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丁帆與王堯是學者散文中有代表性的、兩棲于文學理論研究與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的學者。其散文在“大道”的“自我性”、切時的“啟蒙性”、傳統(tǒng)的“人格性”三方面,以“先鋒姿態(tài)”懷抱著學者現(xiàn)實的文化焦慮,旗幟鮮明、富有個性地建構了學者散文寫作的主體性話語,回應了文學“現(xiàn)場”的“中國問題”,為學者散文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提供了值得深入探討的經驗。
關鍵詞:丁帆;王堯;學者散文;先鋒姿態(tài)
筆者曾經指出,當代散文的“文化詩性思潮”中,出現(xiàn)了學者散文寫作的思潮。①進入21世紀,在這“一批學者”中,令人關注的是南京大學的資深教授丁帆與蘇州大學魯迅文學獎得主的王堯教授。筆者以為,他們是當下學者散文寫作的代表性作家,在關于知識分子寫作的諸多問題上,有著責任感的默契認知與一致的價值取向;而探討他們學者散文寫作的一些導向性思想,對于深入討論學者散文的寫作,無疑可以得到一些學理上的啟迪。
一
學者散文的寫作就是知識分子的寫作。但知識分子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學者僅僅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所謂學者散文的寫作,在某種意義上是特指知識分子精英的寫作。而使用知識精英這個概念,人們又往往理解為有經典意義的如蘇格拉底、馬克思、盧梭、雨果、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魯迅、李大釗、朱自清、巴金等少數(shù)人物。為避免理解的過寬與過窄,本文將學者散文的“學者”,定義為優(yōu)秀而杰出的知識分子。筆者論說的學者散文寫作,即指優(yōu)秀而杰出的知識分子的寫作。
學者散文的“自我性”,是學者在散文寫作中自我角色的定位。知識分子寫作不容回避的一個問題,是清醒地認識“我是誰”。“我”代表誰?“我”站在什么立場上講話?“我”寫作的動因是什么?“我”用什么思想發(fā)言?這些都是“我是誰”角色定位的基本內涵。眾所周知,散文中的“自我性”的發(fā)現(xiàn)與建構,是陳獨秀、胡適、魯迅、周作人、冰心、朱自清等“五四”文化精英的歷史功績,其中朱自清很明確地提出了“意在表現(xiàn)自己”即“自我表現(xiàn)”的核心理念,以替代延襲千年的“文以載道”?!拔逅摹鄙⑽牡摹艾F(xiàn)代性”延伸、發(fā)展到當下的“當代性”,被“五四”精英們擯棄的“文以載道”逐步回歸于散文,并理性地與“言志”的“自我表現(xiàn)”整合為當下的散文理念話語。②于此,丁帆在《知識分子的幽靈》一書中,借閱讀里拉的《當知識分子遇到政治》、柯隆的《知識分子的鴉片》、凱里的《知識分子與大眾》、雅各比的《最后的知識分子》、博維的《權力中的知識分子》、伯林的《俄國思想家》《蘇聯(lián)的心靈》以及阿倫特的《論革命》等等,以放眼世界的人文胸懷,在政治立場、價值取向、自我屬性、絕對理性、良知責任等方面,言說了他關于知識分子的價值觀譜系。這些學者隨筆的踐行,用以對照當今“中國問題”中知識分子“文化休克”③的精神現(xiàn)象,進而明確了自己是誰、應該怎么做;在寫作的多種功用里,作者進而選擇并明確了作為一個純粹知識分子的理性與良知。丁帆這些具有全球眼光的思想和認知,是很透徹的,而且是很前沿的,只要讀一讀《知識分子的幽靈》一書,便可得到真確的印證。
王堯自稱是“紙上的知識分子”④。他從數(shù)十年的文學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散文與政治的糾纏,發(fā)現(xiàn)作家和與時代“共名”即所謂知識分子寫作就是共性的知識分子與意識形態(tài)“共名”的問題,發(fā)現(xiàn)了思想的“公式”、頌歌的“思維”、“無作者文本”“非知識分子寫作”“知識分子體制化”等揮之不去的文體特征。他最終徹悟的,是散文寫作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我性”的失落,必須重新找回“自我”。因此,王堯訴諸學者散文的寫作,一方面必須從“五四”散文的“自我”中實現(xiàn)蟬蛻,以獲得“五四”人文傳統(tǒng)的當代性延展,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必須懷抱理性,從既往政治文化的繭縛中,實行“自我”的蟬蛻和再塑,從而在寫作中獲得“新人文”精神的文體自覺。
關于知識分子寫作的內涵與定義,丁帆與王堯是當下學者中對此闡說得最充分和最透徹的。對學者散文的寫作,我們可以從多方面進行闡釋,但無論從哪一方面闡釋,有一點都必須堅守,那就是從學者散文的本體闡釋出發(fā)。“本體闡釋”論,以文學實踐為“一切文學理論合法性的邏輯起點”⑤?!白晕摇笔菍W者散文寫作諸多問題中最主要的問題,是寫作的邏輯起點是知識分子純粹化的“自我”。兩人從總結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的研究中獲得真知與徹悟,追究學者散文“本體”中作為創(chuàng)造主體的“人本位”,就能夠從歷史的經驗教訓中,直逼作家“自我”的幽靈;換言之,只有用歷史反觀現(xiàn)實之后的自我涅槃,像“粉碎機”那樣對僵化的思維方式、陳舊的社會學研究方法、舊有的文學史識等進行全面清理,才能真正找到寫作中“自我”的定位,也才能進而明確學者散文在當下時代的責任。這一點尤為重要。在這個商品經濟主導經濟命脈、物欲利益銹蝕人心尤其是知識分子靈魂而使之迷失與迷惘的時代,他倆是很清醒的人文學者,自覺地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燭照著、證明著自我啟蒙的“大道人心”,那就是對國家、民族文化與文學事業(yè)的那一份拳拳可鑒的忠誠。
以丁帆與王堯為代表的學者們集結在巴金自我啟蒙的旗幟下,是純粹知識分子精神上的相遇和響應,也是今天抱負時代責任的學者證明“自我”的選擇。從這個意義上看,學者散文的“自我性”的定位,還表現(xiàn)為是否堅持和繼承巴金式的反思歷史的“赤子精魂”,這是學者散文的一種責任感與使命感。對于40、50、60后的學者來說,是否以巴金為榜樣,能否像丁帆、王堯那樣進行“自我”涅槃而完成“自我”的再塑,這是一個學者散文寫作學理的原則問題。這個問題真正解決了,學者才能寫出有思想的散文來。像余秋雨這樣的散文家,雖然寫出了《文化苦旅》等很多文化散文,甚至被一些人認定為創(chuàng)作“文化大散文”的“開山始祖”“杰出大家”;但是,他的散文缺乏對歷史的真正反思,沒有巴金式的與整個民族一起進行懺悔的“自我解剖”,更沒有實現(xiàn)與“舊我”的決裂,嚴重違背了“自我”的真實,自然談不上“自我”精神的重生,也就難以代表“大道人心”。正因為如此,對其散文過多的贊譽,乃是一件違背文學史客觀真實的事情。
寫作學者散文的作家,都是祖國和人民的赤子。因此在個人之于國家、民族,自然存在著恒久為之報效的倫理性。自覺地加強與加深這種倫理意識,其思想和情感便與國家、民族息息相通,也就能與人類共同的思想情感脈通共鳴。惟其如此,在這倫理意義上建立起來的真實的“自我”,才有可能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實現(xiàn)社會責任。學者散文中的“自我”,誠如丁帆所說,是“思想的廢墟上站立起來,成為一個直立行走的大寫的人”⑥。丁、王對散文有著著對“自我”“大寫”的定義,是創(chuàng)作始點與“底線”,無疑對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中“自我”異化現(xiàn)象,具有警示的意義。
王兆勝教授在《學者散文的使命感和價值重建》中指出,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中存在著與使命感相悖的“四病”⑦。這些概括與批評不無道理,批評一些作家對“自我”形象的污名與褻瀆,彰顯了王兆勝對重建學者散文價值的使命意識和高度重視。而丁帆、王堯的散文則可謂使命寫作的范型,是糾正散文“四病”的正鑒。兩位作家解讀“自我”的理念及其穿越歷史、直面現(xiàn)實、詢問自我的創(chuàng)作則告訴我們:學者散文及其作者總不可規(guī)避地與社會、時代、民族、人生及政治發(fā)生糾結,警示我們應該完成“自我”思想廢墟的清理這個必修的“洗禮”,丁帆、王堯就是經此“洗禮”而立命于文壇。完成了這一清理之后,學者才能明確寫作的責任心與使命感,才能敢愛敢恨、敢說真話,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書寫“自我”對于時代、社會、人生等方面的深切感悟,最終成為“一個直立行走的大寫的人”。
學者散文的寫作,永遠需要孔子教導我們的“立人”思想。“立人”即“立自我”,是學者散文的哲學。丁帆、王堯對學者散文“自我”的定義與闡釋,對當今散文創(chuàng)作中諸多問題及一些不良傾向,應該說起了反撥歸正的作用。這是他倆之于重建散文美學的積極貢獻,應該受到散文理論研究界足夠的重視。
二
學者散文的源頭,是春秋時期“諸子百家”散文。德國著名存在主義哲學家卡爾·西奧多·雅斯貝爾斯,將公元前8世紀到公元2世紀世界文化發(fā)展的早期定義為“軸心時代”,他說:“非凡的事情都發(fā)生在這個時期。中國出現(xiàn)了孔子和老子。中國哲學的全部流派都產生于此。接著是墨子、莊子和諸子百家……并且是獨立而又幾乎同時發(fā)生在中國?!雹鄬W者散文從誕生之日起,就具有世界意義地、在文化自覺上具備思想啟蒙的文體特征。
啟蒙性是學者散文賴以存在的生命。知識精英或者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就必須用你的智慧、膽識和激情去啟蒙自我并啟蒙讀者。啟蒙是永遠的啟蒙,歷史上經常將某個特定的時代指稱為“啟蒙時代”,這是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的概括。而筆者認為,改革開放以來,是中國繼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更加廣泛、深入的啟蒙時代。而在40多年間,學者散文為實現(xiàn)偉大的“中國夢”,責無旁貸地參與并推動著中國思想界、文化界、文學界的啟蒙,這將是長期而艱巨的歷史任務。
《江南悲歌》是丁帆鑒古問今、詢問啟蒙問題的一部學術隨筆,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僅僅是借以問詢的載體,真正的創(chuàng)作內核,是其啟蒙思想的發(fā)微。正如董健先生所說:“他學著魯迅‘救救孩子的呼喊,喊出了兩個聲音:一曰為士子招魂,二曰為全民啟蒙。他痛切地看到與感到在‘文化轉型期里物欲橫流、斯文掃地、精神萎縮、士子無魂的可悲事實……于是他來‘招魂與‘啟蒙?!雹崛绻f《江南悲歌》更多地是借助歷史人物和事件來進行形而下的感性啟蒙,那么,《知識分子的幽靈》則是借閱讀“知識分子問題”的外國學術著作,進行形而上的理性思考。在丁帆的學術隨筆中始終貫穿著當今士子如何面對種種文化癥結與現(xiàn)實困惑,重建文化學者自由、獨立和理性的文化語境,推動歷史、推動中國文化精神健康發(fā)展的。而《江南悲歌》則是作家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探索思考宣言式的起點和姿態(tài)。王堯聚集當今的文學研究與文學創(chuàng)作,將他的啟蒙思想歸結為“中國問題”的“新人文”思想的實行。他認為,今天知識界面對一個很大危機,就是部分知識分子在公共領域內失語甚至不能堅守住自己的底線:“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語境、遭遇的問題以及公眾對知識分子的期待,都迫使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勇氣和信念去面對、思考‘中國問題?!雹庥谑?,他在散文中,總是從自己堅守的“底線”出發(fā),執(zhí)著于文學方面諸多的“中國問題”,把自己置于問題之內,發(fā)表個人的見解與感悟,從而去探求文學問題的是與非。于是,他的隨筆便充滿了啟蒙思想的踐行。《一個人的八十年代》是王堯自己的一個隱喻。逝去的時代、逝去的“舊我”與未來時代的“新我”,離不開的鄉(xiāng)村與難以融入的城市兩種文化語境,“復調”式地構成了“自我解剖”的兩個精神世界,如影之隨形;如魯迅《影的告別》所述,影子終究要來告別,“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于我自己”。他在自己的成長與成熟的過程中,不斷解剖自我,描述著艱難的自我啟蒙、走出文化癥結的困惑并實現(xiàn)精神涅槃,因此得以華麗轉身,調適了文學審美的思維模式與情感態(tài)度,從而敢于面對啟蒙的“中國問題”。
學者散文的啟蒙性的精神元素,最重要的是它的批判性。丁帆與王堯都是在新時期成長與成熟起來的文學評論家與散文家,都是著名學府的文學教授,從事的專業(yè)都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因此,他倆共同面對的,是1930年代之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的社會學批評模式、“齒輪與螺絲釘”的功利傾向、“大我”的時代抒情、“典型論”與“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思想與藝術的文本分析間離、移植蘇聯(lián)的文藝理論體系等,這些形成了文學上“中國問題”的一系列守成觀念和清規(guī)戒律,某種程度上形成了理論上與創(chuàng)作上的“死結”。董健先生說:“如今,必須對它們一一加以梳理和甄別,有些應該被質疑、被替代、被顛覆……這樣也會逐漸建起學術的高地?!?1這幾句話可以看做是董先生對文學問題“新人文”精神的一個理性概括。丁帆、王堯的難能可貴在于,除了在學術研究中對諸多文學“死結”進行正本清源的清理之外,還通過學者散文的創(chuàng)作,兼以通過辦刊物、主持專題欄目、出版“新人文”叢書等方式,以“新人文”的批判精神,自由、真率、大膽地發(fā)表自己求知問學、追求真理的學術見解。尤其丁帆主編《揚子江評論》每期所寫的“卷首語”、王堯所寫的“‘新人文對話” 的導言(與林建法合作出版《“新人文”對話叢書》),均為文學評論與創(chuàng)作導向很有益的建設性意見。自然,在其隨筆、散文中發(fā)表的思想和見解是零零星星的,然而,時代的、文化的、文學的焦慮化成了他倆的思想:隨筆中間有思想的棱角、有批判的鋒芒、有匡正時弊的膽識,有飽滿的“在場”激情。其本質,是自我啟蒙之后對當下文學啟蒙的發(fā)微,進而對廣大讀者進行文化精神的啟蒙,引領讀者進入理性認知的思想高地。上述思想和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姑且指稱為屬于兩位學者的“新人文”主義。
“破”子當頭,“立”在其中。從這個意義上看,丁帆、王堯在學者散文中零零星星地發(fā)表的個人學術見解,是匡正性的、建設性的,不是文化虛無主義者的論說,而是愛國思想者的驚醒之聲。研究者或者是文學愛好者,讀他倆的隨筆與散文,就會得到一種“新人文”理念的熏陶與啟迪,就會有“新人文”的那種“雄雞一唱天下白”的豁然開朗之感。我們讀丁帆的《夕陽帆影》《枕石觀云》《重回“五四”起跑線》《尋覓知識分子的良知》等,就覺得作家用超常的悖論思維所傳遞的思想,仿佛是寫作“中國文學批評理念轉型史”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修正史”。我們讀王堯的《問詢美文》《彼此的歷史》《“思想事件”的修辭》等,就覺得作家的自說自話,其實是用科學的歷史主義,深入地描述“中國現(xiàn)當代散文批評史”和“當代文學思想修辭史”。批評的啟蒙性離不開史識,而史識的建構又是落腳于新時期文學的再出發(fā),落腳于建構“中國問題”之新的理論視野與新的“學術高地”。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史識、學養(yǎng),使其散文具有了討論、指點學科理論建設的意義。
堅守學者散文的批評性,必須介入純粹知識分子的“自我”?,F(xiàn)在的創(chuàng)作存在著很多弊端?;蛘呤歉髁髟捳Z之后,寫作人云亦云、不痛不癢的文章,闡釋主流話語并沒有錯,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問題是缺乏“自我”個人見解的發(fā)微和獨特的感悟;或者是寫花花草草、游山玩水的文字,這方面的題材當然可以寫,但好的學者散文與普及養(yǎng)花知識、旅游指南一類的文章,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即便寫詠物、游記的小品,也必須脈通時代、社會、祖國、民族而觀照融通,更應該盡可能地升華為人生社會的哲理感悟;或者是躲在書齋里,寫作那些“掉書袋”、炒冷飯、缺思想和少批評的文章,滿紙都是引經據典,充滿了迂腐的書卷氣。文章合為時而著,沒有了思想就是言之無物、無病呻吟,這類作品往往不過文字游戲甚至文字垃圾而已。上述這些弊端,失去了學者散文的批評品格,而其根源是缺失了作家“自我”的干預。王堯清醒地認識到:“中國社會轉型期產生的震蕩遠比西方現(xiàn)代社會轉型時要劇烈和復雜,知識分子的分化、分歧和各自的內心沖突是在這一‘中國問題中產生的——而這些問題和沖突,應該是促進散文這一文體發(fā)展的力量,是散文寫作的思想、精神和情感的本源,但恰恰在這些方面,散文寫作可能未得要領。倘若回避和掩飾寫作與現(xiàn)實構成的緊張關系以及寫作者置身其中的內心沖突,散文或許真的離散文遠去了?!?2這段話表明,丁帆、王堯散文創(chuàng)作的成功,與其介入、干預“自我”的批判,進而介入、干預社會現(xiàn)實的批判,是分不開的。就像巴金老人所說的燃燒自己,扒開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的心臓并高高地舉在自己頭上,這才能真正地做一個寫作學者散文的思想者與批判者。
丁帆、王堯啟迪我們,有棱角、有鋒芒、帶血性的“國民性”批判,是學者散文的生命。“五四”文學誕生了“重鑄民族魂”的魯迅,新時期誕生了“自我燃燒”的巴金。他倆仰慕、向往著魯迅、巴金等先輩“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批判高度與境界,在“五四”文學與新時期文學兩個“起跑線”上,用啟蒙的“新人文”精神延展、整合著啟蒙的文脈傳統(tǒng),這無疑是丁帆、王堯等一批學者型散文家所肩負文學啟蒙的時代使命和建設精神文明的歷史貢獻。
三
文如其人。“人”與“文”的互現(xiàn)與互相依存,是中國散文理論固有的理念,后來發(fā)展為文學、繪畫、書法等藝術方面的人物品藻即人格審美的思想。
散文不同于小說、戲劇,它不必通過人物故事及矛盾沖突的講述,轉著彎子表達作者隱藏的思想,而是通過對人、事、景、物的直接感悟,心靈直接向讀者敞開與告白,因此作者的“自我”是赤裸裸在文本上和盤托出。學者散文尤其是學術隨筆,點點滴滴地將學問方面的心得、體會、片刻的沉思、見聞的感興,用開闊的學術視野、深厚的學養(yǎng)積淀和獨立進取的思想,自由自在地在作品中表現(xiàn)“自我”。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道德文章”。私以為,學者散文凸顯學者的“自我”,尤其凸顯作為知識精英或優(yōu)秀知識分子“自我”的人格,是學者散文權重的最高標準。一部《道德經》塑造了老子“名非名,非常名”超脫萬物的人格;《歸去來辭》塑造了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事權貴”的人格;柳宗元的《捕蛇者說》顯示了作者憂國憂民的偉大襟抱;《岳陽樓記》塑造了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士大夫的人格理想;《為了忘卻的紀念》寫出了魯迅“橫眉冷對”的人格氣象;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表現(xiàn)了士子獨善其身、抱樸守貞的“自我”……凡此種種,學者散文在人格表現(xiàn)方面,為其它散文文體示范了人格審美的高度。
既然散文審美權重散文家人格的審美,既然學者散文的人格審美,將學者的人格表現(xiàn)作為審美最重要的標識,那么從這一這方面厘析丁帆、王堯對散文創(chuàng)作的啟迪,應該是我們不可忽視的題中應有之義。在人格審美的踐行方面,他倆同樣給我們啟示和鏡鑒。他們言說的邏輯根據,是痛感當下知識分子中存在著因金錢為軸心的價值觀的嬗變,而普遍出現(xiàn)了人格異化、矮化、犬儒化、世俗化現(xiàn)象,魯迅當年所批判的“阿Q”性在當下發(fā)生了新的變異。尤其表現(xiàn)在青少年學子身上,他們仰慕官場與商場,在精神上無所歸依,處于隨波逐流的“無家可歸”狀態(tài)。丁帆指出:“自20世紀90年代中國內地進入一個具有消費文化特征的社會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世俗化的問題已經是十分嚴重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那支剛建立起來的、稍微有點起色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隊伍,就在世紀末被沖得七零八落、分崩離析、潰不成軍了”,而根本原因是“本來就缺乏……強烈思辨能力的思想者”,“經歷了數(shù)十年的戰(zhàn)亂和階級斗爭的紛擾,再加上商品文化這只無形的巨手介入”,而使之土崩瓦解。13惟其如此,幫助青年學子和廣大讀者重新建立高尚、純潔的人格,這是丁帆、王堯學者散文的文體自覺意識和審美心理動因。
《江南悲歌》為士子“招魂”,是通過對中國歷史上南明至民國的士大夫以及魯迅、郭沫若等現(xiàn)代作家的審視與辨析,從而進行“當代性”的人格品鑒與價值判斷。貫穿于全書的是兩大價值譜系:抗擊強暴的寧為玉碎與堅持真理的舍身取義,如金圣嘆、方孝孺、魯迅、胡風等是人格楷模;批判錢謙益、劉師培等人附逆變節(jié)、人格卑微。如果僅此簡單地停留表層對人物進行品評,那不是丁帆。他的可貴在于,以他的思維,顛覆了簡單的“二分法”與舊有的方法論,而對人格異化的復雜現(xiàn)象進行“癥結式”思辨,從而把握人格表現(xiàn)的真善美與假惡丑的界限以及個體性之間的差異,最終歸結為人格之于國家、民族的高度之上的“底線”。惟其如此,作者對王國維、翁同龢、陳布雷等人對封建專制王朝守節(jié)的“愚忠者”人格,也在批判的前提下進行了合乎邏輯的倫理闡釋。換言之,他的新人文的批判性話語,建立在個人與國家民族的人倫關系之上,這為當下知識分子尋求人格精神的建樹,提供了審美借鑒的尺度與現(xiàn)實行為的參照。
不僅在人倫上,而且在道德上尋求完美人格的重建,這是丁帆、王堯人格書寫的另一方面的訴求。有意思的是,他倆將這種寫作訴求同時指向了中國現(xiàn)當代知識分子中的一些精英。丁帆的《先生素描》與王堯的《滄海文心》《日常的弦歌》,都是在人格道德上,審視與贊美人物的事業(yè)操守與錚錚風骨。丁帆借葉子銘、許志英、鄒恬、曾華鵬、范伯群、潘旭瀾、章培恒、何西來、程千帆、陳瘦竹、陳白塵、劉紹棠、葉至誠、錢谷融、王富仁、孫中田、汪曾祺等學者與作家,凸顯他們在特殊年代的坎坷命運之中,依然保持著傳統(tǒng)士大夫“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精神境界,尤其在各自的專業(yè)研究方面,把自己的學問做好、做深、做大、做強,力所能及地為國家和民族做出自己的最大奉獻。丁帆就是如此發(fā)現(xiàn)并書寫了逆境中一批知識精英的道德修煉,以他們特有的博弈人生與事業(yè)的人格書寫,為今天知識分子樹立效法的楷模。王堯則在“重慶文本”與“聯(lián)大文本”里,寫自己與抗戰(zhàn)時期集結在重慶的巴金、老舍、郭沫若、路翎等現(xiàn)代作家、集結在西南聯(lián)大的鄭天挺、蔣夢麟、朱自清、聞一多等現(xiàn)代學者,進行精神上的“重逢”,寫他們遭遇貧困、饑餓和戰(zhàn)亂的困境,卻與日本侵略者在精神上進行殊死搏斗的“滄海人心”——民族大義與匹夫之責,“將他們視作道德英雄”。丁帆與王堯在這些隨筆里所言說的人物身上,反復地、激情地挖掘著筆者姑且名之的“家國道德主義”,及其他們作為中華兒女在非常時期所奉獻的最大“忠誠”。
丁帆與王堯對筆下知識精英的品鑒,不約而同地在現(xiàn)當代知識分子群體里尋求人格的道德力量。這是因為學者對“自我”有著較為一致的釋義與定義,共通的審美價值觀讓他們擁有了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批判性弘揚的自覺性,特別對“五四”之后現(xiàn)當代作家、教育家的文脈傳統(tǒng),有著共同的認知和自覺的傳承?;诖?,他們便共同擁有了用文化傳統(tǒng)啟蒙自我并啟蒙讀者的寫作路徑。他們所言說的人格,既區(qū)別于官場人格,又區(qū)別于商場人格,更區(qū)別于城鎮(zhèn)小市民和鄉(xiāng)土農民的人格,而是代表著人類精神文明的知識精英人性的人格。正因為如此,他們的散文才在文學審美的價值上,擁有了橫跨學術界與創(chuàng)作界的價值和意義。
結? 語
丁帆、王堯在“大道”的“自我性”、切時的“啟蒙性”、傳統(tǒng)的“人格性”三方面,很有個性地建構了學者散文寫作的主體性話語,代表著當下寫作的一些正確的導向,從而在巴金、林非、潘旭瀾之后以文學啟蒙的先鋒姿態(tài),推動著學者散文的振興與繁榮。筆者稱之為學者散文的“先鋒姿態(tài)”與“先鋒派”。指稱“先鋒派”也許為時尚早,但“先鋒”總是在過去時的意義上才被文學史家所認知的。丁帆與王堯運用了知識分子被賦予的權力和責任,共同建構了“批判——啟蒙”的散文話語,將學者散文寫作的“學者”的本位、“批判”的價值立場、審美的主導取向以及“新人文”主義等方面的問題,通過著書立說、關注當下而說透說深,以證明其“家國道德主義”的“忠誠”。于此,他倆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自然,當下對散文關注的“學院派”同道還有汪文頂、王兆勝、陳劍暉、丁曉原、謝有順、王暉等一批學者(恕不能一一列全他們的名字),但像丁帆、王堯那樣,不僅有理論,而且“下水”進行寫作實踐的為數(shù)不多——故此,可指稱“先鋒姿態(tài)”是也。兩棲于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學者型作家比如散文研究成果頗豐且有學者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的王兆勝等,應該值得我們予以關注與研究。筆者以積累、研究散文近60年的史識和基于對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認知,確認并論述丁帆、王堯的創(chuàng)作思想及其實踐之于學者散文創(chuàng)作的意義,自感是一種文化與文學的責任。至于觀點是否正確、是否存在謬誤,自感惶然,歡迎學術界與廣大讀者批評指正,就此展開深入的討論。
注釋:
①吳周文:《學者散文的啟蒙性與自我的精神啟蒙》,《中國文學批評》2020年第1期。
②吳周文:《“載道”與“言志”的人為互悖與整一—— 一個糾結百年文論問題的哲學闡釋》,《文藝爭鳴》2019年第10期。
③丁帆:《動蕩年代里知識分子的“文化休克”——從新文學史重構的視角重讀<廢都>》,《文學評論》2014年第3期。
④王堯:《紙上的知識分子》,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頁。
⑤張江:《當代西方文論若干問題辨識》,《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
⑥丁帆:《建立“文革學”的必要性》,《文論報》2001年11月1日。
⑦王兆勝:《學者散文的使命感與價值重建》,《中國文學批評》2020年第1期。
⑧[德]卡爾·雅斯貝爾斯:《智慧之路》,柯路華等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68-70頁。
⑨董?。骸督媳琛ば颉罚缆磿?999年版,第3頁。
⑩王堯:《錯落的時空》,河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頁。
11董健《雞鳴叢書》總序,載王堯:《“思想事件”的修辭》,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6-7頁。
12王堯:《紙上的知識分子·自序》,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頁。
13丁帆:《知識分子是怎樣吸食鴉片的?》,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版,第13頁。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