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鵬飛
納粹大屠殺的特殊性在歷史知識話語中已被等同于“恐怖”與“不可理解”,以至于其中含有的欲說還休的倫理意味已成為人們回避這一浩劫的方便理由。感覺上的極端與理性上的溢出,雖是探究事件伴隨始終的情感經(jīng)驗,卻逐漸在其話語定勢中塑形為一種靜態(tài)化的定論,衍變?yōu)楹髞碚咄鴧s步的歷史禁區(qū),回避了事件之特殊性與生活世界間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為了避免這一可能發(fā)生的背道而馳與束之高閣的歷史誤區(qū),從奧斯維辛幸存的意大利籍猶太人普里莫·萊維(Primo Levi, 1919—1987)的《這是不是個人》(Sequestoèunuomo,1947)與《緩刑時刻》(Lilitealtriracconti, 1981)的回憶錄書寫,無疑成了見證事件的活檔案,且引發(fā)了來自戰(zhàn)后西方智識世界不同學(xué)科連綿不絕的回音。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分析此浩劫的研究成果中對此評估道:“普里莫·萊維是最完善的見證者案例”(1)Giorgio Agamben, Remannts of Auschwitz: The Witness and the Archive, Daniel Heller Roazen Trans., Zone Books, 2012, p.16.。
這一在開啟的同時又合閉,使人難以釋懷的見證性卷軸讓歐文·豪(Irving Howe)坦言:“他知道有些事可以說,有些事不可以說。他用清雅簡潔的散文,鮮少追求‘大意義’或‘超越’的雄辯”(2)普里莫·萊維:《若非此時,何時?》,翁海貞譯,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15年,第6-7頁。;朗格(Lawrence Langer)認為,比起試圖去理解事件,萊維更為關(guān)注的是讓讀者芒刺在背,在死亡集中營給人類行為光譜新增的道德陰影中思考發(fā)生了什么(3)Lawrence Langer, “The Survivor as Author: Primo Levi’s Literary Vision of Auschwitz,” New Reflections on Primo Levi: before and after Auschwitz, Risa Sodi and Millicent Marcus Ed.,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p.134.;“在聲音和沉默、出場和離席,以及生與死之間的切換”自如,令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更是慨嘆萊維的字里行間充盈著一種波瀾不驚的道德反抗(4)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7頁、第14頁。。盡管以上評論所凸顯的萊維回憶錄中的這一不可讓渡的精微均衡感源自萊維卓越的智識經(jīng)驗,但過度強調(diào)這一點往往會遮蔽滲透在回憶錄里更為原初也更為緊迫的肉身“即刻性”(immediacy)問題,后者與事件有著更為切膚的關(guān)聯(lián)。
利奧塔(Jean-Fran?ois Lyotard)認為,見證納粹大屠殺,一個悖論性的問題就在于事件要求見證者呈現(xiàn)卻無法呈現(xiàn)的感覺施壓狀態(tài),及事件帶來的摧毀一切倫理坐標的超出刻度(off-scale)的事后性。(5)Jean-Fran?ois Lyotard, The Differend: Phrases in Dispute, Georges Van Den Abbeele Trans., Oxford: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88, p.56.見證者一旦承擔(dān)起見證的任務(wù)就必須避免將見證簡化為再現(xiàn),將動詞縮減為名詞。循名責(zé)實,再現(xiàn)是讓某物從背景里浮現(xiàn)出來的表象化過程,因為再現(xiàn)從定義上講必然預(yù)設(shè)了再現(xiàn)行為與被再現(xiàn)物間不可穿透的距離(6)Berel Lang, Holocaust Representation: Art within the Limits of History and Ethics,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51.。在此意義上,真確的見證意味著置身其中,而大屠殺能否被見證的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判斷依據(jù),就在于見證者能否準確傳遞出這種充溢著情感強度卻又無法置身事外的肉身“即刻性”問題。
因而,最終論文將要論證的問題是,如以肉身“即刻性”為源點,萊維的回憶錄憑借怎樣的知覺策略,才能從渾濁難明的集中營經(jīng)歷過渡到一種基于肉身而來的更為原初的均衡性見證?換言之,見證如要避免再現(xiàn)對事件的象征化縫合并通過張弛有序的擴散呈現(xiàn)事件本身的嚴重性,那么,回憶錄中怎樣的震蕩性常量才能夠傳遞這種岌岌可危的肉身“即刻性”現(xiàn)象?根據(jù)對作家萊維回憶錄的考察,并借助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對元素的現(xiàn)象學(xué)分析,既能呈現(xiàn)緊迫性又能給出倫理見證的這一中性之物,實際就是化學(xué)家萊維無所不在又力透紙背的元素知覺(7)雖然萊維本人的職業(yè)是化學(xué)家,但這卻成為作家萊維寫作的另一重身。他說:“我之所以寫作,正因為我是個化學(xué)家;我的舊行當與我的新行當水乳交融?!眳⒁娖绽锬とR維:《他人的行當》,徐遲譯,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89頁。同時,萊維記敘戰(zhàn)前與戰(zhàn)后的回憶錄《元素周期表》更能具體而微地說明萊維文學(xué)家與化學(xué)家的混合身份。。由此,文本擺脫了靜態(tài)記錄的信息功能,轉(zhuǎn)向了事件性的動態(tài)刻錄,在一種驚人的歷久彌新中,幸存者萊維的回憶錄讓不同身份的讀者因置身其中的絕對客觀性而被“感染”,并作見證。
納粹大屠殺幸存者讓·埃默里(Jean Améry)并不同意阿倫特就艾希曼案件得出的“平庸之惡”這一觀點,他說道:“當事情挑戰(zhàn)我們的極限時,要談的不可能是平庸,因為這里不再有抽象,也沒有逐漸接近現(xiàn)實的想象力”(8)讓·埃默里:《罪與罰的彼岸:一個被施暴者的克難嘗試》,楊小剛譯,鷺江出版社,2018年,第61頁,第62頁。。換言之,埃默里反對阿倫特的地方在于,“平庸”一詞還不能準確描述一個黨衛(wèi)軍官員的行為所導(dǎo)致的后果,只有在與現(xiàn)實的“親身”接觸中才能理解那要多于“平庸”一詞的東西。因此,埃默里說道:“一切都自然而然,但只要我們被撞進了現(xiàn)實,現(xiàn)實之光使我們盲目,直到把我們傷得體無完膚,就沒有任何事情理所當然”(9)讓·埃默里:《罪與罰的彼岸:一個被施暴者的克難嘗試》,楊小剛譯,鷺江出版社,2018年,第61頁,第62頁。。同樣,對萊維而言,這種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首先不是一個倫理問題,而是一個首當其沖的“親身”性問題。歷史現(xiàn)實是,從沿途瘋狂捕獲到精準投放至奧斯維辛的整個法西斯運動,給囚犯帶去的不是單義的政治壓迫,而是一點一滴的對肉身進行循序漸進地復(fù)義化清洗過程,屠殺行動實際從抓捕的一刻就已開始發(fā)生。
對親身經(jīng)歷浩劫的萊維而言,大屠殺事件不是一個認知性的恐怖結(jié)果,而是一個岌岌可危的肉身化恐懼過程。作為文學(xué)家的萊維在回憶這一經(jīng)歷時,實際上端賴的卻是化學(xué)家萊維的感知結(jié)構(gòu),即肉身本已是“環(huán)境”的這一覺識。將肉體肯認為由元素包孕并撐起的環(huán)境在于指明肉身與世界的“介入”關(guān)系,在于指認肉身“依附于外在性”(10)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7頁,第118頁、第110頁,第111頁,第112頁。這一不可回避的實在。肉身即是水、空氣、食物、陽光這一絕對暴露在外的物性現(xiàn)實,而這種養(yǎng)育且沐浴著自我,并讓自我從晦暗不明的質(zhì)料中滋生出一個肉身的元素基元,正是列維納斯所言的“置身其中,恰恰有別于‘思考’”的條件和在先性(11)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7頁,第118頁、第110頁,第111頁,第112頁。。肉身正是后者在我這里駐留的片刻,后者的稀薄與豐盈決定著我的生死。臨近遣送的前一夜,看到正為旅途準備食物的母親們時,萊維問道:“假如明天他們把你們和你們的孩子一起處死,難道今天你們就不給他們吃東西了嗎?”(12)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4頁,第7頁、第12頁,第132頁。
內(nèi)在于元素的肉身同時也揭示了肉身難以企及的外在性,以及自然隨其外展的不可被表象所統(tǒng)括的倫理邊界。列維納斯說道:“斷言人內(nèi)在于制約他——支撐他和包含他——的世界……意味著肯定事物與人相對而言具有外在性”(13)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7頁,第118頁、第110頁,第111頁,第112頁。。然而,相比于對結(jié)果性恐怖的關(guān)注,人們往往忽視的就是法西斯從旅途的悶罐車一直延續(xù)到集中營的,對作為肉體條件的這一元素基元的注銷行為,其所呈現(xiàn)出的特征卻又并非具體而微的政治指令,而是萊維在評論集《被淹沒和被拯救的》中所言的,不受約束卻又如影隨形的“無用的暴力”。
在回憶錄中,萊維敘述了在五天毫無目的的旅程里,作為元素性的肉身如何從“每當火車靠站,我們都大聲嚷嚷著要喝水,哪怕是給一把雪??墒呛苌儆腥寺犚娢覀兒敖?,押送的士兵們驅(qū)趕著任何妄圖走近列車的人”,到當從列車下來進入一間大屋子時,結(jié)果卻是“我們疲憊地站在那里,一只自來水龍頭滴著水,而水卻不能喝……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著”的生理困境。(14)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4頁,第7頁、第12頁,第132頁。在評論集里,萊維將這一旅程不斷拉長,空間不斷縮小,人數(shù)越來越多,從食物、空氣、水日漸匱乏,到德國當局故意斷絕沿途補給的一列列遣送囚犯的悶罐車廂,看作第三帝國押送人體物資的“流動的監(jiān)獄”,很多人因缺乏這些基元性元素的供給而在沿途遇難(15)普里莫·萊維:《被淹沒的和被拯救的》,楊晨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第118-121頁。。將肉身這一環(huán)境性存在清空的過程,實際是將肉身與托舉肉身的元素基元割裂開來的行為。列維納斯講道:“任何關(guān)系或占有都處于不可占有者之內(nèi),后者含括或包含(前者),卻不能被包含或含括”(16)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7頁,第118頁、第110頁,第111頁,第112頁。,肉身就是深度自身。也因此,與大地不斷分離的悶罐車廂,不僅加深著囚犯的生理痛苦,也加劇著其心理痛苦。更為致命的是,與日??梢姷谋┝π袨椴煌倪@些無形的暴力,并沒有可以遵循的經(jīng)驗線索,它起到的作用只是隱蔽地將自持性的元素世界置換為風(fēng)險性的資源世界。在這一異己化的世界里,很多囚犯還未到站就已神智失常。
到站并不意味瀕臨絕望的肉身獲得了轉(zhuǎn)機,相反,集中營只是流動監(jiān)獄的固態(tài)化,或者反過來說,肉體在這一看似固態(tài)化的境遇里,面對的卻是時刻瀕臨流逝的另一重絕境?!罢缥覀儼ゐI的程度,并非像誰錯過一頓飯那樣的感覺,同樣,我們挨凍的程度也得用一個特別的名詞來形容。我們所說的‘饑餓’、‘勞累’、‘懼怕’、‘疼痛’,我們所說的‘寒冬’,完全是另外一碼事”。穿著單薄的衣衫,卻在嚴冬扛起超出體力極限的重物,無休止地在空曠的大操場上進行早晚點名,用來休息的棚屋卻又如蜂窩一般難以立腳;鄰近奧斯維辛的布納工廠因強迫勞動雖然死了無數(shù)人,但四年過去卻未生產(chǎn)出一公斤合成橡膠;不論是陽光般的溫暖,還是開放性的空間,以元素為生的肉身都在遭遇著無用的窮竭,而饑餓又是這一窮竭過程中最不堪忍受,卻又最能準確傳達肉身即外在性的普遍事例。
起床的時間總是過早,萊維回憶道, “為了節(jié)省時間,許多人像野獸似的邊跑邊撒尿,因為五分鐘之內(nèi)就要開始分發(fā)面包,那神圣的灰黑色小方塊”,以至于“晚飯分發(fā)結(jié)束已過去一個多小時了,還有幾個人在執(zhí)著地刮擦已經(jīng)發(fā)亮的飯盒底部,在燈光底下仔細地把飯盒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專注地皺著眉頭”(17)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2頁、第55頁,第58-59頁,第75頁,第141頁,第54頁,第69頁。。修辭語“神圣” “發(fā)亮”確證著列維納斯所說的“食品的實在性對任何被表象的實在性的盈余,這種盈余并不是量上的,而是自我、絕對的開端發(fā)現(xiàn)自己被懸掛在非我上的方式”(18)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9頁,第112頁、第84頁,第116頁,第138頁,第89頁、第94頁,第117頁。。也正因此,神話中坦塔羅斯喝水水卻退去,進食但帶果實的樹枝卻離去的“超現(xiàn)實”處境,雖是受難者群體夜晚無休止的夢(19)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2頁、第55頁,第58-59頁,第75頁,第141頁,第54頁,第69頁。,卻也正是萊維與其難友在集中營面臨的實在性的肉身現(xiàn)實。懸掛于元素這一“無形式的內(nèi)容”上的肉身,雖然自始至終都居于一個自身即是條件的無形式背景里,卻依然如列維納斯所指出的,“依賴性的存在者從這種例外的依賴中、從這種關(guān)系中,引出它的獨立本身,引出它相對于系統(tǒng)的外在性”(20)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9頁,第112頁、第84頁,第116頁,第138頁,第89頁、第94頁,第117頁。。這一獨立的外在性指控著諸種以宏觀與微觀法西斯主義為面具的壓榨性暴力。
對“外在性”的呈現(xiàn),是通過揭示在作為質(zhì)的元素中生存的這一絕對的感受客觀性而完成的,“我們并不是認識而是體驗感性的質(zhì):這些葉子的翠綠,這落日的殷紅”(21)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9頁,第112頁、第84頁,第116頁,第138頁,第89頁、第94頁,第117頁。。我們是在沉浸于一個無掛無礙的背景中的自在運動,就像難友坦普勒“對民工喝的菜湯有一種絕佳的敏感,如同蜜蜂對于鮮花一樣”(22)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2頁、第55頁,第58-59頁,第75頁,第141頁,第54頁,第69頁。沉浸在“與元素的植物般的交流中”(23)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9頁,第112頁、第84頁,第116頁,第138頁,第89頁、第94頁,第117頁。。D. H. 勞倫斯曾言,人們呼吸卻不知自己呼吸,其中沒有一個將你引介到某個指定目的并同時抹去你的類似系統(tǒng)。生活并沒有法西斯主義的民族精神與國家信念以及營墻上寫給囚犯的“勞動使人自由”之類的抽象目的,生活是享-受, “人們生活著(vit)他們的生活(vie)”,正如“我們享用的事物并不奴役我們,我們享受它”(24)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9頁,第112頁、第84頁,第116頁,第138頁,第89頁、第94頁,第117頁。。列維納斯分析的享-受,不僅指明了肉身與元素世界的同時性(作為開端的肉身即是有世界),同時也指明了肉身相對于元素基元的受賜性(有世界的肉身始終命懸一線在他異的元素上)。故而,萊維后來寫道,“一個姍姍來遲的春天總算到了,陽光開始變好的時候,有一個不用工作的星期天下午,它就像桃花一樣既脆弱又珍貴”(25)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52頁,第79頁。;驅(qū)散奧斯維辛無時不在的死亡陰影的那束光,總在熄滅的盡頭搖曳著。
肉身與元素所形成的這種同時性和受賜性的關(guān)系即是外在性,這種列維納斯所言的“不帶有任何顯現(xiàn)者的顯現(xiàn)”已是置身其中的倫理感受性,就像不是“一開始就曾經(jīng)有饑餓;(而是)饑餓與食物的同時性構(gòu)成享受最初的天堂般的條件”那樣,“它既與它的終點相分離,但又已經(jīng)朝向這一終點而去”(26)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9頁,第112頁、第84頁,第116頁,第138頁,第89頁、第94頁,第117頁。。肉身就是這種與元素基元息息相關(guān)的生生不息的有世界過程。當萊維出乎意料地從民工洛倫佐那里收到從家鄉(xiāng)寄來的秘密食物時, “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的包裹就像一顆流星,一個天堂之物,充滿了象征意味,無比珍貴,有一股巨大的沖力”(27)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2頁、第55頁,第58-59頁,第75頁,第141頁,第54頁,第69頁。;或者,在集中營與難友蒂施勒雖為同一天生日,卻不知明天是死是活時,難友切下一片蘋果送給萊維作為禮物;或者,不論下雨、刮風(fēng)還是忍饑挨餓,元素基元卻又總在一種“及時性”的補償中,讓萊維與難友們“駐足停留在絕望的邊緣上”,而不會試圖自殺的有世界之感(28)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2頁、第55頁,第58-59頁,第75頁,第141頁,第54頁,第69頁。。外在性不是孤立無援,而是永恒自在,正如列維納斯所言:“生享受生本身,就好像生既以那能使其生延續(xù)者來滋養(yǎng)自身,也以生本身來滋養(yǎng)自身一樣”(29)列維納斯:《另外于是,或在超過是其所是之處》,伍曉明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第181頁。。
相較而言,在法西斯制造的奧斯維辛無世界化的過程中,無條件的元素世界卻被無用的暴力顛倒過來,萬物都要與這暴露于外的血肉討價還價。就像萊維僥幸從醫(yī)務(wù)室出來后的感受,受難者像個新生兒一樣“感到自己被驟然拋到太空星際的黑暗和冰窟之中”(30)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2頁、第55頁,第58-59頁,第75頁,第141頁,第54頁,第69頁。。故此,在難得能夠享-受休息的間歇,卻又不得不再次沒入冰天雪地去勞動時,萊維痛苦地說道: “啊,真想能大哭一場!要是能像以往那樣旗鼓相當?shù)赜瓚?zhàn)疾風(fēng)就好了,而不是像在這里,我們跟沒有靈魂的蟲子似的!”(31)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32頁、第55頁,第58-59頁,第75頁,第141頁,第54頁,第69頁。雖然沒有一個近在咫尺的敵人,卻又遭遇著無時不在的肉身性窮竭,無用的暴力潛移默化地耗損著肉身,讓其處在廢棄、無用的邊緣。而在肉身從新生兒到蟲子的驟變中,納粹黨衛(wèi)軍卻既置身事外又隔岸觀火,最終的滅絕行為需要一種不費吹灰之力的“游刃有余”。
正是在這樣一個漠然無情的兇險荒原,無意中從洛倫佐那里收到一封母親的隱秘來信時,萊維才會說: “來自甜美的世界的信在我的口袋里燃燒”(32)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44-45頁。。但這種感情強度卻依然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在奧斯維辛,甜美的元素世界無時無刻不在遭遇著大規(guī)模的降解。肌體衰竭的瓦爾特,變成一堆殘骸的難友拉克瑪克爾,以及像木頭衣架的萊維就是其壓榨的結(jié)果?!吧眢w的匱乏——它的需要——把‘外在性’肯定為非構(gòu)造的,肯定為先于任何肯定的事物”(33)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的這一實在,同時也揭示了“那轉(zhuǎn)向我的元素的面所隱藏者,并不是可以啟示自身的‘某物’,而是不在場之日日新的深度,是沒有實存者的實存,是地地道道的非人格者”(34)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當易逝的無面元素所蘊含的有世界的幸福潛在性,在奧斯維辛被徹底剔除,而“背信棄義的基元以抽身而退的方式給出自身”(35)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時,剩下的就是肉身在消逝這一萊維感受到的,“深知自己的末日就將來臨”(36)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33頁,第127頁,第77頁。的日日新的恐怖。被限制在奧斯維辛意味著天空是明暗難辨的,風(fēng)是有去無回的,泥漿是黏附的,雪花是冰涼的,雨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太陽是血紅的,“在世界的織體中,他幾乎是無”(37)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人不是先有法西斯主義的國家信念和民族精神,人首先且已經(jīng)是一個被承載且承載自身的肉身,他的這一從元素基元走出的遍在性的有世界存在,在奧斯維辛并無容身之地。
雖然元素基元有其自始至終的無定性非人格維度,但這一維度并不取消“在元素中已然幸福的享受,并且只是這種幸福才使得享受對不安敏感”(38)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才生出倫理知覺,才會有世界。依據(jù)列維納斯的分析,不同于生命哲學(xué)或種族哲學(xué)使個體稀釋于總體中的人格概念,享-受維系著一種讓總體失效的“分離人格”的產(chǎn)生(39)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享-受,有著不受侵犯、施人與善和匡正秩序的倫理格律,是萊維與難友在經(jīng)歷轟炸后卻不允許進入防空洞,“上百次地從被踩踏過的土地上挑選稀疏的雛菊和春花菊,默默無言地把它們放在嘴里久久咀嚼著”(40)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時的人格“醞釀”之地。
諸如享-受空氣、陽光、美景、睡眠等行為在列維納斯的分析中都有著享用食品元素的意向結(jié)構(gòu),這些既非手段又非目標的實存不會被法西斯主義“實用的模式論”所窮竭(41)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因為我不是在使用某個獨立于我的對象,而是置身于分子湯中,置身于易逝的食品卻總是歷久彌新中。這是休戚與共、能夠天長地久的元素世界,“它支撐著它自己的表象,但是在它之中,自我又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在構(gòu)造的兩可性中,被表象的世界制約著表象行為;構(gòu)造的兩可性是那不僅被設(shè)定,而且自己設(shè)定自己者的存在樣式”(42)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這也是與第三帝國的命運之神“分離”開來的非神論,是人在“經(jīng)由依賴而獨立”的需要中,能夠超越法西斯主義“消滅不值得活的生命”這一生理學(xué)設(shè)定的自在性人格(43)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08頁,第123頁,第122頁,第183頁,第123頁,第100頁,第88-90頁,第129頁,第94-95頁。。這種由元素基元醞釀并活化的“有世界”人格即便在密封的奧斯維辛也有著萌發(fā)的氣孔,即使它像曇花一現(xiàn)般是短促的。
在集中營日復(fù)一日食不果腹的境遇中,萊維與難友們卻如獲至寶地尋覓到一只盛滿菜湯的五十升的大鍋,那時竟也是奧斯維辛稀有的晴朗之天。由于出乎意外的滿足,萊維回憶道,“至少幾個小時,沒有發(fā)生爭吵,我們覺得大家相互都很友愛”,都沉浸在一種思念家人的自得其樂的人格主權(quán)中。正如列維納斯所說, “在享受中顫動著的自我的主權(quán)的特殊之處在于,此主權(quán)沐浴在一個環(huán)境之中,并因此經(jīng)受著影響。這種影響的獨特性在于:享受之自治的存在者,可以在它粘連其上的享受本身中顯露為被它所不是者所確定,但同時享受又并不被中斷,并沒有暴力產(chǎn)生其中”(44)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47頁,第148頁,第128頁,第93頁。。在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和光同塵的元素世界,元素以一種中性化的方式成為肉身的酵母,讓沐浴其中的肉身發(fā)起酵來,也讓人格中的與世無爭性愈加醇熟且漫延開來。
與世無爭不等于坐以待斃,相反,它是法西斯主義不能捕獲的“大全”。在贖罪日(奧斯維辛并無猶太教的贖罪日),埃茲拉走到營房長奧托面前請求將屬于他的食物保存起來,而在并不太壞的奧托駁斥這不是關(guān)于吃而是喝的問題時,埃茲拉卻說道:“如果一個人吃東西時比約會時還要小聲,喝東西時聲音不超出齒頰之間,那么他就不會招致神圣的懲罰”(45)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69-70頁,第70頁,第78頁,第14頁,第127頁,第42頁,第42頁,第14頁。。這一即使在奧斯維辛也置身其中卻沒有任何元素屬于我的謹小慎微,實現(xiàn)了萊維思忖的這項傳統(tǒng)所欲以保持的在“律法的周圍立起一道圍欄”,以防備無處不在窮竭一切的法西斯惡魔“從圍欄的縫隙里溜進來把律法淹沒”(46)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69-70頁,第70頁,第78頁,第14頁,第127頁,第42頁,第42頁,第14頁。。在萊維為邁爾女士修理好自行車,而后者遞給他一個煮熟的雞蛋與四塊糖的間隙說到圣誕節(jié)快到了時,萊維思忖這話可能意指當時德國人都沒有勇氣吐露的東西。在中性化的元素連結(jié)起萊維與邁爾女士不相稱的身份地位時,“打破一種思維定式”(47)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69-70頁,第70頁,第78頁,第14頁,第127頁,第42頁,第42頁,第14頁。的人格經(jīng)驗就被這剎那間的大全式涌入激發(fā)了出來。
在已為條件的元素世界及其肉身中的與世無爭也不等于無動于衷,相反,它是法西斯主義無法扼殺的共-享的無條件“介入”。“享受的主權(quán)用對他者(元素)的依賴滋養(yǎng)其獨立”(48)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47頁,第148頁,第128頁,第93頁。。這最后一次即第一次的實在性決定了“那時我們?nèi)找闺S身攜帶湯勺,為任何未必會發(fā)生的突發(fā)事件做好準備,就像圣殿騎士帶著他的佩劍”(49)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69-70頁,第70頁,第78頁,第14頁,第127頁,第42頁,第42頁,第14頁。;“享受通過牽連于它所享用的內(nèi)容而分離。分離就像這一牽連的肯定成就那樣進行著”(50)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47頁,第148頁,第128頁,第93頁。,決定了雖然空襲不斷但“還未被饑餓摧殘得徹底無力的那些人,經(jīng)常趁著普遍驚慌失措的時刻,到工廠的廚房和倉庫進行格外冒險的探訪(因為除了空襲的直接風(fēng)險外,在緊急狀態(tài)下進行盜竊者,會被處以絞刑的)”(51)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69-70頁,第70頁,第78頁,第14頁,第127頁,第42頁,第42頁,第14頁。?!懊恳淮涡腋6际堑谝淮伟l(fā)生”(52)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47頁,第148頁,第128頁,第93頁。的享-受釋放出了無限的倫理活力及其自發(fā)的人格暈圈。它不同于在奧斯維辛橫亙在人與元素間漫無邊際的無用的暴力,它是肉身與元素共在的直接性。“此種直接性首先就是享受所具有的那種輕松自如,比飲用更為直接,沉浸于宜人環(huán)境之深處,沉浸于其充實與完滿的無與倫比的清新之中”(53)列維納斯:《另外于是,或在超過是其所是之處》,伍曉明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第161頁。。只有在這一意義上,當在奧斯維辛過于圣潔的班迪竟偷到一個蘿卜送給走投無路的萊維時,我們就能夠更為深切地領(lǐng)會“班迪有一種獨一無二的感受幸福的天賦”(54)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69-70頁,第70頁,第78頁,第14頁,第127頁,第42頁,第42頁,第14頁。,意指著怎樣的倫理活力,而這種即使被納粹奴役也依然被冬日的森林陶冶出的人格暈圈,使得班迪遭遇的苦厄都“從他的身邊滑過,就像水流過石頭”(55)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69-70頁,第70頁,第78頁,第14頁,第127頁,第42頁,第42頁,第14頁。。
然而,從埃茲拉到班迪,萊維捕捉到的這些元素基元醞釀倫理活性的人格瞬間,在奧斯維辛畢竟是微乎其微且難以自保的,這種一直幫助萊維的洛倫佐式的“久違的善”(56)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31頁,第120頁。,正如萊維與難友讓在領(lǐng)菜湯的路上回憶到的大海的氣息,是“極其遙遠溫馨的事物”(57)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69-70頁,第70頁,第78頁,第14頁,第127頁,第42頁,第42頁,第14頁。。不論是大全式的定在所允諾的相安無事,還是介入式的行動所朝向的公平正義,由中性的元素極化出來的這種取之不竭的人格之閑散性,并由其活化著的共通體,在面對窮竭性的奧斯維辛?xí)r,則會毫無顧忌地以一種極度收縮的方式向其反面的極化轉(zhuǎn)化,而它釋放出的則是一種遍及奧斯維辛的雖生猶死的倫理瀕危感。
這種肉身從我這里抽離出去以至倫理意識衰竭的感覺經(jīng)驗,自然對應(yīng)了萊維的元素倫理知覺。因為在奧斯維辛,束手無策的受難者的道德敏感性“幾乎一形成就馬上消散了,就像在風(fēng)中抽煙,只在嘴里留下空洞的饑餓的滋味”(58)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敖裉炷艹缘蕉嗌偈澄铮瑫粫卵?,是否有煤要卸,而遙遠的將來的問題顯得是那么的蒼白無力,沒有任何迫切性?!?59)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倫理感覺無法駐留有時也會以飄忽不定的方式,呈現(xiàn)在以元素基元作為無法置換的背景知覺中。萊維與難友們在去布納工廠的路上雖然遇到了彌足珍貴的好天氣,但在萊維平鋪直敘的視覺景象中,卻也流溢著一種與元素世界斷裂開來的肉身落空感:
中午見得到遠處的山脈。西邊是奧斯維辛的鐘樓,熟悉而又不相稱(這里居然有一座鐘樓),四周圍都是受控制的防空攔截氣球。布納工廠的煙塵凝滯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還看得見一排覆蓋著綠色森林的低矮的丘陵。這使我們的心揪了起來,因為我們大家都知道,那邊就是比克瑙。我們的女人就是消失在那里的,而我們很快也會消失在那里。不過,我們沒有看它的習(xí)慣。(60)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
仿佛近在咫尺的清新山脈和綠色丘陵卻因為比克瑙滅絕營而遠在天外,有一種朗西埃所言的“并不讓人看,而是強加在場”的“可見物的平等性”被撤銷了(61)朗西埃:《圖像的命運》,張新木、陸洵譯,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58-159頁。,取而代之的是“隔著魚缸的玻璃壁看魚時”(62)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的法西斯主義的目光。它所導(dǎo)致的后果就是難友貝拉還在描述“他在匈牙利的鄉(xiāng)下長滿玉米的田野”的同時,另一些人則變成了“不遠的田野里的一抔骨灰,只剩下名冊上的一個編號而已”。(63)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
在這種“不被許可的簡化”(64)普里莫·萊維:《緩刑時刻》,謝小謝譯,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85頁。中,在肉身總不屬我的解體過程中,出現(xiàn)了“你旁邊同伴手里拿著的面包似乎很大,可到了你的手里卻小得可憐”(65)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的意識恍惚。對置身其中的外在性的消除使得奧斯維辛的人格類型出現(xiàn)了兩極化的發(fā)展。一種是萊維看到的從無能為力到聽之任之的麻木的努爾·阿克澤恩,他“如同在池塘岸邊發(fā)現(xiàn)的某些昆蟲的蛻皮,靠一根細絲掛在石頭上隨風(fēng)搖曳著”(66)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另一種是從孤立無援到脫穎而出的興奮的埃里亞斯·林京,他“整個臉像是公綿羊的一只腦袋,是一種適合用來打人的工具。他的身體散發(fā)出一種強烈的獸性”(67)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在奧斯維辛,前者會被淹沒,后者會被拯救,而介于既不會像前者無欲無求,也無法像后者神動色飛間的其他人格類型,則處在一種垂危的起伏不定中:
四周的一切都對我們含有敵意。我們頭頂上陰云滾滾,令我們見不到陽光;滿眼都是慘淡冰涼的鐵軌,看了令我們揪心。無邊無際的鐵道,永遠見不到它們的盡頭,可我們感到四周圍都布滿了帶刺的鐵絲網(wǎng),無情地把我們與世界隔開了。而在腳手架上,在運營的火車上,在街道上,在挖掘的地方,在辦公室里,見到的是人和人,是奴隸和主人,主人和主人,奴隸和奴隸;一些人恫嚇另一些人,一些人激起另一些人仇恨,一切其他的力量卻沉默著。(68)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
一種列維納斯所言的沐浴在元素中的“先定和諧”瓦解了,一種置身其中的“未被反思的素樸意識”崩塌了,一種“免除了對于無條件者的智性的尋求”卻因此能夠維系人與人之間倫理韌性的紐帶斷裂了。(69)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26頁、第119頁、第118-119頁。不再是與世無爭中不受侵犯的“無為之為”,而是“所有的路子都蘊含著一種個體跟眾人的令人精疲力竭的斗爭,許多路子需要付出不少越軌和屈服妥協(xié)的代價”(70)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一切都要有條件的奧斯維辛反轉(zhuǎn)了元素基元賦予肉身的無條件性,及其自然流溢的“有世界”的倫理活性。在這里,人格是瞬間即滅的火花。
當這一難以維系自身肉身的精神處境成為常態(tài),在面臨又一輪的淘汰時,萊維寫道,“不能說由此產(chǎn)生了一股灰心喪氣的浪潮。我們集體的精神狀態(tài)太淡定、太迷惑了,談不上不穩(wěn)定”(71)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29頁,第71頁,第112頁,第74頁、第91頁,第32頁,第37頁,第99頁,第36頁,第95頁,第134頁。,而在另一個故事里,當分派囚犯去他們不愿去的氯化鎂車間勞動時,“隊長抓起一塊磚頭,扔進那人堆里:那些人笨拙地躲避開了,但沒有加快步子。而這幾乎成了一種慣例,每天早上如此,隊長不見得是出于一種明確的害人的意圖”(72)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47-148頁,第127頁,第136頁、第14頁,第139頁,第140頁,第183頁。。仿佛罩上了一層看不見的玻璃,或如萊維剛到集中營就感受到的它那水族館或夢境的特質(zhì)一樣,元素世界在走向一種無法察覺的標本化,而生根發(fā)芽于元素基元的倫理活性也走向了枯竭。在“遭受了太多摧殘的我們,都顧不上真正懼怕什么了”(73)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47-148頁,第127頁,第136頁、第14頁,第139頁,第140頁,第183頁。之后,納粹黨衛(wèi)軍的滅絕行動演化成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坐收漁利。
在萊維“似乎一切都跟每天一樣,廚房像平時那樣冒著煙……沒有人能逃脫篩選,而當被淘汰的人前往毒氣室時,也沒有人看見他們走”的“稀松平?!钡拿枋鲋?,卻潛伏著伍德所言的足智多謀,“如同你稍稍遠離旺火、遽然感受到的那種寒意”式的見證。(74)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47-148頁,第127頁,第136頁、第14頁,第139頁,第140頁,第183頁。一般而言,幸存者對納粹大屠殺進行見證的心理機制之所以是未完成的,除了自身經(jīng)歷事件后的創(chuàng)傷癥狀外,另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原因,還在于事件本身內(nèi)含的受害者禁區(qū),一個在幸存者回憶錄中不得不保持沉默的區(qū)域。如何讓這一沉默的區(qū)域不沉默,實際就是見證星叢中的核心主旨。幸存者經(jīng)驗與受害者經(jīng)驗間的無法置換性,這一拉卡普拉(Dominick LaCapra)所言的“共情性不安”(empathic unsettlement)(75)Dominick LaCapra,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4, p.41.,決定了幸存者相對于受害者的倫理落差。幸存者如要為受害者做見證,實際上見證的即是這一倫理落差引發(fā)的倫理“余緒”:一種不可滅絕的事物在涌現(xiàn)?!斑@種威力被吸收在描寫的冷漠感人法中,將意志和意義溶化在一連串的微小感知中,而在這種感知中,主動性和被動性已經(jīng)不再清晰可辨?!?76)朗西埃:《圖像的命運》,張新木、陸洵譯,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59頁,第159頁。
朗西埃所言的“每個感知都帶有整體的威力”(77)朗西埃:《圖像的命運》,張新木、陸洵譯,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59頁,第159頁。的這種敘述方式,之所以又會反過來迫使不可再現(xiàn)的在場,就在于受害者總已是置身其中的肉身,總已在被造中成其自身。在篩選結(jié)束后,萊維回憶到,被淘汰的人可以領(lǐng)取到雙份飯菜的這一規(guī)定雖然令人匪夷所思,但被淘汰的齊格勒仍然待在原地,直到“當他領(lǐng)到雙份的飯菜后,就平靜地走到鋪位吃起來”(78)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47-148頁,第127頁,第136頁、第14頁,第139頁,第140頁,第183頁。。接著,萊維寫道,“現(xiàn)在每個人正專心致志地用勺子刮著飯盒,想把最后剩留在底部的菜湯碎末掏干凈,由此發(fā)出的一陣金屬刮擦的響聲,意味著一天結(jié)束了”(79)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147-148頁,第127頁,第136頁、第14頁,第139頁,第140頁,第183頁。。將觸目驚心的事件縫紉在不動聲色中的敘述,卻依然在顯露著一種堅定不移的“有”的縫痕。列維納斯說道,“咬面包就是品嘗之所表示者本身。品嘗就是一個能感受的主體變?yōu)閇占據(jù)空間的]體積的‘方式’”(80)列維納斯:《另外于是,或在超過是其所是之處》,伍曉明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第180頁。,“身體就是分離的機制”(81)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52頁,第92頁。。面臨迫在眉睫的死亡,齊格勒以及下次篩選不知是死是活的受難者,卻依然在重復(fù)著“水落石出”的肉身化構(gòu)造活動的這一事實,激烈地證明著“我之所為與所是者,同時也是我所享用者”(82)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52頁,第92頁。。
即將潰滅的黨衛(wèi)軍撤營后,集中營所剩物資極度匱乏。然而,面對近在咫尺的勝利,一個匈牙利老人為了獲得埋在地下的土豆,卻又即刻間死去了,“他僵硬地躺在那里,一副饑腸轆轆的樣子:他的腦袋和雙肩橫在土堆下,肚子貼著雪地上,雙手伸向土豆”(83)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152頁,第92頁。。死者的“伸向”顯露出了肉身存在的整個倫理暈圈,因為它“已經(jīng)由于其直立著的、為高度這一方向所吸引的身體而出離了純粹的自然。
這并不是人類的經(jīng)驗幻覺,而是其存在論的生產(chǎn),是不可消除的見證”(84)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在回憶錄中,這一在享-受非我的元素基元的同時,也在出離一個身體的肉身性無止境運動,在難友施姆萊克聽到萊維詢問瓦爾特有關(guān)毒氣室和焚尸爐時達到了頂點,施姆萊克“騰地坐了起來”(85)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48頁,第10頁,第139頁,第4頁。。
“無中生有”的騰躍確證著列維納斯所言的非暴力的“人類的自我主義”(86)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而施姆萊克的騰躍“就是那決定絕對他者之在場的總體的破裂具體實現(xiàn)出來的方式”(87)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梢钥吹剑m然甜美的元素世界被置換為窮竭性的灰色世界,從而為黨衛(wèi)軍不費吹灰之力的最終滅絕行為做好了準備,但它依舊從背面昭示了一個誰也無法從中逃離的外在性現(xiàn)實,即懸掛于元素基元上的肉身成全著“我在大地上的安置,就是說,賦予我——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這樣一種觀看:這種觀看已經(jīng)且將一直由我所看到的圖像本身支撐著。以身體的方式安置自己,就是接觸大地,但卻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這種接觸已經(jīng)被安置所制約,且腳踏在由這一腳踏活動所勾勒或構(gòu)造的實在之中,似乎一個畫家察覺到他正從他在畫的圖畫中走出來”(88)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列維納斯的分析深刻地揭示了齊格勒站在原地“不動”,匈牙利老人“伸向”食物以及施姆萊克“騰地坐了起來”的動詞所含有的肉身厚度。這種無中生有的見證,以一種總已先行于我但又助推我的寧靜之力展開,而它的場所是自身“即是置放”的肉身,“它并不位于一個預(yù)先給予的空間之中——它是定位事件本身在無名存在中的爆發(fā)”(89)列維納斯:《從存在到存在者》,吳蕙儀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6頁,第40頁。,是一幅幅活著的靜物畫。
在元素基元隱退的同時涌現(xiàn)出肉身的出離過程,并沒有遮蔽生活再返回生活世界的入定過程。作為無中生有的靜物畫不僅有其出離的一面,也有其入定的一面?!鞍桌騺喚瓦@樣死了,她只有三歲……一個富有好奇心,大膽、快樂又聰明的女孩,一路上在擠滿人的車廂內(nèi),她的父母親設(shè)法在一只鋅制的大盆里給她洗澡,所用的溫水是非同尋常的德國火車司機允許他們從蒸汽機車上接下來的,那是把大家引向死亡的機車”(90)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難友施姆萊克最終也沒有逃脫篩選,但在離開時卻將湯勺和小刀留給了萊維;薩特勒鬼使神差地被選中,“一個粗壯的特蘭西瓦尼亞農(nóng)民,二十天之前他還在自己的家;薩特勒不懂德語,對發(fā)生的事情毫不知曉,他正待在一邊補自己的襯衣”(91)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元素有其非人格、令人不安的難以預(yù)料性,但根據(jù)列維納斯的思考,施姆萊克的湯勺和小刀,盛放艾米莉亞的鋅制大盆,為薩特勒遮羞擋寒的襯衣,仿佛依然是從質(zhì)料性元素基元分離出的肉身的延長,它們依舊是勾勒并托舉一個肉身存在者的蘊蓄活動,依舊在肯定著“對于時間的權(quán)力,對于那不屬于任何人的東西的權(quán)力——對于將來的權(quán)力”(92)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
人類使用的器具、衣裝等元素性事物“并不在消耗和使用它的享受中被耗盡”(93)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不是單義性的容器,而是以一種置身其中的方式,展露著其古老的歷久彌新,“對于一個士兵來說,面包、衣物和床不是原料,它們并不‘為了……’,它們就是目的”(94)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士兵融進在他的生活里。作為不斷擴容的內(nèi)在性生活亦如此,其真實原因在于,當人沉浸在與它們打交道的過程中,人也通過隱遁于無的方式而活著,就像一個在素描的過程中消失在白紙里的畫家一般。非人格的元素在進入形式而落定下來的過程中,浮現(xiàn)出的并非一個資源爭奪性的法西斯主義世界,而是一幅每個人在應(yīng)分之分的占有中構(gòu)織的如此這般的“靜物畫”(95)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其持存的方式就是在法西斯主義無法捕獲的隱遁于無中,構(gòu)造著一個共享的日日新世界的運動。在老弱婦孺到站就會被帶向毒氣室的奧斯維辛,被遣送前夕的母親們,“卻熬夜悉心準備旅途的食物,她們給孩子們洗澡,整理好行裝,黎明時分,鐵絲網(wǎng)上都掛滿了晾在那里的孩子們換洗的衣物;而且她們也不忘帶上尿布、玩具和小枕頭,還有她們知道孩子們隨時要用的諸多小物件”(96)列維納斯:《總體與無限:論外在性》,朱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97頁,第97頁,第98頁,第108-109頁,第144頁,第145頁,第140-141頁。。母親們的隱遁于無并非視而不見,而是一種讓孩子們的肉身生生不息的有。列維納斯講道:“在世界似乎要分崩離析,死囚喝下他的斷頭酒的那一刻,我們依然嚴肅地對待著世界,依然在作出理智的行為舉動”(97)列維納斯:《從存在到存在者》,吳蕙儀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3頁,第87頁。。
面對施姆萊克的死,萊維說道, “瓦爾特和我彼此都躲避著對方的眼睛,我們久久地緘默不語”(98)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0頁,第145頁,第144頁,第145頁,第50頁。。因為,進入元素這樣一個非我的背景中去享-受的同時,也隆起了一個身體,長出了一張置身其中卻四處張望的臉。萊維和瓦爾特的閃避,證實著這一超出自身的外在性,自我躲避不了自我的悖反性。轉(zhuǎn)瞬即逝的無面元素在經(jīng)過一個肉身時卻出落出一張臉,這張臉在沒有說出之前就已是說出的“現(xiàn)實”,在萊維敘述克勞斯的故事中得到了進一步的保藏??藙谒购腿R維在奧斯維辛的淤泥溝服苦役,克勞斯卻不懂得節(jié)省體力,竟將一種小職員的職業(yè)操守帶到了窮竭性的奧斯維辛。爾后,克勞斯試圖因失手將泥巴鏟到萊維身上而向后者道歉。由于缺乏對周遭環(huán)境理應(yīng)有的警覺,萊維寫道,“他不會在這里活多久的,這一眼就能看出,而且這顯得像一種定理似的”(99)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0頁,第145頁,第144頁,第145頁,第50頁。。盡管奧斯維辛是于事無補的絕望,但陷落在雨中不諳世事的克勞斯的眼睛,卻成了一個飄忽不定的謎。“我透過掉在眼鏡上的雨點兒,見到他的眼睛,那是克勞斯這個人的眼睛”(100)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0頁,第145頁,第144頁,第145頁,第50頁。,那也是萊維在奧斯維辛被臉“臨到”的無中生有的一刻。這張依賴于元素又出離于元素的思維之“物”,這張靜物“畫”,以糾纏不休的事后性方式,促使萊維不由自主地欺騙克勞斯,說夢見克勞斯來到自己家里,并得到了熱情的招待。萊維在奧斯維辛的徒勞的“好客”雖然讓克勞斯“聽后激動得像決了堤的河水”(101)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0頁,第145頁,第144頁,第145頁,第50頁。,但“決了堤的河水”卻也驚人地證明了從未定的元素基元中浮現(xiàn)出的一張定在的臉,即是食物(口)、空氣(鼻)、空間(眼)、物體(耳)這樣一個遍在性的有世界的過程,而不再是黨衛(wèi)軍在間隔的一秒鐘內(nèi)能夠從元素世界撤銷的物件。一張臉的陷落意味著整全世界的陷落,而臉是飄忽不定的元素塵埃落定的“輝煌”時刻,是元素基元無條件的給予性。當萊維與瓦爾特彼此逃避對方的眼睛不知所措時,萊維寫道,“然后瓦爾特問我,怎么能把分到的面包保存得如此之久,并且對我解釋說,他通常是把面包豎著切成長片,這樣就更容易在上面抹上人造黃油”(102)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0頁,第145頁,第144頁,第145頁,第50頁。。
置身其中已是見證,“我不僅僅有一個身體,而且我即是一個身體”(103)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沈萼梅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5年,第50頁,第145頁,第144頁,第145頁,第50頁。,且這依賴于元素的身體在依賴中撐起了一張睜開眼睛的臉。元素基元作為肉身無法消除的景深,使得萊維的見證成了一系列的定格,進而以“無中生有”的方式,凝聚住了在奧斯維辛?xí)r刻瀕臨解體的受害者。見證不再是無法回憶之物,而是保藏“活著的”自在之物。滲透于萊維回憶錄中的元素知覺通過勾勒一個個總在實顯中的肉身,見證著不能被奧斯維辛窮竭的他者。作為肉身消逝其中的未定性又作為肉身存續(xù)的基元,萊維的回憶錄借助元素這一中性常量固有的震蕩性,在呈現(xiàn)奧斯維辛肉身的垂危性的同時,也在見證著肉身的自發(fā)性涌現(xiàn)。二者雖一體兩面,但也揭示了謎底即謎面的倫理覺識,如萊維所言:“我們必須從頭‘發(fā)明’我們的反法西斯,從我們的根創(chuàng)造出來”(104)普里莫·萊維:《元素周期表》,牟中原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4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