的生活挫折。但無論怎樣,這個堅韌倔強的姑娘始終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我看到遠騰、池田、增山和藏下時,滿腦子里又都是阿信了。
先說遠騰。看起來有七十歲左右,感覺是四個人中最年長的一位。增山偷偷地跟我說過她的經(jīng)歷,大學(xué)畢業(yè)后結(jié)婚,丈夫在外企工作,隨丈夫在美國居住過多年。但是,沒想到她丈夫因病死在美國,成了異國他鄉(xiāng)的一縷幽魂。據(jù)說,她丈夫死的時候,她還很年輕,但或許她太愛自己的丈夫,也或許她沒有辦法接受丈夫已經(jīng)死了的事實,所以整個人變得神經(jīng)兮兮的。她弟弟不放心,把她從美國接回日本。她丈夫死后,給她留下了大額的保險金和一幢二層樓的房子。按照日本的法律規(guī)定,她每個月還可以從政府領(lǐng)取一定數(shù)目的遺族年金。說真的,她根本不缺錢,但是大家都不明白她為什么還要在富貴閣干這么繁重的工作。尤其她無兒無女,根本也沒有給子女留下遺產(chǎn)的必要。
遠騰看起來非常纖弱,不知道是否跟她的飲食習(xí)慣有關(guān)。我從來沒看見過她跟師傅點菜,每次只要一小碗白米飯,吃的時候就在白米飯上灑一點點兒鹽。
有一次,我看著遠騰的背影對增山說∶“遠騰對我來說是一個謎,我覺得不可捉摸?!?/p>
增山說她跟遠騰一起工作了這么多年,一樣對她捉摸不透。增山跟我說起一件事。幾年前,她有事去遠騰家,敲了半天的門,遠騰就是不開門。于是她想通過門上的貓眼看遠騰在干什么,原來遠騰坐在一架很大的鋼琴前彈曲子。增山對我說∶“很奇怪,我看見她在彈鋼琴,但是聽不到曲聲?!边€有一次,說到我的在日簽證,增山開玩笑地對遠騰說:“干脆你收秋做養(yǎng)女吧,這樣的話,不僅有人陪你照顧你,秋也可以入日本籍,永居日本了。”
我也開玩笑地說:“我想要的是遠騰姐姐手里的財產(chǎn)啊。”
在日本,不管女人的年齡有多大,只要是單身,基本上都稱姐姐。想不到遠騰瞇著眼睛吭出一聲笑,對我說:“我家里有幽靈,我怕你來我家的話會嚇到你?!?/p>
我覺得遠騰更像她自己說的幽靈。我想她也許一直都在逃離。她受不了對死去丈夫的思念,一直都在逃離,逃離孤寂中的渴望。在我的想象中,富貴閣是她的逃離之地。她是一縷垂死的芳魂,也是一絲顫動的渴望。
再說池田。人跟人之間的關(guān)系,壞到底,大不了說一聲再見罷了。但在日本,每年有將近十萬人“人間蒸發(fā)”。顧名思義,就是一個人跟水蒸發(fā)掉了似的突然消失,尋覓不到蹤跡。這些“蒸發(fā)”掉的人,要么是躲在沒有熟人找得到的地方,要么就是結(jié)束了生命。如果“人間蒸發(fā)”發(fā)生在夫妻之間,真的可以說是罪惡。
池田在出生地京都讀完了小學(xué)、中學(xué)和高中。她不喜歡學(xué)習(xí),不想上大學(xué),但是也沒有工作,因為她很快以花容月貌取得了一個男人的好感。是的,她嫁給了京都的一位公務(wù)員。增山對我說:“你知道,公務(wù)員非常安定,只要不犯罪,永遠都不會失業(yè)的?!?/p>
跟大多數(shù)專業(yè)主婦一樣,池田每天早晨起來烤好面包,煎好荷包蛋和火腿,沖好熱騰騰的茶。然后她丈夫會分秒不差地坐到餐桌上。用池田自己的話來說,第一任丈夫是個好人,但是缺乏情趣,平時兩個人沒有什么對話。她丈夫沉默不語地吃完飯,換好上班時穿的西裝去大門口。池田送他到大門口。他頭也不回地說:“我走了。”池田說:“早點兒回來?!彼妥哒煞蚝?,池田接著送上高中的兒子去學(xué)校。兒子對她說:“我走了?!彼卮饍鹤诱f:“早一點兒回來?!边@樣的情景天天重復(fù)上演。
丈夫走了,兒子也走了,但池田依然精力充沛,卻又無事可做。有一天,她坐在陽光普照的沙發(fā)上,看到窗外庭園里的樹枝上停著一只小鳥。小鳥唱了一會兒歌,不久飛走了。她第一次找到了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為小鳥想象出了幾個只有小鳥自己才會知道的故事。出乎她的意料,她開始羨慕那只小鳥,因為小鳥可以自由自在地飛去自己向往的地方。增山對我說:“池田的腦子跟一個青椒沒什么區(qū)別,里面是空的,所以想到什么的話,立刻就接受了。”
池田說她仍然清清楚楚地記著那個夜晚。
突然,風(fēng)刮起來了,接著是雨,很混亂地傾瀉下來。丈夫在酣睡,池田默默地取出白天準備好的皮箱。她說皮箱里裝著衣物和幾件貴重的首飾。她說她最后回眸庭園里小鳥停留過的那棵樹時,發(fā)現(xiàn)樹底下站著兒子。她說她根本沒有勇氣看兒子,跟逃亡似的匆匆離開了。
增山形容池田是“那一個類型的女人”。但是我跟不上趟兒,不知道“那一個類型”是什么樣子。我唯一明白的,就是池田是一個追求自由的女人。
按照池田自己的話來說,“不知道為什么會選擇了橫濱的中華街”。其實,有時候大多數(shù)人都無法為自己的選擇找出理由。對于池田來說,或許橫濱中華街充滿了中國人,跟其他的地方完全不同。當(dāng)一個人想擺脫現(xiàn)在的狀況時,會挑選一個新鮮的地方。她一定以為橫濱中華街跟外國差不多。
結(jié)果呢,她在一家飯店里找到了一份端盤子的工作。一次,在一個休息日,她去卡拉OK唱歌,沒想到遇上了一位小她十幾歲的男人。她跟男人情投意合,很快就同居了。反正她是“人間蒸發(fā)”,跟丈夫沒有辦離婚手續(xù),而新男人也不要求她跟自己結(jié)婚。兩個人在一起,就是為了痛痛快快地玩。一起去卡拉OK,一起去扒金庫賭錢,一起去喝酒。雖然新男人跟她共同出錢租了一間小屋,但為了免去相互間的責(zé)任,各自掙來的錢各自管理。我甚至不敢相信,她跟新男人只在那間小屋里睡覺。除了電,煤氣和水被刻意地停掉了,甚至連洗澡也要去公共浴池。兩個人在商店里買水喝,肚子餓了,就在外邊的餐廳吃飯。屋子里唯一的電器就是一個小冰箱,里面裝的都是酒。兩個人一起喝酒,喝醉了就一起睡覺。
涂著紅嘴唇紅指甲,頭發(fā)被整齊地挽在腦后,穿著和服來來回回地走動在長廊里的池田,像極了浮世繪里走出來的美女。
只是,她說她至今也忘不了那個時候默默凝視著她離去的兒子的雙眼。每次說到這里的時候,她都會說:“歷歷在目?!闭f真的,她動不動就說起兒子,每次說起兒子的時候,都會從錢包里取出一張新聞剪紙。剪紙上記載著發(fā)生在京都的一起交通事故,事故的當(dāng)事人正是她的兒子。她兒子騎的摩托與十字路口右拐的汽車相撞,她兒子當(dāng)場死亡。她說她是偶爾翻看報紙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但是我看不出她臉上和內(nèi)心的悲傷。由此及彼,我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起“祥林嫂”,以為她的悲傷是莫大的。池田流淚的時候還是一位母親。
那時池田正熱衷于減肥。不知道她聽信了什么人的話,花高價在網(wǎng)上買到一種中藥。她每天喝這種中藥,因為這個原因,她會控制不住地跑去廁所拉肚子,動不動就在大庭廣眾之下放響屁。她追求的一切都與她的年齡不相適應(yīng)。她活著是為了她自己的自由和自己的嗜好。但增山總是無法接受池田的這種“活法”,有好幾次,她指著池田美麗的背影對我說:“這個女人,越活越?jīng)]有腦子了?!?/p>
接著說藏下。聽她說的一口流利的中國語,如果她自己不說她是日本人的話,誰都會以為她是中國人。她在日本的一家公司里做了幾十年的會計,應(yīng)該說是職業(yè)病吧,常年握筆的緣故,她的右手無法像正常人那樣伸開,被認定為輕度殘疾者。因為手的原因,她不能去前臺端盤子,只能在后邊洗盤子和酒杯。
她的個頭很矮,可能不到一米五。膚色很黑,身材很胖。她在日本公司工作期間一直沒有結(jié)婚。退休后,她到橫濱中華街的一家飯店找到了新的工作,在飯店里認識了一個中國男人,跟男人結(jié)了婚,結(jié)婚時已經(jīng)六十歲了。
藏下的丈夫出生在上海,有一種江南男人特有的清秀,以及溫柔纏綿的風(fēng)情。聽增山說,藏下對他可是一見鐘情。而他呢,一直在中國飯店里打工,可能是想追求安定和永居資格,所以馬上就跟藏下結(jié)了婚。跟日本女人的婚姻,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運,不久,他被飯店提升為樓層的負責(zé)人。他不僅不用端盤子,還利用職權(quán),將他在日本的親戚一個接一個地介紹到店里工作。藏下說,他是好心好意的,但是好心沒有得到好報。他的一個親戚,因為偷竊店里的冷凍水餃和小籠包被老板解雇,而他自己呢,也引咎辭職。辭職后,他的生活不得不靠藏下來支撐。本來藏下在見到他的那個瞬間就決定將余生獻給他的,所以,如果是為了他,藏下什么都肯做。他當(dāng)然感受到這一點。有一種愛,星火燎原般地?zé)M了他心頭隱藏的許多的雜念。他開始心甘情愿地待在家里做主夫。他買菜、打掃衛(wèi)生,他洗衣,他做飯。他偶爾也到富貴閣,對著藏下“媽媽”長“媽媽”短地叫。日本夫妻間隨孩子稱呼對方,所以藏下也“爸爸”長“爸爸”短地回答他,看起來真是恩愛無比。藏下雖然不好看,但她的笑容里,有一個普通女人一輩子的幸福。
最后說增山。對于每個人來說,沒有誰知道明天會怎么樣。如果沒有那一次的意外事故,增山會跟千千萬萬的女人一樣,過著普通的生活。她長得很一般,不好看但也不難看。她很少談自己的事情。我只知道她結(jié)過婚,有兩個男孩。在一次談話中,我忘記了是什么緣由,話題轉(zhuǎn)到了她丈夫的身上。她對我說:“我丈夫死了?!?/p>
我嚇了一跳,她永遠都是笑嘻嘻的,看起來很明快的樣子。我反問她:“你是說死了嗎?”她說對。我問她:“是因病死的嗎?”她說是事故。我看著她眼角細細的皺紋,不敢問她是什么樣的事故。她連說“事故”二字的時候,臉上都帶著微笑。她看出我的心思,問我:“你相信命運嗎?”
我點了點頭。于是她跟我講她丈夫的事。事故發(fā)生在那個夏天的傍晚,一家人圍著飯桌熱熱鬧鬧地吃了飯,因為天熱,她跟丈夫喝了幾杯啤酒。睡覺前,她的丈夫先去洗澡,但是過了很久都沒有從浴室里出來。她說她以為丈夫因為喝了點兒酒,睡在浴室里了,但結(jié)果是不小心滑倒摔死的。她對我說:“摔下去的時候,這么巧,頭會撞在浴缸上?!彼f:“這是命。是命就得認?!闭J命是她活著的信念。我還是第一次從她的神情中看出疲憊。她注視著我,有點兒傷心地說:“我一個人還完了房子的貸款。”
我打斷她:“買房子的時候,沒有買生命保險嗎?”
她說那時候兩個人都很年輕,怎么能想到死呢。她加了一句:“說死就死了。這就是命,早知道會摔死,那天就不喝酒了,或者就不洗澡了?!?/p>
不久我又問她:“你沒想到再婚嗎?”她說沒有碰到過合適的。我說:“兩個兒子呢?”她說都結(jié)婚成家了。我問她:“寂寞嗎?”她突然哈哈大笑地說:“我有一只狗陪我。中國產(chǎn)的長毛狗?!蔽易屗o我看狗的照片,原來是一只白色的獅子狗,也稱西施犬。
增山在富貴閣干了幾十年了,現(xiàn)在是四樓這幾個老太太的班長。老太太之間也鬧矛盾,但是沒有人敢在她面前挑事。她很聰明,了解其他幾個女人的個性,知道如何管理她們。有一次,她偷偷地對我說:“遠騰跟池田不對付。不過,只要她們老老實實干活就行。說真的,遠騰不討人嫌,但是干活的時候會偷懶。池田不招人喜歡,但是干活很賣力氣?!?/p>
我說:“遠騰已經(jīng)七十歲了?!?/p>
她說:“我知道?!?/p>
我認識這四個女人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了,但是,無論是從上看到下,還是從里看到外,我在她們身上找不到任何共同的地方,包括個性。我覺得她們都很可愛。就說池田吧,雖然我不認為她的人生觀、世界觀是正確的,甚至我也不認為她是一個“好人”,但是我喜歡她身上洋溢出來的“對生活的激情”。她們是一幅拼圖里的獨自的一片,有著屬于她們自身的線條和圖案。
當(dāng)她們穿著和服,跪在榻榻米上為客人斟酒的時候,當(dāng)和服的下擺露出她們?nèi)匀话啄鄣拇笸群托⊥鹊臅r候,當(dāng)她們微笑的時候,我總是不由得想起徐志摩的那首名為《沙揚娜拉》的詩。
日本有志摩半島,志摩郡和志摩市,在三重縣的東部。我常常想,徐志摩用這個名字的時候和它們有關(guān)系嗎?還有蘇曼殊,跟位于京都市的曼殊院有關(guān)系嗎?日本的好多地名和寺院的名字真美。
15
以為要在四樓忙一天,結(jié)果干了不到半個小時,樓層的負責(zé)人突然讓我去五樓幫忙。
五樓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大廳,飯桌都比較小,每桌頂多可以坐四個人。圣誕節(jié)和情人節(jié)的日子里,有情人光顧,基本上請到五樓。光線就是天井的幾盞燈,空間里有夜晚和鮮花的氣味。
幾個女人跑前跑后地忙著送菜,看見我,領(lǐng)班阿珠匆匆地對我說了一句:“拜托了?!蔽医?jīng)常來五樓幫忙,對阿珠笑了笑就當(dāng)作回答了。雖然大廳里所有的桌子都坐著客人,但是非常安靜。
一般的情況是,忙著上菜的時候沒有人顧得上說話,但菜上到一定數(shù)量,客人開始慢慢享用的時候,大家就開始閑扯了。我不在的時候,不知道她們聊什么。我在的時候,她們總是充滿好奇心地向我詢問有關(guān)國內(nèi)的一切。她們的問題很可愛,比如北京的夏天熱嗎?房子是高樓大廈嗎?吃雞腳豬腳嗎?
她們利用午休的時間,用香油、砂糖、辣油和食鹽做菜花泡菜。她們用茶葉煮蛋,味道和我媽媽做的一模一樣。她們跟我一樣喜歡叉燒肉。雖然沒有在五樓幫過幾天忙,但我跟她們好像相處了一個世紀。
五樓的負責(zé)人是部長的兒子橋本。有一天,他突然叫住我,問我愿不愿意從四樓調(diào)到五樓。我不愿意,雖然我被安排在四樓,但是,哪個樓層缺人手我就去哪里幫忙。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到哪里都是幫忙,沒有人計較我干得好壞,所有的人都感謝我。私下里我覺得自己得天獨厚,并且自由。橋本似乎沒有想到這一點,對我說:“五樓跟四樓不一樣,沒有客人的時候也不會讓你去其他的樓層幫忙。平時不進客人的時候,你可以坐著疊餐巾?!蔽揖芙^了他的好意,但在心里挺感謝他,覺得他對我蠻不錯的。
今天特別忙,他不僅幫忙給客人送菜,順便也會收拾那些空盤子。午休的時候,阿珠對我說∶“秋,橋本今天特別體貼我們,我想是不是愛上了你這個新來的女生???”我讓她不要瞎說。她又問我:“你會不會感動???”
我回答說:“他又不是幫我干活,我為什么要感謝他啊。”
我說的是真的。其實,我也感覺到橋本對我有點意思,但令我不可思議的是,他雖然長得很好看,可是在他的身上有一種絕對與他人不同的東西。是什么東西呢?不好說,不好用語言形容。也許可以形容為“可笑的印象”。他做什么都令人發(fā)笑,他說什么都令人發(fā)笑,甚至他的眼神和笑容都令人發(fā)笑。
有一件事,只要我想起來就會發(fā)笑。前幾天午休的時候,橋本跟我們嘻嘻哈哈地開玩笑,途中從口袋里掏出記菜單的小本子,畫了一幅畫。雖然他畫得很用心,但是看起來有點兒稚拙。畫的內(nèi)容也很稚拙,是一支箭射中了一顆心臟。我知道那支箭是丘比特的箭。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還玩這種游戲,我忍不住大笑。更加令我覺得可笑的是,他好像不在乎我笑他,很嚴肅地用筆在畫的下面寫了一個數(shù)學(xué)方程式:1+1=?他讓我說答案,但我實在想不出除了2還會是幾??墒撬麚u了搖頭,告訴我說:“1加1等于3,也可以等于4?!彼臉幼犹J真了,讓我不好意思笑下去。他以為我在思考他的答案,勸我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想??次疫€是不明白的樣子,他開始勸我想想自己是怎么生出來的。他盯著我看,等著我恍然大悟。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一邊微笑著,一邊用手指著他自己和我,解釋說:“你是一個女人,加上我一個男人,我們是1+1。但是,如果你跟我結(jié)婚,我們生一個小孩的話,那么1加1就等于3了。生兩個小孩的話,1加1就等于4了。以此類推,1加1等于無限?!?/p>
他的邏輯也沒有錯,不過這一次,誰都知道他是利用這個數(shù)學(xué)方式向我求婚。他的求婚方式也給人一種可笑的印象,我一直笑,阿珠等其他的人也笑。他一離開,我們都拿他打趣,覺得很開心。阿珠說:“秋,橋本長得挺好的,你下決心嫁給他吧?!蔽疫€是笑。
橋本是二代華僑,在日本生,日本長大。但真正印證中華街發(fā)展歷史的,卻是第一代華僑。
聽說橫濱中華街本來是一片空地,最早叫“唐人街”,也叫“南京街”。中國人的人口數(shù)最高時達六千人左右。一九五三年建造“善鄰門”時,正式命名為“中華街”。日本人一度把中華街視為危險地帶,但是華僑們憑借手里的菜刀、剪刀和剃頭刀,一步步地改變了黑白并存的印象,將空地變成了喧囂的集市。如今,關(guān)帝廟、十大牌坊和媽祖廟,更是提高了中華街的文化品位,成了美麗、安全的國際化街市。
橋本其實是在中華街生,在中華街長大的。與其他二代不同的是,他沒有接受中華學(xué)校的民族教育,因為他媽媽是日本人。他的中文說得非常差勁,我想這不是他的錯。我們跟他交流的時候,一半中國語,一半磕磕碰碰的日本語,而他正好相反,他的中國語是磕磕碰碰的。但是這一點根本妨礙不了我們跟他之間的溝通。反正,人跟人之間總會想辦法溝通的。
我問部長有什么事,他回答說:“秋,也許有點兒唐突,但我還是想問一下,你愿不愿意跟橋本結(jié)婚呢?”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樣子,他說從我到飯店面接的那天開始,他就替橋本看中了我,想著我跟橋本結(jié)婚的事了。我干笑,不知道怎么回話。他又說,如果我愿意和橋本結(jié)婚,他愿意出錢安排我們?nèi)厝Y(jié)婚旅行,如果去溫泉不滿意的話,可以去夏威夷。他追問了一句:“夏威夷總可以了吧?!?/p>
我哼哼唧唧地說我還沒有想過結(jié)婚的事。于是他勸導(dǎo)我,說橋本人不錯,還說我也不年輕了,他覺得我跟橋本挺合適的,干脆由他做主訂婚算了。我不好意思打斷他說話。他越說越來勁:“你跟橋本的婚禮就在富貴閣舉行吧。你知道嗎?如果你跟橋本結(jié)婚,關(guān)于婚禮,富貴閣的老板會出五萬,老板的父親會出五萬,一樓和二樓的支配人各出五萬……”他又說了很多人的名字。最后,他對我說:“光是禮金就有近百萬。這些錢都給你?!彼麊栁以趺礃?。我說不行,因為我還是個學(xué)生,要先讀書,等畢業(yè)了再考慮男女的事。他說:“如果你愿意跟橋本結(jié)婚,就讓橋本等你到畢業(yè)。”
我先是遲疑了一下,對他說:“這么說吧,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我覺得尷尬,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不是假話,不知道翔哥算不算我的男朋友。
下午,我很快就把這件事給忘記了。
有一天,我在一樓幫忙,立新突然問我想不想留在日本。我說沒考慮過。我說的是真的,不久前,原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來日本開會,我去旅館見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對我說:“你想什么時候回單位都沒有問題?!痹僬f了,我剛來日本,離畢業(yè)還有兩年多的時間,誰知道其間會發(fā)生什么,或者畢業(yè)后會有什么新的局面。還有,前一陣子翔哥剛剛跟我提起他正在協(xié)議離婚的事。立新說她跟烏龍茶是黑戶口,除了回上海不可能有其他的選擇。我說回國也蠻好的,尤其是回上海,她說這樣也對。然后她突然談到橋本∶“橋本雖然是日本籍,但實際是半個中國人,長的樣子也不難看。你如果考慮跟橋本結(jié)婚的話,畢業(yè)后在選擇上也多一條路?!?/p>
我想最近怎么有這么多人跟我提起橋本。我不說話,只是搖頭。她問我知不知道橋本其實也是大學(xué)畢業(yè),而且電腦玩得挺好的,只是老部長就這么一個兒子,過于溺愛,把兒子放在自己的腋下才放心,所以強迫橋本辭去了工作。橋本到富貴閣做樓層的支配人,是部長一手安排的。我說,如果橋本是個男子漢,怎么會讓父親安排自己的人生。她說橋本比較孝順。我就說:“我不可能選擇橋本,跟他結(jié)婚等于跟老部長結(jié)婚?!?/p>
但她說在日本找一個有中國血統(tǒng)的日本人,肯定比找一個打工的中國人安定。我說沒有合適的就不結(jié)婚唄。關(guān)于橋本的談話,也就到此為止了。
晚上,我回家的時候翔哥坐在窗邊的沙發(fā)上。CD里放的又是那首英文歌。他吻了我的額頭。洗過手,坐到沙發(fā)上,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算算命。出國前,一位女導(dǎo)演教過我一個算命方法,不知道準不準,這時候我很想試一試。我說我想算算命,很意外的是翔哥好像很感興趣。他問我是看生辰八字還是看手相。我說都不是,不過是回答我提的問題。他說你提吧。
我說:“你想象你是一個人在沙漠中旅行,已經(jīng)口干舌燥,這時候發(fā)現(xiàn)眼前有一只喝水的杯子,但是一只空的玻璃杯。那么,你會撿起這個玻璃杯嗎?如果你撿了玻璃杯,想用它來做什么呢?”
“我不會撿起那只杯子?!?/p>
“你接著走下去,不久看見了一條小河。那么,你在小河里做了什么樣的事?”
“我會喝一口小河里的水。”
我說:“好吧,你接著走下去。這一次你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間木制的小屋。那么,你會進小木屋嗎?如果你進去了,你在屋里做了什么樣的事?還有,你認為小木屋里應(yīng)該有什么東西?假設(shè)小木屋里有一枝花,你覺得應(yīng)該是什么顏色的花?”
“我進了小木屋,我在屋里抽了一支煙。小木屋里有一張大床,我抽了煙,當(dāng)然應(yīng)該有煙缸。以此類推,有放煙缸的桌子。至于花的顏色,我想是白的。”
“再走下去你會發(fā)現(xiàn)一座美麗的宮殿。宮殿前有一個美女。美女邀你入殿,還請你吃蘋果。那么,你進宮殿了嗎?你吃了蘋果嗎?”
“我進了宮殿,也吃了那個蘋果?!?/p>
“出了宮殿,不久你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道墻。那么,你認為眼前的墻壁是什么材料?還有,你翻越過墻壁了嗎?”
“我眼前的墻壁是土制的,我翻越過去了?!?/p>
我說:“你接著走下去,這時候,一望無際的大海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那么,你應(yīng)該做什么呢?”
“我借一艘船渡過大海?!?/p>
“好吧,你渡過了大海,上岸后左邊是茂密的森林,右邊是寬廣的草原。那么,你是選擇去草原還是選擇去森林呢?”
“我會毫不猶豫地走向草原?!?/p>
我看著翔哥說:“你的命,我算完了?!?/p>
翔哥讓我解釋給他聽。我說,玻璃杯是初戀,小木屋代表婚姻,花的顏色可以看出對愛情的態(tài)度,宮殿暗示婚外情,墻壁象征事業(yè),大海隱喻晚年的婚外戀,森林和草原昭示晚年的境況。他讓我說得再具體一點兒。我解釋說:“你沒有撿玻璃杯,雖然喝了小河里的水,但初戀不是你的真愛。你進了小木屋,但是房間里缺少溫馨和明快的東西,所以你結(jié)婚了但婚姻不完美,你向往純潔的愛情,卻跟妻子以外的女人談情說愛?!闭f到這里,我笑起來:“好像現(xiàn)在你跟我的關(guān)系。”我接著說,借船出海說明你到老到死都會跟你喜歡的女人戀愛。至于晚年,你選擇的是草原,所以呢,雖然你從來不會安分守己,但你的晚年卻是安定的。我嘆了一口氣,對他說:“我感到意外的是你的事業(yè)。本來,我以為你會想象那道墻壁是金子,或者是大理石,或者是金屬,哪怕是石頭都行,沒想到你會想象出一面土墻來。看來你的事業(yè)不會震古爍今。”說到這里,我再一次意識到,自始至終我都不知道翔哥的工作是什么。有好幾次我想問他,但是都覺得唐突而放棄了。白天他也經(jīng)常跟我在一起,錢包里總是有大把大把的鈔票。他的工作很自由嗎?他的錢掙得很容易嗎?我小心翼翼地對他說:“對了,我還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p>
他淡淡地說:“我是一個自由的游民,什么工作都不做,或是什么工作都做。”他這么回答,就是不想回答我的問題了,我也不再追問。
18
我的腰很痛,厲害的時候走不了路,在飯店端盤子的時候常常咬牙切齒。翔哥來的次數(shù)越多,我的腰越痛。我的身體漸漸地消瘦下來。有一天,在一樓幫忙的時候,立新突然說她發(fā)現(xiàn)我的胳膊和腿,有很多大塊大塊的青紫。我也是最近才發(fā)現(xiàn)的,有時候覺得身上癢癢,用手抓一下,馬上會有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淤血顯出來。去飯店上班的時候,我將肉色的絲襪換成黑色的絲襪。她讓我趕緊去醫(yī)院。我到日本后還沒有去過醫(yī)院,所以不太想去。她掀起我的裙子,看著我的大腿說:“太厲害了,幾乎滿腿都是?!?/p>
我說:“可能是我太累了。又要學(xué)習(xí),又要打工?!?/p>
我想說又要戀愛,但是沒有說出口。她變了臉,說我這樣下去的話說不定會死。她舉了幾個跟我癥狀很像的病,比如敗血病了,糖尿病了,艾滋病什么的。我讓她不要用艾滋病來嚇唬我,向她表示我在“性生活”上很干凈。她好像很難過??墒?,第二天早上,她把那個豐乳肥臀的趙小姐叫來勸我。趙小姐說了一聲“貓寧”,神秘兮兮地將我拽到冰箱后面的角落。她問我:“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問知道什么???她說:“傳言啊,關(guān)于你的傳言。飯店里私下里都在傳說你得了艾滋病,連我們柜臺都在傳。因為你的胳膊,你的腿上,到處都是大塊大塊的烏青,你快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你知道嗎?這樣的傳言,如果傳到老板耳朵里的話,你也許會被解雇的。”
我覺得臉紅,真想讓她閉嘴。這時,立新走過來解釋,說是她讓趙小姐來說服我的。趙小姐馬上就走開了。十點半以后,客人斷斷續(xù)續(xù)地來,立新盡量不讓我端盤子。我在椅子上休息了很長時間。
在我自己也覺得危險的時候,媽媽來日本探望我。翔哥陪我去機場接媽媽,將我和媽媽送回家。我對媽媽介紹翔哥的時候,說他是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
我跟學(xué)校和飯店請了幾天假,一方面陪媽媽到處玩玩,一方面讓媽媽陪我去醫(yī)院。三天后驗血結(jié)果出來了,所有的指數(shù)都正常。醫(yī)生給我開了一些維生素之類的補藥。我沒有病,媽媽說她放心了,我心里的石頭也落了地。但我真的很消瘦。去藥房取藥的時候,媽媽告訴我,再好的藥,也不如自己身體的元氣和元水。媽媽說我年紀也不算輕了,需要應(yīng)付的事又多,休息不好的時候,“那種事”不易做得太頻,會毀了自己的身體。我知道媽媽說的“那種事”是指什么。
媽媽在日本住了三個月,翔哥偶爾會來,但一起吃個飯就走了。其間他帶我跟媽媽去過兩次溫泉。不去學(xué)校和飯店的日子,媽媽教我如何用大頭菜和醋做中國泡菜。媽媽買來韭菜和蝦仁做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肉包。披頭散發(fā)地和媽媽相偎了三個月,立新說我的臉紅潤了。是的,胳膊和腿上的淤血全部消失了。媽媽要回國了,還是我跟翔哥去機場送她。我不愿意說再見,媽媽先開口說:“秋,再見了?!?/p>
我說:“過年的時候我爭取回家。”
媽媽遲疑了一下說:“你不要忘記藥字的真正含義。我不在,你自己要保重自己?!?/p>
我說:“好?!?/p>
媽媽回去沒多久,我的腰又開始痛起來了。跟媽媽用電話聊天的時候,我從來不提腰痛的事。我知道媽媽在擔(dān)心我,所以呢,我不提腰痛的事。
19
最近,我很少被叫去五樓幫忙,基本上在一樓。雖然一樓一直忙忙碌碌的,但因為有立新照顧我,反而比去五樓舒服。立新同情我的同時,還有點兒怨恨我。她說我傻,我不知道如何跟她解釋。她說“有幸”橋本看上了我,我本可以在五樓待得舒舒服服的,卻非要拒絕橋本的情意。按照立新的意思,即使拒絕橋本,也應(yīng)該等到畢了業(yè),辭掉飯店工作的時候。毫無疑問,我不想得罪老部長和橋本,但這不能成為我跟橋本戀愛的理由。我不喜歡橋本。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多多少少會在生理上討厭那個人的某些地方。我討厭橋本看起來假惺惺的笑,還有他動不動就掀我的短裙看我的內(nèi)褲。說真的,我更喜歡待在一樓。
立新像親姐妹似的痛愛我。樓層負責(zé)人看不見我們的時候,她總是讓我坐在椅子上休息。給客人上菜,只要她手里有空,肯定替我端出去。有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感動,覺得自己很幸運。說真的,立新偏執(zhí)多事,跟很多人相處不好,大家都怕她。我經(jīng)常提醒她不要得罪太多的人,萬一黑在日本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被人告到管理局,那么她就會被強制驅(qū)逐出日本。她說她不怕,因為整個飯店里,她只跟我一個人說過這個秘密。我跟她保證不會傳出去,但如果她真的被發(fā)現(xiàn)了,她第一個懷疑的人一定就是我。有時候,被人家信任也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
有一天,那對福建姐妹對我說:“看起來,立新簡直把你當(dāng)她的奶媽了。”
我立刻就討厭這對姐妹了,她們的言行反而令我跟立新更親近了。我是北方人,但我喜歡跟上海人打交道。怎么說呢,上海人的分寸感恰到好處。先小人后君子,有契約精神,說話算數(shù)。
后來,立新和烏龍茶又在清掃公司找到了一份早工。清掃公司的社長為了節(jié)約交通費,特地買了兩輛自行車。前面已經(jīng)說過了,黑戶口的人平日是不敢騎自行車的,我想自行車算是白買了。過了沒幾天,立新告訴我,她跟烏龍茶把那兩輛自行車拖到上海了。我嚇了一大跳,問她:“自行車不是公司所有的嗎?你們辭掉工作的時候不是要還給公司的嗎?”
她回答說:“你怎么這么傻,不會說自行車忘記上鎖被盜竊了嗎?日本警察會為了兩輛自行車追到上海去嗎?”
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過了好幾秒,我才平靜下來。我想說這種做法相當(dāng)于犯罪,但又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跟她說這件事。我怕說不到位的話,她會以為我是在嫉妒她占了便宜。不過我沒有時間想了,她突然換了話題,小聲地對我說:“我討厭一樓的這個領(lǐng)班,想用什么辦法搞掉她?!?/p>
我望著領(lǐng)班說:“她可是飯店的元老,都形容她是一棵撼不倒的大樹了,你一個臨時工,最好不要想入非非。”
她說憑她的力量當(dāng)然搞不掉姓陳的。對了,一樓的領(lǐng)班姓陳。她說她知道一樓的支配人山館跟姓陳的是死對頭,可以利用山館。我說山館又不是傻子,怎么會輕易被人利用。她說:“你就等著看熱鬧吧,一石二鳥。不對,是二石一鳥吧?!?/p>
客人用過的碗盤由三樓廚房里的機器來洗,但客人用過的酒杯和茶杯,要每個樓層的服務(wù)員來洗。下午,水池里的酒杯和茶杯堆得已經(jīng)放不下了,本來我想洗,但立新說什么都不讓我洗。好像跟立新較勁兒似的,福建的那對姐妹也不洗。陳領(lǐng)班的臉色慢慢變了,明顯很不高興了。果然她命令立新去洗,立新裝作沒有聽見??吹疥愵I(lǐng)班要發(fā)火,我趕緊對她說:“好了好了,我來洗吧?!?/p>
但是她攔住我,說我不能洗,因為她是一樓的領(lǐng)班,她命令誰洗誰就得洗。我望著她,似乎才明白立新為什么討厭她。但故意惹她發(fā)火,肯定是立新的意思,因為立新一直在看著我笑。這時候立新偷偷地附在我的耳邊說一直在等著姓陳的發(fā)怒,姓陳的一發(fā)怒,那個二石一鳥的計劃就可以實現(xiàn)了。我站在立新和姓陳的中間不動。姓陳的又吼起來,說立新一定是不想做這份工了,她要“成全立新”。
為了解雇立新,陳領(lǐng)班將事情報告給樓層的支配人山館,山館報告給老部長,老部長報告給老板。老板回答說:“臨時工去留這點小事,就由部長做主好了。”
我知道立新事先有安排,但還是擔(dān)心她。我勸她:“都說退一步海闊天空,這里又不是國內(nèi),你只管掙錢,何必惹是生非呢?萬一你輸了,你就得離開這里。干脆道個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她說她懷疑我書讀得太多讀傻了。她問我:“你怎么看不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呢?”想來想去,我看不出這個機會好在哪里。求她告訴我,她解釋說:“姓陳的跟山館吵過架,飯店里的人都知道他們兩個勢不兩立。與其說是我制造了這個機會,不如說山館在等這個機會?!?/p>
我似懂非懂,對她說:“可是,老板讓部長來解決這個問題啊?!?/p>
“老部長最聽什么人的話?”
我想了想說:“應(yīng)該最聽橋本的話。”
立新說:“這不就得了。”
我說:“怎么又跟部長和橋本有關(guān)系了呢?”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也不是不想告訴你,是想你跟橋本,萬一有可能結(jié)婚的話,那么我就打算守一輩子的秘密了?!蔽壹敝胫肋@個“秘密”是什么。她突然笑起來說:“反正你跟橋本之間已經(jīng)沒戲了,我不怕告訴你。其實呢,橋本的那一頭烏發(fā)是假發(fā)。”我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不管怎么說,不應(yīng)該在背后拿著人家的隱私做話題。不可思議的是,知道了橋本的秘密,我在心里竟然也偷偷地感到一絲好笑。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許是人性的一個部分。我問她是怎么知道橋本的秘密的。她回答說:“就是這個姓陳的啊。是她故意讓橋本當(dāng)眾出丑的啊。”
我不太相信:“怎么會?俗話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啊。”
“說出來像笑話,姓陳的當(dāng)著大家的面扯下橋本的假發(fā)。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我還不敢相信呢。從那個時候起,橋本對姓陳的就懷恨在心?!?/p>
我說:“換了是我,恐怕也不會原諒她的?!?/p>
“所以啊,你也明白事理了吧。這一次我要發(fā)動一場群眾戰(zhàn)爭?!?/p>
一樓少了一個人。來日本留學(xué)的上海男孩,轉(zhuǎn)職到一家日本公司了,五樓的淑云受到影響,跟我似的也經(jīng)常被叫到一樓幫忙。淑云丈夫是個廚師,這么巧和姓陳的丈夫在同一家飯店。但姓陳的丈夫是廚師長,是淑云丈夫的上級。
淑云有一兒一女,分別是初中生和高中生,正是花錢最多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淑云很節(jié)省。舉例說吧,來富貴閣吃飯的情侶,叫套餐的比較多,而套餐的最后一道菜是用棕葉包著的糯米飯。差不多有一半的客人,連動都沒動過。淑云認為,將沒有動過筷子的米飯扔掉是浪費,會遭天罰,于是把糯米飯分成小份,想要的人可以帶回家。這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的事,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出在這里。
先是烏龍茶,然后是立新,之后是我,再之后是福建姐妹,一個接一個地被部長叫到四樓。淑云一直用手帕偷偷地擦眼睛里不斷涌出來的淚水。我的情形是,部長敘述了淑云擅自讓大家拿糯米飯回家的事,最后問我:“是事實嗎?”
我回答是,但解釋說:“是客人剩下來的糯米飯,跟盜竊無關(guān)?!辈块L手里握著筆,兩只眼睛淡淡地看著我,感覺倒是蠻和善的。他讓我去一樓干活,我說好,離開前說了一句:“似乎有人夸大曲解了這件事。好好的飯被扔掉,對勞動者來說是真正的犯罪。”他向我擺了擺手,神情很親切。
不管我覺得多么無聊,怕淑云胡思亂想,還是向她表明了我的態(tài)度。我對她說:“我跟部長證明了你沒有偷竊?!彼x了我。烏龍茶等其他的人也都給淑云打氣,囑咐她不要擔(dān)心。只有姓陳的表情無法捉摸。誰都知道是她去部長那里告的狀。
我看到立新走到淑云那里,跟淑云耳語,淑云不斷地點頭。不久,淑云也被部長叫去四樓。立新朝我走來,用手在我的后背上拍了一下說:“你肯定想不到?!蔽覇柺鞘裁匆馑?。她說:“你跟其他人一樣,認為是姓陳的告了淑云的狀吧。”我問不是嗎?她以得意的口吻說:“是我干的。我說過要發(fā)動一次群眾戰(zhàn)爭的啊?!蔽颐媲斑€是立新的面孔,但我的心里充滿了驚訝。沉默了一會兒,我對她說:“不過,淑云有點兒可憐?!彼卮鹫f:“事情結(jié)束后,淑云反而會感謝我?!?/p>
沒想到五樓的人被叫到一樓幫忙,一樓的人都被叫到五樓的休息室。直到我進門,看見了社長、部長以及山館,才意識到事情真的很嚴重了。他們問淑云有沒有偷糯米飯,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沒有。山館明確地說,雖然把客人的剩飯拿回家不算偷,但為了避免麻煩,以后不允許再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們又都異口同聲地說好。我對立新的冷靜感到驚訝。山館之后,沒有人再補充問問題。這時候,休息室一片寂靜,大家都看向陳領(lǐng)班,好像在譴責(zé)她沒事找事。說真的,她沒得罪過我,我并不討厭她,對這場鴻門宴她一無所知。我覺得她挺可憐的。這時候,部長問社長是否可以讓我們回一樓干活了。可是立新突然開口,一臉嚴肅地看著老板說:“陳領(lǐng)班仗著自己是領(lǐng)班,經(jīng)常搬弄是非,仗勢欺人。在這種人的管理下工作,我們一點兒也不愉快?!?/p>
社長看部長,部長看橋本,橋本看山館。山館看著桌子,有點兒難為情地說:“啊,是的,一樓的員工經(jīng)常跟我反映這個問題。”
立新說∶“其實,前幾天陳領(lǐng)班跟我大吵了一次,為了那一次吵架,她甚至要解雇我。讓我說說吵架的前因后果吧。那一天特別忙,客人多的不得了,我又要給客人上菜,又要收拾客人用過的盤子,還要不斷地給客人添茶,簡直沒有一點兒空閑。平時,陳領(lǐng)班的工作就是監(jiān)視我們。但是,像這種忙的時候,領(lǐng)班應(yīng)該以身作則啊。比如山館支配人,別說忙的時候了,不忙的時候也經(jīng)常給客人上菜添茶的。我的意思是,那么忙的時候,為什么陳領(lǐng)班就不能洗洗杯子呢?”山館懷著感激的神情看了立新一眼。立新說她不想在這里比較領(lǐng)班和支配人。還有令她覺得不公平的事是,陳領(lǐng)班平時來去自由,一會兒是兒子有事了,一會兒又是丈夫有事了,一會兒是朋友來了。她問部長:“飯店正忙的時候,怎么可以跟朋友聊一個多小時呢?”然后突然看著我說:“秋,你回答,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p>
她的聲音很響亮,我小聲地說:“是?!?/p>
立新像在庭上辯護的律師似的說:“我說完了?!?/p>
三天后,部長通知陳領(lǐng)班被飯店解雇了。盡管如此,她對老板沒有一句怨言。我心里很難受,后悔沒有阻止立新的計劃。她看起來很平靜,跟所有的人做最后的告別,我看出她的眼睛有點兒紅。想不到她給了我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她家里的電話號碼。她對我說:“秋,有時間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一起喝杯茶?!?/p>
我說好,并且覺得手里的紙條有分量,很沉重。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給她打電話的。我對她說:“你拼了十幾年了,就當(dāng)這一次解雇是個機會,好好地休息一下吧?!?/p>
她謝了我,跟我說再見,然后就離開飯店了。除了我,還有福建的那對姐妹跟她擺了擺手。我們永無再見。她就像我看過的一切落花與流水。
20
雨季。我喜歡雨滴在肌膚上的那種感覺,涼涼的,慢慢滲到身體里,不知不覺地生出月的傷感和秋的寂寞。附近的不動產(chǎn),又貼出許多募集住客的廣告紙,看上去很像我房間里墻壁上掛著的日歷簿。今天是休息日,早上的天氣還不錯,翔哥進門的時候,我還在被窩里。他坐到床頭,我將頭枕到他的腿上。他沒說什么,我閉著眼睛不動,就這樣待了幾分鐘。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說下午去機場,因為要回去辦點兒事。我問他要待多久。他說不知道,要看事情辦得是否順利。說真的,我不喜歡他離開日本。他還沒有離開日本,我已經(jīng)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了。天也是,說變臉就變臉,剛剛還是滿屋子陽光,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窗外已經(jīng)下起了雨。房間顯得灰了,他看起來非常混濁,尤其他今天穿的是一套灰色的西裝,簡直就是灰色的一部分。或者就是那灰色所昭示的活的魂。
或許是雨的寂寥以及彌漫的灰色感染了翔哥,他感嘆今年的雨季太長,還說以往的這個時候,日本已經(jīng)很熱了。我一下子就傷感了,于客觀存在中觸及一種感覺,并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的命中的因緣。我短短的一生中,感覺常似夢幻般泛濫。就因為是感覺,因而并不真實。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種失落的陰暗心理。除卻人生的無常和虛幻,更是因為我不具有明了自然和人生的超然素質(zhì)。許多時候,我以自己對自然和人生的感悟中所得到的境界,而一味地回歸到古已有之的悲哀里。就因為如此,我的病與多數(shù)人不同,我的病是一種郁悒,或者是一種無限的纏綿。我總是長時間地處在一種源源不斷的灰色的夢的感覺里。
算算,翔哥回去已經(jīng)快一個星期了,以為自己會寂寞,意外只是不斷地思念他。怎么說呢?感覺上似乎他并沒有離開日本,只要我抓起電話,或者伸手觸摸,就可以聽見他的聲音,撫摸到他的身體。原來寂寞不是四顧無人,而是心中沒有一個人可以思念。二十日,我接到他打來的電話,囑咐我明天晚上六點在家里等他。他說他明天回日本,下了飛機后直接來見我。
但是,第二天晚上,已經(jīng)是深夜十二點了,不見他來,也沒有接到過他的電話。我突然想起他在電話里說刮臺風(fēng)的事。估計是臺風(fēng)的原因飛機沒有按時起飛吧。我想他一定會再來電話,因為睡不著,順手拿起一本書看。本來,因為他要來見我,所以早早地洗了澡,化了妝,換上漂亮的衣服。徒勞修飾一場的感覺使我難以專注讀書,只模糊記得是寫一個很寂寞的女人,偶然得了一只很通人情的狗,女人和狗正處得十分融洽的時候,狗卻突然丟失了。女人因此失去了一種被無限信任,無限依戀的感覺?;谢秀便钡叵胂笾耸涞那樾危挥X讀到了后面,沒想到,作者的一句話突然使我的心中滑過一陣冰冷的哆嗦?!霸趺茨芟氲?,它與我只有短短一個半月的緣分呢。怎么能相信,多少年來夢寐以求的忠實伴侶,好容易來到你身邊,卻會在一剎那之間就無影無蹤了呢?!蔽乙幌伦記]有心情讀下去了。哆嗦處所觸及的,是一種不祥的感覺,十分冰冷。
我迅速地打開電視,緊張地將頻道從一跳到十,又從十跳回一,十分害怕新聞中會出現(xiàn)什么不祥的消息。NHK正在報道一則新聞:塞班島有一個日本人被殺害。詳情介紹完后,是一個食品廣告。我的心雖然稍有安慰,但仍不安寧,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關(guān)注著電視里的新聞。在我的心中,電話機仿佛是上帝,期待鈴聲響起來一如期待上帝的福音。鈴聲一夜未響,我也一夜未睡。不安的恐懼中,每一個微小的聲音都會使我心跳不已。二十二日,我給學(xué)校打電話,教授接電話的時候,我說我身體不舒服。教授讓我休息。整整一天,我足不出戶,被茫然的焦慮鎖閉。一股巨大潮濕的氣息在我的心中回蕩,仿佛那是一種死亡的氣息。
如果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種最好的形式,就是我從原始的游戲中試圖找到一種結(jié)局。這當(dāng)是一種試驗。我將一枚圓圓的硬幣握在手心里,一邊祈求著,一邊就有汗水將那硬幣潤濕了。當(dāng)我抬起手,試圖將硬幣拋起來的一剎那,我害怕了。我怕硬幣落下來時不是我所祈求的正面。我想起什么人說過的一句話:人什么都可以不信,但是不能不相信神預(yù)。我怕這個神預(yù)是那個萬一。
有時候,事情越想明確就會變得越不明確。說起神預(yù),我想起翔哥在電話中說他明天就回來后我說的那句話。我說“翔哥你可不能不回來”。當(dāng)時我是跟他開玩笑,現(xiàn)在卻神預(yù)般以一種巨大的陰影罩在我的心上。莫非……我不敢想下去。
遇到意外的時候,只想不好的方面,也許是憂郁而頹廢的。但融在樸實的悲傷中的情感,卻無疑含有幾分溫馨,使人感到對感情的眷戀。擔(dān)憂是這感情中最為強烈的一種。許多情形下,只因為有擔(dān)憂在,人類才留戀地活著。擔(dān)憂是值得珍愛的。也許正因為如此,當(dāng)二十四日翔哥從日本機場打來電話時,當(dāng)我安心之余將我的心情訴于他時,他竟是感動得不得了。他對我說:“謝謝你。”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翔哥,用右手的食指輕輕地撫摸他的眉毛和嘴唇。我對他說∶“我被你嚇?biāo)懒??!?/p>
他吻了一下我的睫毛,回答說:“長這么大,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擔(dān)心過我。我很感動?!蔽艺J為這不可能。他回答說:“連我親媽也沒有這么擔(dān)心過我。讓你擔(dān)心是我不好,但因為這件事,我想我永遠都會愛你?!蔽议_始相信他說的話,對他的感動覺得驚奇。他又說了一遍:“我會永遠愛你?!蔽乙彩沁@么期待的,于是對他說我的肚子餓了。他要帶我去車站附近的飯店吃飯,但我想在家里吃。我們一起下樓去買盒飯。回家的時候,他在電梯里吻了我好幾次,我的心一直都癢癢的。吃飯的時候,他說了好多次“感動”和“愛”,我覺得全身都輕飄飄的,好像喝了很多的酒。吃完飯,翔哥看了好幾次手表,我知道他要離開我了,差一點哭起來。我覺得他對我的愛還很遙遠。我真的沒想到,他在說了那么多的“感動”之后,能這樣輕松地走了。出門前他要求我“抱一下”。我扯住他的手,欲言又止。他對我說:“我明白你的心情,請相信我說過的話。要你等我的話是真心話?!逼鋵崳静皇沁@么回事兒,我只是不想他這么快就離開我,要知道,我等他等了幾天幾夜啊。他好像怕我不肯相信他,將小手指伸到我的眼前說∶“不然我們拉鉤吧?!蔽乙宦暡豁懙馗^,他嘟囔了一句“你這個傻瓜”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不動,很快明白所謂的感動不過是一時的感覺,實際上并沒有什么真正的意義。
過了一會兒,電話機響了,沒想到是翔哥。他說在車站對面的那家咖啡屋,如果我愿意,想再聊一會兒。我說“當(dāng)然”,心想他還是愛我的,愛情也還是有意義的。我在咖啡屋的角落里找到他,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我一聲不吭,因為沒有什么話好說??Х任莘潘偷挠质悄氐囊魳?。這時候,莫扎特是我的情緒,我的頭發(fā),我的皮膚。我開始哭了起來。關(guān)于我為什么哭,他是一無所知的。他一直看著我哭,不久說我是一個“怪人”。我說我有音樂過敏癥,讓他不用在乎我的淚水。他說很想知道音樂過敏癥是什么反應(yīng),我告訴他:“像噴泉的大水柱濕透了衣裳。衣裳下的心碎了?!焙髞硭珠_始看手表,不過我已經(jīng)哭舒服了,對他說:“你還是走吧?!?/p>
他站起來跟我說再見,然后問我:“你不想問我為什么急著走嗎?”
我回答說:“不想問?!?/p>
21
昨天晚上,立新跟烏龍茶決定分手,各走各的路。因為這個原因,她看起來無精打采。我甚至跟她說:“沒關(guān)系,說不定過兩天他就后悔了。即使他不后悔,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反正你年輕貌美。”
她回答說:“我跟烏龍茶在一起已經(jīng)八年了,想不到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p>
我想也許是他們進入了所謂的厭倦期。接著,她滔滔不絕地向我講起了跟烏龍茶的事。關(guān)于烏龍茶,在她的心目中,有一個永遠被定格的勇武的畫面,用她的話來說,“好像電影里的一個鏡頭”。她告訴我,那時候她的身邊同時站著兩個男人,一個牽著她的手要領(lǐng)她走,但另一個外號叫烏龍茶的男人,卻命令那個男人站住。她對我說:“如果那個男人不站住的話,也許后來我不會選擇烏龍茶?!蔽矣X得很興奮,問烏龍茶后來怎么樣。她說烏龍茶先是對那個男人說,跟誰走應(yīng)該讓女人自己選擇,然后又看著她說,你喜歡跟誰走就跟誰走好了。她感嘆地說:“哪個女人不愛英雄???那個時候,我有了一種可笑的印象,覺得烏龍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勇武無比?!彼f得對,換了是我,無疑也會把烏龍茶看成“英雄”的。她說烏龍茶的勇武一下子把她的心奪走了,自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屬于烏龍茶了。她說她根本沒有想過另外那個男人的感受,毫不猶豫地跟著烏龍茶走了。她這樣形容當(dāng)時的情形:“烏龍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們頭也沒回地走掉了。”
我仿佛看到立新跟著烏龍茶走出另外一個男人的視野,走出那條小街,走出國門。我沉浸在立新的冥想中,而自己并不覺得。出乎意料的是,立新突然對我說:“我決定從烏龍茶那里搬出來。”我問烏龍茶同意了嗎?她說烏龍茶也覺得兩個人分開一段時間比較好。其實,立新和烏龍茶最早是以留學(xué)的名義去了瑞士,但留學(xué)并不是他們的目的,因為瑞士工作不好找,很難賺到錢,所以打算去其他的國家。剛好烏龍茶的朋友在日本,跟他說橫濱中華街的工作很多,很容易賺錢,因為都是中國人,不會說日語也沒什么障礙。就這樣,烏龍茶帶立新去旅行社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特地挑了在日本轉(zhuǎn)機的航班。飛機到了日本,兩個人溜出機場,跟著烏龍茶的朋友去了橫濱中華街。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烏龍茶跟立新還住在烏龍茶的朋友家。據(jù)說只有一個房間,白天共同使用,睡覺的時候在房間的中央掛一塊布,一邊睡著烏龍茶跟立新,一邊睡著烏龍茶的朋友。
一般來說,這種事不到處張揚,但立新根本就無所謂,到處跟人家說。福建的那對姐妹,動不動用這件事做材料來嘲諷立新跟烏龍茶,說兩個人是在“跟第三者同居”。我也試著想象立新跟烏龍茶夜里如何做“那種事”,一方面覺得自己是受不了的,另一方面又覺得能夠理解他人這么做。畢竟諸行無常,相生相克。親屬單位由血緣、繼嗣和婚姻構(gòu)成三角形,這是自然,動物也不會例外。但是人類有一點不同,人類會區(qū)分自己與自然、自己與他人的界限。中央的那塊布就是界限。即使三個人同居一室,“性”也不會因為“同居”而成為公共事務(wù)。
“關(guān)于這件事,”立新對我說,“你知道我跟烏龍茶都是黑戶口,在日本,沒有人愿意為我們做擔(dān)保,根本租不到房子?!边€有一點就是,她跟烏龍茶只是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如果覺得還是在一起好的話,她還要回到烏龍茶那里,那么房子就等于白租了,錢的方面也不劃算。她說得合情合理。
我給她出餿主意:“你可以找朋友幫忙,用朋友的名義租一個不要禮金和押金的便宜房子。反正是湊合一陣子而已?!钡f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想來想去,能夠幫她的人只有我,所以她想住到我那里。我覺得很意外,猶豫了一陣子后,告訴她:“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不是租的,是借的,不太方便跟人合住?!?/p>
她解釋說,她不在我那里做飯,白天基本上都不在家,只是晚上洗個澡睡個覺而已。她以鄭重的口氣說:“你也有好處,我可以幫你付一半的房費?!彼恢闭f下去,好像我不同意她就誓不罷休似的。我讓她給我時間,我要好好地考慮一下。
我給翔哥打了個電話,說我很為難,不知他那里有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他干脆地說:“沒關(guān)系,就讓那個女孩搬到你那里好了?!蔽艺f女孩搬過來的話,他就不方便見我了。但是他對我說:“救急不救窮。再說了,年輕人吵架,基本上三五天就會和好了?!彼@么說,我想我也用不著為難了。
立新帶著幾件換洗的衣服搬過來了。新的問題是,新丸子離橫濱中華街比較遠,立新跟烏龍茶打的那份清掃工是早工,只能辭掉了。立新對我說:“你看看,除了我要給你四萬日元的房費,辭了清掃工又少了四萬日元。四萬加四萬是八萬,損失太大了。”
我巴不得她趕快搬走,勸她跟烏龍茶再好好談?wù)?。她呢,卻下決心在新丸子車站的附近找一份早工。當(dāng)天晚上,我們一起回到新丸子后,開始在商店街尋找招聘啟事。在一家漢堡包店的門口,我用手指著門上的招聘啟事,興奮地對她說:“有了有了,這家店招人呢?!?/p>
立新是黑戶口,日語說得更不好,我呢,是留學(xué)生身份,能幫助她,于是陪著她一起進了漢堡包店。店長是個又瘦又矮的男人,穿一套綠色的制服,帶一副度數(shù)很深的眼鏡,看起來有三十歲左右。他帶我們?nèi)サ昀锏霓k公室,讓我們填了一張表,不外乎就是姓名、生日、地址以及留日資格幾個項目。但他還是問了幾個問題:“你們是什么時候來日本的?你們現(xiàn)在是什么身份?你們住在哪里?至今為止你們都做過什么樣的工作?”事先我跟立新已經(jīng)商量好了,如果問到了她的身份,就說是留學(xué)生。至于結(jié)果呢,店長要我們明天上午十點給他打電話,說那時會給我們明確的答復(fù)。我跟立新都很興奮,沒想到這里的工資比橫濱中華街要高出很多。
第二天,我準時在上午十點給店長打電話。他說已經(jīng)決定了,兩個人中只采用一個人。想找工作的是立新,我立刻回答說:“好啊,那我通知我的朋友?!?/p>
他回答說:“我還沒有說錄用哪一位呢。”我就讓他說。他說:“我們錄用的是那個從北京來的人,不是那個從上海來的人。”這時我感到很驚奇,讓他再說一遍,他大聲地說:“我們錄用的是那個從北京來的人?!?/p>
昨天我只是陪立新去面接,沒想到結(jié)果竟是事與愿違。說真的,我消瘦纖弱,一樓的支配人山館經(jīng)常說我沒有打工人的樣子,有幾次甚至想解雇我。立新豐滿高大,渾身充滿著朝氣和力量。毫無疑問,我認為漢堡包店的店長會選擇立新。我不說話,站在旁邊的立新感覺到了什么,先是用手指了指她自己,用雙臂在胸前交叉成“X”,然后又用手指了指我,用雙臂在胸前圍成“○”。我朝她點了點頭。這時候,我聽見店長說∶“明天,請那個北京來的人,早上四點半來店里,會有人教她做什么工作。有一點要記住,就是進店后要打卡啊?!?/p>
早上四點,我不得不去了漢堡包店,心里很不安。原來根本不需要擔(dān)心,比我提前到的是一個同樣很瘦的男人,只是個子比較高。看見我,馬上用中國語跟我打招呼。我說你也是中國人啊。他說他不僅是中國人,跟我還是同一所學(xué)校,甚至連指導(dǎo)教授都是同一個人。世界真是太小了。他自我介紹說他姓馬,來自于內(nèi)蒙古。接下去,我很快就明白店長為什么選擇了我而不是立新。唉,算立新倒霉吧。
我在這家漢堡包店只干了兩個星期。雖然早工只干三個小時,但因為早上起得太早,白天還得去富貴閣或者學(xué)校,整個人迷迷糊糊的,總是處在昏睡的狀態(tài)里。有一天,從漢堡包店出來后,我乘電車去富貴閣。電車里的人并不多,坐在我對面的兩個男人,一直從上到下地打量我。不過我當(dāng)時又困又累,根本顧不上想太多,一覺睡到了石川町。下車后,走路的時候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一只腳高一只腳低。原來我左腳穿的是一只紅色的高跟鞋,而右腳呢,穿的是一只黑色的平底鞋。晚上,出了新丸子站的檢票口,我直接去漢堡包店找店長,告訴他我打不了早工。也許像我這種打不了早工的人比較多,店長只淡淡地對我說了一句“辛苦了”。想想烏龍茶和立新一直打早工,根本看不出累的樣子,我覺得他們很了不起。也許是第一次,我想聽媽媽的話,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了。
烏龍茶想讓立新重新跟他一起住,所以不斷地給立新打電話。立新把他說的話都傳給我聽。烏龍茶說不跟立新一起睡覺后覺得晚上特別冷。還說休息日不知道如何打發(fā),因為漫長又無聊。當(dāng)年他讓立新決定跟哪個男人走,這一次他同樣不對立新說“你回來吧”,而是讓立新自己說“回來”。
立新約我去車站對面的那家咖啡屋。其實,她請我喝咖啡我就知道她要從我這里搬出去了。我心里暗謝烏龍茶。說到烏龍茶,立新高興地對我說:“事實證明了他很愛我,根本離不開我?!?/p>
我說:“好啊。隨便你什么時候搬回烏龍茶那里?!?/p>
我沒有使用“搬家”這兩個字,因為她只需要帶走幾件衣服而已。她開始跟我說對不起,于是我就說出心里話,告訴她我其實“不喜歡”她住在我這里。她笑了,開玩笑似的問我:“是不是我打擾你談戀愛了?”我點了點頭,她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但是,對于我來說,這個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我已經(jīng)不需要回頭想這個問題了。
在車站,烏龍茶一看見我立刻鞠躬說了聲謝謝。謝不謝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經(jīng)受了一次考驗,知道自己愛著立新。立新離開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兒激動,使勁地擁抱了我一下。
立新跟我一共住了沒幾天,但回家后,我忽然有了一種很可笑的感覺,竟然覺得房子有點兒空,有點兒大。說真的,我不喜歡這種感覺。
22
一天夜里我總是睡不著。白天接到零兒的電話,說他來日本辦事,住在東京巨蛋附近的一家旅館,想跟我見個面。離婚后,零兒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里,我想是我在內(nèi)心深處還留戀著他。他的聲音還是沙沙的,一點兒都沒有變。實際上,他不知道的是他想見我的時候,我正在富貴閣和漢堡包店打兩份工。他問我?guī)c鐘能夠見面,我故意沉默了一陣,他馬上說:“沒有時間的話,下一次再說?!蔽艺f如果晚上也沒有關(guān)系的話,下班后可以見面。他說晚上見面沒有問題,順便問我在日本干什么工作。我早就想好了,如果他問起我的職業(yè),就說是“事務(wù)員”。一般來說,事務(wù)員就是穿著西裝,坐在辦公室里辦公,俗稱“白領(lǐng)”。他在大學(xué)的時候就精通日語,就職后經(jīng)常到日本出差,理解我不會為了見他跟公司請假。
我在澀谷站前那只叫“八公”的狗的銅像前等零兒。他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我朝他走過去。我穿了一套粉紅色的短袖西裝,白色的平底皮鞋,從上到下都是翔哥送給我的禮物。我本來想穿自己買的衣服,但是好看的衣服都是翔哥送給我的。他穿了一套灰色的西裝。我走到他眼前的時候,他歪著頭,上下打量了我一陣,平靜地說:“你瘦了好多?!彼f想跟我一起在車站的附近走走。澀谷的夜晚燈火輝煌,人潮如海,他牽過我的手,五指交叉地握住。我跟他并排地走。他問我:“還好嗎?”
不知道他問的是哪方面的“好”,于是我點了點頭,回答說:“好。都好?!避嚨郎系能囈埠芏啵惠v輛疾馳而去。這時我感到驚奇,因為我才開始感覺到心跳,心癢癢的。過了一會兒,他問我“事務(wù)員”的工作都干些什么。我說打打電腦,接個電話什么的。怕他接著問我工作的事,我故意將話題扯開,問他:“跟我分手后,又戀愛了嗎?”
他回答說:“有一個女朋友?!蔽蚁胫朗鞘裁礃拥呐?,他突然激動起來,對我說:“我還記得第一次跟你親嘴的情形,你一直睜著眼睛。”
我嚇得停下腳步,問他:“是真的嗎?”
他說怎么會假,因為我睜著眼睛才使他覺得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我沒有表示什么,也許那時候睜眼是過于緊張。說起來沒有人會相信,那進的我,雖然已經(jīng)是大學(xué)生了,愚昧得以為男女間親吻就會懷孕。我也不想跟他解釋,解釋是毫無意義的。反正,每個時代都會在人的身上留下烙印。說到他現(xiàn)在的女朋友,他這樣描述道:“她每次跟我親嘴都會激動得渾身發(fā)抖。”
我想知道女孩的年齡,他說跟我們同歲。
或許是燈光太明亮,行人太多的緣故,我覺得頭頂天空上的星星看起來黯然失色。店鋪的裝飾燈照亮了我們的頭發(fā)。零兒問我:“我們?nèi)ズ赛c什么好不好?”
我就帶他進了一家店。他變得和氣起來,問我是不是很累。為了不再說到工作上的事,我故意說“看見你光顧著高興了”。
他看起來很高興,讓我點飲料。我讓他點,他看了看點單,問我:“套麻套是什么?”
我說是西紅柿。他說他以為西紅柿是蔬菜呢。我說:“西紅柿是蔬菜?!?/p>
他不再提問,點了橘子水。我點了西紅柿。我想結(jié)賬,他說什么也不同意。我說我肚子餓了,想請他去飯店吃飯。
我?guī)Я銉喝チ烁韪绯Hサ哪羌揖泳莆?。他讓我點菜,還說我應(yīng)該知道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他說得很對,于是我就點了生魚片、炸蝦、雞肉串和蔬菜拼盤。至于酒呢,喝完了啤酒喝日本酒,喝完了日本酒喝雞尾酒,真可以說是亂喝一氣。不知不覺我們開始談到了過去,他突然很生氣地說:“有一天,你跟我做那件事的時候,突然覺得不滿足了,我就知道你有外遇了。”
“一定是哪個男人讓你有了新的體驗”。
“你錯了,”我對他說,“我只是看了毛片。”
他問我:“你為什么不早說?可是家里沒有毛片啊?!?/p>
我說:“你認識結(jié)婚前跟我同一個宿舍的高帆吧,是她帶我去她家看的?!?/p>
他說:“不過這還算是小事。我們離婚,事實上是你真的愛上了其他的男人,不尊重我?!?/p>
我說:“我沒有愛上其他的男人,是你胡思亂想。”
他說:“算了,我們不要聊這些傷心的事了。”但他又接著說:“有一次,一個女人想跟我干那件事。親嘴的時候,我看見她睜著眼睛,二話沒說,就抽了她一個耳光,罵了她一聲婊子?!?/p>
我一直在聽他的故事。我要了一杯冰水,因為我不想喝酒了。我覺得很內(nèi)疚,覺得離婚的原因真的都在我身上。
零兒把剩下的酒喝完,我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他說:“外邊很安靜?!?/p>
我說:“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p>
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帶他去我那里住,但他直接提出說想去我那里看看。出來的時候,天空星星閃爍,泛著藍色。我覺得心臟上上下下地跳。進房間后,我本來坐到了沙發(fā)上,但是他讓我坐到床上。我坐到床上后,他又讓我躺到床上??吹轿要q豫的樣子,他對我說:“你用不著胡思亂想,我們可是老夫老妻啊?!毕胂胨f得也對,于是我就躺了下去。他在我的身邊躺下來,頭枕著我的肚子。過了一會兒,他開玩笑似的碰了碰我的乳房,之后抱住了我的腰,不過我半睡半醒。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零兒的臉色很難看。問他怎么了,他說對我感到很失望,問我是不是一點兒都不愛他了。我回答說:“也不是?!?/p>
于是,他看起來快哭出來的樣子,對我說:“我們分開了那么長時間,好不容易在日本相會,以為你多少還愛著我,但你用身體證明了你根本不愛我。你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p>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你”。真煩人,因為我沒有辦法跟他解釋,我已經(jīng)對他撒謊了,不能改口說我根本不在公司上班,而且還打兩個工,而且腰痛。我對他說:“都怨我酒喝得太多了?!?/p>
他說他感到非常遺憾,因為他來日本之所以想見我,其實就是看看我們之間還有沒有復(fù)婚的可能性。他失望地說:“你的那個地方干燥得根本沒有辦法進入?!彼终f到了那個女孩:“我知道女人愛我的時候是什么樣子的。好像現(xiàn)在愛著我的那個女孩,連親嘴都會渾身發(fā)抖?!?/p>
我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對他說了聲:“對不起?!?/p>
他回答說:“我們之間真的結(jié)束了。永遠都不可能復(fù)婚了?!?/p>
但他在臨走之前,還是親了我一下。我想這是我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親嘴。只是碰了一下,很簡單。
零兒走了。我想起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本來可以留他再住一個晚上的。我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窗外的天空,天是藍色的。床上還留著零兒的汗水味。我一直不動,這樣到了中午,想起來弄點兒吃的,但發(fā)現(xiàn)身子動不了,我感覺非常冷。量了一下體溫,竟然有三十八度。我病了,迷迷糊糊地睡了很久。傍晚,翔哥來了,聽說我發(fā)燒,立刻下樓去買了感冒藥和盒飯。他對我說:“吃了藥,再吃點東西,睡一覺,估計感冒就會好了?!倍夷?,來日本后還是第一次發(fā)燒,見了翔哥心里忽然酸酸的,淚水順著面頰往下流,止不住似的。他說感冒是一件很普通的事,用不著有太大的心理負擔(dān),大不了跟飯店請兩天假。我其實不是為了發(fā)燒流眼淚,但是我也不能跟他解釋。
我給部長打電話請了兩天假。翔哥來過兩次電話,說最近比較忙,要過幾天才能來看我。
衛(wèi)東去富貴閣送貨的時候,聽人說我病了,回工廠說起這事的時候,被劉利聽見了,于是他打電話來,說晚上想到我家看看。我告訴他我家的地址,他真來了。我說又不是什么大病,犯不著大老遠的特地跑來。他說我一個單身女孩,本來就孤零零的。他買了一大袋子水果,有橘子、香蕉和蘋果。想想買這些東西差不多令他白打好幾個小時的工,我有點兒過意不去。他取笑我,說用不著這么小看他,賺錢本來就是用來花的。他讓我多吃水果,說水果含有多種維生素。我很感動,對他說謝謝。因為想留他在家里吃晚飯,打算下樓去買點兒東西。他不肯,說坐一會兒就走。也許是精神作用,我覺得身體好了很多。問他我離開后陳師傅有沒有繼續(xù)為難他,他回答說∶“陳師傅是被你甩了才整我們的,你走了他也就沒戲了?!?/p>
想起對他的承諾,我說富貴閣一直沒有募集新人。他讓我不要再為了這件事費心,因為他的身份不方便老換工作。“再說了,”他說,“你走后,陳師傅可能怕我真的會用刀劈了他,對我很客氣?!?/p>
我笑了起來,談到回國的事,他說這也是他來的目的之一,來跟我告別,他打算下個星期去入國管理局自首。我不希望他回國,但回國是他決定的事,我也沒有權(quán)利干涉。我的心一下子空空蕩蕩的。沉默了一會兒,我問他回國后打算干什么。他說還是想開書店。又沉默了一會兒,我開玩笑,說他吃一塹卻不能長一智。他說就因為這一點他才混得這么慘,而且一輩子都不可能有出息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從背包里翻出來一張CD盤,對我說∶“本來,這是我妹妹拜托我買給她的,但我想把它送給你。你覺得孤單的時候就聽聽?!?/p>
我問那他妹妹那里怎么辦,他說會再買一盤。他要走了,我打算送他去車站,他堅決不讓我送。我說想跟他一起走一走,他就同意了。去車站的時候,我們走得很慢,是故意的,有一刻我真想擁抱他一下。我們幾乎沒說話,有幾次,我把兩只手端在胸前。進檢票口之前,他朝我笑了笑說:“你要好好的。”
我笑著朝他揮了揮手說:“你也好好的。”我們都沒有說再見。
我們永無再見。我一直后悔沒要他在國內(nèi)的地址和電話。寫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有時會想象他突然打來一個漂洋過海的電話。如果不是我相信緣分,我甚至想在報紙上登一則尋人廣告。
他留下的CD盤是濱崎步的《BEST》。聽說濱崎步剛剛與戀人長瀨分手。濱崎步的歌聲凄怨哀婉。聽完歌已經(jīng)是午夜了,我知道今天又會失眠了。除了覺得身體無力,頭也有點兒痛。
長這么大我第一次罵了那幾個臟字。我說:“他媽的?!?/p>
23
接著是立新告訴我,她跟烏龍茶也決定回國了。我挽留她,說趁著年輕可以再賺幾年錢。但是她跟烏龍茶已經(jīng)去入國管理局自首過,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離開日本,已經(jīng)沒有改變計劃的可能了?;貒睦碛墒菫觚埐枰k結(jié)婚手續(xù),連婚禮都安排了,場地選的是上海的某一家大酒店。她說她正在四處尋找合適的婚紗和家具。我祝福她,但是她請我?guī)鸵粋€忙。她問我:“你,或者你朋友,不知道有沒有認識駐日中國大使館里的職員的?”
我說不認識,但我可以問問我的朋友。原來她的護照已經(jīng)過期了,想蓋一個延期的章。我建議她去大使館重新申請一本新護照,但是她說申請新護照的手續(xù)很麻煩,不僅花時間,還有可能留下后患,總之說了一大堆的理由。
我還是決定給一個在華文報社工作的朋友打電話。他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我立刻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然后我給立新打電話,告訴她哪一天去大使館。
過了沒兩天,立新感謝我說護照的事辦妥了。我松了一口氣,畢竟了結(jié)了立新的一樁大事。
之后,立新連續(xù)讓我驚訝了兩次。首先是當(dāng)以為她跟烏龍茶在上海忙著結(jié)婚的時候,突然接到了她的電話,告訴我她還在日本。我很驚訝。她對我說:“秋,我終于明白了。這個世界里的東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第二天我跟烏龍茶就要坐飛機回上海了,夜里卻開始肚子痛,不是一般的痛,死去活來的感覺。只好去醫(yī)院,結(jié)果是急性闌尾炎,立刻就住院開刀了。你知道,我在日本沒有醫(yī)療保險,結(jié)果一個闌尾手術(shù),花了二百萬日元。他想這二百萬日元不是他的錢,所以在我走前揪住我,要我交出來。”
對她生病和花了二百萬日元的事我很難過,但我沒有說話。我想起了被烏龍茶偷運回上海的兩臺自行車。還有,我曾經(jīng)有好多次看見她偷冰箱里的燒賣、小籠包以及杏仁酒。我在這方面對她的看法不好,但有一次她塞了一袋小籠包給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接受了。因為有這件事,我也沒辦法說她什么。
接著是三個月后,我再次接到了立新的電話,告訴我她又在日本了。我更加驚訝。她說她現(xiàn)在的工作是麻將店里的招待。我問她“是通過什么方法進日本的”。按照日本的法律,有過不法在留經(jīng)歷的人,至少五年內(nèi)不能再入國。她說跟上一次一樣,也是轉(zhuǎn)機。她參加了去澳大利亞的旅游團,在日本轉(zhuǎn)機的時候,再一次從機場溜出來。她笑著對我說:“這一次可是輕車熟路?!?/p>
我問她烏龍茶有沒有過來。她說烏龍茶留在上海了,因為不想再受罪了。我一連問了她好幾個問題:“你跟烏龍茶結(jié)婚了嗎?烏龍茶同意你一個人出來嗎?你打算待多久?這么快就回來了為什么當(dāng)初急著自首呢?”
她說:“除了不甘心那二百萬日元,也因為在日本拿慣了大把大把的鈔票,回國后突然不習(xí)慣那幾張鈔票?!?/p>
我問她住在哪里,她沒有告訴我具體的地點,只說是朋友家。但是她給了我一個手機號碼。幾天后,我給這個號碼打電話,電話公司說這個號碼已經(jīng)停止使用了。來無影去無蹤,她像突然刮過的一陣旋風(fēng),再一次從我的生活中消逝了。直到今天,很奇怪我會經(jīng)常想起她來。像她這樣的一個人,生活會是怎樣的情形呢?真的想象不出來。
24
部長要我去四樓幫忙,因為有一個四十人參加的大宴會。榻榻米和榻榻米間的隔扇被抽掉,榻榻米單間變成了一個大房間。我看到客人的年齡層比較大,再看菜單,是富貴閣推出的價格最貴的那個套餐。橋本、增山、池田、遠騰和藏下,看起來都神情緊張。
學(xué)生時代,我曾十分迷戀詩人蘇曼殊的詩。流傳至今的“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其纖細的神經(jīng)質(zhì)的感覺,在我心中繪畫般地留下了神秘、孤獨、苦惱、憂郁,甚至病體與腐敗的印象,人在留戀、愛戀中活下來。卻不知在詩的理解之外,一直有一個知識上的錯誤,以為“尺八簫”就是八尺長的簫的意思。
由于我們都很緊張,宴會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尾聲。到富貴閣這么久,我還是第一次用齊腰寬的盤子給客人上菜。盤子又大又重,我出了一身汗,覺得口渴,想喝水的時候,看見幾個客人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樂器吹奏起來。
是一首威嚴、肅穆、悲哀的曲子,仿佛從古老和遙遠中傳來,在我的心上搗了一拳。我的身體硬起來,一動也不能動了。再看那幾位正吹奏著的老者,夕陽透過窗玻璃映在他們的臉上,使他們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哀情。而被搗過的地方很痛,有水流似的東西嘩嘩地往外流。一位詩人朋友對我說過,感覺到心痛,是因為靈魂在痙攣。
增山走到我的身后,攔腰抱住我說:“吹得真好?!?/p>
我跟她說:“心里好難受?!?/p>
她點了點頭。然后我們都不說話了,呆呆地站著,什么都不想。這時候,在我們的身邊,只有寂靜、樂曲和我們的喘息聲了。我注意到吹奏人的姿勢也很僵硬。不久,曲子終了,我希望他們可以再吹奏一首,增山卻讓我們?nèi)ニ筒?,不過就我沒去送,因為有一種東西把我包裹住,我只顧得上難受了??傊矣X得我受了傷,身體中所有的細胞都在痛,想找個地方哭一場。
過了好久,我問會彈鋼琴的遠騰有什么感覺,她轉(zhuǎn)了個身對我說:“像大海呼出的長長的咆哮聲。”
我被她的形容感動,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跳動。的確是一種驚駭?shù)氖聦?,樂曲與蒼茫的暮色相融,包裹著我內(nèi)心的悲哀和寂寞。物極而反,壓迫至此,反而逼出一絲興奮,仿佛內(nèi)心被樂曲撕扯開的碎塊正隨樂曲流逝而去,無處不在,超出極限超出時空。而無處不在之處,有一種迷蒙的虛幻。而這虛幻與我的心靈有許多接近的地方,甚至我的心就與這虛幻的巨大齒輪緊緊地咬合著。類似的感受還有很多,舉例來說的話,比如我第一次赴日的時候,一踏上飛機,就好像永遠離開故土再也無法返回似的。再比如我每次去大連看望媽媽,離去時從不敢回頭留戀地張望,好像一回頭,看到白發(fā)蒼蒼的媽媽滿眼噙著的淚水,便擔(dān)心失了勇氣去面對不可預(yù)知的風(fēng)雨飄搖的未來。
對了,就在我初見尺八并被其牽系而思緒迷亂的時候,詩人顧城卻在新西蘭的一個荒島上自縊。看到日本電視臺報道的這個消息后,我去買了一朵小白花插在窗前的花瓶里。顧城的詩,也曾經(jīng)夢幻般地誘惑過我。然而,就是這個告訴我“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的詩人,卻將自己投身于黑暗中了,且一無詩意的死。一大堆活人的眾說紛紜我一個都不信,我自己也不愿意去想、去判斷。我不曾去過新西蘭,但我的想象中,在新西蘭,在顧城所留戀的地方,有一個古老的鐘掛在一根黑漆漆的柱子上,顧成曾坐在下面,將自己沉浸在幻影里。這樣一種幻影還會一直跟著其他的人。比如我。聽到顧城自殺的消息,我想到尺八。尺八施與我的綜合感受令我想到蘇曼殊的詩。與我來說,“春雨樓頭尺八簫”是一種曾沉浸過的幻影。尺八所暗示的與我的那種空靈和遙遠再一次穿越時空來到我的心中。所有過去的,包括那些死去的,所有的一切,都被再一次地喚醒了。音樂里沒有生或者死一類的名詞,音樂有的是對所有一切的表現(xiàn)和形容。
自從那一次生病,我第一次對自己跟翔哥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疑惑。我病了好幾天,而他忙了好幾天。我第一次意識到,在我生病的時候,他表現(xiàn)得“麻木不仁”,而這成為衡量他是否真心愛我的一條重要依據(jù)。
25
開始,我并沒有認真對待媽媽的請求,次數(shù)多了,只好求教授幫忙做連帶保證人,讓哥哥也取得了留學(xué)簽證。再過一段時間,哥哥就要來日本,跟我一起生活了。我不愿意哥哥知道翔哥跟我的關(guān)系,決定搬家。知道我在找房子,阿珠說富貴閣有職工宿舍,地點就在中華街,上下班很方便,前幾天剛好空出一間房,如果我想住進去,她可以讓廚師長跟部長談?wù)効?。她這樣對我說:“在中華街,一室一廳的話,房租至少也要十萬,但因為是職工宿舍,差不多八萬就可以住進去了?!?/p>
想想哥哥來了也要打工,房費肯定是一個人一半,我就同意了。
一般情況下,決定租房子前,一定要親自看過房子才放心,但這次是阿珠介紹,尤其阿珠本人就住在宿舍里,所以當(dāng)她告訴我部長同意將宿舍租給我時,我二話沒說就簽了契約。上一次搬家的時候,因為只有一個皮箱,翔哥叫了一輛出租車就把家搬了,但這一次不同,我在附近的電器商店撿了冰箱和洗衣機,都是五成新,很好用,想帶到新房子那里。日本有很多搬家公司,但我后來才知道。而且那時我相信翔哥會幫我搬家。
其實,一簽完契約我就通知翔哥搬家的日子了。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直到搬家的前一天,翔哥都沒有來過一次電話。我決定打電話給他。但我打了很多次,一次都沒有打通過,我只好撇下他自己想辦法。
我在沙發(fā)上坐了很久。發(fā)現(xiàn)窗外有雪花飄揚的時候,決定去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喝杯咖啡。雪不等落地就融化了。走路時,地面上的水會隨著鞋子被甩到褲腳上。我的心中一片茫然,感覺自己像一只帆船,正準備向遠處漂去。
店里回蕩的音樂依舊是莫扎特的,但對這個時候的我來說,旋律已經(jīng)消失,唯音符在心頭跳過來跳過去。有一陣,我只想一個問題:要冰箱和洗衣機,或不要冰箱和洗衣機。
喝完咖啡,走出咖啡店的時候,雪花棉花球似的落在我的臉上,地上甚至有一層積雪了。涼氣陣陣撲到肌膚上,我把雙手插到口袋里,繃緊全身,似乎可以抵御一點兒寒氣。
回到家,我給阿珠打了一個電話。
晚上,我去車站接阿珠,沒想到她把老公也帶來了。她老公的個子雖然矮,但五官清秀,笑起來有圓圓的酒窩,看起來和藹可親。他笑著對我說:“如果我沒有聽錯,我老婆讓我來幫你搬東西?!?/p>
我說是。他驚訝地問我:“你不是搬家嗎?不是搬東西嗎?”
我向他表示感謝,對他說:“我也想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新家,但一會兒你看到那兩件龐然大物,連你也會泄氣的?!?/p>
他問是什么。聽了我的回答,他問我不覺得可惜嗎?我說本來就是在電器商店那里撿來的垃圾,也許到了中華街,還可以撿到更好的。他大聲地笑起來。
我本來想讓阿珠跟她老公坐下來歇一會兒,但他們很客氣。我整理東西,選出些重要的,再由阿珠跟她老公裝到箱子里。這樣到了最后,阿珠打開冰箱做最后的檢查,問我剩下的兩瓶水果酒怎么辦。我問她要不要。她說她跟老公都不會喝酒。想想去了新家不一定能跟翔哥一起喝酒了,我就回答說:“扔了吧?!?/p>
撿冰箱和洗衣機的時候,是立新幫我抬回家的,那時她正好跟烏龍茶鬧別扭來跟我同住。那時候是兩個人抬,不記得有重的感覺,但現(xiàn)在是三個人抬,竟然覺得很重。也許是阿珠跟她老公的個子都很矮的原因,冰箱在三個人之間搖來搖去的。
令我感到驚奇的是,垃圾場的垃圾被雪覆蓋,放眼望去,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們把冰箱和洗衣機放在白雪上。冰箱和洗衣機好像白茫茫一片中的一個布景。
話說回來,現(xiàn)在的日本,已經(jīng)不允許隨便扔電器用品了,要花錢并由專門的從業(yè)者回收?,F(xiàn)在電器商店或者垃圾站,已經(jīng)沒有電器可以撿了。
我覺得很累很累,因為這個原因,一句話也不想說?;蛟S我的樣子有點兒傷心,阿珠注視著我說:“你不要緊吧?!北緛砦沂瞧疵套〉?,阿珠一問,眼淚不由得流下來。阿珠問我:“不過是搬家而已,為什么要流淚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問題,于是她老公在旁邊附和著說:“是啊,換個地方住而已啊。不過,在一個地方住久了,難免會產(chǎn)生感情,離開時覺得不舍也是正常的?!?/p>
阿珠問我是不是舍不得冰箱和洗衣機。我搖頭,回答說不。阿珠說:“冰箱和洗衣機扔了也好,扔了就輕松了,干凈利索了?!彼聊艘粫赫f:“想想看,你只要一個手提箱,一個紙箱就可以把家搬了。”阿珠說得對,但我的眼淚卻流得更厲害了。怎么說呢,雖然只是丟冰箱和洗衣機,但我覺得有一種要命的東西被一起丟掉了。也許是不耐煩了,阿珠突然大聲地對我說:“好吧,你想哭就哭吧,使勁兒哭吧。反正除了我們夫妻也沒有別人看得見。”她的話很管用,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止住了。
阿珠來我家的時候,順便帶來了三個盒飯。我們坐在沙發(fā)上吃盒飯。我一直不說話,阿珠從垃圾袋里取出一瓶水果酒說:“干脆破一次例,我陪你喝點兒酒吧?!?/p>
其實她只喝了幾口,而我喝了半瓶。我的被褥裝到紙盒里了,我告訴阿珠怎么睡。她跟她老公和衣睡在床上,我在沙發(fā)上坐著睡著了。下半夜,我們被電話鈴聲吵醒了,我以為是翔哥,卻是國際長途。大頭的聲音漂洋過海地傳到耳際。大頭說新年好。我問大頭:“今天是新年嗎?”
大頭反問我怎么連春節(jié)都忘記了。我告訴他日本過陽歷年,所以就忘記了陰歷年。大頭說他正在電視機前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會,還問我有沒有聽見鞭炮聲。我當(dāng)然聽見了,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小時候爸爸在后院放鞭炮的情形。大頭大聲地問:“你聽到了嗎?”我說聽到了。大頭又問:“你那里一切都好嗎?”我說好。大頭說:“來年爭取回北京過春節(jié)啊?!蔽艺f好。大頭問我:“你在干什么呢?”
我說:“你問的是現(xiàn)在吧。”
大頭說對。我看了看坐起來的阿珠和她老公說:“在睡覺?!?/p>
大頭說:“啊,對不起把你吵醒了。你接著睡吧?!?/p>
我說好。
放下電話后,我跟阿珠和她老公道歉。阿珠說:“那邊比我們這里晚一個小時。不過,連我也忘了今天是春節(jié)呢。明天中華街會熱鬧得不得了,又可以看到舞獅子了。”
我們都睡不著了。說出來也許沒有人會相信,聽見大頭聲音的那個瞬間,我覺得有美麗的煙花落在了我正痛著的心臟上。
我們決定坐始發(fā)車去中華街。離去車站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阿珠和她老公瞇著眼睛休息,而我老是想翔哥。這間房里有過太多我跟翔哥的擁抱。想來想去,腦子里竟然都是某一些時刻的回憶了。其間阿珠睜開過一次眼睛,問我要不要在床上躺一下,我說不要。她笑著說:“不過,這床也沒有辦法躺三個人。”
到中華街新家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亮。房間里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尤其沒有空調(diào),我覺得格外冷。阿珠回了一趟家,回來后拎來一個電暖爐。阿珠的老公說附近有一家電器商店,要不要去看一下,趁熱打鐵,干脆把冰箱和洗衣機都撿回來。
下樓,朝左走五分鐘,就是阿珠老公說的那家電器商店。我們先搬了一個小冰箱,接著搬了一個單缸全自動洗衣機,接著搬了一臺二十四吋左右的電視。房間看起來有點像樣了,也許是電暖爐的作用,我覺得暖和了起來。阿珠說:“至于這些電器能不能用,就看你的運氣了?!蔽艺f不能用就扔了。她說:“對,再撿好了?!卑⒅楦瞎丶伊?。
早安中華街。早安我的新家。
26
從富貴閣出來,一眼就看見了翔哥站在幾百米外的一棵樹下,我想是他不知道我的新家在哪兒,特地跑來富貴閣的附近等我。因為是陰歷年,大街上人滿滿的,而其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說著中國話。首先是我沒想到翔哥會直接來中華街找我,平時他總是用電話約好了時間和地點的。我是費了一番力氣才走到他身邊的。他對我說:“你好。”我點了點頭。他又對我說:“對不起?!比绻覜]有理解錯的話,他抱歉的實質(zhì)是他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躲避了。我不停腳地朝家里走,他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我有意走得很慢,街上的人這么多,萬一我走快了,他跟不上我可就糟糕了。不久后我們到了公寓大樓,我走進電梯,他跟著我進電梯,整個過程中我們都沒有說話。出了電梯,他跟著我走到家門口。我打開門鎖,打開房門,他跟著我進了房間,關(guān)上了大門。
我一聲不吭地站在房間的中央,翔哥站在我的對面。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心想他要找很多的借口跟我解釋為什么這么久都不聯(lián)系我,為什么不幫我搬家。我覺得自己挺煩的,因為我不知道會不會相信他。即使相信了他,又會不會原諒他。再說我們只是情人關(guān)系,并不代表我有權(quán)利要他為我做什么。
阿珠問他:“你怎么知道秋跟男人做那種事呢?”
他把耳朵貼在墻上說:“這樣聽啊。”
阿珠說:“聽得清楚嗎?”
他回答說:“很清楚?!?/p>
顯而易見,這是我想象不到的最壞的情形。誰都知道他的行為很下流。以后,我在家里,連喘氣都得小心了。阿珠突然問他:“你不知道這樣做侵犯人家的隱私嗎?如果秋去警察那里告你,警察會把你抓走的?!蔽也豢月?。他于是尷尬地笑了一下就離開了。
阿珠看了我一會兒說:“你打算怎么辦?”
我反問她:“我又能怎么辦?”
她說連她都覺得害怕。接著她跟我道歉,說不該給我介紹現(xiàn)在的房子。這件事對我身心的影響非常大。翔哥再來我家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賊。有一次我絕望地對翔哥說不行。他問為什么。我把橋本的事說給他聽,然后指著墻壁和大門說:“這里和那里,到處都有橋本的面容浮現(xiàn)出來。我現(xiàn)在連墻都不敢靠近了。”
他朝著墻走過去,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墻壁說:“你這么在乎嗎?”我點了點頭。他很快地回到我身邊,擁抱著我說:“那下次我們?nèi)デ槿寺灭^好了?!?/p>
28
我跟在翔哥的身后走在一座山丘上。途中是一座座別墅式的房子。天正在慢慢地黑下來,晚風(fēng)在耳邊不斷地撫過,我想知道他帶我去哪里,但又不好意思問。他停在一座別墅前,打開門,讓我進去。我看見門口擺了幾雙鞋,有幾雙是女人和孩子的鞋。不用說,他是帶我到他的家里來了。一般的情形下,日本男人不帶女人去自己的家里,基本上是去情人旅館。一定是我的表情看起來很驚訝,他解釋說家里的女人帶孩子回國了。說真的,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以第三者的身份,到一個男人的家里來,所以對他家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個很大的魚缸,幾條金魚自由自在地游在水里。金魚很好看,當(dāng)然是金色的,有著伸展的大尾巴,看起來像漂浮著的一片片花瓣。金魚使我想起了父親,我小的時候,父親養(yǎng)過很多金魚。也許可以說養(yǎng)金魚是父親唯一比較向上的興趣。
客廳的窗邊擺著一個可以坐四個人的長沙發(fā),沙發(fā)前是一個四方形的茶幾。翔哥讓我去沙發(fā)上坐,而他自己去廚房了??蛷d的窗簾半遮半掩,加上沒有開燈,感覺比外邊暗很多。他從廚房出來的時候,我說太黑了,于是他順手打開了調(diào)光燈,房間一下子溫和起來。
我一邊喝翔哥沖好的咖啡,一邊打量客廳。墻上有兩張尺寸很大的照片,照的都是同一個女孩,也就十幾歲的樣子,很漂亮,散發(fā)出天真和純潔。女孩的笑容很燦爛,很嫵媚。我想女孩在拍照的時候,眼睛肯定是對著相機的鏡頭,所以無論身處在哪個位置,都有一種被她直視的感覺。這一點使我覺得不舒服。我再一次想起了父親,不,也許可以說是想起了幼時的自己。
我曾經(jīng)見過我父親的情人,也是在家里。那時候我只有五歲,或者六歲,確切的年齡我忘記了。我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么不喜歡我,直到那一次我和媽媽去菜市場,媽媽用手指著一個老婆婆對我說∶“那個女人就是老黃婆,你見過的。”
我不認識這位老婆婆,于是問媽媽:“我見過這位老婆婆嗎?”
媽媽驚訝地說:“你怎么會不記得了呢?你還是小孩子的時候,老黃婆經(jīng)常來家里找你爸,但是她每次來,你都會哭。只要老黃婆不走,你就不斷地哭,簡直驚天動地。為此你爸爸沒少罵你?!彪m然我不記得老黃婆的樣子了,但對媽媽說的事情依然保留著深刻的印象。
有一次,媽媽做好了飯,要我去對面的人家叫父親回來吃飯。我肚子早已經(jīng)餓了,想趕快吃飯,所以飛跑著去了對面。進門后,我看見父親的旁邊站著一個女人。那是個干瘦的女人,個子不高,至于長的是什么模樣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她不看我,看墻壁。我讓父親回家吃飯。父親看起來很不高興,讓我轉(zhuǎn)告媽媽,說他“今天不在家里吃飯了”。我回到家里,將父親的意思傳達給媽媽,但媽媽不說別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說∶“去叫,再去叫!”
父親終于回來了,但進屋后抬腳將飯桌踢翻,媽媽精心準備的飯菜撒了一地。我很害怕,媽媽帶我去里面的房間,小聲地跟我解釋說:“這是大人之間的事,用不著害怕?!蔽疫€很傷心,覺得那些飯菜很可惜。過了一會兒,我問媽媽,爸爸為什么會發(fā)這么大的火。媽媽摸了摸我的頭說:“等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明白了?!币驗槭沁@個原因,以后那個干瘦的女人來家里找爸爸,我就會哭,一直會哭到她離開為止。
關(guān)于媽媽,關(guān)于父親,要說的話太多,但應(yīng)該是另外一個故事,不提也罷。只是我至今依然記得那個時候媽媽的神情。不知道是否跟我討厭父親有關(guān),長大后,我總是喜歡那些上了年紀的男人。所有我愛過的男人,差不多都大我十歲以上。我看過一些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好像有戀父情結(jié)的女人,成年后找男人的時候,會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在尋找情愛的同時,也尋找父愛。很早我就發(fā)現(xiàn)了,我從來不會跟比我小的男人有戀愛關(guān)系,比我小的男人滿足不了我。
翔哥坐在我對面的座椅上,我從沙發(fā)上下來,坐到他對面的座椅上。我們一起喝咖啡。感受到墻壁上他女兒的目光,我渾身不自在,有一種虛脫的感覺。沒話找話,我問他有幾個孩子。他說他以前跟我說過。我想起來了,那次他說有人給他算命,說他命里會有兩個兒子。但實際上他只有一個兒子。他認為我也許會在日后給他生一個兒子。他問我為什么會問這個問題。我說沒什么,只是突然想問問而已。他也不再追問,站起來,從冰箱拿出了一瓶紅葡萄酒和兩個透明的酒杯。他把裝著葡萄酒的酒杯遞給我時,我甚至沒有客氣一下就喝起來了。為了壯膽,我在心里一直等著他讓我喝酒。一瓶酒很快就被喝光了,覺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把燈光調(diào)得更暗,從某種程度上說,我?guī)缀蹩床磺逅纳袂榱恕0凑账闹甘荆易厣嘲l(fā),他跪在我的面前,動手解我衣服的扣子。我推開他的手,朝他搖頭。他不明白,我說不自在,他說房間里又沒有其他的人。我想了想,問他能不能把燈全關(guān)了。他說好。黑暗中我只能聽見他的聲音了。他對我說:“今天,你就把你的魂丟在這里好了?!?/p>
但即使是關(guān)了燈,我還是覺得不行。有一陣,我甚至有了一種可笑的感覺,仿佛我就是幼時見過的老黃婆。這時候,我真希望他帶我來的地方不是他的家。我對他嘟囔了一句“不行”。他問為什么不行。我說我覺得難堪。他問為什么會覺得難堪。我說墻壁上他女兒不眨眼地盯著我看。他說那不是他女兒,是他女兒的照片。我當(dāng)然知道是照片。我讓他重新打開燈,對他解釋說:“也許這種感覺有點兒怪,覺得照片跟人是形和影,形影不離?!?/p>
他說我犯神經(jīng),但不再勉強我。我有點兒感激他,我還是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媽媽當(dāng)時的神情。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覺得,愛也有讓人覺得承受不了的時刻。我問他附近有沒有電影院,想不想去看場電影。他猶豫了一下說:“已經(jīng)這么晚了,還是在家里看電視吧?!?/p>
看電視的時候,他把我抱在腿上,不時地撫摸我的乳房。決定睡覺的時候,我說什么也不肯去他的臥室,于是他從樓上搬來了一套被褥,順便給我拿了一套他自己的睡衣。他讓我先洗澡,結(jié)果他跟了進來,我也沒說什么。熱水嘩嘩地流下來,他抱住我,我的身體貼在他的胸前,他吻了我。
鉆進被窩后,他放了一首曲子,竟然是我最喜歡的《草原》。我感到一個女人的靈魂發(fā)出前世今生不死不滅的光芒。沒有一個音符是可以省略掉的,千帆過盡。翔哥吻了我一下,剛才喝下去的酒充滿了血管,我突然亢奮起來。就在我跟翔哥緊緊地抱在一起的時候,他家里的電話機響了。這個時間來電話,不用猜都知道是誰。我問他:“你要接這個電話嗎?”
他一邊伸手取電話機,一邊回答說:“她的性格本來就喜歡疑神疑鬼的,我不接電話的話,她會以為我不在家里過夜?!笨吹轿野脝实臉幼?,他解釋說∶“我不過想避免麻煩,希望你可以理解?!?/p>
我沒有理由不讓他接電話,再說打電話來的女人是他的太太。我回答說:“我可以理解?!?/p>
放下電話后,翔哥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我不是怕那個女人,我只不過想占一個,理字。我不這樣做的話,吵起架來或者將來想離婚的時候,吃虧的就是我自己了?!蔽覍λf怕也是應(yīng)該的。他強調(diào)他不是怕。我說怕吃虧也是怕,于是他對我說:“算了,好不容易來我家里一次,我們還是不要爭執(zhí)了?!蔽夷?,也覺得很無聊,干脆睡覺了。
黎明前我做了一個古怪而漫長的夢。在夢中,我看見了房間的角落上有一個黑色的圈套,引誘我將脖子套進去。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天亮了。我翻了個身,翔哥趴在我的身邊,身體緊挨著我。我能感覺到他身體上的熱氣。說真的,我一貫迷信,對于自殺的夢,很想進一步琢磨是吉是兇,是暗示還是警告。我的頭昏沉沉的。翔哥家離中華街很近,我得走了。十點鐘我要去富貴閣上班。外邊還真是陽光明媚,我在太陽底下待了一會兒。
29
學(xué)院的生活即將結(jié)束,打算回國的時候,教授說有一家出版社,因為想打開亞洲的圖書市場,想找一位會日語的外國人做編輯和企劃,問我想不想去。我在國內(nèi)就是做編輯工作的,如果在日本的出版社就職,也許可以為中日文化的交流盡一點力,就同意了。教授是這家出版社的作者,很快跟出版社溝通,于是社長定好了時間讓我去面接。
我的日語不似現(xiàn)在這樣得心應(yīng)手,加上過度的緊張,社長問我的問題,幾乎一個都沒有聽懂。只要我意識到社長在等我回答問題,我就跟他說“是”。據(jù)我所知,那時候,只有一個姓唐的中國人在日本的出版社當(dāng)編輯,如果我被錄用,將是第二個在日本出版社工作的中國人。
吃過飯,喝過酒,社長突然問我什么時候可以上班。我說一個月以后可以上班。他說那就一個月以后吧,他讓我直接到出版社來找他就行了。然后,他又問我想要多少工資。我告訴他,外國人在日本辦就職簽證,工資不能低于二十五萬日元。他回答說,那就二十五萬吧。
至于我能這么簡單就職的事,除了要感謝教授,還要感謝教授的父親。教授的父親是日本物屈一指的心理學(xué)專家。子承父業(yè),教授和他的父親都是日本的心理學(xué)界的名人。教授當(dāng)場答應(yīng)給出版社一部書稿,還開玩笑說讓我做編輯。后來,我到出版社工作后,才知道那天在酒店招待我跟教授的是老板,真正的社長是坐在他身邊的那位年輕的美人。聽人說,美人社長是老板出差時從外地帶回東京的。我很感嘆,從一個旅館招待一下子成為出版社的社長,絕對可以說是命運。不過,大家都知道美人社長是老板的情人,平時不約稿,也不編稿,只負責(zé)管理出版社的錢。
有一件事令我覺得別扭。酒會結(jié)束后,老板讓美人社長叫來了一輛出租車。教授上車的時候,老板非讓我也一起上車。我跟社長解釋,說跟教授不同路,但老板還是執(zhí)意叫我上車。我想他是把我看成教授的情人了。教授乘坐的出租車跑遠了,社長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的日語不好,什么都不能解釋,再說這種事也沒有辦法解釋。使我感慨萬千的是命運,正所謂跟一個人的相遇,有可能會改變你的人生。最初,我只是想在日本的出版社干幾年,有機會去亞洲各地跑一跑,并沒有永遠留在日本的意思,沒想到幾年后因為種種原因留在了日本,連姓名都改了,但我對故里還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還有很深的感情。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留在日本到底有沒有后悔。答案一直都沒有,因為是“那時候”的事。
時間過得真快,擋也擋不住。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去出版社工作了。能干自己想干的工作,,連想想都會覺得高興得喘不過氣。同時,因為在富貴閣的時間不多了,疲勞忽然變得容易忍受,連端盤子都覺得比以往快樂。
有一件事我不喜歡想,甚至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就是我覺得一樓的支配人山館不喜歡我。有一次,他說我太瘦,根本不適合打工。在我的印象中,這是他主動跟我說過的唯一的一句話。他自己從來不跟我說話,即使在哪碰上了,他也不正眼看我。我一直覺得他在找機會解雇我。今天是星期一,是飯店最閑的日子,我很高興。午休去五樓的時候,沒想到在電梯里撞上了山館。正如我所形容的,他有意站到我的前面,我能看到的就是他的后腦勺和他的后背。我的心癢癢的。想想過不了多久就要離開富貴閣了,我很想證實一下,他是否真的因為我瘦而討厭我。我說我在富貴閣只能待一個月了。他不吭聲,好像沒聽見我說話。我說我知道長期以來他一直討厭我。他還是不吭聲。我問為什么。他終于肯回話了,對我說:“喜不喜歡不需要理由?!豹q豫了一下,他接著說∶“我確實不喜歡你?!?/p>
我的心更癢癢了,還生氣,對他說:“我也不喜歡你。”他依舊不吭聲。我說:“人跟人之間的關(guān)系,緣分很重要。我們兩個人的緣分不好,相克相沖,所以我們從一開始就彼此厭惡?!?/p>
話說到這里,電梯已經(jīng)到了五樓,我愣愣地走出電梯。
想不到下午我在一樓幫忙的時候,山館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我問他有什么事。他用手指著短裙下我小腿上遍布的淤血塊說∶“你應(yīng)該休息,最好盡快去醫(yī)院做身體檢查?!背聊艘魂?,他接著說∶“這個樣子拖下去的話,你也許會死?!?/p>
他說的是真的。媽媽走后,先是腰痛,接著淤血塊再一次遍布在我的身體上,只有我心里明白淤血塊不是病,是過于放縱和營養(yǎng)不良。但是誰見了都會擔(dān)心。不過,山館擔(dān)心我,我格外高興,答應(yīng)他馬上去醫(yī)院做檢查。他轉(zhuǎn)身走了,我一直盯著他的背影。雖然我最終也沒有搞清楚,他到底是因為什么不喜歡我,但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改變了。我明白了,有一些事情,理由如何其實并不是十分重要。
趙小姐趁著沒有人在我眼前的時候湊過來說:“秋,關(guān)于你身體上的淤血塊,私下里的傳言很不好。你抓緊時間去醫(yī)院吧。有一個醫(yī)生的說法比較好?!蔽蚁胫浪较吕锏膫餮允鞘裁?。她附在我的耳邊說:“因為你身上到處都是淤血塊,有人懷疑你得了艾滋病?!?/p>
我跟她說我沒有得艾滋病。但是她說她一個人知道毫無意義,要大家都能夠相信才行。她還說這是件大事。她建議我去醫(yī)院,“至少拿一份醫(yī)生的證明”。
為了證明沒有得艾滋病,我只好去醫(yī)院做血液檢查。幾天后,我把化驗單給在場的人看:“醫(yī)生說我的淤血塊是營養(yǎng)不良和疲勞過度造成的。”
說真的,我有點兒討厭自己這么做,對這樣的行為很難過。
阿珠說:“我一直說秋身上的淤血塊跟房子的風(fēng)水有關(guān)。那間房子有問題。之前的人,住進去沒多久就挨了一刀?!?/p>
我說:“話是這么說,畢竟沒有科學(xué)依據(jù)?!?/p>
阿珠說∶“要什么科學(xué)依據(jù)啊。我擔(dān)心不久你也會在醫(yī)院挨一刀呢。”
淑云說:“一定是鬼掐的青印?!?/p>
我說:“即使鬼掐也會有痛的感覺吧。我沒有感覺啊。”
30
聽了阿珠的話,趙小姐深信只有修行才可以令我的病不治而愈。一天,她說要介紹一個人給我認識,還說這個人跟她一樣,也是創(chuàng)價學(xué)會的會員。
話說趙小姐要介紹給我的那個人,原來跟我住在同一座公寓的四樓。趙小姐跟我提起這個人的時候,稱她“朱太太”。創(chuàng)價學(xué)會有很多學(xué)習(xí)小組,朱太太家是學(xué)習(xí)小組的場地之一。每星期四,學(xué)員們都定時來朱太太家聚會,誦經(jīng)念佛后,由組長帶領(lǐng)大家學(xué)習(xí)。趙小姐讓我周四跟她一起去朱太太家,我猜她是想拉我加入創(chuàng)價學(xué)會,本想佯裝有事,但在她的一再要求之下,只好改口說“那就把周四的事推到周五好了”。
趙小姐是因為什么入會的呢?她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結(jié)婚也有十幾年了,夫妻關(guān)系很好,一直想要個孩子,但是竭盡全力仍然沒有懷孕。她正在做不孕治療,同時也在做人工懷孕措施,有人告訴她,只要加入學(xué)會,跟著鈴木大作老師一起“革命”,肯定會心想事成。她說她每天早晚誦經(jīng),每次誦二十分鐘。
朱太太跟丈夫一起開酒店,沒有賺到錢,反而欠了一大筆債。聽了加入學(xué)會后的種種神奇?zhèn)髡f之后,她馬上入會,眼下正打算開一家居酒屋。
一些人在現(xiàn)實中遇到挫折打擊后一蹶不振,但創(chuàng)價學(xué)會卻會重新點燃他們對生活的熱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也不想對趙小姐和朱太太的入會做什么評價。
我到朱太太家的時候,十幾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在榻榻米上。朱太太特地告訴我,坐在正中間的叫中野的那位男性,是學(xué)習(xí)小組的組長。然后朱太太遞給我一本很薄很小的手冊,我看到封面上印著“勤行要點”四個字。
人齊了,活動就開始。中野用一支木棒敲了一下金盆,以渾厚的嗓音唱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楚,朱太太為我翻譯成中文,說中野唱的是《南無妙法蓮華經(jīng)。。然后大家跟著中野誦經(jīng)。
然后中野給大家講經(jīng)。有一陣我試著注意聽講,但很快會去注意那些聽講的學(xué)員,并在心里想象他們的不幸又是什么。我偷偷地認為,加入創(chuàng)價學(xué)會,根本不可能改變他們的人生,而這個想法壓得我喘不上氣。我希望小組學(xué)習(xí)盡快結(jié)束,想早一點兒回家休息。這時候,中野突然大聲地說:“今天的課題,就是要證明今年乃是成功之年。成功的關(guān)鍵在于樹立并堅信成功的意識,從自我開始,從現(xiàn)在開始,從變革開始?!?/p>
我知道,他的講經(jīng)快結(jié)束了,不由得感到一陣解脫。
但還沒有來得及高興,中野又讓大家談所謂成功的體驗。朱太太自告奮勇。
朱太太十八歲就跟現(xiàn)在的丈夫結(jié)婚了,之后跟著大她二十歲的丈夫去美國。由于在美國的生活不理想,十年前又輾轉(zhuǎn)到了日本。一年前,她發(fā)現(xiàn)丈夫突然忘記了怎么做菜,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甚至出門時會忘記回家的路。是的,她丈夫患了阿爾茨海默癥?,F(xiàn)在,她丈夫連吃飯都不記得了。朱太太說,飯店倒閉等于失業(yè)。一邊是疾病,一邊是失業(yè),人生最糟糕的兩件事都被她的家庭遭遇了。按理說,她應(yīng)該萎靡不振,或者是詛咒不幸,也或者會選擇自殺,但是她非常樂觀,因為有創(chuàng)價學(xué)會的指引,是創(chuàng)價學(xué)會的會長池田大作老師為她的生活指出了新的目標(biāo)。她這樣對大家說∶“人一旦有了新的目標(biāo),就會勇往直前。那些不幸的苦難,其實是佛施與我的偉大的考驗。因為我可以超越這苦難佛才會選擇我。努力使我得以自我訓(xùn)練,開悟使我樂觀?!?/p>
朱太太說得慷慨激昂,給我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覺。
最后,朱太太向我們宣告她的理想∶“我今年的目標(biāo),就是拿出勇氣開一家居酒屋?!?/p>
十幾個人很熱烈地鼓掌。
我跟朱太太熟了后,經(jīng)常到她家里玩。她也經(jīng)常送一些自制的熏雞腳和雞翅什么的給我吃。我在她家里認識了很多人,看到了很多之前無法想象的人生和風(fēng)景。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個姓馬的女人。有一天,朱太太讓我去她家。她說我讀的書比較多,又學(xué)過心理學(xué),也許懂得如何開導(dǎo)她的一位新朋友。我喜歡安慰人,就接受了她的請求。她打了一個電話,不久,她的新朋友就來了。新朋友的名字叫馬利。我想知道馬利有什么苦惱。馬利說她跟丈夫經(jīng)營的飯店倒閉了,因為欠了將近四個億的債,所以天天都有電話來催債和恫嚇,丈夫嚇得跑掉了。她用“人間蒸發(fā)”來形容丈夫的失蹤。我覺得她的情形跟朱太太的情形很相似,但是朱太太說馬利欠債達四億,而她只欠了一百萬,并且還是從朋友那里借來的。
我想我?guī)筒簧像R利的忙,對她說:“對不起,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連聽說都沒有。關(guān)于債務(wù)的事,我想最好還是跟律師談?!?/p>
她說這么多的債,不知道律師肯不肯幫忙。我說總得討個說法,但如果不給律師打電話,不問問的話,就什么出路都沒有了。她說對,答應(yīng)我盡快給律師打電話。關(guān)于她丈夫,我盡量安慰她,說失蹤不過是一時的策略,或者就是為了找出解決方法,才躲到?jīng)]人知道的地方去冷靜一下的。我讓她等,說時間會解決一切問題。
過了沒兩天,我去朱太太家玩的時候,又碰上了馬利,看上去歡天喜地的樣子。問她有什么進展了,她回答說:“我真傻,得感謝你讓我問律師呢?!苯又吲d地告訴我,日本有一個法律,欠債而還不起的話,可以宣布自我破產(chǎn)。手續(xù)一旦成立,就等于破產(chǎn)人失去了社會的信譽,五年內(nèi)不能再起業(yè),不能辦信用卡,不能做警備員等工作,但是五年后,一切都恢復(fù)正常。最主要的是,破產(chǎn)人所欠的債務(wù)全部都免還。我勸她去找律師,當(dāng)然相信律師會給她找出解決的方法,但沒想到那么一大筆的債就這么一筆勾銷了。我問她有沒有丈夫的音信,她說她丈夫已經(jīng)回家了。我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說有許多事等著處理,得趕緊回家。往外走的時候,她將兩只手臂伸向天空,一邊轉(zhuǎn)圈一邊說:“五年后,我跟丈夫就可以再創(chuàng)業(yè)了。”朱太太看著她大笑。我說我也該回家了,跟著馬利出朱太太的家門。在樓梯口,馬利跟我分手,我笑著對她說再見。
過了沒多久,朱太太又讓我?guī)鸵粋€叫小百合的女人的忙。小百合也住在中華街,當(dāng)天就帶我去她家玩了。沒想到她家非常熱鬧,除了她跟她丈夫和兒子,她弟弟和弟媳也在。她丈夫和她弟弟都是廚師。她讓我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吃飯,我一個人,難得有這么熱鬧的時候,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她丈夫是飯店的正式社員,房子是公司的宿舍,煤氣水電費通通由飯店報銷,所以他們在用水用電的時候很不節(jié)制。
吃完飯,她說要帶著兒子去附近的公園玩一會兒,我知道她想在外邊跟我說話,就跟著一起去了。在公園,她對我說,希望能夠?qū)⒁徊糠中偶娣旁谖壹依?。我沒說什么,但表情上能夠讓她感覺出我的疑問,于是她跟我述說了理由。
小百合是從黑龍江來日本的。她父親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被遺留在中國的日本孤兒。日本戰(zhàn)敗后,因父母雙雙在戰(zhàn)爭中死亡,或者跟父母走散的孩子,被中國的養(yǎng)父母撫養(yǎng)成人。一九七二年中日邦交正?;螅蠖鄶?shù)日本孤兒恢復(fù)了日本國籍回到日本生活,少數(shù)人仍然以中國國籍生活在中國。
還是回頭說小百合,小百合來日之前喜歡上當(dāng)?shù)氐囊晃会t(yī)生,但醫(yī)生拒絕了跟她戀愛。不久前,小百合回國探親,偶然在街頭與這位醫(yī)生相遇。說起來真像電視里的連續(xù)劇,小百合對當(dāng)年遭到拒絕的事依舊懷恨在心,于是有意勾引醫(yī)生,并想在醫(yī)生上手后就甩掉。但是,她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會舊情復(fù)燃,理由是那位醫(yī)生這一次真的愛上了她,為了跟她在一起,不惜跟太太離了婚。只要她在日本,每天都會收到來自于那位醫(yī)生的情書。
小百合真的是蠢得一塌糊涂,一本正經(jīng)地對我說:“愛是不能忘記的。無論如何,初戀是無法取代的?!?/p>
我相信了,戀愛中的女人,意識都是不清醒的。如果我說那位醫(yī)生是想通過她走出農(nóng)村來日本,我想她也不會相信的。愛情是魔,一直縈繞在大腦深處,制造出幻影,而幻影是沒有止境的。說起來是幾年前的事,小百合喜歡上一家飯店的廚師長。用現(xiàn)在的話說,廚師長屬于單身赴任,太太和兩個孩子都留在香港。小百合對他的愛近于瘋狂。后來,當(dāng)小百合跟他鬧離婚,他找我?guī)兔裾f小百合,我順便聽了很多他跟小百合的故事。有一個故事是,一次他回香港探親,小百合送他去車站。他乘的電車奔馳起來后,小百合跟著電車跑,一邊跑一邊哭,悲傷至極。他說小百合的行為深深地打動并震動了他,為了使小百合如愿以償,他橫下心跟太太離了婚。后來呢,他這樣對我說:“你都看到了,我跟小百合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蔽覇査谙愀鄣膬蓚€孩子怎么樣了。他說親權(quán)在母親,但是他每個月都會給贍養(yǎng)費。我覺得小百合已經(jīng)讓他受到了懲罰。他也是這樣想的。他還指出,再也不能讓眼前的孩子失去父親了,因為他很了解小百合,知道她愛上一個男人后的樣子。照他的意思,只要小百合不離婚就夠了。我答應(yīng)幫他勸勸小百合。
但小百合不久前回了一趟國,其實就是跟那位醫(yī)生同居。回日本后,她整個人都變了,從早到晚魂不守舍。來我家看情書的時候,跟我說的都是醫(yī)生的事。她說醫(yī)生到底是大學(xué)生,跟沒有讀過書的人不一樣。她舉了好幾個例子,說早晚刷牙的時候,醫(yī)生會將牙膏擠好在牙刷上。農(nóng)村的房子沒有浴室,怕她不習(xí)慣,醫(yī)生每天燒好熱水,親手給她洗腳。最主要的是晚上,醫(yī)生跟她做那件事的時候,跟廚師丈夫不同,不是自我滿足一下就完了,而是花時間滿足她,讓她感受到快樂和興奮。她對我說:“你知道,愛跟性是分不開的?!?/p>
愛情令小百合變得亂七八糟。她找我談了一次話,說要偷偷地去黑龍江,“萬一廚師丈夫問起我的去向,你千萬不能告訴他我去了哪里?!蔽艺f好。當(dāng)天晚上,她的廚師丈夫讓我去他家,我立刻警惕起來。但事實是他已經(jīng)猜出小百合去了哪里,只是想跟我說說話而已。他說很后悔跟在香港的太太離婚。我的回答是后悔也無法改變現(xiàn)在的處境,問題是今后怎么辦,什么樣的選擇才算最好的解決方法。他說對。他說讓小百合去嘗試這段新的愛情吧,過一段時間,也許她的熱情會淡下來,再一次回到他身邊,這樣現(xiàn)在的家庭就會保住,孩子也不會失去父親。他給我的感覺是,小百合離開他無所謂,但他的人生經(jīng)不起折騰了。
然后他問我:“像我這樣的男人,如果再離婚的話,還有機會結(jié)婚嗎?換了是你,會愛上我這樣的男人嗎?”我說不知道。于是他對我說∶“秋,你一定不要愛上我這樣的男人?!蔽蚁胛也粫凵纤呛芟霌肀б幌滤?,很想安慰安慰他。我的心里有一個聲音:為了你愛的人去獻身,這種行為很偉大,但是你能忍受日后的那份孤獨嗎?據(jù)我看,真正的痛苦都源于欲望,而欲望是無法控制的。我離開時他謝了我。對他的事我很難過,我沒有回話,向他伸出手,他不好意思地握了一下。
他想到外邊去吃飯,吃完飯再去情人旅館,晚上才回到我家里睡覺。但我覺得這么折騰的話,會浪費很多時間。我一直喜歡日本飯店里的那些套餐,一菜一湯一碗米飯,吃得飽又節(jié)約時間。今天我更加喜歡這種套餐了。吃完飯,天還沒有黑,我跟翔哥舒舒服服地回到家,半睡半醒地躺在他的臂彎里,感受他心臟的跳動,真想時間永遠停止在這一刻。
他問我擔(dān)不擔(dān)心橋本會在隔壁偷聽。我笑著爬起來,挑了一張CD,說放點兒音樂橋本就聽不見我們這邊的動靜了。我問他是不是要出差,所以順便來我這里,早上直接去機場。他說這一次不出差,也不去機場,我就吻了他。我囑咐他,說話時盡量靜悄悄的,動作時盡量無聲無息的,他不出聲地笑起來。
凌晨五點左右,他的手機響起來,我睜開眼睛,小聲問:“又是你太太?”他點了點頭。我說不是在國內(nèi)嗎?他說是,我說干脆不要接電話了,他回答說不行。
真是煩人,他在電話里說的每一句話,都能讓我猜出他太太跟他說的是什么。他說他昨天晚上接待了幾個從香港來的朋友,還說這個時間不在家是因為沒有趕上末班車。他說他已經(jīng)從朋友住宿的酒店出來了,正往車站趕,想坐始發(fā)車回家。
我閉著眼睛不動,血液一齊沖向腦門,我知道他要走了。為了不弄錯,我問他真的要回家嗎?他從被窩里出來,站著穿衣服。我對他說:“應(yīng)該不會再來電話了,沒必要特地趕回家吧?!?/p>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朝我彎下腰,小聲地說:“對不起?!蔽也恢缿?yīng)該怎樣回話,故意將目光投向窗簾。外邊應(yīng)該亮了。他說了一句“再聯(lián)系”,匆匆地走掉了。
或許在被窩里躺得太久,我覺得頭痛,脖子也有點兒酸。被窩里還留著他的味道,跟他身體上的氣味一模一樣。現(xiàn)在我相信,他到我這里來,只是為了滿足他的性,是性方面的問題。在我跟翔哥之間,可能只有性。
我想喝點兒什么,但又不想動,四周真的是無聲無息了。一動不動地望著天井,不知不覺地天已經(jīng)大亮。起來后,看到飯桌上還有昨晚臨睡前喝剩下來的紅葡萄酒。我把剩下的酒都倒在下水道里,倒的時候,覺得心里的感覺是既遺憾又復(fù)雜。之后我吃了一片面包。今天是星期六,毫無疑問富貴閣會來很多客人,對我來說將會是一個極其繁忙的一天。
我該去上班了。十點鐘之前的中華街非常寂靜。我看見趙小姐正邁著匆匆的腳步朝富貴閣走去。外邊的世界一切照舊,什么都沒有改變,而我有一種被翔哥的“貓”踩死的荒誕的感覺。如果一定要死的話,我愿意被他踩死,而不是他的“貓”。
哪個是因?哪個是果?真正的問題并不在他那里,在我今后應(yīng)該怎么想,會怎么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搞明白這一點并不是一件壞事。這件事早晚要解決,是死是活總得試試看啊。
33
哥哥來日本了。
翔哥說想跟哥哥見個面,我約他來家里一起吃晚飯。來日本后,我還是第一次買了這么多的肉和菜。說起來也許沒有人相信,從小吃媽媽做的飯,然后在大學(xué)食堂里吃,然后在工作單位的食堂里吃。跟零兒結(jié)婚后,因為他很會做菜,我一直沒有長進,至今不過會炒兩個菜罷了。翔哥說他會做千層餅,我很高興,這樣我就不用做白米飯了。說起來,翔哥跟哥哥同齡,因為這個原因,他跟哥哥好像有很多話可以聊。他一邊聊,一邊教哥哥做千層餅。面粉加開水揉成團,在砧板上餼半小時。餼面的時間,將蔥切碎放碗里,加白芝麻。橄欖餼倒進有蔥和白芝麻的碗里,加喜歡的調(diào)料,拌均勻。將面團分成小份,搟成餅,然后在餅上撒蔥花。最后將餅折疊成四方形再搟開,在鍋里放少許油。油開了就可以開始煎餅了。哥哥看了整個過程,指出千層餅跟媽媽做的蔥油餅區(qū)別不是很大。我想起翔哥的老家也是山東,就告訴了哥哥。哥哥對翔哥說:“難怪一看見你就覺得非常親哩?!蔽覍Ω绺缯f:“可惜你沒有見過翔哥的爸爸,說話的語調(diào)跟爸媽一模一樣?!?/p>
僅僅是聞味道,就知道千層餅一定會好吃的。時候不早了,我們打開哥哥帶來的老白干,準備干杯。沒想到這時候有人敲門,原來是趙小姐。之前我拜托她給哥哥找工作,沒想到她先來我家面接了。人還沒進門,我已經(jīng)聽見她的聲音:“香氣撲鼻,我來得正是時候啊。哈哈,來得早不如來得巧?!?/p>
一開始,翔哥只是聽見她的聲音,所以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等看見她的臉,他立刻將身體緊挨到哥哥的身邊。我沒有理由讓趙小姐離開,只好向她介紹了哥哥。我介紹哥哥的時候,她斜眼瞅著翔哥。想跟她介紹翔哥的時候,她比我先開口,說她認識李先生,還是李太太的好朋友。然后她問翔哥怎么會認識我,怎么會在我家。我覺得她真的很失禮,怕翔哥為難,趕緊搶著回答,說我認識翔哥的爸爸。我還說我跟翔哥的爸爸是同鄉(xiāng),都是山東人。為了聽起來跟真的似的,我說哥哥來之前拜托翔哥的爸爸給哥哥找工作,但翔哥的爸爸卻把這事推給了翔哥。翔哥正在幫哥哥找工作。我繞了一大圈,故意岔開話題,問她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點兒什么”。
她看起來很滿意,吃了一塊千層餅就急著離開。我問她急什么。她說朱太太出了點兒問題,要去朱太太家安慰一下。她走了,我用日語對翔哥說:“沒想到她會來。不過哥哥也在,她應(yīng)該不會多想?!?/p>
沒過幾天,趙小姐來找我,要我給她的女友李太太看手相。
我去了李太太開在中華街的那家點心店。李太太個子不高,臉上涂著厚厚的粉,看不出有多大歲數(shù)。我根本不會看手相,看手相不過是一種游戲而已,對我來說,只不過是為了好玩。原則上,看手相不過就是心理學(xué)加上哲學(xué),再加耍嘴皮子。
我問李太太想看哪個方面,是愛情還是事業(yè)。李太太把右手伸到我眼前,告訴我看婚姻,因為她老公從前年三月開始,突然喜歡在外邊喝酒,雖然每天回家,回家也不多話,冷冰冰的。李太太用同樣冷冰冰的聲音對我說:“你能看出他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嗎?”一種直覺觸動了我。我突然想起翔哥也姓李,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發(fā)生的是什么事。看手相不過是趙小姐設(shè)下的一個局。我心里暗罵趙小姐“臭婊子”,臉上卻不動聲色。我裝模作樣地握著李太太的手,問她:“坦白告訴我,你愛你的老公嗎?”李太太回答說:“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老夫老妻還談什么愛,怪惡心的。但是,我跟他結(jié)婚,又跟著他來到日本,孩子都有三個了,不想離婚是真的?!苯又?,李太太一雙漆黑的眼睛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我有很多時間,來等他回心轉(zhuǎn)意?!?/p>
趙小姐坐在我的對面,也使勁兒地盯著我的臉看。我十分警惕,知道兩個女人找借口騙我來看手相,目的是為了審判我。我來的時候是傍晚,店里面雖然開著電燈,但是我們坐在柜臺的后邊。頭頂上的電燈因為是關(guān)掉的,所以好像坐在黑暗里。燈光下,一男一女在玻璃柜里尋找想要的糕點,商量的聲音很大。我放下握了很長時間的李太太的手,告訴她,男人差不多都跟她老公一樣,家花不如野花香。我認識的一位大學(xué)老師就說過,雖然都是雞,但是,吃過了飼養(yǎng)的雞,就會想吃山雞了。為了打消李太太對我的懷疑,我故意撒謊,說我也有一個戀愛對象,是個上海男人,遲遲不跟我結(jié)婚,大概想多玩幾年,跟李太太的老公是一個德行。趙小姐跟李太太都笑了,我還對李太太說:“所以你不必擔(dān)心,你老公在外邊吃足了山雞,自然就想著要回家了?!?/p>
分手的時候,我特意在李太太的店里買了幾個月餅。李太太不肯收錢,趙小姐也在旁邊幫腔,說幾個月餅而已,就當(dāng)是我?guī)兔词窒嗟囊环葜x意。我當(dāng)然也愛貪小便宜,但是這一次不行,無論如何都得花錢買。我本來想在趙小姐那張漂亮的臉蛋上吐一口唾沫,但是沒敢這么做。我把錢放在收款機那里,幾乎是逃一樣離開了李太太和趙小姐。
我離開點心店時,李太太和趙小姐送我到門口。一定是聽說我有一個上海男朋友,李太太看上去溫柔了很多。李太太搖著她白皙的右手對我說:“以后有時間的話,我們一起喝茶?!?/p>
其實,從李太太的點心店出來后,我老是控制不住地想她的臉。她的臉,老實巴交、彩色照片般鑲在我白花花的腦子里。她臉上的笑容像繽紛的花,總是含笑搖曳在我的頭頂。
34
跟教授去金澤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心情像是在逃難。至于翔哥跟我和他太太的關(guān)系,我發(fā)覺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單純。使我煩惱的是,我這個人還有“良心”,知道他太太愛他,根本沒有離婚的意思,那么我再強求下去的話,等于是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太太的痛苦之上。但我的確愛翔哥很深,即便想離開他,也需要時間考慮。在做出決定之前,我想把眼前的一大堆事先解決了。比如給哥哥找工作的事,跟教授來金澤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的事,過幾天辭掉富貴閣的事,去東京的出版社就職的事。
學(xué)術(shù)會定在明天上午,我跟教授到金澤的時候已是下午。教授安排得很好,先是帶我去了近江町市場,在那里吃了章魚串和拳頭般大的鮮蠔,之后去了兼六園。回到酒店時天已經(jīng)黑了,晚飯是在酒店里吃的?;胤块g前,教授買了幾罐麒麟牌啤酒,他對我說:“去我的房間里喝會兒酒怎么樣?”
房間很寬敞,除了沙發(fā)茶幾,靠墻擺著一張大雙人床,床單雪白雪白的。教授打開兩罐啤酒,遞一罐給我?!澳氵€記得那家情人旅館吧,”他笑著對我說,“我們在那里只是聊了聊天?!?/p>
我說:“當(dāng)然記得,沒想到你會帶我去那種地方。”
教授說:“那一天在沙發(fā)上,我問你可不可以的時候,你的臉紅起來,好像小女孩十分害羞的樣子。我內(nèi)心憐恤的念頭一閃,那勁兒就過去了。我是個男人,不會勉強你做那種事?!?/p>
我說:“幸虧你沒做,不然也許我會教訓(xùn)你?!?/p>
“你會怎么樣?”
我說:“也許我會用腳踢你,或者給你兩個耳光?!?/p>
“中國女人就是厲害啊?!?/p>
我說:“跟國籍沒有關(guān)系。如果雙方有感情,做什么都行。”
教授遲疑了一下,問我:“你不喜歡我嗎?”
我說:“喜歡。但是跟你想要的是兩碼事。這么說吧,我知道你跟學(xué)校事務(wù)所的那個女人是什么關(guān)系。大家都在傳,說你為了跟她睡覺,不惜辭掉了年級主任的職務(wù)。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很佩服你,是個男人。但你不能對所有的女人都出手?!?/p>
教授拿出一支香煙,點燃后只抽了兩口就放下了。他對我說:“她是我公開的情婦,長得很美吧?!?/p>
我說:“很美。但是你太太知道嗎?你沒想到離婚然后跟她結(jié)婚嗎?”
“我有太太,她也有丈夫,我們的家庭都很完整。我們只是在一起吃個飯,然后上床。”
我問:“上床就夠了嗎?”
“當(dāng)然夠了?!?/p>
我跟教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知不覺把買來的啤酒都喝光了。我跟教授要了一支煙。我還是第一次抽煙,我覺得煙很嗆嗓子,抽了一口就放棄了。或許是酒精的原因,我覺得渾身發(fā)燙,太陽穴一跳一跳的。
我問教授∶“女人可以一輩子都依靠她所愛著的男人嗎?”
“世界上最不能得到保障的就是男女之間的事。問這個問題的你,可以說是一個傻瓜?!彼牧伺奈业念^說,“你這個傻瓜?!?/p>
我沉默了許久,慢慢的有淚水順著臉龐流下來,滑向耳際,永不停止似的。每一天自東方升起的太陽其實永遠是那同一個太陽?;蛟S想安慰我,教授問我要不要再去買幾罐啤酒,我說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說真的,我覺得非常非常疲勞。可能我的樣子看起來很困,他囑咐我說:“你早點兒睡吧,明天還有很重要的會議?!蔽乙彩沁@么想的,我必須喘一口氣。
從教授的房間出來,我在昏暗的長廊上站了一會兒。這個時間的酒店寂靜無聲,我覺得有一種華麗的東西,叮叮咚咚地從心頭滾落下來。教授房間的燈光還亮著。
35
星期六是我去富貴閣最后的日子。我買了好多禮物,給柜臺的,給五樓的,給四樓的,給三樓的,給二樓的,給一樓的。趕上附近的元町購物街大拍賣,我跟阿珠約好了一起午休,不吃飯,去元町買衣服。元町跟中華街只隔著一條很小的河,走五分鐘就到了,但元町有著跟中華街完全不同的風(fēng)情。奢華的歐式建筑中,林立著很多精品商店。每年搞兩次大拍賣,每次都會吸引四十到五十萬名游客。
我跟阿珠直奔FUKUZO店,這是我們約好的,因為我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整條街人山人海,阿珠教給我一種快速行走法,就是走路的時候側(cè)著身體,哪里有縫隙往哪里鉆。我說我們這樣會讓人覺得沒有教養(yǎng),她大笑,說:“不這樣就來不及了?!?/p>
她笑的時候,我的心又癢癢了。我學(xué)著她的樣子往前鉆,一邊對她說:“今天我也豁出去了,沒教養(yǎng)就沒教養(yǎng)吧?!?/p>
我們?nèi)缭敢詢敚芸炀偷搅薋UKUZO的店門口。阿珠問我打算花多少錢。我說幾萬日元。她很驚訝,認為我的預(yù)算太高了。但是我就要去出版社上班了,多買幾件好看的衣服也是必然的事。
人多,加上是正午,頭頂和腳下都是熱氣,我覺得喘不上氣來。阿珠開始牽我的手,拖著我往前面鉆。但就在這時,我看見翔哥跟一個女人并排地走在對面的馬路上,并認出那個女人就是讓我看手相的李太太。翔哥的手里拎著好幾個大紙袋。有那么一瞬間,我的身體僵住了。阿珠問我怎么了,但是我什么都沒有說。翔哥跟他太太正穿過馬路,慢慢地朝我這邊走來,離我越來越近了。因為是跟著阿珠走,我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步伐,只好趕緊低下頭。翔哥跟他太太沒有注意到我,與我擦身而過。三個人并排的時候,我緊張得快暈過去了。不久,阿珠對我說:“終于到了。秋,我們要速戰(zhàn)速決。”
回來的路上,阿珠一個勁兒地嘲笑我,說我預(yù)算那么高,結(jié)果一分錢都沒有花。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明明是走出購物街,感覺上卻好像在穿越重重障礙。回到富貴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時候腦子才變得一片空白。我在五樓幫忙,增山問我怎么了,為什么臉色蒼白。我呢,如果頭頂真的有一個圈套的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腦袋鉆進去。我難受得受不了,我知道這時候哭是愚蠢的,但是淚水卻斷了線般地流下來。增山讓我去休息室,我說了句對不起就接受了。我知道翔哥有太太,我也見過他太太,但是親眼看見他跟他太太在一起,我的心就破碎了。我敢肯定地說,我更希望沒有看見他跟他太太在一起時的樣子。我徹底崩潰了,而且比自己想象得崩潰。
晚上,哥哥買了一串香蕉給我。他對我說:“吃不下飯就吃個香蕉吧?!备绺绮焕斫馕覟槭裁匆?。實際上我跟哥哥解釋也沒有什么意義,因為是在自己的家里,我哭得酣暢淋漓。
36
一天接著一天,時間過得真快。一個星期后,四月一日那天,我就要去東京的出版社上班了。之前勝見美子幫我在東京的反町車站附近租了一間新房子,后來知道新房子其實也是她自己的房子。只有一個房間,但是有八個榻榻米大,有廁所,有浴室,有廚房,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因為房間配有冰箱,我跟哥哥提著各自的旅行箱就把家搬好了。趙小姐幫哥哥找的在飯店洗碗的工作不得不辭掉,勝見美子又幫忙給哥哥找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日本飯店打雜。聽哥哥說里面就他一個外國人,臨時工是“一幫老娘們”,都對他很好。事實證明了哥哥說的是對的。不久,我應(yīng)該稱為“哥哥的工友”的兩個女人來家里玩,我買了酒,哥哥親自做了幾個菜,暢談了好幾個小時。
三月二十六日。翔哥本來說到反町來看看我跟哥哥的新家,但是之前來電話說“那個女人”要他陪著買東西,只能改日再見了。
三月二十七日。朱太太來電話,說她剛剛開的那家居酒屋,一開始生意不太好,想跟我借幾十萬日元。我告訴她,因為哥哥剛來,加上剛剛搬家,手頭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存款了。但是,雖然不能借錢給她,上個月借給她的二十萬日元就不用還給我了。她對我說謝謝。然后,她說小百合剛離婚沒有幾天,昨天又回黑龍江了,說是跟那個醫(yī)生舉辦婚禮,估計新丈夫很快就會來日本。我問小百合的兒子跟誰,她回答說跟爸爸,我松了一口氣。我想孩子跟爸爸比跟小百合更令我放心。
三月二十八日。翔哥來電話約我四月六日去上野看櫻花。那天是我的生日,其實,每年當(dāng)我過生日,櫻花正好開得最燦爛,也正好該凋謝了。
三月二十九日。今天什么事都不想干,想做一個閑人。正午十二點了,我還躺在被窩里。我肚子餓了,但是又不想起床,干脆在被窩里吃了一塊巧克力,一個蘋果。之后不得不起床,因為要去廁所。兩點左右,一家華文報紙的記者打電話來。記者是一個花容月貌,天生麗質(zhì)的女人。我很喜歡聽她說話,她的聲音令我想起美麗的黃金海岸。她對我說:“你這個懶蟲,這個時間了還在睡覺啊?!蔽艺f我沒睡覺,只是躺在被窩里而已。說起來,我跟她也算“一見鐘情”,但如果沒有什么具體的事情,彼此也想不到對方,好像是對方生活中潛在的幽靈。她問我在被窩里干什么。我說看錄像。她問是什么樣的錄像。我說是香港連續(xù)劇。她大笑,問我答應(yīng)回答她的那個問題,想好了沒有。
我欠起身,一邊用閑著的那只手扯來睡褲套到腿上,一邊回答說:“沒有?!?/p>
“你是不想幫忙了吧?!?/p>
我已經(jīng)走到洗面室,發(fā)現(xiàn)鏡中清晰地顯示出一張女人的臉,腫而惺忪。我回答說:“隨你怎么想?!闭f話時我用手將右眼角往上推,鏡中女人的右眼便成了吊梢眼,右邊的臉看起來比左邊年輕了很多,連眼睛都生出一種橫潑的風(fēng)情來。我忍不住笑起來,想象鏡中變了形的女人的臉很像一個有掙扎,有憂愁,有冒險的故事的開頭。
然后她說正在報社里,周圍有很多人,一大堆工作在等著她,就掛掉了電話。想象她常常掛在臉上的婉轉(zhuǎn)絕望的神情,好像落日中徐徐降下去的弧形的無骨的白皙手臂,突然想寫一部小說。有的時候想躺著,躺著的時候又被回憶或小事偷去太多的心思。古時候有一出戲叫《梅娘曲》,說梅娘這個女人有向上的希望而渾然不覺,匆匆忙忙,各處跑了一趟,在大雨中顛簸,最終死在懺悔的丈夫的懷中。對這出戲只有一個感觸,就是那么拼命干什么。
三月三十日。我跟哥哥買來絞肉和韭菜,包了很多餃子。不知道為什么,忽然非常想家。
37
那時候,我來日本三年多了,一共趕上了三次櫻花季。所謂櫻花季,就是指每年的三月底到四月初。話說第一個櫻花季,因為我剛到日本不久,暫時借住在勝見美子的家里,沒有工作,每天在寂寥雜沓的人流中閑逛,看到的都是摩肩接踵的陌生的面孔,所以心里覺得陰郁并且孤獨。那時的我,是準備隨時離開日本的。不要說去哪里賞櫻,連櫻花的形象都只是一個蒼白的影子。第二個櫻花季,我正在富貴閣端盤子,屬于半工半讀的狀態(tài)。我的第一次賞櫻,就是這個時期。因為經(jīng)常跟增山等幾個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在一起,有機會了解到一些櫻花方面的知識。最早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櫻花茶”,也叫“櫻湯”。富貴閣經(jīng)常有客人舉辦訂婚宴和大型的結(jié)婚宴會。而日本人在訂婚的時候,是一定要喝櫻花茶的。我想“花開”是對準備結(jié)婚的新人最好的祝福吧。
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櫻花茶時,真的是非常興奮。那幾個被我稱為“姐姐”的日本女人,將一個個略呈粉紅色的濕漉漉的東西放在茶碗里。開始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那個東西是什么,但是,當(dāng)日本女人將熱水靜靜地注入茶碗后,那個東西開始像花瓣似的伸展開來,不久,小小的茶碗里盛開出一朵朵美麗的櫻花。我想將“開花”的過程形容為綻放,因為是一點兒一點兒開的,看起來很飄逸,令人有春心蕩漾的感覺。還記得我嘗試著喝了一口,幾個日本女人都看著我笑。增山對我說:“秋,你還沒有結(jié)婚,今天喝了櫻花茶,以后定親的時候喝什么?我怕你沒有機會結(jié)婚了?!?/p>
第一次賞櫻,是因為那天覺得一個人無聊,想找個地方玩玩。既然是四月,就想到上野公園的櫻花。不巧的是,我到了上野公園后,天突然變了,開始是刮大風(fēng),接著是下大雨。不知是風(fēng)雨迷離,還是風(fēng)雨之下雪一般飄落的櫻花迷離,我覺得自己是站在紛飛的櫻花雪下。慢慢的,我覺得有一種深埋在心里的悲戚,一股腦兒地噴涌出來,仿佛心一下子被抽空了,淚水奪眶而出。
今天,翔哥約我在JR線上野車站的檢票口見面。上野公園到底是賞櫻的名勝,檢票口可以說是人山人海。翔哥先發(fā)現(xiàn)了我,于是走過來跟我打招呼,之后問我為什么沒有把哥哥一起帶來。我也想過帶哥哥看櫻花,但今天我有話要跟他談。我說的是“談”。哥哥在的話,“談”起來不方便。
公園里已經(jīng)是沙丁魚罐頭的狀態(tài),我跟翔哥隨著人流一步步地往前蹭。“櫻花通”搭了一個臨時的戲臺,上面有一個女巫打扮的人在跳舞。我被她的舞姿迷住,拉著翔哥擠到臺下。今夕是何夕?舞者自舞,唱者自唱。說真的,舞者表達的是什么,我不太看得懂。我想翔哥也未見得看得懂。
今天,翔哥穿了件灰色的外套,腳上是一雙黑色的休閑鞋。我的腦子里一直在想那天在元町看見他的事,想那時候他的樣子。那天他穿的也是這件灰色的外套。我在車站見他的時候,很想馬上就找個地方跟他攤牌,不問他是否愛我,就問他到底會不會跟我結(jié)婚,但現(xiàn)在我決定先感受一下遮天蔽日般的壯麗景象。
走過“櫻花通”就是位于南端的上野公園的不忍池了。不忍池被土堤分為三個部分,其中的一個部分是船場。翔哥說想劃船,我立刻就答應(yīng)了。船有三種,劃槳船和腳踏船以及天鵝船。腳踏船和天鵝船有屋頂和方向盤。他問我選什么船,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說腳踏船,我想有屋頂?shù)拇赡芨臃奖阄腋麛偱啤?/p>
船到池子的中心,翔哥問我有沒有注意到,坐在船上,放眼望去,可以將公園的美景盡收眼底。我也發(fā)現(xiàn)了,從不忍池的角度看,上野公園是一個神秘而美麗的世界。有那么一會兒,我跟他都不說話,他故意把船開到人最少的地方。天更藍了,我有了一種沖動,想下水。他把手放在我的腰間,我沒有說話,慢慢將呼吸恢復(fù)到正常后,突然問他到底想不想跟我結(jié)婚。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他也想跟我結(jié)婚,但說到能不能結(jié)婚的話,大概還需要我等幾年。我問為什么,他說結(jié)婚是一件很大的事,要兩個人綁在一起。我不吭聲,他也一聲不響地看了我一會兒,接著說:“我的計劃是將來退休了以后再考慮?!?/p>
他的回答使我十分驚訝,我覺得,我跟他之間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但是他跟我談起他的計劃,說他退休后想跟我在一起,要么在日本生活,要么去北京,隨便我去什么地方。他說如果我不相信他的話是真的,他愿意馬上給我一大筆錢,讓我在喜歡的地方買房子。他問我:“你不愿意等我嗎?”
他這樣問我,只會令我覺得傷心。我問了他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呢?”
他說在池袋開了一家本地物品店,除了賣本地特產(chǎn),還出租港臺錄像帶。我問他貨源怎么辦。他說他太太每個月回去一次。我想他跟他太太才是真正綁在一起的。我對他說:“我不想等你了。再鮮艷的東西都不能跟時間相抵。今天,就在不忍池,我們就分手吧。”
他說:“你一定要這么做嗎?”
我說:“是。”然后我感謝他這么多年以來對我的照顧。他問我:“你為什么就不能等我呢?”
我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我說:“我說過你這樣問我會令我覺得傷心?!?/p>
我覺得,我跟他的關(guān)系真的到此為止了。我累了,我覺得離開他比等他更容易。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他太太不找我看手相,如果那天在元町沒有看見他跟他太太走在一起,我會等他嗎?從某種意義上說,女人愿意等,是因為女人知道對方真的愛她。
我剛學(xué)會了一個詞,叫“及時止損”。
38
時間過得真快。經(jīng)過了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我終于實現(xiàn)了為中日文化交流做貢獻的愿望,出版了一套日文版中國女作家叢書,我自己也出版了第一本日文版長篇小說。日本各大報紙相繼介紹我的時候,有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說真的,我很意外,沒想到翔哥會在過了這么久后給我打電話。正是夜晚,月亮清涼地懸在窗外的天空。相互問過好,他說看到報紙上對我創(chuàng)作的介紹和評價了,很高興。他祝賀我的成就,然后問起我哥哥的狀況。我告訴他,哥哥一邊學(xué)習(xí)一邊工作,日語說得相當(dāng)不錯了,也習(xí)慣了日本的生活。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后輕聲地問我是否還愛他。從前提到“愛”,心里總會有些許傷感泛濫,這次一點也沒有。但是我感到了一種奇妙的氣息,好像看到遠處有一艘船觸礁,而我站在滿天的星斗之下,一種情感潮水般涌上了心頭。
我回答說:“愛,跟從前一樣。但是已經(jīng)終結(jié)了?!?/p>
他問我:“終結(jié)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一下,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不知道我如實回答的話,是否會讓他感到難受。但是我覺得也沒有必要跟他撒謊,或者隱瞞。
我對他說:“我已經(jīng)有了?!?/p>
他問:“是男朋友嗎?”
“是?!蔽艺f,然后又加了一句,“是單身?!?/p>
他不說話。我接著說:“離開你,我回了一次國?!?/p>
他“哦”了一聲,表示聽懂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問他是否離婚。沒有話說了,感覺挺尷尬的。也許他跟我的感覺一樣,因為他說了一句“再聯(lián)系”,立刻就掛了電話。
翔哥來電話的事,我說給哥哥聽了。哥哥是個能說會道的人,但這次卻只是笑了一下。我不懂哥哥笑什么,也不打算往深處想。關(guān)于翔哥,我想我已經(jīng)從心底把這個人洗刷掉了。
我每天忙著編書讀書寫書,一邊還忙著戀愛。跟翔哥相處的時候是非常情,心里一直不踏實,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新的戀愛非常單純,對方主動一點兒,我就比對方更主動一點兒。相反我主動一點兒,對方就比我更主動一點兒。我的感覺是回到了初戀。
怎么說呢?雖然跟翔哥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還留在過去,但我現(xiàn)在是從局外人的角度去看,感覺真是非常非常的糟糕,打一個比喻的話,那段日子就像我隨身附帶的一個傷口。我知道一般人對這種非常情的看法不好,但我比誰都清楚,這個隱秘的傷口對已經(jīng)開始的新生活很重要。如果一定要說為什么重要的話,就是它改變了我對“愛”的理解。有時候,去愛一個人的時候,首先要愛的恰恰是我們自己。
我躺到沙發(fā)上,潮水涌過,平靜清涼地浸透了我的全身。夜涼如水。時光一去不復(fù)返了。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