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兀
畢竟人生漫長,微云途經短暫的黑暗,還會迎接很長很好的光明,一個沒有他的光明。
一
林微云遇見沈越,是在1995年的冬天。
她拿了一把掃帚在庭院中掃雪,門扇開啟的吱呀聲驚動了松枝上的鳥雀,樹枝上積壓的雪撲簌簌地落了她滿肩,她抬頭去看,門口正立著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
“請問這是林生韻女士的住所嗎?”他懷中夾著一本筆記本,禮貌問她。
林微云眉頭一蹙,攥緊了掃帚問:“你也是中文系的大學生?”
像是沒料到她會這樣問,他愣了一下,如實答道:“我的確是中文系,今年讀大一。”話音未落,林微云的掃帚就往他頭上招呼了過去。
這場追逐持續(xù)了有十來分鐘,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解釋里,林微云才得知面前的人喚作沈越,他來這兒不是為了采訪,而是為了尋親。
“你怎么不早說啊,這幾棍子我可是下了狠手的?!绷治⒃瓢焉蛟筋I進屋里,語氣有些心虛。
沈越活動了幾下被砸得悶痛的肩膀,無奈笑道:“那你也得給我機會說呀?!?/p>
林微云這年十五歲,個子生得不高,力氣卻不小。她這份怨懟其實不針對沈越,而是源于上個月來這兒采訪的大學生。那人不知道從哪兒得知林奶奶的自梳女身份,嚷嚷著要給林奶奶做訪談,還美其名曰是還原歷史。
林微云起初信以為真,破例讓他見了林奶奶,可他問了一大堆無關緊要的風月過往,末了又刻薄地添了一句:“自梳女雖然反抗了傳統(tǒng)婚俗,可沒了傳統(tǒng)禮法的保護,老年大多凄涼。您年輕氣盛選擇了這條路,如今可有后悔?”
林奶奶八十歲高齡,身體不算康健,聞言發(fā)了好大一場脾氣,氣過了,才流著眼淚感慨:“倘若有得選,誰又愿意孤注一擲自梳長發(fā)?”林微云心疼得不行,抄起掃帚就把那人打了出去,后來那人時常在院門口叫囂,被林微云趕了好幾次才銷聲匿跡。
“難怪你的反應這么大?!鄙蛟讲皇墙锝镉嬢^的人,林微云向他解釋了原因,他反而向她道歉,“沒打一聲招呼就貿然上門,是我唐突了?!?/p>
“這沒什么?!绷治⒃茢[擺手,“你說你來尋親,尋的是什么親?”
沈越這才打開他懷中的筆記本,里面夾著一張舊相片,上面是一對親熱依偎的年輕姐弟。姐姐十來歲的模樣,一顆大痣生在眼角垂直線及人中橫線的相交點,老人總說這是勞碌痣,有了它,一生都是辛苦命。
“‘沈’是我媽媽的姓氏,照片左側是我的爺爺林天樂,旁邊是他的姐姐林生韻。二人年少分別,爺爺在世時總念叨著姐姐,我們小輩為了圓其遺憾,幾番周折,才在最近找到了消息?!鄙蛟饺缡钦f。
“這是林奶奶沒錯?!绷治⒃泼虼?,“但從我五歲那年被她收養(yǎng),就沒有聽她提起過家人。你們要是有心,也不至于拖延這么多年?!?/p>
林微云嘴上不饒人,心底卻軟下來,帶著沈越去了林奶奶的房間。見到林奶奶的那一刻,沈越的眼眶已經紅了,他將那張照片遞到她手里,林奶奶用渾濁的眼睛盯著看了很久,茫然地搖了搖頭。
“姑奶奶?!鄙蛟缴ひ舭l(fā)顫。
可這份親情來得太遲,當初青春稚嫩的少女,此刻已經風燭殘年。
二
沈越沒有草草離去,大學的寒假足有兩個月,他在附近租了一間小屋,每日過來照顧林奶奶。瞧他盡心竭力不似作假,林微云才慢慢接受了他。
這天他又吭哧吭哧搬來兩個大物件,林微云一邊搭手,一邊數(shù)落他鋪張。沈越聞言也不惱,笑道:“最近天冷,我買了兩個電暖器,價格也不貴,你就跟姑奶奶說是抽獎送的。”
“誰家這么好心,抽獎還送電暖器?!绷治⒃瓶戳艘谎蹣撕灒幻膺粕?。但這是沈越的孝心,她也替林奶奶高興,跟著沈越去了林奶奶房里。
等哄得林奶奶接受,沈越那頭也裝好了一個電暖器,林微云正要幫他組裝另一個,沈越搬起那臺就往林微云的房間走去。
“你干嗎呀?我不冷,用不著這些,給奶奶房里裝就好?!绷治⒃谱飞先r住了他。
沈越放下電暖器向她解釋:“房間小,電暖器裝多了也不好?!睕]等林微云反駁,他又托起了她的手,“都生凍瘡了,還說不冷。”
他的手白皙細致,骨節(jié)分明,一看就是養(yǎng)尊處優(yōu)長大的樣子,反觀林微云的手,干瘦粗糙,半點兒不像女孩子的手。
“給你帶了一支護手霜,記得常抹。”沈越從兜里拿出護手霜,擠在她手上,正要替她抹勻,對這般好意無所適從的林微云一下子把手抽了回來,兇巴巴說:“這不中用,我抹了這個,都沒辦法做事了。”
“這不正好,我就有理由接替你的事了?!鄙蛟叫χ炎o手霜塞進了她手里,搬起電暖器往前走去。
電暖器裝好后,沈越果真沒有讓林微云動手做家務,他把林微云從廚房趕出來,說道:“我沒猜錯的話你今年高一,寒假作業(yè)應該不少吧,還不快去寫作業(yè)?!?/p>
“我早寫完了!”林微云抗議。
“拿來給我檢查?!鄙蛟阶焐线@樣說,林微云還沒答應,他人已經走去了書桌前,自顧自抽出了作業(yè)看。
沈越翻動了幾本練習冊,語文和數(shù)學的完成度還好,英語卻差得很,語法題一眼掃過去沒幾個對的。他一臉嚴肅:“你的英語這樣差,將來怎么考大學?”
“不要你管?!绷治⒃埔话殉榛鼐毩晝裕樕行╇y看。高一的英語老師留學回來,上課愛用全英文講解,她英語底子一向不好,課聽得云里霧里,又沒錢去輔導班,英語成績跌得很快。
察覺到自己語氣不對,沈越的態(tài)度軟下來:“我沒別的意思,英語語法是固定的,背起來不難,我來教你。”
他就這樣坐下來給林微云講起了題,他雖然是中文系,英語也不差,那些枯燥多變的語法經他的口中講出來,變得生動易懂,聽得林微云連連點頭。
為她理順了思路,沈越讓她先做題,自己去廚房搗鼓起了午飯。過了十來分鐘,伴隨著濃煙和刺鼻的焦味,沈越灰頭土臉地走出來,無奈地對林微云笑笑:“你瞧,咱們都有不同的弱項?!?/p>
他這人生得清冷,笑起來,眉目又顯得溫潤,林微云在此刻聞到了梔子花的味道,她后知后覺抬起手,發(fā)現(xiàn)是他帶來的護手霜的味道。
三
林家的廚房用的是老灶,以木柴做燃料,生手很難把握好火候。林微云熟練地收拾好廚房后,邊生火煮飯,邊叮囑他:“引火的木屑一把就好,木柴盡量挑細干的,不能一次性壘太多。等火燃起來,再翻動或添柴?!?/p>
沈越把要點一一記下來,夸她能干??闪治⒃颇挠兴芨??他什么都學得快,不多時就能用老灶做出簡單的菜肴。這還不算完,什么修補屋檐,清理積雪,晾曬被褥,他都一手包辦,搶去了林微云大半的活。
林微云閑暇之余,除了學英語就是帶著林奶奶出來曬曬太陽,聊聊天。多虧了那臺電暖器,林奶奶夜間睡得好,臉色也紅潤了不少。林微云就拿出那支護手霜,替她抹起了手。聽到林奶奶夸它香,林微云就笑瞇瞇答:“是您的侄孫送的,我這可是托了您的福。”
無論是這個遮風避雨的家,還是她此時擁有的暖意和梔子花香,都是林奶奶給她的福分。
沈越的家人不方便前來,照顧林奶奶的事情就盡數(shù)委托給了他,就連除夕那天,沈越也沒有回家。林微云煮好了餃子照看林奶奶吃完后,端起一碗餃子敲響了沈越租來的住所。
沈越很快開了門,接下餃子把她請進了家里。林微云在他的屋里看見許多包裹,其中一個拆了大半,露出里面柔軟的針織圍巾。
沈越發(fā)覺了她的目光,解釋道:“今天是我的生日,這些是家人和朋友寄來的?!?/p>
“你過生日應該早些告訴我的,我還什么都沒準備呢?!绷治⒃齐y得有些局促。
沈越卻只是笑著舉起了手里的餃子碗,溫和說:“沒有比這更實在的生日禮物了?!彼Z畢反問,“那你的生日呢?”
或許是除夕的鞭炮聲太熱烈,又或許是他的笑容太溫暖,林微云脫口道:“我沒有生日?!彼а弁虼巴猓拔抑恢雷约罕涣帜棠處Щ貋淼哪且惶?,也是除夕?!?/p>
林微云的眼神太過落寞,沈越只好開口轉移她的注意力:“按理來說今天也該是你的生日,我?guī)湍銓崿F(xiàn)一個生日愿望怎么樣?”
“真的?”林微云果真被他吸引,她認真思考了很久,才小聲說,“那你能帶我放一次煙花嗎?煙花鋪老板不賣煙花給未成年人?!?/p>
沈越答應了她,他匆匆吃完了那碗餃子,等林奶奶安睡,帶著她去了小鎮(zhèn)中心的煙花鋪。煙花的種類很多,林微云只拿了幾只仙女棒,升騰的火光映照出她的笑容。沈越望著她,只覺得她太小心翼翼又太容易滿足,他偷偷折返回去買了一堆時下熱門的煙花,積累了滿滿一堆放在她面前,“不小心買多了,給你放,千萬別浪費。”
林微云的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有水光閃動在她眼眸,她言語真摯:“謝謝你,沈越?!?/p>
“怎么不喊哥哥?沒大沒小。”沈越打趣她。
他自然不知道,此刻在林微云的眼里,溶溶月色暈開了黏稠的夜,他身處其中,被擬作了最動人的丹青水墨。
四
高中的假期沒有大學長,林微云開學的時候,沈越還有半個月的假期,她不用像從前一樣早起照顧林奶奶,也不用午休時匆匆趕回來給林奶奶做午飯,開學第一天,沈越已經打理好一切,還為她做好了便當,騎著單車載她上學。
“我負責照顧姑奶奶,你負責好好上學?!鄙蛟絿谕兴?,她在后座揪著他襯衫的下擺,努力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如果說林奶奶給了她家,那沈越的出現(xiàn),就給這個家?guī)砹嗽S多鮮活的煙火氣。
多虧了沈越的輔導,林微云的英語成績突飛猛進,在開學的摸底考拿了很好的名次。有人真心實意祝賀她,也有人打聽起了她學習英語的秘訣,但這其中也有不和諧的聲音冒了出來,有人懷疑她是作弊。
理由是摸底考的英語出了一道超綱題,班上只有她和“萬年第一名”做出了這道題,而她們倆考試的座位剛好挨得很近。
英語老師在中午放學后把她們叫進了辦公室里,萬年第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冷淡說:“我沒有作弊,也沒有給人提供答案,但如果是刻意偷看,我也不一定能察覺?!?/p>
“我沒有作弊!”林微云漲紅了臉,聲音有些哽咽。英語老師為難地看著她們,最后選擇讓第一名先回去,林微云還沒來得及進一步解釋,英語老師就溫和地轉移話題:“可以把你的家長叫來嗎?我想和她談談?!?/p>
林微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她捏著那張皺巴巴的卷子,心里既委屈又不甘。直到身后傳來刺耳的剎車聲,她被人猛地推了出去,思緒才逐漸清明。
沈越的及時出現(xiàn)避免了一場交通事故,他彎腰向后面的司機道歉后,把林微云從地上扶了起來。
“走路小心些,要不是我剛好出來給姑奶奶買藥,誰來幫你?”沈越心有余悸。
林微云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沈越看出了她的異樣,追問起了原因。林微云忍了一路,被沈越一問,立刻號啕大哭起來。沈越將她帶到路邊坐下,手忙腳亂地安慰她,聽她抽抽噎噎地把在學校的遭遇說出來。
等委屈說完了,眼淚也流干了,林微云這才覺得難為情,她垂下頭問沈越:“你能幫我去見見英語老師嗎?奶奶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我不想麻煩她?!?/p>
“當然可以。”沈越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我去幫你討回清白。”
沈越言出必行,下午上學的時候,他跟著林微云來到了辦公室,等他把輔導過程解釋清楚后,英語老師才向林微云道歉。
“很抱歉啊,林同學,老師沒有隨便懷疑你的意思,你說有人輔導,我就想從你家人那里確認一下事實。”她把林微云的成績重新錄進去,補充道,“你的哥哥向我反映了教學方面的問題,一開始就用全英文授課,的確是我太急切,我會好好改進自己的教學方案,后續(xù)如果出現(xiàn)問題也歡迎同學們指正?!?/p>
林微云有些不敢置信地偏頭去看沈越,沈越鼓勵地朝她點點頭,笑得一臉從容。
五
沈越返校的時候天氣晴朗,萬里無云。他為林奶奶添置了許多必需品,請來了專業(yè)護工,還給林微云留下一張銀行卡,讓她在照顧林奶奶的同時也好好保重自己。
林微云捏緊了那張卡,她想問問沈越下個假期是否還會來,可沈越離去的步伐很快,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最終只是朝著沈越的背影揮手道別。
所幸接下來的幾個長假,沈越都有來探望,只是停留的時間逐漸縮短,一直到高二結束的那個暑假,他才沒有再回來。
高三寒假的那個除夕,林微云收到了來自沈越的包裹,里面是沈越送給她的手機,她笨手笨腳地按照說明書將它開啟。林家其實有一臺老式座機,只是年頭久了,交流時聲音總是含糊不清,她上次隨口抱怨過一次,沈越就記在了心上。
林微云在手機上輸入沈越的號碼,電話接通后,她把手機遞給林奶奶,聽見那頭傳來沈越的親切問候。二人絮絮叨叨聊了些家常,林奶奶說得累了,就又把手機交給了林微云。
“下半年就要高考了,想好報考什么學校了嗎?”沈越問她。
“應該是本市的學校,離奶奶近一些,我才放心?!绷治⒃拼鸬?,她開始覺得通話太清晰也不好,沈越的聲音像是實打實出現(xiàn)在她耳畔,聽得久了,耳根容易發(fā)燙。
她心不在焉地和沈越聊了幾句,通話結束前,沈越許諾林微云高考結束后會回來看望她們,林微云暗自欣喜,在心中盤算著見面的日子。
只是高考結束不久,林微云還沒等來沈越的消息,林奶奶就生了場大病。她把林奶奶送進了本地的醫(yī)院,在重癥室住了兩天,主治醫(yī)師讓她考慮將林奶奶轉到更大型的醫(yī)院救治。林微云別無他法,只好聯(lián)系上沈越。
沈越的效率很高,沒幾天就親自過來處理了轉院,那些繁雜的手續(xù)被他一一安排妥帖,等林奶奶的病情稍有緩和,他才把林微云從病房中拎出來。
“你可得好好注意身體,別到時候姑奶奶還沒醒來,你又倒下了。”沈越把幾天沒合眼的林微云帶上車,“我給你找了一個住所,你去那里休息一陣子?!?/p>
等車開入一個高檔小區(qū),林微云問起這是什么地方,沈越找到停車位停下:“是我未婚妻汪枝住的地方。”他頓了頓,含笑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雖然還未正式訂婚,但雙方父母早已默認?!?/p>
林微云聞言愣怔了許久,等她再想說些什么緩解氣氛,沈越口中的未婚妻已經下來迎接他們,她穿著一條紅裙子,是時下最熱門的款式,她生得漂亮,身段也玲瓏有致,整個人透著股凌厲的美。
林微云認得那條裙子,她某天路過成衣店時,隔著玻璃櫥窗端詳過它,引起她注意的不只是它精細的做工,還有它高昂的價格,標簽上的那串數(shù)字那樣長,幾乎能抵上她們半年的開銷。
林微云突然有些說不出話,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感覺,她想起沈越帶她去找英語老師的那個午后,英語老師在聽到沈越以流利的口語向她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時,流露出的贊許神情。
無論是自小接受先進教育的沈越,還是他美麗高貴的未婚妻汪枝,都與她隔著一道難以跨越的身份界限。
林微云早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只是克制不住地眼眶發(fā)酸。
六
在汪枝家住了一段時間后,林微云提出繼續(xù)回病房陪護,汪枝攔不住她,就幫她一同收拾起行李。
“我一直盼著身邊能有個和你年齡相仿的姐妹,可你的性子太冷,我不敢鬧你?!蓖糁⑺囊路氈路藕?,吐露起心聲。
林微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垂下眼說:“您對我很好,是我不知道如何與他人相處?!彼男欣畈⒉欢?,三兩下就能收拾好,當汪枝又一次將東西遞給她,她聞到了熟悉的梔子花香。
林微云試探性開口:“您抹了護手霜嗎?”
“是抹了護手霜,最近天氣有些干燥?!蓖糁σ詾樗残枰?,就回房從梳妝臺拿了一支給她。林微云卻擺手拒絕了:“我就是隨口問問?!鄙蛟綇那耙菜瓦^她同樣的護手霜,林微云看著看著,眼神就變得悲傷起來。
林微云回到病房后專心照顧起林奶奶,過了約莫有小半個月,林奶奶忽然在一個夜里清醒過來,林微云見狀激動得泛起淚花,她正要按鈴聯(lián)系主治醫(yī)師,林奶奶卻制止了她。
“能遇見云兒,是奶奶的福氣?!彼n老的手撫上林微云被淚水打濕的臉頰,再次念叨起了那句,“倘若有得選,誰又愿意孤注一擲自梳長發(fā)?”
林奶奶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喃喃道:“小越那孩子,和天樂小時候真像啊。我曾發(fā)誓與林家老死不相往來,沒想到一語成讖。這悠長一生,除了小越,我真的沒再見過林家的任何一人。”
林奶奶就這樣將她自梳長發(fā)的緣由向林微云娓娓道來,林奶奶幼時家貧,林天樂又生了大病,家里人不忍香火斷絕,以她的親事?lián)Q取了錢財治病,彼時已有意中人的她抵死不從,只好在大婚前夜出逃,自梳長發(fā)斷絕了與林家的關系。
她在初見之時就已經認出沈越,高興的同時邁不過心中的坎兒,便一直裝作不認得。半生的伶仃與心酸化作了寥寥幾語,她語畢輕輕拭去了林微云的淚水,安然合上了眼睛。
醫(yī)生宣布林奶奶搶救無效去世后,沈越才匆匆趕來,他紅著眼想要去安慰林微云,林微云卻一把推開了他。
“我以為你是奶奶的貴人,不曾想你只是花錢買上一些心理安慰,幾十年的歉意,是你一個人就能草草代表的嗎?”林微云咆哮著,她的胸腔起伏得厲害,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
沈越想說些什么,又怕刺激到她,只能垂首向她道歉:“這些年是我們欠了姑奶奶?!?/p>
林微云艱難地喘了口氣,她將沈越從前給她的銀行卡扔還給他,“拿走你的錢,以前欠你的,我會慢慢還給你?!绷治⒃普Z畢轉身離去,她的腳步有些虛浮,單薄的背脊卻始終挺得很直。
他們就此分別,一晃就是數(shù)年,沈越一直沒再見過林微云,只聽說她報考了醫(yī)科大學。
直到幾年后的一場流感爆發(fā),沈越才接到有關林微云的電話。林微云畢業(yè)后在一所醫(yī)院工作,她所在的A市正是流感爆發(fā)的核心區(qū),她在救治過程中疑似感染,被要求隔離。負責人找不到她的家屬,只在她隨身攜帶的老式手機里找到了沈越的聯(lián)系方式,便將她的情況告訴了他。
“請把地址給我,我立刻動身過去?!鄙蛟綈灴攘艘宦暎壑泻袩嵋?。
七
因為時節(jié)特殊,去往A市需要層層審批,沈越忙活了半個月,才抵達了林微云所在的醫(yī)院。那時的林微云經檢查后脫離了感染危險,已經轉去了普通病房。
沈越走到病房門口,卻又猶豫起該不該進門,他在原地呆立了很久,門里的值班護士一開門,他就猝不及防和病床上的林微云打上了照面。
“你來了?進來坐坐吧。”沈越設想過很多種和林微云再見的場景,唯獨沒想過她會這么平靜。
沈越依言走了進去,他坐在林微云的床邊,把她輕輕扶起。林微云則笑著說:“感染只是虛驚一場,連累你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沒什么,你身體好就沒事。”沈越朝她笑笑,消瘦的臉上透出些許生病的氣息。
林微云皺眉:“你怎么瘦了這么多?我去年和朋友去影院看你的新電影,你那時還沒有這么瘦?!?/p>
汪枝大學學的是編導,出道的第一部電影就拉上了沈越客串,他的戲份雖不多,勝在人物設定討人喜歡,加上他天生的好皮囊,足以讓人過目不忘。
“下一部新劇的要求,最近在減重?!鄙蛟降吐暬厮S辛诉@個話題為引,他們很快暢聊起來,仿佛不曾經歷這么多年的中斷,等又一個話題終結時,沈越想就當年的事向她道歉,林微云卻搶先一步說出了那聲“對不起”。
沈越的表情有些錯愕,林微云解釋道:“其實林奶奶在臨終前想通了一切,大婚前夕本該有人守夜,她能這么輕易地逃出去,背后少不了父母的默許。我當時也是氣昏了頭,一心只剩下林奶奶受的苦楚,就把氣撒在了你的身上?!彼獾痛?,“遇見林奶奶是我的幸事,可她一介孤女處在亂世,沒了親人依靠,要吃多少苦才能存活下來。”
沈越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他沒有資格接受林微云的道歉,林奶奶當時雖然只身離開,卻時常會寄錢回來給爺爺治病,他的一顆心酸楚得厲害,像是浸進了苦水里。
沈越當夜在病床旁陪護她,只是路途奔波,沒等林微云入睡,他自己先倒頭睡了過去。百葉窗沒關嚴實,透亮的月光滲了進來,朦朦朧朧罩了他一身。
林微云關閉了臺燈,借著月光端詳他的眉眼,一晃五年過去,他好像什么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變。她當年的氣急敗壞,大部分源自對林奶奶的心疼,剩下的一小部分,來自她萌芽不久就被摧折的喜歡。
喜歡他的人有很多,而真正能陪在他身邊的,就只有汪枝一個。沈越是天上月,她究其一生也只能凝視他水中的倒影,可她沒能抑制住奔涌在水與月中的愛意。
于是明知不該,她還是傾身吻上了他的額頭,隨著那個吻落下的,還有她又輕又涼的眼淚。
翌日天明,外面的陽光很好,林微云便讓沈越帶她出去曬曬太陽,她還沒徹底恢復,大半個身體靠在他身上,導致兩人的步伐都有些緩慢。
沉默了好一會兒,沈越開口道:“我和汪枝下個月訂婚,正式婚禮安排在明年,你如果有時間,可以來看看。”
林微云腳步一頓,笑著回應:“我的工作忙,可能沒辦法按時趕去。不過我這些年攢夠了錢,到時候一并給你,就當我隨的份子錢?!?/p>
一別經年,林微云不再把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如果不是她下意識握緊的手,沈越幾乎看不出半點破綻。
他頷首答應了她,在這個天光正好的時候,他們對彼此做出了最體面的道別。
尾聲
嘈雜的呼喚聲伴隨著除顫器的按壓,沈越又一次艱難轉醒,大汗淋漓地睜開了眼睛。隨后趕來的汪枝和媽媽都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安撫完沈媽媽,汪枝坐在病床前削起了水果:“真的不需要我叫林微云回來看看你?”
“不需要?!鄙蛟竭€在閉目養(yǎng)神。汪枝自討沒趣,自己吃完削好的水果,帶著沈媽媽離開了病房。
等周圍重歸于寂靜,沈越的腦海中響起爺爺臨終前說的那句:“都是命,都是我們欠下的債?!?/p>
沈越的爺爺一輩子被病痛折磨,終年六十五歲,靠犧牲親情換來的救命錢維系了他的生命,他的病卻通過易感基因,傳遞給了下一代。那時的醫(yī)療并不發(fā)達,沈越的爸爸也是在有了沈越后,才查出自己得了腫瘤??膳碌募膊【瓦@樣延續(xù)了三代。
爺爺一生都對姐姐懷有愧疚,中年攜手奶奶發(fā)跡后,就一直在尋找姐姐的下落,他沒能完成心愿,尋找的人就變成了爸爸,爸爸幾經波折打聽出下落的時候,已經是癌癥晚期,媽媽忙于照顧他,去實地尋找的任務就交給了沈越。
沈越不能百分百彌補長輩的過錯,只能盡力做到最好,甚至連照顧姑奶奶的那個小姑娘,他也沒有落下。
初見林微云時她像頭護主的小獅子,毫不客氣地對他展露獠牙,熟識后才變得溫順,愿意對他翻起柔軟的肚皮,沈越也樂得同她玩耍。直到她看他的眼神愈發(fā)熱烈,而他也甘愿沉溺其中時,他才發(fā)覺出不對勁。
他的爸爸在大二下學期去世,媽媽悲痛的模樣還歷歷在目,他半點兒也不敢行差踏錯,他不想為了短暫的相守,讓林微云承受這樣殘忍的代價。
少年人的情意還未自我確認,沈越便請來汪枝陪他演戲,只是戲還沒完全演成,林微云已經因為姑奶奶的去世,很快離開了他,令他半是苦澀半是欣慰。
林微云離開的第三年,汪枝來請他拍戲,他本想拒絕,她卻好言勸他:“你見不到林微云,但你可以換一種方式讓她看見你?!?/p>
沈越就這樣被汪枝說服,參演了那部電影。他的癌細胞也在拍攝結束后復發(fā),在病床上養(yǎng)了一年多,才接到有關林微云的電話。
思慮良久,他決定去見林微云,釋懷也好,怨懟也罷,他總要見林微云最后一面,找個理由讓林微云徹底放下他。
畢竟人生漫長,微云途經短暫的黑暗,還會迎接很長很好的光明,一個沒有他的光明。
編輯/代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