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趙銳,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有作品散見于《中華家教》《孫子研究》《羊城晚報》《新民晚報》等報刊?,F(xiàn)居濟(jì)南,供職于山東友誼出版社。
1
李素芬最后一次從城里回來,十根手指就成了九根。
她本是不打算進(jìn)城的,老娘剛過完八十大壽,“三高”加哮喘,眼看是連飯也做不成了。弟弟不能干,弟媳整日擺出一張苦瓜臉,害得娘每每見到李素芬,都像遇到大救星,恨不能一口叫出血來。她這一走,娘這攢了一肚子的委屈,還能向誰訴?老伴兒也被她慣壞了,大半輩子沒下過廚,嘴還刁得很,只有李素芬能摸清他的口味兒。李素芬用腳指頭想都想得到,老伴兒自己在家,肯定會整日開水泡饃、咸菜就饃地瞎對付,時間長了,還不把胃吃壞了?而且,家里的兩頭豬、一只羊、七八畝莊稼地,全靠老伴兒那快散架的身子骨操持,能行?
可是,李素芬這個城不進(jìn)又不行。四年前,兒媳麗云給她生下大孫女苗苗后,就辭了坐辦公室的工作,當(dāng)起了家庭主婦。彼時,麗云正處于事業(yè)上升期,舍不得辭職,就給吳強(qiáng)吹枕邊風(fēng),想讓李素芬進(jìn)城幫忙。
麗云、吳強(qiáng)抱著孩子,大包袱小提溜地回老家探親,他們此行為著什么,李素芬心里明鏡似的。她也不是不愿意幫忙,只是被家里一大堆事情絆著,她實在脫不開身,也犯了難,暗地里和老伴兒商量了好幾天,最后向吳強(qiáng)提出一個折中方案:把苗苗放在農(nóng)村老家,由她和老伴兒照顧,等大一些再帶到城里上學(xué)。誰知,麗云堅決不肯,她怕孩子受罪,更怕孩子以后不跟她親,當(dāng)即就說出了哪怕辭職,也不把苗苗放在老家當(dāng)留守兒童的話。
李素芬逃過一劫,卻也得罪苦了兒媳。麗云心不甘情不愿地辭職,把生活中所有不如意,都?xì)w因到了李素芬身上。她有事沒事就在吳強(qiáng)跟前叨咕,說李素芬自私,眼睜睜地看他們作難,有空在家打撲克,也不愿伸把手。時間久了,吳強(qiáng)也漸漸開始對李素芬起了怨恨之心,每每打電話過來,講話總是夾槍帶棒,弄得李素芬聽到電話鈴響,心里就直打鼓。而今,苗苗越長越大,小家的開銷也越來越大,吳強(qiáng)掙的那點錢根本不夠花,麗云就生了出去找工作的心。電話中,吳強(qiáng)給李素芬下了“最后通牒”:這次再不來,以后就別來了……
兒子家是木地板,擦得锃光瓦亮,李素芬拎著大包小包就往屋里闖,挨了兒媳兩個白眼。兒媳起身,“啪”的一聲,丟過來一雙拖鞋,說:“媽,日盼夜盼,終于把您老這尊大佛給盼來了!”
李素芬覺得這話刺耳,但自認(rèn)理虧,且曉得兒媳心里有疙瘩,便不去接茬,默默地?fù)Q了拖鞋,徑直蹲到正坐在地上玩積木的苗苗跟前,努力擠出一絲笑容,壓低了聲音,問:“苗苗玩啥呢?還認(rèn)得奶奶不?”苗苗見家里突然不知打哪兒冒出個奶奶,嚇得直往麗云身后躲。
苗苗哪里還認(rèn)得她這個奶奶啊,上次見面,她還是個只懂得窩在麗云懷里吃奶的小娃娃呢。
李素芬問麗云怎么吳強(qiáng)大周末的不在家,麗云回了句“他今天加班”,便再沒別的話。
李素芬自顧自地進(jìn)了大敞著門的次臥,把行李一件一件地放好,一抬眼皮,看到了正扒著門框,偷偷往里瞅的苗苗。苗苗的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霎時就把李素芬的委屈和疲憊忽閃光了。李素芬散開早已擠成一朵菊花的眉頭,變戲法般從包里拿出一根焦米棍,笑著喊苗苗快過來。苗苗試探著來到李素芬跟前,一把抓過焦米棍,轉(zhuǎn)頭就往屋外跑,李素芬急得直喊:“慢點!慢點!”
2
李素芬手腳不識閑兒,照顧苗苗的同時,還主動承擔(dān)起了所有家務(wù)。兒子兒媳工作忙,她多干點兒也是應(yīng)該的,只是,她受不了兒媳把她指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似乎要把這幾年吃的苦一下子討回來的架勢。
不過,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頭?更何況,李素芬性子面,不會吵架,也懶得吵。向兒子表達(dá)不滿,她就更不敢了。兒子好面子,不愿被老媽看扁,一次,聽到李素芬的幾句抱怨,轉(zhuǎn)臉就抓起麗云又打又罵。事后,兒子關(guān)起門來向兒媳賠笑臉道歉,小兩口一夜過后,和好如初。兒媳當(dāng)然不會記恨自己的老公,她只會把這筆賬算到李素芬的頭上,連著一個星期不和李素芬講話。
李素芬只得忍氣吞聲,把那難聽的話硬生生往肚子里咽,把那冷臉裝作看不見,然后等夜深人靜的時候,躲在被窩里偷偷抹眼淚。李素芬睡不著時,喜歡趴在窗戶前往外看,街道上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到了晚上十一二點,路上人還不斷,和老家的境況大不同。李素芬進(jìn)城,惹得村里一眾婦女羨慕,說李素芬熬出來了,可以進(jìn)城享福了??墒牵诔抢镆汛诵┤兆拥睦钏胤?,只盼著苗苗能快些長大,她也好早些回到自己那個雖破舊但舒服的家。
李素芬小心翼翼、低眉順眼,戰(zhàn)戰(zhàn)兢兢仿若驚弓之鳥,卻依然還是能在不經(jīng)意間惹到兒媳。
周末,李素芬手洗一件羊毛衫,那玩意兒金貴,不能使勁揉搓,她就用清水多涮了幾次,誰知她剛一起身,就一眼瞅到了斜靠在門框上陰沉著臉的兒媳。
李素芬尷尬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戳到兒媳的肺管子了。
“媽,你知道自來水多貴嗎?你以為在老家呢?有壓水井,隨便壓不要錢!”兒媳說這話時,眼睛就沒從那一盆水上挪開過,李素芬看得出來,兒媳并不是故意挑刺兒,她是真的心疼。
“這點水能花多少錢?”李素芬小聲嘟囔。
“一方四塊二啊,而且階梯收費(fèi),用得多,價錢更貴,你自己算算,剛才浪費(fèi)了多少錢!”
“我怕洗不干凈嘛!要不,下次你來洗!”李素芬竭力壓住心中的怒火,解釋道。
“我整天上班累得跟狗一樣,哪有空?媽,我也不是怪你,就是告訴你一聲,城里和老家不一樣,你下次注意就好了!”兒媳回頭,一把抱起苗苗,扭身出門去了。
李素芬站在水池邊,越想越氣,半天沒緩過勁來。直到手機(jī)鈴聲響起,她才回過神來,隨便在褲子上抹了把濕漉漉的手,趕忙去接。
電話是老伴兒打來的。她忍不住想同老伴兒訴訴苦,可是還沒張嘴,又想到老伴兒一個人在家,本就孤單,不能再讓他掛念,就把已躥到喉嚨眼兒的話生生咽了下去。她問老伴兒娘的情況,問老伴兒自己在家怎么吃飯,老伴兒說他每周會去娘那邊一兩趟,娘的身體硬朗著呢,她大可放寬心。關(guān)于他吃飯的問題,她就更不用惦記了,而今他已學(xué)會了做西紅柿炒蛋、大蔥炒雞蛋等簡單的菜,每天的日子也過得好著呢。
掛掉電話,李素芬產(chǎn)生了自我懷疑,難道她之前的那些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不過,不管怎樣,聽說娘和老伴兒離了她,都能顧住自己,她的心也就輕快了不少。
麗云在用水方面摳門兒,可對苗苗上興趣班卻是大方得很。三百塊一節(jié)的鋼琴課,她報起名來連眼都不眨一下;一季度一萬多元的英語班,她也是說報就報。不知不覺間,苗苗的興趣班就報了五六個。
兒子兒媳平時要上班,騎著電瓶車趕場似的接送苗苗下課上課的任務(wù),就落到了李素芬頭上。
李素芬倒是不怕接送麻煩,她怕的是等。站在學(xué)校外面,一等兩三個小時,熬得李素芬是站著腰疼、坐下腚疼,百無聊賴、六神無主。
時間久了,李素芬開始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于是,碰到離家近的興趣班,看著苗苗進(jìn)課堂后,她就先騎電動車回家,洗洗衣服摘摘菜、看看電視聽聽?wèi)?,估摸著苗苗快下課了,她再騎車去接。如果興趣班離家遠(yuǎn),她就騎車跑到附近的公園一個人晃悠。
都說濟(jì)南是泉城,可她來濟(jì)南這么久,也沒怎么逛過,泉就更是連影兒也沒見過了。去趵突泉需要買門票,她舍不得。這天,聽舞蹈學(xué)校門口等孩子下課的家長說,舜井街附近有個黑虎泉不錯,而且免費(fèi),于是,她把苗苗送進(jìn)舞蹈教室后,騎車直奔黑虎泉。
三個石雕虎頭眼睛溜圓、嘴巴大張,三股泉水從中噴涌而出,嘩嘩嘩、嘩嘩嘩的,聲響很大。這泉是李素芬見過的所有水中最清的,像冷涼澄清的白開水,李素芬看到有三五個老頭拿桶打水往家搬,后悔自己沒拿一個桶過來。
李素芬盯著虎頭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一會兒,又沿著護(hù)城河走了半圈,看看表,發(fā)現(xiàn)時間差不多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走之前,她還在想,下次再來,一定要拿個桶過來。
接到苗苗后,天上的黑云突然壓了過來,一場熱雨眼瞅就要落下。李素芬惦記家里的晚飯還沒做,一把抱起苗苗,讓她踩在電瓶車前面的踏板上,著急忙慌地往家趕。沒想到,剛騎過兩條街,豆大的雨點就落下來了。李素芬拿出雨衣,把苗苗從頭到腳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然后又在路邊垃圾桶里撿了個塑料袋套在自己頭上,載著苗苗在雨中飛馳。雨下得很大很密,不多時,就在柏油路上匯成了河。李素芬騎車穿過“河流”,任雨水在車輪的碾壓下,濺出一朵朵跳動飛舞的花。雨中的李素芬,覺得自己搖身一變,成了戲臺上的“穆桂英”,披荊斬棘、一往無前。苗苗在李素芬的身體遮擋之下,像一只溫順的貓,隔著雨衣,瞧著外面噼里啪啦、模糊不清的世界,咯咯咯地笑。
李素芬問苗苗笑什么,苗苗大聲喊:下雨真好玩。
回到家,苗苗身上一點兒沒濕,落湯雞般的李素芬,脫掉衣服去沖了個熱水澡。
剛沖完,她又拿起手機(jī)給老伴兒撥電話,老家離濟(jì)南不遠(yuǎn),她想問問那里下雨了沒,要是還在下,可以趁著雨大去田里撒化肥了。電話撥通,半天沒人接,李素芬想老伴兒大概是正在田里忙活顧不上。
想到這,她又開始擔(dān)心起老伴兒來,雨這樣大,萬一涼氣進(jìn)了身子,家里也沒個人,可怎么得了?
李素芬心中有事,心不在焉地把做飯、吃飯、刷碗這一整套流程走完后,就進(jìn)屋上了床。李素芬躺在床上,繼續(xù)給老伴兒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李素芬越想越懸心,直到接近夜里十點了,老伴兒的電話才打通。
李素芬壓低聲音,對著老伴兒就是一通吼:“你干啥去了?打電話也不接!”
老伴兒果然是去撒化肥了,七八畝地,他一個人撒完,剛燒水洗完澡。老伴兒興奮地告訴李素芬,這場雨下得真大真是時候,他把化肥一下子撒完,等化肥溶到雨水里,再隨雨水滲進(jìn)土里,他就不用再在三伏天,鉆到一人高的玉米地里挖坑點化肥了。
這個道理李素芬當(dāng)然懂,她也很高興,又在電話里叮囑老伴兒去熬碗姜湯喝完再睡,才掛掉電話,安心進(jìn)入夢鄉(xiāng)。
在夢里,李素芬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大雨滂沱的午后,剛剛拿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的兒子和父親一起,手挎竹籃,披著白塑料布在地里撒化肥的模樣。
兒子手腳麻利,不多時便撒完了滿滿一竹籃,回到地頭架子車前,幫著李素芬把化肥往竹籃里倒。
吳強(qiáng)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挎起再次倒?jié)M化肥的竹籃,回頭看了李素芬一眼,說:莊稼活兒不是人干的,等我以后畢業(yè)掙錢了,把你跟爸接到城里享福去……
3
家里只有兩個臥室,兒子兒媳為了方便晚上干“壞事”,隔三岔五就會把苗苗往李素芬屋里塞。
一晚,李素芬剛把苗苗哄得閉上眼,隔壁的兒子兒媳就丁零當(dāng)啷地開始了。李素芬輕聲試探著喊了一聲苗苗,沒想到苗苗根本沒睡著,竟然答應(yīng)了。李素芬為了分散苗苗的注意力,開始在那令李素芬臉紅心跳的叫聲中沒話找話。
“苗苗,今天老師都講啥了?和小朋友玩得好不好?”
苗苗半天沒接話茬,卻突然冒出來一句:“奶奶,我能不能回到媽媽的肚子里去?”
李素芬聽到這話,心里一咯噔,而隔壁隨著一聲低沉的長嘯,也恢復(fù)了平靜。李素芬問苗苗為何這樣講。苗苗說,要是回到媽媽肚子里,就不用整天上這么多的課了。
李素芬聽明白了,原來是兒媳給苗苗報太多興趣班,把孩子累著了。難怪最近苗苗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有一次,竟然還在做作業(yè)的時候,輕輕嘆了一口氣。想想也是,吳強(qiáng)像苗苗這么大的時候,還光著屁股和小伙伴在地里拿尿和泥巴呢,苗苗這樣小,哪里上得了這么多課,學(xué)得了這么多東西?時間長了,孩子不被累死,也得被壓得長不高了。
李素芬把苗苗摟得更緊一些,黑暗中感受著苗苗小肚子的一起一伏,再也睡不著。她覺得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妥協(xié)忍讓,唯獨(dú)不能眼看著孫女小小年紀(jì),累得再也長不高。她在心里把腹稿打了又打,決定明天找他們好好說道說道。
誰知,苗苗的教育問題,是兒媳的敏感話題,兒媳自覺教育孩子有一套,無法容忍任何人的說三道四、指手畫腳,就算是老公吳強(qiáng)也不行。李素芬話剛出口,兒媳就火了,機(jī)關(guān)槍般地向李素芬不間斷發(fā)射:“媽,你這老眼光解決不了新問題啦。你看誰家孩子不上這班那班的?苗苗不上,輸在起跑線上,行嗎?現(xiàn)在這社會,內(nèi)卷多兇啊,不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學(xué)你跟爸,回老家打坷垃?以后打坷垃都沒人要,都是機(jī)器人。你要是嫌接送苗苗累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
李素芬也火了:“我啥時嫌累了,自打我進(jìn)城,你說說,我啥活兒沒干?你倆除了上班、給苗苗花錢報班,管過啥?我說過一個不字沒有?”
“你干,你不應(yīng)該?兒子、孫女是你自己的,你不伺候誰伺候!”兒媳前幾年當(dāng)全職主婦積攢的那許多苦,一股腦地直沖云霄,頂?shù)盟駳⒓t了眼的斗雞般,對著李素芬大吼大叫,嚇得一旁的苗苗哇哇直哭。
“你少說兩句!”吳強(qiáng)對著麗云吼,麗云也自知失言,噤了聲,低著頭不敢再說話,只是抱住苗苗不住地?fù)u晃著哄。
李素芬聽到兒媳這話,也噎住了,不知道該咋反擊。是啊,誰讓他是吳強(qiáng)的媽、苗苗的奶呢?她的確活該!不過,她又覺得這話的邏輯似乎哪里不對,又挑不出問題在哪,便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豆大的淚珠撲簌簌滾落下來。苗苗哭累了,也住了聲,整個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靜。突然響起的手機(jī)鈴聲,把李素芬從紛亂的思緒中拽了出來。
電話是老伴兒打來的,李素芬接通電話,還沒來得及哭訴,就被老伴兒搶先講了話。老伴兒告訴她,娘快不行了,要她趕快買票回家。李素芬呆愣著掛掉電話,顧不得再想別的,回屋往皮包里胡亂塞了幾件衣服,火急火燎地往汽車站趕。
回到家,娘已閉眼多時。李素芬趴在娘的身子上號啕大哭:“娘啊,娘,你咋不等等我,就狠心走了!”
瘦脫了相的老伴兒,站在一旁抹眼淚,弟弟指揮著院里的木匠加急做棺材,弟媳則站在一旁,一臉淡漠,像是在思考著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沒想。李素芬哭完,把弟弟叫到屋里當(dāng)著娘的遺體逼問,才知道原來娘是因為拉肚子死的。
“這種小毛病,咋能死得了人?”李素芬一臉驚詫。
“原以為挺一挺就能好的!”弟弟蹲在地上,十指分開,插進(jìn)他亂蓬蓬的油頭里。
“壯漢還頂不住三泡稀屎呢,更何況娘身子骨本來就差!”李素芬數(shù)落弟弟,一旁的弟媳卻看不下去了,直接高聲嚷嚷起來:“你少在這跟我裝大頭蒜,我問你,這半年多,是誰照顧的娘?你到城里吃香喝辣,回來看過一眼嗎?你有啥資格說我們?”
李素芬又吃了癟。弟媳說得沒錯,她的確已有小半年沒回過老家了,即便弟弟弟媳伺候不周,也輪不到她這個連影兒都瞧不著的女兒教訓(xùn),只得閉了嘴。
娘的喪事辦得寒酸:一口薄棺、兩個花圈、三桌親戚,弟媳以這段時間照顧娘出了大力為由,不愿拿錢。而李素芬進(jìn)城沒有進(jìn)項,老伴兒在家收入微薄,又拿不出太多錢。
把娘送入土,李素芬跪在娘的墳前,畫個圓圈燒紙錢。李素芬哭得撕心裂肺,罵自己不孝,對不住娘。
烈火中燃燒的紙錢,在一旁跪著的老伴兒的扒拉下,燒得更透更旺,火舌竄了有兩尺高。李素芬有苦無處訴,轉(zhuǎn)而把怒火發(fā)泄到了老伴兒身上,她一把奪過老伴兒的木棍,質(zhì)問他為啥不早些把娘生病的事情告訴她。
老伴兒被李素芬推搡了幾下之后,說出了真相:“娘開始拉肚子的時候,我去看過她。吃完藥后,就止住了,我想著沒大礙,也怕你掛心,就沒告訴你。誰知三天不到,娘就過世了。聽鄰居說,那兩口子圖省事,不給娘吃饃炒菜,拿自來水給娘沖奶粉喝,估計是又拉了,他們沒當(dāng)回事兒……”
李素芬聽完,火冒三丈,直梗梗地挺起了腰,哭紅了的眼變得更紅:“這倆挨千刀的貨,我告他們?nèi)?!?/p>
“無憑無據(jù)的,你怎么告?娘已經(jīng)死了,更何況,他還是你親弟弟,你能眼睜睜地看他去坐牢?”老伴兒說得在理,李素芬剛挺起的腰立時又塌了下去。
喪事辦完沒幾天,兒子兒媳那邊就催她趕快回城。李素芬給老伴兒包了一冰箱的水餃、餛飩,囑咐他想著吃。臨出發(fā)前,李素芬和老伴兒并排躺在床上,對著暗夜中的房梁說體己話,李素芬講講自己在城里的事兒,老伴兒說說家里發(fā)生的事兒,老兩口越說越起勁,越說越精神,竟一宿沒睡。
在火車站,老伴兒拉著李素芬的手,眼眶潮濕:“城里住得不舒服,就回來,這委屈咱不受了,大不了老了不指望他們,咱們?nèi)プ○B(yǎng)老院。”
在城里那大半年,李素芬想一走了之的念頭起了沒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可就是總也下不了狠心。平心而論,兒子兒媳在城里沒日沒夜地加班掙錢,她看在眼里,心也疼,她不幫一把,還有誰能幫?更何況,一旦賭氣離開,她和兒子也就算是徹底鬧掰了,兒子終究是兒子,以后還見不見面?等以后再老一些,她和老伴兒只剩一個的時候,咋辦?只是,李素芬體諒他們,他們卻并不體諒李素芬。
兒子兒媳工作忙,無法回去送姥姥入土,這個她理解,可是,兒媳說啥也不讓她扎白頭花、戴黑袖章、穿白布鞋,說是看到了害怕,李素芬就有些想不通了,給長輩戴孝,有啥可害怕的?在老家,這些東西都是要等去世親人過完五七才能摘的。耐不住兒媳的一再糾纏,她只得摘了。只是,她心里難受,覺得更加對不起娘了,到了晚上,總會忍不住蒙著被子偷偷地哭。
4
晚上睡不好,李素芬白天就打不起精神,常常忘東忘西。她會在刷碗后,忘記關(guān)水龍頭,惹得心疼水的兒媳暴跳如雷;她會在煤氣灶上坐一壺水后,回到她的臥室窗前,對著外面步履匆匆的人群發(fā)呆,水壺響了幾遍她也聽不見;她會在出門后忘記帶鑰匙,之后又不得不帶著苗苗坐在門口,靜靜等待兒子兒媳下班回來開門……
更過分的是,她有次帶著苗苗出門,竟差點把孩子弄丟。李素芬氣得拿手砸自己的腦袋,警告自己下次一定要長記性,可是到了下一次,她依然會在不知不覺間把米飯蒸糊鍋,把本該進(jìn)繪畫班的苗苗,送到次日才去的舞蹈班。
“我是不是老了、傻了、不中用了?”她打電話,這樣同老伴兒講。
老伴兒寬慰她:“要不,就回來吧!”
可她還是下不了決心,她可憐兒子兒媳上班辛苦,也更怕得罪兒子兒媳。于是,就又?jǐn)D著眼熬了大半年。李素芬的失眠癥更嚴(yán)重了,以前一晚還能睡到四五小時,而今,也就在天亮前能睡上個把小時。
晚上睡不著,白天醒不來,她不僅經(jīng)常忘記做飯,而且還會忘記去幼兒園接苗苗,害得苗苗經(jīng)常像個可憐的小貓般,躲在等得不耐煩的老師身后,望眼欲穿。兒媳說她懶怠,可她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再這樣下去,她遲早得瘋。
她向兒子求救,希望兒子放她回老家散心養(yǎng)病,兒子就帶她去醫(yī)院,花大把的錢開一大堆藥,可是藥一把一把地吃下去,總也不見好。兒子告訴她,老家的醫(yī)療條件有限,在城里,她可以一邊在大醫(yī)院看病,一邊讓苗苗陪她解悶。其實,兒子還有別的顧慮:吐沫星子淹死人,老媽的病是在城里得的,他就得負(fù)責(zé),不能把她送回老家,讓村里人在背后嚼舌根,罵他不孝順。
李素芬和兒子說不通,失眠癥更嚴(yán)重了。那天切菜時,一下子切到了右手食指上……
吳強(qiáng)一家三口剛從商場回來,就聽到了李素芬的痛苦呻吟聲。循著聲音,吳強(qiáng)來到廚房,只見李素芬正靠坐在墻壁前,細(xì)小汗珠滲了滿臉,攥著不住往外涌血的食指,痛得直打哆嗦。
李素芬被緊急送醫(yī),醫(yī)生簡單止血消毒后,向她索要斷掉的那半根手指,并告訴他們,如果受傷的時間在六七小時內(nèi),斷指還是可以通過手術(shù)的方式接回去的。吳強(qiáng)、麗云一臉茫然,李素芬更是痛得說不出話來,醫(yī)生讓吳強(qiáng)回家找,但他把廚房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眼看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們只得放棄。李素芬的傷口愈合得很快,只是,拆下繃帶后,她原本修長的食指明顯短了一截,光禿禿、黑乎乎的,不光是苗苗看見了害怕,就連吳強(qiáng)和麗云,也深感觸目驚心。半個多月過去,還沒等李素芬提,兒子就吞吞吐吐地先開了口,講出了送她回老家安度晚年的話。李素芬面露難色,好像有什么話要說,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
坐在回家的車上,李素芬閉上眼睛,就看到那根被她丟進(jìn)垃圾桶的斷指,在空中旋轉(zhuǎn)升騰,所過之處,花瓣紛飛,香風(fēng)陣陣。那根斷指漸漸地也成了花,一會兒變成杜鵑,一會兒變成蓮花,一朵,兩朵,一千朵,一萬朵,最后鋪滿天空,如同懸浮的花田……
置身花田中,她踮著腳尖跳起舞,扯著嗓子唱起歌,懸浮的花田飄移著,沒有邊界,沒有阻礙。
責(zé)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