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文彬
(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湘潭,411105)
南朝梁吳均所撰《續(xù)齊諧記》文筆清麗,敘事逶迤,被譽為“小說之表表者”[1]。其中《鵝籠書生》(又名《陽羨書生》)尤為出色,它主要講述東晉陽羨人許彥負鵝趕路,途中邂逅一書生,目睹書生次第吞吐器具肴饌和男女離奇之事[2]。因其故事奇幻詭譎而備受歷代學者的好評,著名戲劇家湯顯祖盛贊其情節(jié)“展轉奇絕”[3],魯迅亦稱贊“陽羨鵝籠之記,尤其奇詭者也”[4]。該作品對后世文學產生較大的影響,《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虞初新志》《燈草和尚》等作品,都或多或少的對《鵝籠書生》有所借鏡。不僅如此,金圣嘆、袁于令等小說批評家亦從中獲尋到小說批評的靈感,由此匯聚成一定規(guī)模的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鵝籠書生”故事的接受之風,昭示著“鵝籠書生”經典化在明清時期的生成。然而,上述這一現(xiàn)象罕有學者論及[5]。鑒于此,本文試圖多方考察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鵝籠書生”故事的接受情況,把握明清小說家、評點家接受“鵝籠書生”的多種方式,管窺明清小說的文學趣味,進而思考六朝志怪小說經典如何創(chuàng)化生成等問題。
明清兩代是古典小說蓬勃發(fā)展的朝代,這一時期的小說家們一方面從六朝志怪、唐傳奇中汲取豐厚營養(yǎng),另一方面則又從時代語境和文學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中淬煉表達技巧。無論是小說文體、小說流派、小說類型還是小說批評、小說刊行、小說傳播均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
縱觀明清小說發(fā)展情況,我們發(fā)現(xiàn)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鵝籠書生”的接受情況,可以歸納為三種方式:一是以《艷異編》《虞初志》為代表的明清小說選本對“鵝籠書生”的收錄;二是明清小說評點家將“鵝籠書生”所蘊含的奇幻的美學觀念移植到小說批評中去;三是明清小說家對“鵝籠書生”的故事情節(jié)或文本結構的仿寫。
成書于明代中后期的《艷異編》,是明代頗具代表性的文言小說選本,系著名詩文大家王世貞編選[6]。該書卷二十五“幻異部”收錄了“鵝籠書生”的故事,題名為“陽羨書生”,故事較為完備。此外,成書稍晚的另一部著名小說選本《虞初志》卷一亦收錄了此則故事,內容與《艷異編》一致,皆應承襲《太平廣記》所載。關于小說選本的價值,學術界多有討論,大致可總結為三個方面:閱讀、傳播和文獻價值[7]。事實上,除了《艷異編》《虞初志》外,尚有《顧氏文房小說》《稗家粹編》《繡谷春容》《逸史搜奇》等明清小說選本,亦收錄了“鵝籠書生”,在方便士人閱讀的同時,也起著擴展受眾層面,推廣普及的作用。
不僅如此,小說選本還是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形式之一,編選者通過“類聚區(qū)分”的方式對小說作品進行編選,反映的是編選家的小說觀念、審美偏好、時代風氣,傳達出的是一定時代的文學導向和小說審美觀念的變化。《艷異編》觀其書名即可知編選者的編選眼光以“艷”“異”為主,“艷”主要以香艷、放縱之事為主;“異”則偏好怪誕、離奇之說?!队莩踔尽分小坝莩酢北臼俏鳚h一方士之名,方士之說多荒誕夸飾,作者以此為書名,其編選旨趣不言而喻,“法奇僻荒誕”“兼綜怪迂”[8]。如前所述,《鵝籠書生》故事奇幻詭譎,為六朝志怪小說所罕見,符合上述諸家的編選旨趣,自然而然獲得他們的垂青,編選者們有意輯錄這類奇異故事,說明作意好奇已成為這一時期小說家們共同的審美追求。
除了小說編選者們對“鵝籠書生”的接納外,該時期的小說批評家亦表現(xiàn)出對這個故事的認可,并進而在此基礎上挖掘出該故事的藝術特點,豐富和充實了明清小說批評理論。關于這一點,主要見于金圣嘆和袁于令二人。
金圣嘆的觀點主要見于《金圣嘆批評水滸傳》第六十二回《宋江兵打大名城 關勝議取梁山泊》,該回述宋江為了救盧俊義、石秀二人,派人攻打梁中書的大名府,梁中書最初仗著有李成、索超兩位大將,不以為然,后來局勢越來越危急,于是蔡京只好派關羽后人大刀關勝攜郝思文與宣贊去對戰(zhàn)梁山。當關勝向宣贊介紹郝思文的時候,金圣嘆在此處做出夾批:
看他初被人薦便轉薦人,寫豪杰胸襟真與奸臣天壤??此粋€背后人引出一個背后人,一個背后人又引出一個背后人,章法便與楊(陽)羨鵝籠無二。[9]
在金圣嘆看來,《水滸傳》的作者這樣介紹人物次第登場,敘事技巧和“鵝籠書生”故事頗為一致,筆法搖曳多姿而不至于呆板無趣。金圣嘆評點《水滸傳》能夠靈活自如地從敘事的角度予以分析,肯定《水滸傳》由此及彼、層層遞進的敘事手法對于小說結構的意義,實際上亦是肯定“鵝籠書生”的敘事技巧。這從側面也可以看出這位著名的小說理論家對“鵝籠書生”故事的熟稔與欣賞[10]。
如果說金圣嘆是從敘事手法對“鵝籠書生”予以肯定,那么袁于令則站得更高,從小說的審美角度給予肯定。他在《隋唐遺文序》中指出:
史以遺名者何?所以輔正史也。正史以紀事:紀事者何,傳信也。遺史以搜逸,搜逸者何,傳奇也。傳信者貴真:為子死孝,為臣死忠,摹圣賢心事,如道子寫生,面奇逼肖。傳奇者貴幻:忽焉怒發(fā),忽焉嬉笑,英雄本色,如陽羨書生,恍惚不可方物。茍有正史而無逸史,則勛名、事業(yè)彪炳天壤者,固屬不磨;而奇情俠氣、逸韻英風史不勝書者,卒多湮沒無聞;縱大忠義而與昭代忤者,略已掛一漏萬,罕睹其全。[11]
袁氏認為正史和逸史應當互補,只有正史而無逸史,那些沒有載入正史的奇情俠氣就會湮沒無聞,即使寫到那些與時勢背離的忠烈節(jié)義的情況,也只能是粗略而成,難免掛一漏萬。他提出“傳奇者貴幻”,從審美特征的角度指出小說要有奇幻美,這應該說是對小說作品與歷史著作之本質區(qū)別的最清醒、最深刻的認識。怎樣才是奇幻美,他緊接著舉了一個例子“如陽羨書生,恍惚不可方物”,像六朝志怪小說《陽羨書生》那樣,有一種撲朔迷離之美感。我們在這里不難發(fā)現(xiàn),以袁于令為代表的一部分小說理論家已經充分認識到“鵝籠書生”這類小說的美學特征,并且從理論層面予以高度的肯定。
明清小說家還有一種極具代表性的接受“鵝籠書生”的方式,那就是沿用“鵝籠書生”的想象模式、敘事結構、審美趣味來構建多姿多彩的異境世界和異人形象,極大地增強了小說的藝術魅力。
在異境構建方面,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鞏仙》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鞏仙》雖然描寫了一個會魔術的道士鞏仙人,但其核心內容卻是尚秀才與歌妓惠哥的愛情糾葛。秀才尚某與惠哥有戀情,二人矢志嫁娶,不幸惠哥被魯王召為歌妓,從此咫尺萬里,遂絕情好。后來在鞏仙的幫助下,二人于鞏仙的衣袖中多次幽會并生子,又借鞏仙的衣袖醫(yī)好了難產的魯王愛妃。魯王施恩,于是二人終成眷屬[12]。這只神奇的袖子,“光明洞徹,寬若廳堂;幾案床榻,無物不有。居其內,殊無悶苦”[13],充滿想象力的異境世界無疑帶有“鵝籠書生”的遺風余韻,不僅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古人渴望超越現(xiàn)實局限的愿望,也使讀者流連于光怪陸離的文學世界中,暫時忘記現(xiàn)實,獲得一種審美上的愉悅。
如果說蒲松齡沿用“鵝籠書生”的異境想象模式來塑造奇異的文學世界,那么紀昀則是借鑒了“鵝籠書生”的結構模式來營造一種飄忽迷蒙的美學意境?!堕單⒉萏霉P記》卷七“鄱陽湖談鬼”條,講述一個書生夜泊鄱陽湖,登岸于月下散步納涼,遇同鄉(xiāng)數(shù)人喝酒說鬼,其中一人說,他曾遇一讀書人,閑談中說到鬼令人憎惡,讀書人道,鬼也有雅俗,不可全部否定。他游西山時遇一人論詩,見解精到,吟誦自己不少的詩句,都饒有情致。正想問他住在哪里,忽聞馱鈴瑯瑯作響,論詩之人忽然沒了蹤跡。這人喜歡讀書人的灑脫,想留其共飲,讀書人振衣而起,一笑也消失了,這才知道讀書人也是鬼。書生于是開玩笑道:說不定這個說鬼之人也是鬼哦。沒想到他們聽聞此言,全都變了臉色,化成一縷縷輕煙飄散了,原來這些人也是鬼。不同于蒲松齡的是,紀昀在結尾處明確點出自己是受“鵝籠書生”故事的影響:“此等奇艷,古所未聞,然陽羨鵝籠,幻中出幻,乃轉輾相生,安知說此鬼者,不又即鬼耶?”[14]
此外,張潮《虞初新志》卷九《雌雌兒傳》記載一高人雌雌兒身懷絕技,腰間所佩竹筒可化“竹筒椅桌帷帳器皿”“谷粟飲食牛羊雞犬”“僮仆婢嫗妻妾男婦數(shù)百人”,后被人誤以為是妖,于是雌雌兒“盡以妻妾僮婢器用牛羊之類,納諸筒內,飄然長往,不知所終”[15],亦是仿照了“鵝籠書生”的吐納情節(jié),塑造了一個高蹈世外的高士形象。
上述是就文言小說而言,至于白話小說,也不乏向“鵝籠書生”致敬的身影,比如艷情小說《燈草和尚傳》第五回寫夏姐為了戲謔楊官兒,從口中吐出一個男子與其交合,楊官兒見了道:“我認得鵝籠書生故事,男吐女,女吐男。你今只吐得一個男子,想是你平昔認識的。”[16]于是夏姐又令男子吐出一女子,之后又相繼吞回口中,復為夏姐一人。這一情節(jié)確實如楊官兒所言,模仿了“鵝籠書生”,但這種模仿只是為了宣揚男女淫樂,失去了原有故事的空靈氣質,正如李時人指出的“是一種拙劣的抄襲”[17]。
以上是對明清小說家、評點家接受“鵝籠書生”故事的三種方式的梳理,這三種方式看似大相徑庭,實則殊途同歸,顯示出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鵝籠書生”故事的接納、吸收和再創(chuàng)造,進而促進該文本的經典化。
梳理了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鵝籠書生”的接受情況后,我們需要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鵝籠書生”何以會受到如此的青睞。我們發(fā)現(xiàn)明清小說家、評點家之所以對“鵝籠書生”青睞有加,既與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志怪小說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有關,也與明清作家對“鵝籠書生”的審美認同相關。在兩種因素的交互影響下,便形成了上述之風氣。
志怪小說自魏晉南北朝起就開始蓬勃發(fā)展,但由于受儒家思想“不語怪”的影響,它的價值頗受質疑,比如唐代學者劉知幾在《史通·采撰》中就明確指出:“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瓌斩酁槊溃鄄楣?,雖取說于小人,終見嗤于君子矣。”[18]不過,五代以后人們開始認識到志怪小說的價值:“小道可觀,圣人之訓也?!梢再Y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如嗜常珍,不廢異饌,下箸之處,水陸具陳矣?!盵19]以曾慥為代表的宋人認為志怪小說有淑世之用和資暇之趣的功能。
明代中后期,隨著復古思潮的興起,人們不僅賡續(xù)宋人的小說觀念,認為志怪小說“搜事可以警世,讬諷可以矩俗,屬辭可以娛目,談異可以悅心”[20],還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認識到志怪小說的美學價值,“以奇僻荒誕、若滅若沒、可喜可愕之事,讀之使人心開神釋,骨飛眉舞”[21],道出了志怪小說的藝術魅力“在于波譎云詭的豐富幻想和短小精悍的藝術描寫,豐富奇麗之幻想足使人置身玄虛之境而睹莫測之奧”[22]。“遇志怪之書輒好之”[23]的胡應麟不僅對小說進行了分類,以志怪為小說六種中的一種,還親手輯錄了二十卷本的《搜神記》。取材于六朝志怪小說的作品更是不勝枚舉,蒲松齡在《聊齋志異》自序中說“才非干寶,雅愛搜神”“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24],可見他是自覺受到六朝志怪小說的影響而創(chuàng)作《聊齋志異》的。伴隨著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六朝志怪小說多元價值的發(fā)現(xiàn),“鵝籠書生”作為六朝志怪小說的佼佼者,受到明清小說家、評點家的喜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當然,“鵝籠書生”自身所蘊含的藝術魅力,也讓明清小說家對其產生高度的審美認同。吳均的“鵝籠書生”雖然被段成式、魯迅等人指出是借鑒了印度佛經《舊譬喻經》“王赦宮中喻”的故事,但在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吳均對此進行過藝術加工、改變,最終成為一個純粹的中國故事??v覽該故事,有三點印象深刻:想象奇特、情節(jié)曲折、結構新奇。
其中,想象奇特主要表現(xiàn)在“籠人比例”和“次第吞吐”。書生求寄籠中,這個請求本身就讓人匪夷所思,更驚訝的是書生進去之后,“籠亦不更廣,書生亦不更小”,這其實是佛教“小大相容”“芥子納須彌”觀念的反映。許彥背著也“不覺重”,則暗示了這位書生非同常人,這就為下面的“次第吞吐”埋下了伏筆。書生口吐佳肴已是讓人驚訝,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則更讓人瞠目結舌,不僅吞吐活人,還能接二連三吞吐,男一吞吐女一,女一吞吐男二,男二又吞吐女二,如果沒有時間的限制,這個故事似乎可以無限地循環(huán)下去。
情節(jié)曲折則主要體現(xiàn)在作者不僅精心設計了“次第吞吐”的情節(jié),還賦予他們各自背叛的理由,“雖與書生結要,而實懷怨”,“此女子雖有心,情亦不甚”,這些理由既讓讀者對這些人物多了一些同情心,也讓故事有了合情合理的發(fā)展動力——正是這些怨恨、不專一,他們才會尋找新一段感情,下一任戀人,借此慰藉自己在上一段感情中受到的傷害。可是有誰敢確定自己的戀人是否也和自己一樣對愛情忠貞不貳呢?于是才會有不愿停下來的吞吐情節(jié),荒誕之余,也讓情節(jié)更加的曲折幻化。
至于小說結構,時賢多有論及,或稱“套匣子”或稱“離心圓”,說法不一但都道出了這個故事的結構新奇,它有效地規(guī)避了以往小說平面化的敘事方式,而是讓小說文本呈現(xiàn)出動態(tài)的發(fā)展,搖曳多姿,令人耳目一新,過目難忘。它與上文提及的想象奇特、情節(jié)曲折一起構成了一種別樣的美感,同時也為小說帶來了新的思維方式和表現(xiàn)面貌。無怪乎紀昀感慨“陽羨鵝籠,幻中出幻”,蒲松齡亦曾發(fā)出“人間何事不鵝籠”[25]之嘆。從上述小說家們的自陳和創(chuàng)作實踐可以看出,“鵝籠書生”有著讓他們服膺的文學氣質和審美想象,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彰顯著“鵝籠書生”故事的文學精神,借助對“鵝籠書生”為代表的六朝志怪小說等文學經典資源的取法,實現(xiàn)了與祖先的對話和對傳統(tǒng)的彰顯與回歸。
那么如何看待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鵝籠書生”的接受這一文化現(xiàn)象呢?筆者認為這一文化現(xiàn)象有著多方面的意義和啟示。
就文學層面而言,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鵝籠書生”的接受,昭示著他們在傳統(tǒng)文化長河中的創(chuàng)新路徑。創(chuàng)新并不意味著全新,而是在原有基礎上的繼承和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本質其實是新與舊的辯證結合,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尤其是文言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很好的證實了這一點。
紀昀雖然取法于“鵝籠書生”,但對原有的敘事方式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點化,另辟蹊徑,寫得撲朔迷離,亦真亦幻,引人入勝。首先他比較注意敘事技巧的綜合運用,在敘述的過程打破原有故事的直敘法,結合文勢將順敘、插敘、倒敘三種敘述方式交替使用,從而使情節(jié)更加曲折、細致,對話更加生動,故事結構更加復雜,結尾處“陽羨鵝籠,幻中出幻,乃輾轉相生,安知說此鬼者,不又即鬼耶?”則又表現(xiàn)出作者自覺的虛構意識。其次,他巧妙地將原有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從白天改為夜晚,這無疑強化了文本的藝術魅力,因為從審美的角度來說,燈前月下的夜晚不僅能營造出一種朦朧美的氛圍,而且還容易形成一種恐怖美的效果。當一陣微風拂過,燈光昏暗,之前還侃侃而談的諸人,瞬間化為一縷縷輕煙飄走了,這種奇幻詭異的審美效果讓讀者得到極大的滿足。最后,他還在故事中穿插詩句,這固然是作者一種文人趣味的流露,借此顯露其詩才,但也為文本增添了不少的詩意,從而讓故事從實導向虛,從有限走向無限。魯迅先生曾評《閱微草堂筆記》有這樣一段話:“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fā)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復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來無人能奪其席。”[26]以此來觀照紀昀這篇仿“鵝籠書生”故事亦可以見出“雍容淡雅,天趣盎然”。
蒲松齡雖然也親近“鵝籠書生”,但他也只是借助了“鵝籠書生”奇特的想象力和異境建構的方式,更多的是借此來描寫人情世態(tài),并融入與時代相契合的思想內涵,篇末異史氏曰:“袖里乾坤,古人之寓言耳,豈真有之耶?抑何其奇也!中有天地、有日月,可以娶妻生子,而又無催科之苦,人事之煩,則袖中蟣虱,何殊桃源雞犬哉!設容人常住,老于是鄉(xiāng)可耳。”[27]這段議論,很顯然已超越了“鵝籠書生”原有的記錄怪異之事的主題,而是借此表達了自己的社會理想,同時也使小說文本得到充實和升華。
與此同時,梳理明清小說家、評點家結緣“鵝籠書生”的情形,還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觀察古代小說審美觀念的演進過程?!盎谩弊鳛橐环N審美效果,早在小說萌芽之初就相隨左右,比如被胡應麟認為是“小說之濫觴”的《穆天子傳》就有大量的夢幻情節(jié)。魏晉南北朝以后,受佛教文化的浸潤,志怪小說的奇幻色彩更加濃郁。不過,需要指出的是,以“鵝籠書生”為代表的六朝志怪小說中的“幻”“尚屬‘以幻為真’的認識階段,幻這種文化形態(tài)與怪力亂神等雜糅在一起,尚沒有完全轉化為一種審美形態(tài),還不是一種自覺的審美意識和文學結構手段”[28]。明清以后人們對“幻”的認識有了一個明顯的飛躍,他們不僅“以幻為奇”,比如張無咎在《批評北宋三遂新平妖傳敘》就提出“小說家以真為正,以幻為奇”[29],還“以幻寓真”,“是真非真,是幻非幻,真即是幻,幻即是真”[30]。正是在這一審美觀念的影響下,以奇幻為編選主旨的小說選本大量涌現(xiàn),用虛幻作為衡量小說文體的一個標準,借幻筆來綰結小說情節(jié)、塑造人物,已是主流趨勢,“鵝籠書生”在這一時期被接納、認可和創(chuàng)化,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是明清小說審美趣味的映射。
就文化層面而言,明清小說家、評點家接受“鵝籠書生”,還為我們揭示了以“鵝籠書生”為代表的六朝志怪小說經典化的過程。所謂文學經典化,“是以創(chuàng)作主體的創(chuàng)造為起點,以讀者對文本的闡釋與理解為中心的交流過程”[31]。童慶炳認為,文學經典的形成有六個要素是必備的,分別是“(1)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2)文學作品的可闡釋的空間;(3)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4)發(fā)現(xiàn)人(又可稱為贊助人);(5)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權力的變動;(6)文學理論和批評的觀念”[32]。如果進一步歸納,文學經典的生成主要是文本自身的藝術價值、接受主體和社會文化語境共同參與。
首先,就文本自身的藝術價值而言,它是文學經典化過程的基礎。經典的文本通常都具備能被后來接受者效仿的典范性、豐厚的思想性、可供反復品味的審美性?!谤Z籠書生”作為六朝志怪小說的佼佼者,它想象奇特夸張,情節(jié)奇幻詭譎,結構新奇多變,融審美、哲理、情感于一體,具備相當?shù)乃囆g水準和價值,這些都是它能順利穿越時空的關鍵。不僅如此,“鵝籠書生”還在簡短的篇幅中注入了豐厚的意蘊,吳均的本意是記錄怪異之事,但作品潛在意義已遠遠不止于怪異,于是我們看到“鵝籠書生”在明清時期已升華為一個意象、一個術語、一種技法,它早已擺脫怪異的意蘊,而開始向婚姻、人生、社會各個層面廣延。
其次,就接受主體而言,它是文學經典化過程的關鍵。文學經典化的過程,其實就是文本不斷被閱讀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經典一旦滿足了接受主體的閱讀期待,它就會不斷地被闡釋被創(chuàng)造,因此接受主體在文學經典化中往往扮演著雙重角色,既是發(fā)現(xiàn)者又是創(chuàng)造者。伽達默爾曾指出:“趣味概念無疑也包含認知方式?!雌渥钐赜械谋举|來說,趣味絲毫不是個人的東西,而是第一級的社會現(xiàn)象?!盵33]讀者之所以喜歡閱讀文學經典,是因為可以實現(xiàn)趣味的滿足。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鵝籠書生”故事因其怪異而給讀者帶來神秘、驚奇的閱讀體驗,滿足了明清時期讀者的期待,從而逐步走向經典。當然接受主體不是被動的存在,而是“作為主體占有了作品并按照自己需要改造了它,通過釋放作品蘊含的潛能”[34],以蒲松齡、紀昀為代表的明清小說家通過一系列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以更為開闊的視野開掘了“鵝籠書生”的潛能,擴展了它的生命力。
最后,社會文化語境也是影響文學經典化生成的重要因素。一部作品在歷史的長河里沉浮俯仰,“決不是由一方決定的,而是作品本體與社會價值體系的‘大本體’之間相互作用的效應”[35],“只有和能體味它的審美特性的時代心理相遇時,作品的內在意蘊和魅力才得以真正彰顯,藝術審美才能得到真正的認可而進入文學經典的行列”[36]。從這個角度而言,“鵝籠書生”在明清時期被接納、認可、創(chuàng)化,也是得益于它自身“深妙奇異”的審美特點順應了明清時期追求奇幻的審美趣味,從而迎來了精神再生。
綜上所述,我們結合相關材料考察了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鵝籠書生”故事的接受情況,把握明清小說家、評點家接受“鵝籠書生”主要有三種方式:或是以《艷異編》《虞初志》為代表的小說選本對“鵝籠書生”的收錄;或是將“鵝籠書生”所蘊含的奇幻的美學觀念移植到小說批評中去;或是沿用“鵝籠書生”的想象模式、敘事結構、審美趣味來構建異境世界和異人形象,顯示出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鵝籠書生”的接納、認可和再創(chuàng)造。明清時期小說家、評點家之所以對“鵝籠書生”青睞有加,既與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對志怪小說價值的重新發(fā)現(xiàn)有關,也與明清作家對“鵝籠書生”的審美認同相關,在兩種因素的交互影響下,便形成了上述之現(xiàn)象。對這個個案的考察,既昭示著明清小說家、評點家在傳統(tǒng)文化的長河中望月追星的路徑,還可以追躡古代小說審美觀念的演進過程。在這個梳理過程中,我們也意識到經典和文物一樣,都要經受住歲月的洗禮、歷史的檢驗,那些悄然流逝的時光,最終凝結成價值的源泉。事實上,關于“鵝籠書生”的接受情況并不止步于明清,它在日本、朝鮮甚至當下仍在進行,繼續(xù)顯示著它超越時空的強大生命力。不過這一問題已超出本文的內容范圍,容另撰文探討。
注釋:
[1] (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208頁。
[2] (南朝梁)吳均:《續(xù)齊諧記·陽羨書生》,李劍國輯釋:《唐前志怪小說輯釋》(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629~631頁。后文所引文字,均引自此處,不再另注。
[3] (明)袁宏道參評,屠隆點閱:《虞初志》,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7頁。
[4]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9頁。
[5] 目前學術界對“鵝籠書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大方面:一方面著眼于《鵝籠書生》由梵入漢的流變過程,其代表有魯迅、錢鐘書等人。此外,有論者對魯迅的觀點作了進一步地補充,參見王紅:《論佛經故事對魏晉小說之影響——以“陽羨書生”與“梵志吐壺”比較為例》,《宜春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第66~69頁;朱增力:《試論志怪小說中的道德批判藝術——以〈梵志吐壺〉到〈鵝籠書生〉的情節(jié)演變?yōu)槔?,《齊魯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第6期,第136~140頁。另一方面還有學者立足于文本,分析了《鵝籠書生》的敘事結構和敘事空間等問題,并對相應的模型結構進行了解讀,參見王耘:《從〈外國道人〉到〈鵝籠書生〉——論佛經故事向志怪小說的敘述范式轉型》,《中國文學研究》2007年第4期,第42~45頁;施暢:《從“鏈式占有”到“諸法無我”——六朝小說〈陽羨書生〉的結構修正與佛理解讀》,《現(xiàn)代語文》2010年第1期,第23~24頁;寧一中:《〈陽羨書生〉奇異空間與獨特敘述結構》,《寧一中文學與文化論文集》,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41~49頁。
[6] 關于《艷異編》的作者,學術界一直存有爭議,有王世貞說、元朝名儒說、書坊偽托說、張大復說等,結合已有文獻材料來看,本文還是采用王世貞說。
[7] 關于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參見任明華:《中國古代小說選本形態(tài)論》,《文藝理論研究》2003年第4期,第74~81頁;任明華:《明代的小說選本論略》,《明清小說研究》2006年第4期,第29~42頁;任明華:《論中國古代小說選本的閱讀、傳播與文獻價值》,《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四十一輯)——中國文論的詮釋學傳統(tǒng)》2015年第2期,第308~325頁;代智敏:《論明代傳奇類小說選本的理論價值》,《長春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第82~85頁。
[8] (明)袁宏道參評,屠隆點閱:《虞初志》,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7頁。
[9] 陳曦鐘、侯忠義、魯玉川輯校:《水滸傳會評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第1157頁。
[10] 值得注意的是,金圣嘆在評點歐陽修的《踏莎行》(侯館梅殘)“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時,“此十四字又反從家里忽然說到客中,抽思勝陽羨書生矣”,也提及這個故事。具體可參見(清)金圣嘆:《詩詞曲卷》下,《金圣嘆全集》第2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834頁。
[11] 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第960頁。
[12] 需要說明的是,蒲松齡雖然在這篇小說中并未明確指出受“鵝籠書生”的影響,但是縱觀該篇故事的核心情節(jié)依然保留了“鵝籠書生”的敘事手法。事實上,明清小說家除了蒲松齡和下文談到的紀昀外,還有周清源、沈起鳳、和邦額等人都延續(xù)了“鵝籠書生”的文脈。對此,錢鍾書先生稱之為“鵝籠境地”,具體可參見錢鍾書:《管錐編》第2冊,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1218~1223頁。
[13] (清)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注會校會評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898頁。
[14] (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36~137頁。
[15] (清)張潮:《虞初新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3頁。
[16] (明)云游道人編次:《燈草和尚傳》,轉引自李時人,等:《中國古代禁毀小說漫話》,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年,第121頁。
[17] 李時人、魏崇新,等:《中國古代禁毀小說漫話》,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年,第122頁。
[18] (唐)劉知幾:《史通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8頁。
[19] (宋)曾慥:《類說》第1冊,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第29頁。
[20] (明)余懋學:《說頤》,濟南:齊魯書社,1995年,第5頁。
[21] (明)袁宏道參評,屠隆點閱:《虞初志》,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7頁。
[22] 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19頁。
[23] (明)胡應麟:《少室山房集》卷一○四《讀夷堅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57頁。
[24] (清)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注會校會評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頁。
[25] (清)蒲松齡:《聊齋詩集》卷四,《蒲松齡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24頁。
[26]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51頁。
[27] (清)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注會校會評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900~901頁。
[28] 陳迎輝:《幻:中國古代小說的一種審美形態(tài)》,《齊魯學刊》2014年第4期,第121~125頁。
[29] (明)張無咎:《批評北宋三遂新平妖傳敘》,黃霖、韓同文選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34頁。
[30] (清)蒲松齡:《聊齋志異會注會校會評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230頁。
[31] 郁玉英:《試論文學經典化的動力機制》,《蘭州學刊》2017年第1期,第32~44頁。
[32] 童慶炳:《文學經典建構的內部要素》,《天津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第86~88頁。
[33] [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洪漢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57頁。
[34] [德]H. R.姚斯、[美]R. C.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金遠浦譯,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4頁。
[35] 程麻:《文學價值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24頁。
[36] 郁玉英:《試論文學經典化的動力機制》,《蘭州學刊》2017年第1期,第32~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