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1

電話通了，里面沒聲音。我喂了一會兒，還是沒聲音。想掛時，卻聽到了哭聲。

聲音凄婉，帶著某種怪異與變腔。“啊……啊……”我耐心地等待著。“是吳律師嗎……我……我是有坤老婆……”

就在這個電話里，我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有坤死了。

有坤死在醫(yī)院里，是在輸液的時候突然死去的?！澳隳軄硪惶藛?？幫我們一把。有坤經(jīng)常提起你，你們小時候很要好?！?/p>

我握著手機，緊捏著。已經(jīng)多年沒見有坤了，他這幾年做小老板，做起了混凝土攪拌生意。就在順風(fēng)順?biāo)畷r，突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眼前浮現(xiàn)出不同時期的他，兒童時的，年輕時的，以及人到中年發(fā)福的樣子，這些像資料片一樣快速流過。事到如今，人已撒手而去，我怎么能拒絕這份要求呢？

把事務(wù)所的事安頓好，我就立刻開車前往。從市里到五涇需要四十分鐘，那里也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童年、青年都在那里成長。一路上，熟悉的鄉(xiāng)村道和河流不時閃現(xiàn)，路邊的樹搖晃著，讓我的眼睛生疼。以前我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有坤裝在玻璃罩子里。一進他家門，就看到了?；ㄈΣ欢?，三三兩兩，散落在白墻兩邊。原先我以為有許多人，但沒有，屋里稀稀拉拉，出人意料地冷清。有坤躺著，與我們隔著罩子，頭向上，眼睛緊閉，兩側(cè)的肉有些下墜?？瓷先?，有點不像他，連頭發(fā)也少了許多。

“是律師，律師來了。”有人這樣說。

在有坤面前鞠了三個躬后，他老婆出現(xiàn)了。以前我見過她，但不熟。有坤很早結(jié)婚，結(jié)婚時還給我發(fā)過請?zhí)覜]出席?，F(xiàn)在一張蒼白的女人的臉正在向我靠近，她頭發(fā)蓬亂，黑衣，頭上插了朵白花。白花怪怪的，好像撒了一團鳥糞?！皡锹蓭煟K于把你盼來了……他只能靠你了?！彼碜訐u晃，好像要散架，隨時會倒下來。

“不急，不急，慢慢說?！蔽艺f。

女人的眼圈是紅的，潮的，眼神也是麻木的。她沒有看我，而是盯著地皮。

“都是我不好，我不好啊。是我推他去醫(yī)院的。是我啊?！彼卣f。

“他得了什么??？”我問。

“他心痛，一直胸悶胸痛，走路也兩樣。我就讓他去，他不肯，我一定讓他去。他就去了……這樣永遠(yuǎn)去了?！彼羧缒倦u。

“輸了什么東西？”我又問。

“銀杏液什么的，我叫不全……好像是銀杏什么的……是我害了他?！迸宋孀∧?，臉上的肌肉在抽搐。

我們談話時，有坤像個怪物裝在里面，在偷聽我們的談話。這樓應(yīng)該是近幾年蓋的，三層，地上鋪大理石，裝修也不錯?？蛷d里有大屏電視，還有一圏沙發(fā)，上方還掛了幅牡丹圖。有坤現(xiàn)在就躺在中央，身影擋去了牡丹圖的一個角。一陣風(fēng)吹來，花圈倒下了幾個，飄帶嘩嘩作響，還纏繞到一起。

有人來扶花圈，還叫我乳名小小吳。這里的人都叫我小小吳，我在這里長大，熟悉這里的一草一木?，F(xiàn)在我難得回來，逢年過節(jié)，走個親戚之類的?？梢哉f，這里我既熟悉，也陌生。對人也如此，有些我叫得出名，有些則根本不熟，但他們好像都認(rèn)識我，都叫我小小吳。于是，我只能不停地點頭，遞上微笑。

“現(xiàn)在人也沒了，還是節(jié)哀吧。我想辦法，爭取給個說法，還要賠償?！甭犖疫@樣說后，她木訥地點了點頭。她請我來，也是為了這個目的吧。但說心里話，我沒把握，醫(yī)療糾紛牽涉到許多部門和人，我以前也打過這樣的官司，最后不了了之。

不久，我走到了戶外。

大片的田野映入眼簾，現(xiàn)在是秋末，田里金黃紛呈。稻子沉沉地掛在梢頭，風(fēng)一來，它們就在上面搖晃。清新的空氣里不時夾雜些雞糞味。

2

邊上有間破敗的屋子。墻面斑駁，長滿青苔。屋檐好似斷了，塌了半個，又勉強支撐著。

印象中，這應(yīng)該是小法家。我已經(jīng)有十多年沒見小法了，沒想到房子成了這樣，難道他已搬家？沿著屋舍走了一圈，門虛掩著，屋內(nèi)長草，墻面松動。顯然沒有住人。

不遠(yuǎn)處有片菜地，有個婦女在鋤草。我上去詢問。

“小法，他早去見閻王了。這個可憐鬼，沒有比他更可憐的了。”她挺直腰，拖著鋤頭說。

“見閻王？”我不解。

“跟有坤一樣。那是去年的事，他生病，病死了?！?/p>

我的心一緊。小法比我小，中年，正值當(dāng)年，怎么會得病呢？連著兩個兒時的同伴去世，我內(nèi)心很不是滋味?！安恢朗裁床?，誰也不知道。你看這屋也要塌了，沒人了，家里一個人也沒了?！眿D女一聲嘆息。

我內(nèi)心恍惚，直直地看著這灰屋。眼前晃動著過去，我與有坤和小法在游戲。我們從弄堂里竄出竄進，躲進蘆葦叢。我們還在水里沉浮，迎著湍急的水流劈波斬浪……眼前這每一寸土地上，都留有我們的足跡。當(dāng)年的氣息似乎還在。然而現(xiàn)在，我們竟陰陽兩隔，再也不能相會。

小法的死，我一點也不知情，沒人通知我。但我知道，他生活在窮困里，自從他媽改嫁，他爸病故后，他就一個人生活在這世界上。單身，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嫁他。他也漸漸脫群，誰在不知他在忙什么，獨來獨往，像孤魂一樣?xùn)|游西蕩。我偶爾會從別人的談話里，得到他消息的片言只語。直到現(xiàn)在，這個婦女告訴我，他已離世，且一年有余。

故鄉(xiāng)于我是既近又遠(yuǎn)，上大學(xué)后，我就離開了這里。我在市里做律師，每天忙忙碌碌，對這里似乎出不了多少的力，更沒有多少熱情來關(guān)注這片封閉的土地。小法啊，小法，我心里這樣念叨著。在我眼里，他就是個老實人，有時也耍點小滑頭，但那點伎倆總會被人戳穿。

我去推門。剛一推，一塊磚就掉了下來，差點砸在我腦門上。我打消了進去的念頭。

“可憐的人啊，死了一個月才發(fā)現(xiàn)，身子都臭了?！眿D女這樣說。

我站在那，身子好似僵住了。

這時，有坤那邊有親戚進來?；ㄈμе?，腳步遲緩，我看到了一張張麻木的臉。哭聲隨風(fēng)而來，呈波浪形，回蕩到了外面的田野里。一只灰鷺拍著翅膀，從眼前掠過，停在一棵樹上，仿佛在張耳傾聽。

回到車?yán)铮覐墓陌镎业揭粡埌准?，包了兩千元。我想給了錢以后迅速離開。

有坤老婆在樓上，坐著，面對窗戶，一片陰影長長地投在她身上。這個背影讓我驚覺，我猶豫著是否靠近她。她像石頭一樣堅硬、沉默。我的腳步聲她沒聽見，這時，一只貓從床上跳下，驚動了她。她驚恐起身，看到了我，像做錯了事。

當(dāng)我把素包遞給她時，她瞪大了眼，再快速地往回推?！安恍校恍校趺葱心?？我……我是叫你幫忙的?！彼氖直鶝銮掖植?。一縷頭發(fā)掛下來，擋住了她一只紅腫的眼。

“一定得收。這是規(guī)矩?！蔽矣滞屏嘶厝?。

“……你能來，我很感恩。”說完，她竟“撲通”一聲跪到我面前。我拉她，竟拉不動。“你要幫這個忙，他是冤死的?！?/p>

“我明白。我會盡全力的，會的。”

她沉得很，我甚至觸到了她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上面還有一道道手抓的痕跡，痕跡里帶著幾縷血絲。這雙手臂讓我不舒服，我甚至想放開了。

終于，她抬了抬身子，我借勢把她塞到一把椅子里。她的眼怪模怪樣的，像是涂了一層膠。

“心在絞……好像榨油機在榨……”她捂著胸。

“人已死，也叫不回來了，你還得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彼麄兊膬鹤右呀?jīng)讀高中了。盡管這話起不了作用，但我還得說，否則我就沒話可說了。

“……他的老爹老媽，在養(yǎng)老院里……我不知道該不該通知……人都老了……本身就在拖日子，弄不好又出人命……”

我又是一驚。

的確，沒看見兩個老人，如果讓老人知道的話，可能又是一場災(zāi)難。她的判斷應(yīng)該對的。“要瞞著他們，一定要瞞著?！蔽疫@樣說。

“我……我就怕他們出事?！?/p>

“跟所有的親戚都說一下，不要傳出去。不能再讓他們知道。趕快通知?！蔽艺f。

就在那一刻，我決定留下來，想幫助做點事。我打消了馬上回市里的念頭。

3

喪事辦得簡單。有坤父母不在，許多親戚無從知曉，也無法通知。

喪事后，我就調(diào)查這件事的起因及原委。醫(yī)院對我的出現(xiàn)很不滿，幾次干擾我的調(diào)查與收集證據(jù)。醫(yī)院說，你找醫(yī)務(wù)科好了，由他們統(tǒng)一處理。醫(yī)務(wù)科說，你找衛(wèi)生局好了，那里有專家，會鑒定。事情就是這樣扯皮。

半個月后，我起草了一則起訴書，上訴到了法院。當(dāng)我把起訴書遞上時，我給有坤的老婆打了電話。“謝謝你啦，有坤在天之靈會感謝你的?！彪娫捓铮€說了有坤父母的情況?！拔叶疾幌肴?，看到他們就像刀……刀在割?！?/p>

“他們還不知道吧？”我探問。

對方?jīng)]聲音。我喂了幾句，還是沒聲。我一陣緊張。

還好，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粗重的喘息聲。

“對不起……一直瞞著，不曉得能瞞到什么時候，總有戳穿的時候。就怕這一天?！?/p>

“先瞞了再說。否則，不可想象。”我說。

“每天夜里衣服都濕透的。我總在想，是我害死了有坤。”

“別這樣想，這事不能怪你?！?/p>

“我不催，他就不會去掛這個斷命的水，也不會死……死了。是我害的。”

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折磨人。我除了規(guī)勸幾聲，還能做什么呢？有些傷痛需要時間來愈合。她處在水深火熱中，日日在煎熬，但現(xiàn)在我更擔(dān)心的還是有坤的父母。他們老了，朽了，就像小法家的那個屋脊，隨時可能塌下來。這一塌，那么全家就都塌了。

我決定去探望一下他的父母。小時候，一直跑他家，有時還蹭飯吃。我記得上大學(xué)時，他媽送了我兩罐麥乳精，加外一個臉盆和一把雨傘。我一直記著這份情。周末，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買了盒裝牛奶、蜂王漿膠囊和兩個新疆哈密瓜，駕車開了過去。

養(yǎng)老院在五涇邊上，離集鎮(zhèn)大約五里地。房子是新造的，老遠(yuǎn)就看到高高的紅瓦屋頂，像是覆蓋了一層紅葉。秋日的大地正在收尾，金黃的樹葉在風(fēng)中翻飛，然后四處撒落。稻田已收割，只剩下稻茬子留在田里。車子剛停在養(yǎng)老院寬敞的大門口，就聽到了狗叫聲，一條狗不知從哪里竄出，瞅著我。

有坤父母住在底樓，工作人員把我引過去。門一推，就看到了有坤媽，正拿著抹布在擦鍋子。抹布黑不拉嘰的?？吹轿遥读讼?，那張皺巴巴的臉上綻放出了笑容?！澳阍趺磥砹?？真是你啊，太好了?！比缓螅舐暤亟刑稍诖采系挠欣さ陌?。叫不醒，她就去推了把。他從被窩里探出頭來，一臉茫然。他既不歡迎，也不排斥。

“他糊涂了，不認(rèn)得你了?！彼f。

“糊個屁啊，醒著呢，是小小吳。那個結(jié)巴的小小吳?！闭f完，又把頭縮回了被子。的確，我小時候結(jié)巴，說話拖泥帶水。老人清醒著呢，他這么一說，我倒反而笑了。

“這個糊涂蟲還叫對了，不理他?！彼屛易?，一雙油膩膩的手一把握住我，并撫摩著我的手背，那模樣就像我小時候那樣。我有些尷尬，又不能拒絕?！澳隳軄砜次覀冋媸翘昧耍€拿禮物來?？帐謥砭托?，何必拎東西呢？”嘴上這樣說，但我看出她很高興。一笑，皺紋更多了，整張臉就像個大麻花。

我坐在那，渾身不自在。屋里，彌漫著一股怪怪的老人味。

“小小吳，你聰明啊，不像我們有坤。他人笨，只會點笨活。你看你多好，我聽有坤說你做律師啊，這是個好飯碗，掙大錢呢?！彼煌５卮晡业氖?，搓得我也變油膩了。我抽了抽，沒抽出來。

“只是個工作罷了?！蔽掖?。

“噢，不，現(xiàn)在打官司的人多。你看你穿得多挺括，有模有樣，不像我們有坤。他已經(jīng)好久沒來了，說忙。忙個屁呢，大伙都懂，他嫌我們老了。他嫌臟。”

“有坤不是這樣的人。”終于，我抽出了手，呼吸也順暢不少。

她嘆了口氣?！安贿^，他還是孝的，給起錢來不吝嗇?！?/p>

她轉(zhuǎn)過身，去拉抽屜，掏啊掏，掏出一包云片糕來?！俺渣c，吃點吧，烏鎮(zhèn)特產(chǎn)，好吃?！彼迅馊轿沂掷?。她又去泡茶，水不開，茶葉末子還浮在上面。

男人開始咳嗽，被子起伏著，一股尿臊味隨咳嗽傳來。“他渾身是病，老了。我們都老了，不頂用了。我也有關(guān)節(jié)炎，天不好就發(fā)?！彼难例X上黏了片菜葉，那片青葉不時會從嘴里冒一下。她當(dāng)年可是知青，長得秀氣，在我們這一帶也算個人物。

“你碰到有坤了嗎？一個多月沒來了，瞎忙！要說忙吧，也不至于這樣，連個電話也沒有。良心給狗吃了?！彼f。

“有坤挺好?！蔽议_始撒謊。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臉都紅了。

“他好是好，就是沒腦子。人家說大頭的人聰明，可他的腦子沒你好使，你聰明，小小吳小時候就比別人聰明?！闭f著，她又去翻紙箱。翻了一會兒，拿出一本相冊來?！澳憧纯?，這里面有你小時候的樣子，你機靈，點子多?！?/p>

相冊推到了我面前。

我開始翻相冊，里面有黑白照，也有彩照。大部分人我認(rèn)識，也有不認(rèn)識的。泛黃的照片仿佛時光穿梭機，我順著這些照片，讓記憶重返童年。

“有你，里面有你。你快看?！彼谝慌源叽?。

順著她的手指，我把目光停留到其中一張上。黑白照，三人合影。三個人靠在橋欄上。我瘦得像根甘蔗，站在中間，兩邊各有一人，一個是有坤，另一個則是小法。

我弱不禁風(fēng)。有坤則不同，他大頭，頭發(fā)像雞窩一樣頂著。小法突著眼，穿的衣服半吊著，膝蓋處還打了塊大補丁。三個人目光向前，背景是河，河里還有條木船。那是在南雙橋上拍的。

恍惚感更重了?，F(xiàn)在，另外兩人在另一個世界，他們仿佛在瞅我，用目光緊緊地抓著我。我趕緊把目光移開，不忍心再看。

“你們是好朋友，整天竄進竄出?？上》ㄟ\氣不好，小小年紀(jì)就死掉了?！彼氖稚爝^來，指甲里藏著污垢。她把指頭按在小法的頭上，我只能看到小法剩下的半截身子，還有那塊顯眼的補丁。

我把相冊合上了。

“怎么不看了呢？還有呢，還有好多照片?！彼馈?/p>

4

坐了半小時，我提出要走。她有些依依不舍，好像我的屁股還沒坐熱。

“再坐一會兒，坐一會兒嘛。”這樣子讓我想起以前，她便是這樣，動不動還會塞顆糖果。

“有坤來就好了，我讓他到外面請你吃飯。這小子就是不來?！?/p>

我避開她的眼神，不敢直視。我還湊到床前與男人告別。他撐起半個身子，招了招手，身上那件棉衫上有個洞，很顯現(xiàn)。

“真是丟臉，讓他換一件，就是不肯?！彼悬c嫌棄地說。

她拉著我的手，不肯放?，F(xiàn)在我也適應(yīng)了，不介意。她一直把我送到大門口，那里停著我的車。當(dāng)我用遙控打開門車時，她擋在了車子前?！坝袀€事，想跟你說，一直悶在心里，難受死了。不說快要憋死了?！?/p>

我有些驚愕。難道她知道有坤的事了？想想應(yīng)該不可能。

“是小法，小法的事?！彼龁柩室宦?，低下了頭。

“小法怎么啦？”我問。

她突然哭了?？蘼暺鄾觯褚恢回堅诮?，我毛骨悚然。小法，她與小法有什么事呢？他們兩家是鄰居，比鄰而居，難道會有誤會？

“我對不住他啊，越想越對不住啊?！彼檬直巢林鴾I。傳達(dá)室的人像是嗅到了什么，把頭探出門廳。我把身子轉(zhuǎn)過來，擋住那人的目光。

“慢慢說，有事你慢慢說。”我勸慰著。

“我跟有坤也不說，有坤這人嘴太快……我受不了……可你不一樣，你有知識，你今天來了我很高興……我忍不住想說。不說的話，我會得病的，我像在火里烤啊……”她的嘮叨令我心急，我急于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

“你跟有坤、小法都是好朋友，我要跟你說，我說了，真的說了……不說受不了，我一直在做噩夢?！彼鞘B(tài)的表情令我陷入尷尬。

“這孩子太可憐，從小他媽就走了……我看著他長大，一點點變成個小伙子?！?/p>

關(guān)于小法，我當(dāng)然知道。他就像只孤鳥，一個人生活。除了家里的二畝地，誰也不知他在忙什么。這就是我對他的了解。

“我看他可憐，就給他點東西，幾個南瓜，一袋米什么的……我們家造了新房子，貼了大理石，大家都夸……這孩子一直住在他那間破房子里，有時還漏水，高低不平的。這些年他就是這么過的。他人好，對我也客氣，一直阿姨長阿姨短的……”我不明白她跟我說這些是為何。再說，人死了一年多了，我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還是她，怕她知道有坤的事。這才是最要命的。

太陽耀眼，掛在天上，不遠(yuǎn)處公路上不時有車揚起塵土。前方正在修橋，一面小紅旗醒目地插在橋墩上。

“他死了，死了就回不來。你不要想了。”我打斷她的話，拉開車門。就在這時，她猛地攥住我，手指甲也嵌到了我肉里?！拔遗掳。滤麃碚椅夷?。我對不住他！”那眼神里滿是驚恐。

“怎么會呢？”我越來越糊涂了。

“有天，我去他那屋……門開著，就進去了。他在生病，一直在生病，病十幾天了……里面臭烘烘的，菜攤在桌上，都餿了……我看到他，他整個人被鬼纏住一樣，眼里也有鬼火。真的有鬼火，我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他說我要死了，說這句話也是有氣無力的。我看到一個鬼就在他身邊，還在纏他……”

我瞪大眼，想，她在說胡話了。

“我是逃出來的……我沒有告訴別的人，連有坤也沒有告訴……我怕一說，就要送醫(yī)院，弄不好還要有坤掏錢。我，我……我不舍得那幾個錢啊……可是，可是他就這樣死了……他是有機會的，只要我說出來，總會有人去幫他……我就這樣，什么人也沒說……”

原來如此啊。

“他是不該死的，我只要……只要說，只要一個電話，醫(yī)生就會來……我怕掏錢，我……舍不得那幾個錢……錢……我難受呢……”

她變成了一個我陌生的人，神態(tài)凄涼，失魂落魄。一時間，我也不知怎么表態(tài)。“到養(yǎng)老院就為了這……我怕看到他那間屋，我難受啊……為什么會這樣？小小吳，你幫幫我，你有知識有文化……有坤只知道混凝土攪啊拌啊，其他什么也不懂……小小吳，你看我生不如死呢……”

說完，用力一甩，她把一條長長的鼻涕扔到了地上。

5

返程時，我把車開得很慢。

剛才出現(xiàn)的一幕令我不安。我懷揣秘密，沒想到人家也藏著更深的秘密，我像出逃一般離開那里。生活的真相有時讓人恐懼。

我開了另一條路。這是條小路，車少，人少，車在緩緩滑動，我想讓腦子清靜些。秋日的柏油路上落葉凋落，一層層地鋪著，車子碾過會有沙沙的戰(zhàn)栗聲。老路彎道多，路面也時有坑洼，兩旁房屋稀少，偶爾有雞鴨在池塘邊散步。天陰了，太陽逃走了，空氣里有煙火味，像是有人在燒田里的稻草。

一塊石牌坊從眼前劃過，那里有成片的樹林，顯得茂密與幽深。小河從中穿過，此時正是蘆花開放的時刻，蘆花昂著頭，在遠(yuǎn)處看著我。我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里是墓地。有坤和小法應(yīng)該就葬在這里。

墓地沒有門牌，大門是敞開的。

車緩緩地靠在路邊，停了下來。我看到通往墓地的那條悠長的路。路筆直，延伸著，通往更深的地方。兩旁長滿了蘆葦，風(fēng)拂來，蘆花就像秋千一樣蕩著。

車頭旁也有幾枝蘆花，它探著頭，似在望著我。我掏出煙來，點上，開始朝空中噴煙。

這時，一個身影從石牌坊那里冒了出來。那是個老年婦女，佝著背，穿一件灰色的秋裝，手提塑料袋。我覺得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她沒有朝四周看，徑直地往那條筆直的墓道走去。背影融到了蘆花叢中。

記憶里應(yīng)該有這樣一個人，她是誰呢？我想不起來。

天越發(fā)陰沉了。遠(yuǎn)處云在跑，風(fēng)也勁，蘆花更晃蕩了。當(dāng)我把煙蒂扔到地上時，突然想起來了。是她！肯定是她！就是那個早已改嫁的女人。

我為自己尋到記憶而喜悅。她應(yīng)該是為小法而來的。我決定跟進去，尾隨她，我想看看一個遠(yuǎn)道而來的母親，當(dāng)然也想看看有坤和小法現(xiàn)今居住的環(huán)境。

走過牌坊，一股陰慘慘的風(fēng)迎面而來。我追隨著那團背影。

她走了約五十米后，拐到了另一條小路。我聽到自己沉重的腳步聲。風(fēng)掀起樹浪聲，邊上是一個個密不透氣的墓碑。它們都藏在松林背后，風(fēng)一吹，都無言地站了出來，像在注視著我。

女人在走，背弓得厲害，快成九十度了。與我記憶中她的模樣相比，已老得不成樣子。天空發(fā)黑，好像被幕布擋著了。有烏鴉在樹叢里鳴叫，看到人，拍動翅膀成群地驚起。她在一處墓碑前停下，蘆花和松樹擋去了部分身影。

她是教訓(xùn)過我的，我記得，是在從前。

她找上門來的情形至今還歷歷在目。那次，我與小法打架，我們?yōu)榱怂锏膸讞l魚打了一架。結(jié)果，我把小法摔倒在地，騎在他身上，狂抽了幾個耳光。就在當(dāng)天下午，這個女人氣勢洶洶找上門來。她一進門就一把拖住我的衣領(lǐng)，不停地?fù)u晃著?！澳愦蛐》?，你這個混賬……”她聲音響亮，氣勢如山，連鄰居們都聽到了。她就這樣拖著我往外走，我就胡亂地?fù)]動著兩手。拳頭揮出去，我擊到了那個胸口，擊到了那團軟綿綿的肉上。直到現(xiàn)在，我仿佛還記得那團肉帶給我的那份戰(zhàn)栗……的確，我當(dāng)時欺侮了小法。

我在離女人后面五六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女人跪在一個墓碑前，她在磕著頭。風(fēng)聲在墓碑叢中穿越和兜轉(zhuǎn)。蘆花在激烈搖動，身子柔軟地傾斜，但依然支撐著。烏云變濃了，在頭頂翻卷，好像隨時會灑下雨來。耳朵最深處，我仿佛聽到了悶雷聲，沉沉的，不真實，像有東西從墓地上碾過。

這是她改嫁后，我第一次見她。她俯臥在地上，身子在起伏。我想，她是不是要請求兒子的原諒？如果她當(dāng)年帶著小法走，命運會不會又是另一番景象？我的腦海在翻涌，里面盤旋著這些古怪的念頭。

繼續(xù)走近，我看到了放在墓前的幾個蘋果和一些糕點。地上剛燒的一堆紙灰，被風(fēng)吹起，卷到了空中。墓碑矗立著，是簡陋的水泥板，上面寫著五個字：許小法之墓。

她花白的頭發(fā)如一個鳥巢，胡亂地扎在頭頂上。很快，她發(fā)現(xiàn)了我，朝我投來警覺的一瞥。她的眼睛像兩塊核桃干。

“阿姨好！”我靠近，對她這樣說。

“小法，小法，你沒有死？”她瞪著眼，看著我。我奇怪極了，背上甚至泛起一片冷汗。

“小法，你真的沒有死？你還活著？”她朝我靠近，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地鎖著我，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是小小吳，我不是小法?！蔽业?。

“真是太好了。你來看媽了，真的嗎？讓我來摸摸你。”

她那雙手就伸了出來，展在空中。然后，她腳步踉蹌，朝我撲來，我想躲開，但又怕她摔倒。她一把抱住了我，渾濁的氣味也一齊抵達(dá)。我被她緊緊地?fù)碇?，就像?dāng)年被她拖著時一樣。

“小法啊，媽想你啊……”說完，她就笑了。她一笑，我更難受了。

我拼命掙脫，但她抱得緊，一推，她跌跌撞撞起來。于是，又重新去扶她。

“阿姨，不是，你弄錯了。我不是?！?/p>

第二輪的擁抱再次發(fā)起，她把雙手撐開，像只大鳥一樣。我一個轉(zhuǎn)身，開始奔跑，除了逃跑，我沒有別的法子?！皠e走，小法，別走?！彼诤竺?，邊追邊喊。

我驚慌失措，甚至不敢回頭。我知道她就在后面，在不遠(yuǎn)的地方。她還在跑，我能聽到腳步聲、喊聲，間隙里還有她的幾聲放浪笑聲。

我加快步伐，在蘆葦叢里亂竄，還折倒了幾根蘆葦。

天色越發(fā)陰沉，雨就徘徊在頭頂，但沒落下來。我拉開車門，氣喘吁吁，快速發(fā)動。我朝后方快速張望了一眼，那里什么人也沒有，只見蘆花在風(fēng)中零亂地舞動。

現(xiàn)在，風(fēng)把蘆花壓得更低了。

責(zé)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