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大概有十年了吧,這是蘇小桃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我都忘了她的樣子。她在電話里誠懇又虛弱地說,小茜,你能來我這里嗎?住兩個月,幫我照顧下小彬。小彬是我外甥。我還依稀記得他三四歲時的樣子,大眼睛,瘦瘦的,有兩個小酒窩,說話口齒不清,總是把小姨叫成小魚。我沒有回答,我在無聊地擺弄著自己的長發(fā)。蘇小桃沒有聽見我說話,繼續(xù)說,聽媽說,你剛辭了工作,反正還沒找到合適的,那就來吧。
她說得挺輕巧,我依然沒有回答。我在算,十年的時間,到底有多長。很長嗎?算不上??扇松苡袔讉€十年呢?此刻,我的手指更加冰冷,腳趾也變得木木的。我站在工廠單身宿舍陰冷的窗戶前,聽見蘇小桃喘了口長氣,在一片濃烈的寂靜里,她的聲音再次傳來,幽幽地,小茜,你怎么不說話?
我怎么不說話?你讓我說什么?十年來,蘇小桃的生活過得鏗鏘有力,據(jù)說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個連鎖商城的老板,很有來頭。在臨城那個中等城市,蘇小桃也是挺有名的,她年輕、漂亮,還風騷。這是別人對她的評價。我怎么能有資格評價她呢?她連我媽都很少聯(lián)系,何時還記得有我這個妹妹?
窗外是正在建的居民小區(qū),龐大的樓群主體像一片遠山,霸氣地把這片廠房變成了山坳。眼前陰沉沉的,沒有一點亮光,似乎整個秋天都凝固在了這里。
我裹緊外套,仍能感到步步逼近的冷意。三天前,領導終于在我的辭職報告上簽了字。他讓我先休息一段時間,好了再來上班。我說,不用了,我不會再來了。從領導辦公室出來,一下子感覺這個城市和我又沒多大關系了,我被打回了原形,再次成為一個獨在異鄉(xiāng)的異客。我在十字路口買了瓶冰紅茶,邊喝邊慢慢走回集體宿舍。上到二樓時,忍不住朝西頭第二個房間望過去,那里原來住著李治國,這家伙一年前去了天國,走得匆忙又決絕。后來,新來的一位同事住了進去,還帶著家屬,一個長頸細腰玻璃酒杯一樣的女人。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耳邊又響起李治國踢踏踢踏漫不經(jīng)心的腳步聲。我匆忙回到自己房間,站在窗前,看著西邊自由路上的漫香坊花店。那里,無論春夏秋冬,都有上百種花開得美麗而凜冽。暮色如水的時候,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辭職了,沒想到蘇小桃這么快就知道了。
兩天后的早晨,蘇小桃又打來電話,她鼻音很重,聲音沙啞,像是剛剛哭過。陽光那么明亮,照在對面銀灰色的建筑上,昨夜的月色和風聲,便慢慢地都有了輪廓。
蘇小桃說,你還是來吧。我病了,需要住院。她說得很慢,每一句都停頓十幾秒,像是被翻炒一下,再端上來。我冷笑一聲,蘇小桃,你病了?是啊,病了。病了才想起我來,對吧?說完,我等著她振振有詞地反駁我,可是,沒有。等了半天,她又低低地送來兩個字,來吧。就掛了電話。此后的幾個晚上,我總是睡不著,她的話如老舊的傷痕,此去經(jīng)年,依然不肯放過我一樣,隱隱地疼。我終于跟自己妥協(xié)了。
我聽說她的家在臨城最高檔的小區(qū),從天橋走過去,對面就是人民公園和萬達廣場。我到達臨城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我終于見到了蘇小桃。十年以后的蘇小桃。
小茜,你來了?蘇小桃的聲音很激動,有些哽咽,還有些慌亂。我沒有看她,我在努力回想十年前蘇小桃的樣子。我在心里默許自己這樣評價她,眼前的蘇小桃,她不是老了十歲,她是老了二十歲。這話一點也不夸張。我冷漠地笑了下,說,十年了,你變化挺大的啊。
蘇小桃瘦得像被拿走了真身,她的大眼睛依然很大,眼神和這個黃昏一樣的落寞,還空洞,沒有顏色,只剩下簡單的黑和白。她伸出手,想替我拉我手里的拉桿箱。是啊,歲月催人老。她平靜地說。
她這樣說,我反而不知說什么好了。記憶中的蘇小桃可不是這樣的,她桃紅柳綠,步步生蓮。她美麗、傲氣。如果你說了她什么,無論對錯,她都有一萬個理由反駁你。她從來都沒有認輸過。
蘇小桃沒有把我?guī)У侥硞€高檔小區(qū),她把我?guī)У揭粋€城中村的一處民房。這是一處兩層的樓房,好大的院子,一圈全是房子,整體形狀就是個大大的橢圓。蘇小桃住在二樓樓梯拐角處,那是一個有兩個房間的屋子,是把一大間變成了兩小間,陽臺變成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里有個洗手池,水龍頭剛露出水池子,只能洗手,連電水壺都沒法接水。燒水要到走廊盡頭的公共水管去接。兩個臥室都沒有窗戶,進屋就要開燈。
你住這里?我問蘇小桃。
蘇小桃說,小彬學校在對面。初三了,學習緊。
我點點頭,放下行李箱問她,我住這里,那你住哪兒?我可不想和她擠到一張床上,何況還是一米多點的單人床。
蘇小桃笑笑,我有地方。
我來,小彬知道嗎?我說。
都說好了。蘇小桃看起來心情挺好,甚至有些愉快地說。可是我早就看出來了,她很緊張,非常緊張。從我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她的靈魂就出了竅,早已魂不附體了。
這個房間很暗,關上衛(wèi)生間的門,幾乎就沒有一絲陽光了。燈光也不亮,蘇小桃臉上有一大片模糊的影子,她的這個樣子,讓我很陌生。我感到我正被一種深刻的孤寒包圍著,這種昏黃的色調,讓人不得不懷舊。我對她生出一種深深的厭惡之情,不想再看到她,便扭過頭說,你回家吧,小彬我來照顧。我不敢想象,我一覺醒來,看見這個女人,會不會以為見了鬼。蘇小桃又給我細細地交代一番,小彬的衣物、鞋襪、書籍,做飯的米、油、方便面,還剩幾個雞蛋,她都交代得很清楚。我說,我知道了,沒有的我會買。
蘇小桃看著自己墻上的影子,那個影子單薄得讓人萬念俱灰。我說,你讓我來照顧小彬,你自己干什么?住院嗎?我語氣里的惡意,明目又張膽。
墻上的影子晃了晃,含糊地說,我有事情要做。
她干什么,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說,那好,你走吧。
蘇小桃卻站著沒走。她的臉頰潮紅,像喝醉了酒。她說,小茜,我……她驚魂未定的樣子,讓我一陣反感,又一陣心酸。我累了。我說。我很不自在地坐到床上,等著她出門。蘇小桃拉開門,朝外面看了看,天徹底黑了,還下著雨,雨很小,點到為止的樣子。那我給你留點錢。蘇小桃說著,從口袋里翻出兩百塊錢,放到我旁邊的桌子上。不要!你拿走!我突然跳起來,憤怒地拉過她的手,把錢塞到她手里,你走吧。我要睡一會兒。
蘇小桃的臉一下子白了,她邊后退邊說,好好好,你別生氣,別生氣。她的聲音很凄涼,臉色比外面的夜色還令我不安。
我聽見蘇小桃下了樓,走過院子,打開大門又關上。她走了。我確信她真的走了,然后,我就放心地抱住蘇小桃的枕頭,把臉埋在她的被子上,大膽而夸張地哭起來。我二十七歲了,十七歲離家,整整十年,幾乎就沒有哭過。我忘了淚水的味道,我忘了悲傷的味道。
小彬回來了。這個孩子實在是太瘦小了,一身天藍色校服看起來像穿著身童裝。小彬看見我,站在門口,不說話,也不進來。我說,回來了?我是小姨。小彬面無表情地說,我知道。說完,就進了里間,關上門,似乎還上了保險。我敲著他的房門問,你餓不餓?給你煮袋方便面吧?小彬說不餓,說完就再沒了聲音。
我躺在黑暗里,四周靜極了。我一直在想,曾經(jīng)光芒萬丈的蘇小桃,怎么會有朝一日潦倒成這個樣子?她的家呢?她的丈夫呢?她那光鮮到讓人畏懼的生活呢?這些都哪里去了?母親也從未提起過,難道她也不知道嗎?半夜里,外面起風了,風聲忽大忽小,滿腹心事又欲訴無門。一切都涼颼颼的,我感覺好冷,把被子裹了又裹,閉上眼睛,還是難以入睡。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手機把我叫醒,我正準備叫小彬起床,看見那孩子已經(jīng)從里屋走了出來,穿戴整齊,背著書包,手里拿著個藍色的大水杯。我心里一陣難過,說,你不用擔心遲到,我會叫你的。小彬嗯了聲,繼續(xù)往外走。我拿出零錢給他買早餐。蘇小桃之前交代說,你早上不用給他做飯,他喜歡吃早餐車上的紅蘿卜餡包子,讓他自己買。小彬頭也沒回地說,我有,媽媽給了。我說,那你還沒有洗臉呢。他說,你睡吧,我到樓下洗。我站在門口,看著他下樓,洗了臉,走了出去。
小彬上學后,我獨自坐在房間里,聽了一整天風吹落葉的聲音。多年來,過慣了工廠板上釘釘?shù)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一個人,坐在被遺忘的角落,盯著灰灰的墻壁,想象著落日的美麗。
下午五點的時候,我準備出門給小彬買點吃的。他放學后,一定很餓。我想打電話給蘇小桃,問問她小彬放學都吃什么。想了想,算了。吃什么不好,好吃的誰都愛吃,何必去問她?我鎖門的時候,看見有個人從我身邊走過去。我感覺他不是在走,而是在飄。我回頭一看,這人瘦得讓人生氣,枯黃的樹葉在他身邊飄落,他們一樣地輕,一樣地涼。我在心里暗暗地叫他阿涼。
此后幾天,阿涼每天都從我門口經(jīng)過。有次,我問隔壁的女人,他是誰?。?/p>
這個女人穿著一身庸俗的運動服,每天晚上都站在我門口大聲地打電話,吵得我沒法睡覺,我正想跟她說說這事。女人不屑地看了阿涼一眼,沒有理我,一扭身進屋了。似乎我和阿涼是同伙的,她反感他,連我也捎帶上了。我也很生氣,關上門,在屋里邊等小彬邊翻手機。
小彬快放學的時候,我出去看了看,發(fā)現(xiàn)外面下起了小雨。我打傘去接小彬,在路口菜市場旁的斷墻邊,又看見了阿涼。他沒有打傘,站在一棵落光了葉子的桐樹旁,盯著巷子口,像是在等人。身邊的人事,聚散離合,似乎都和他無關。他只專注地目視前方,遙遙地想著心事。我心一動,感覺像是前世里就認識了他。
你是小桃姐的親戚?我走過他身旁,他轉過頭,突然問道。
我點點頭。我從不說是蘇小桃的妹妹。我羞于出口。蘇小桃和我就像被施了法,我們兩個不但不像,還南轅北轍。蘇小桃白,我黑。蘇小桃高,我矮。蘇小桃苗條,我雖不胖,但比起蘇小桃,就力不從心了。這誰也不能怪,我和她本來就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彼此都心甘情愿地背道而馳。
阿涼沒再說什么,繼續(xù)目視前方。
我和小彬打著傘往家走。路上我問他,你家離這兒遠嗎?問這話的時候,我心里說不出的悲涼。我的姐姐蘇小桃,十年了,我連她的家在哪兒都不知道。
小彬只顧低著頭走路,沒有回答我的話。我以為他沒聽見,又說,你只管好好學習,小姨來了,小姨也能照顧好你。
過了會兒,小彬抬起頭說,我們說的話,你會告訴媽媽嗎?還有姥姥?
我感到這個孩子很不信任我,就說,不會的。以后,我們兩個說的話,只有我們兩個知道。
小彬一聽,眼睛瞬間亮了下,嘴邊也有了一絲笑。我感動極了,就像在漆黑的夜里,迎面遇到一縷不帶任何顏色的光,心里充滿了無盡的歡喜。可小彬還是什么也沒說,對蘇小桃,我依然一無所知。也好,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知道的。
我去接水,看見阿涼的門開著。他看見我,叫了聲小茜姐。我疑惑地看著他。他笑笑,說,是聽女房東這樣叫的。我也笑笑,沒說什么。我又去接第二壺水的時候,他正坐在門口吃東西。我突然想去他家看看,就關掉水龍頭,走了過去。我一走進他的家,就像走到了山的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陰郁的,站在他房間的中央,就像站在另一個世界,生命變得荒涼苦寒又茫茫無際。我又走到他的窗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看到的路人都是個側影。他的窗戶后面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子,而他的房間正好在拐彎處。我感到了某種絕望,純白色的,不含任何雜質的絕望。在這間屋子里,很小的風聲,聽起來都很浩大。阿涼回頭看著我,他的眼睛大得嚇人,不對,是他整張臉都很嚇人。我說,你叫什么名字?肖東。他說。我說,你多大了?他說二十了。我說,你家不是這里的吧?來了幾年了?他突然有些傷感,說不是。來了三年了,十七歲就來了。我手臂一抖,碰掉了他窗臺上的鞋刷子。放下手臂時,又碰到了他的衣服架子。我的這個反應,在我是情理之中,在阿涼卻是意料之外。他停下筷子,愣愣地看著我。
吃吧。我說。
我想起了自己的十七歲。
我要翻一本舊賬。一本我和蘇小桃的舊賬。
這筆賬,我和她在心里算了十年,都算得發(fā)霉了。我把我這十年所受的委屈、屈辱、挫折、眼淚、失敗、走投無路,全都清楚地一筆一畫地記在這本賬簿上。記的時候,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和她好好算的。
我十一歲那年,繼父,也就是蘇小桃的親生父親,臨終前幾天,把我和蘇小桃叫到跟前,他氣息微弱,卻目光如刃地看著我,他說,你姓蘇,叫蘇小茜,那是巧合了。我點頭。他抖動著嘴唇,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著我,你要記住,這個家,所有的一切,都是蘇小桃的。你和你媽什么都沒有,一星點都沒有。他說得十分有力,以至于口水都流出來了。蘇小桃站在他左側,沒有替他擦下口水。我記得我母親伺候他整整三年了,替他擦過不知多少次口水,可他竟這樣對我們。我氣得發(fā)抖。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學會了恨,恨那個家,也恨蘇小桃。繼父喘了口長氣,又說,以后這個家蘇小桃說了算,你和你媽都要聽她的,明白不?我看著他像鬼一樣的臉,只覺得悲從中來。明白。我說。你們不要以為沒有我了,就欺負蘇小桃。蘇小桃有權力把你們趕出去。明白不?明白。我說。
我現(xiàn)在特別后悔,我當時就該把他的話告訴我母親,那我母親就不會在他死后哭得那么凄慘了。我覺得我母親很可憐,她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現(xiàn)在,她還待蘇小桃視如己出。我感覺我很對不起她。繼父去世半年后,蘇小桃就把自己給嫁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個花花公子,家里很有錢,本人也很有名,曾坐過牢,賭過博,找過女人??商K小桃卻偏偏喜歡他。也對,他這樣的人,就該找個蘇小桃這樣的漂亮女人。電視上不都是這樣演的嗎?他們的婚姻只維持了短短五年,那個花花公子就因聚眾斗毆被打死了,給蘇小桃留下個四歲的兒子,就是小彬。過了不到一年,蘇小桃又把自己給嫁了。在第二次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蘇小桃很鄭重也很不客氣地對我說,蘇小茜,你也十七了,虛歲都十八了,這個家你還要再待下去嗎?我說,蘇小桃,你什么意思?你老爹的事情做得還不夠絕嗎?還想怎樣?那就別怪我把他的話告訴我媽。蘇小桃笑了,她低下頭,捂著嘴巴,像新娘子害羞一樣笑了下,蘇小茜,你還這么幼稚,我都多大了,我真會怕嗎?別忘了我爸臨死前的話,你最好識相點。你媽嘛,念她照顧了我爸幾年,還照顧了小彬,我就讓她在這住著,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她說得長長短短、順順溜溜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恨拔地而起,我走了出去。路過客廳時,看見我媽還在為她明天的婚禮做準備,就伸出手搶過她手里的盒子,猛摔到地上,大棗和花生滾了一地。我出了家門。那晚的星星很亮,燈火通明的街道,很安詳。我沿著建設路從這頭走到那頭。后來起風了,散步的人都加快了腳步,我的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我站在銀城師院旁邊那個大噴水池旁哭得臉變了形。我想起《孔雀東南飛》,想起我最好的朋友胭脂。胭脂是我給她起的外號,她比我大五歲,當時在湖南長沙打工,還給過我她的地址,讓我給她寫信。我決定去找胭脂。我給胭脂發(fā)了條短信。胭脂說,她去了北海,去那里賣房子了。那天晚上,我和胭脂聯(lián)系好后,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車。我離開了銀城。這一別,整整十年。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我生命中最寶貴的十年,我美好的青春年華。十年,我沒有回過家。母親來看過我兩次。因為不回家,不和蘇小桃聯(lián)系,母親每次來都很生氣,她說我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許是我的沉默,或是我臉上的表情讓阿涼有些不安,他說,你怎么了?要不要坐下來?我搖搖頭,離開窗戶,步履沉重地往外走。他已經(jīng)吃完飯了,在收拾碗筷。他吃得真少,面條半碗都沒吃完。
我站在門口,有琴聲傳來,像是從后面那排房子里傳過來的。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馬頭琴的聲音在陽光里跳躍,飛揚、煙花般綻開,凄美蒼涼,無怨無悔,它能讓快樂的人更快樂,悲傷的人更悲傷。我感覺我正站在一個古老的城門之上,四周是灼灼桃花,全都開得蕩氣回腸。
我心里一陣酸澀,有淚要流出來,我回頭對阿涼說,你忙吧,我走了。
隔壁有人在搬東西,我走到他們門口看了會兒,很年輕的一對夫妻,他們將衣物、被褥、鍋碗瓢盆都裝在一個個大紙箱子里。我說,要搬走了嗎?女主人笑笑,看了我一眼,嗯,搬走了,下午就會有人搬進來,房東讓我們中午一定要搬清。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們。他們就住在阿涼的隔壁,我每天都來這里接好幾次水,可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們。
我又回到阿涼的門口,有些傷感地說,他們要走了。
阿涼笑了笑,我第一次看見他笑,他的牙齒真白,像冬天里的雪。他低頭又抬頭,說,沒有結局的故事太多,你要習慣相遇與別離。他說得既有詩意,又有禪意,我喜歡這樣的句子。
我突然對他有了深深的好感,覺得他那張臉也不怎么嚇人了,不就是瘦了點嗎,礙著誰了?我沒再說什么,就回了自己房間。
午睡醒來,三點左右,我又去水管接水,陽光暗了下去,我看見那對夫婦已經(jīng)走了。那間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連垃圾筐都刷干凈,套上了新塑料袋。人去樓空,縹緲似孤鴻,卻留下一地的美好,我很感動。
我提著水壺還沒走回到門口,就聽見手機在屋里響,我接了電話。你是誰?一個又冷又硬的男聲傳來。我有些好笑,我說,你給我打電話,還問我是誰,那你是誰?那人一聽,說,你是蘇小桃的妹妹?我沒說話。我在想,這個人會不會就是蘇小桃的第二任丈夫?這廝我只見過一次,看來素質也不怎么樣。我心里竟生出一種落井下石的痛快。我問他,什么事?他一聽,語氣立刻輕松了,那你趕快來吧,把她弄走,又在我這里喝醉了。他的“又”字說得悲憤極了,含恨九泉一樣。
我很奇怪,說,你是哪里?蘇小桃怎么了?
文明路老汽車站對面,同樂園。說完,就掛了電話。
這是一個很小的餐館。汽車站附近都是這樣小而簡陋的餐館。喝了酒的蘇小桃,臉色紅潤,眉眼如絲,她的頭發(fā)披散下來,穿了件卡其色風衣,領子和袖口兩道白色的裝飾,看起來比接我那次年輕了些,但總覺得有種勉為其難的寒酸。她看見我,眼神凝固了片刻,像是不認識我似的盯著我看。我徑直走到她桌子旁。她桌子上是一盤麻辣豆腐,一盤醋熘土豆絲,我看了眼墻上的價格表,這兩樣是這里最便宜的。我突然一陣羞愧,為蘇小桃,也為我自己。
包里忘帶錢了,微信里也沒有,那你出來干什么?兩個女服務員站在蘇小桃桌子邊,一個一臉輕蔑地質問她,一個邊收拾桌子,邊盯著她看。
她怎么了?我問。
女服務員以為我是來吃飯的,就沖蘇小桃撇撇嘴,嘀咕道,賬都付不起了,也有臉出來?也不看看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拔了毛的鳳凰!她不屑地瞟了蘇小桃一眼,走時,還故意踢了下蘇小桃的腳。
你站??!我厲聲叫住她,走過去,站在這位身材微胖一臉雀斑的女服務員面前,你為什么要踢她?我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剛從爐子里蹦出來,一身的火氣。
你是誰?女服務員警惕地看著我,又抬頭看了看門口。此刻,北京時間,下午四點,陽光濃艷,空氣質量指數(shù)不高,氣溫適宜。
我轉過身,敲了敲身邊的桌子,這個桌子還殘羹冷炙地沒收拾,一只死魚眼被丟在盤子邊,憤憤不平地怒視著天花板。女服務員的眼睛也變成了死魚眼。這時,突然出現(xiàn)斷裂一樣的靜,我聽見旁邊桌子上的一男一女在說話。
男的說,這個女人以前是個富婆,我見過她,現(xiàn)在怎么成這樣了?說完看著女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女的說,你笑什么?這種女人都是這個下場!又冷哼一聲,恨恨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蘇小桃一定也聽到了,她依然木木地坐著。從我進來開始,她就沒動一下。她不悲不喜,平靜地盯著面前幾乎沒動過的土豆絲,一條細細的紅青椒,像道傷痕一樣擺在盤子的正中間。
我轉向他們,冷笑著說,說話大聲點,光腳的還怕穿鞋的嗎?我感覺自己的怒火,蒸汽一樣騰騰地冒出來。
那一男一女趕緊閉嘴。女的說,多嘴,跟你有什么關系?男的趕緊往嘴里扒飯,一分鐘不到,放下筷子走人。
這時,一個男人從里間走了出來,很年輕,戴著眼鏡,我猜他就是剛剛打電話的那個人。女服務員立刻遇見救星似的說,老板,有人來了。
老板走過來,四處看了看,這里只剩下蘇小桃一個顧客了。他又看了看我,面無表情地說,你把她弄走吧。又對另一個女服務員說,把賬給她算了。
她欠了你們多少錢,你竟然用腳踢她?你是誰?我又轉向那個女服務員,她一臉呆相地回望著我。
老板扶了扶眼鏡,怎么回事?
我就碰了她一下。女服務員狡辯著,看著老板,似乎有了底氣。
她是我……你知道嗎?我大聲說,卻只說出了半截。我只覺得我的委屈大過了天,大過了海,大過了全世界,無邊無際又深不見底。
蘇小桃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她哭得驚天動地,旁若無人。幸好,這時候是面館最冷清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進來。蘇小桃哭得面目全非,眼線沒了,口紅花了,整張臉無遮無攔,蒼涼的底色全露了出來。
你看,你看,小老板忙打圓場,但明顯是經(jīng)驗不足,蘇姐以前很照顧我的生意,我知道,知道??墒?,現(xiàn)在,生意都不好做了。你看,對面的,隔壁的,都關了門。他的手有些無措了。
我冷笑一聲說,那你現(xiàn)在是報答她了?又看了眼對面,你是不是也想學他們,把門給關了?
小老板搓著手,呵呵兩聲,看你說的,姐,這次我請了。又給那個女服務員遞了個眼色,女服務員遲疑了下,看了看我,走了。
我沒有再理他們,架起蘇小桃,她比我高了半個頭,雖然瘦,但我還是弄不動她。小老板忙過來幫忙。在門口服務臺前,我從包里抽出兩個一百的,沉著臉說,夠不夠?小老板忙說,不收了,我請客,說好了的。我冷哼一聲,扔下錢,拉起蘇小桃就走,心里有種拍案而起的痛快。
我們走出去的時候,看見一個忘了東西又轉回來的阿姨,她站在收銀臺旁,似乎看到了剛剛的一幕。她跟我們一起走出去,看見我還一臉怒氣,就邊走邊說,你姐姐不讓他們給你打電話的,他們說你姐姐現(xiàn)在啥也沒有了,你姐姐就說我有妹妹,又拿出手機,讓他們看你的電話,他們就給你打了。你不要再生你姐姐的氣了。阿姨說完,又搖頭嘆息著說,以后再不來這家吃飯了,菜如其人!
我把蘇小桃扶到公園的長椅上,蘇小桃靠在我肩上睡了半個小時,醒來后,完全清醒了。她說,你回去吧,我還有事。她顯然對整個來龍去脈很清楚,又問,小彬還好吧?這幾天沒什么事吧?我扭臉沒理她。她就自問自答地說,你照顧他,我放心。等周末我就去看他,你讓他安心學習。我還是沒理她。我想,我都來了好幾天了,蘇小桃提都沒提讓我去她家看看,她的家是皇宮嗎?我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蘇小桃在身后說,你慢點,當心車。
我來到洹河岸邊,坐下來。天高地闊,河水靜靜地,心平氣和地向東流著。我想,所有關于蘇小桃的過去和現(xiàn)在我都不想了解,她的未來也和我無關。我答應她兩個月,兩個月一到,我就離開臨城,回到我原來的生活中。蘇小桃的前世今生,自有她的定數(shù)。這段日子,不久以后,也將會煙消云散,變成了曾經(jīng)里的曾經(jīng)。
小彬一上學就是一整天,從早上五點十分起床,到晚上九點半才能回來。他一走,我就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閑人。過了整整十年切豆腐塊一樣棱角分明的工廠生活,在這個古堡一樣的大雜院里,不到一個星期,我就無聊到極點。我決定給自己找點事做,絕不能白白浪費這兩個月的清閑時光,以后,這種物我兩忘的日子恐怕再也找不到了。我決定做些有意義的事。首先該讀幾本書。我不是文學愛好者,可我喜歡讀書,武俠的,傳奇的,盜墓的,都喜歡看。我看書,不是看故事,而是看別人的日子。我看見阿涼有本《鬼吹燈》,又想起曾經(jīng)想繡個萬馬奔騰的十字繡。我決定就先做這兩樣吧。雖然都是過了時的,但于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這天午睡有點長,醒來都快三點了,我決定去找阿涼借書。昨晚半夜醒來,我好像聽見了他說話,好像還不只他一個人。我走到阿涼的門前,靜靜地聽了會兒,屋里沒動靜。深秋的午后,陽光強烈而韌勁十足,晃得我一陣頭暈。我敲了敲門,在家嗎?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阿涼痛苦地哼了聲,進來吧,門沒鎖。我走了進去,屋里沒開燈,還掛著窗簾,黑咕隆咚的,感覺一腳踏進個潮濕陰冷的大墓穴。停了會兒,我才看清阿涼蜷縮在床上,捂著肚子,像只大蜈蚣。我忙走過去,問他怎么了。他閉著眼睛,臉色死灰,叫了聲“小桃姐”。我說我不是蘇小桃,我是她親戚。十年了,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是蘇小桃的妹妹,那幾個字太奢華了,我說不出口。我說,快起來,要是肚子疼就去醫(yī)院。阿涼說,小桃姐,你還有止痛片嗎?給我兩片。我說,什么止痛片?我沒有。我陪你去醫(yī)院吧。阿涼這才睜開眼睛,是你啊。他有些失望,又閉上眼睛,你倆聲音挺像的。我撇撇嘴,誰跟她像?。堪鲇直犻_眼睛,我的白眼還沒翻回來,被他看見了。他說,你們怎么了?小桃姐怎么了?好幾天沒見她了。我心想,蘇小桃還真沒白活,交下個這么真誠的朋友。我說,你都疼成這樣了,還管什么蘇小桃啊,快去醫(yī)院啊,趕緊的。阿涼翻了下身,艱難地坐起來,不用,一會兒就好了。他靠在墻上,把被子抱在懷里,沒事,一會兒就好,真的。他說,就是昨晚回來,喝了口涼水。我站在他床邊,盯著這個瘦得只剩下三成命的男孩兒,突然有種很想回到過去,重新再活一回的感覺。我沒有開口借他的書,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小彬放學了,我給他煮了袋方便面,他羞澀地叫了聲小姨,吃完自己把碗洗了。我燒好了洗腳水,我們一人坐把椅子,面對面地洗腳。小彬的話很少,不問從不主動說話。我說,那邊有個很瘦很瘦的男的,你認識他嗎?小彬說,他叫肖東。這個院里誰都認識他。我說,他住這里很久了嗎?小彬說,我們搬來沒多久他就來了。我有些驚訝,抬起頭,那你們也在這住了很久了嗎?你和你媽媽?小彬看了看我,叫了聲小姨,不說話了。我又問他,有多久了?兩三年了?小彬點了點頭。那你們都是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吧?因為我聽蘇小桃說,小彬兩周才過大周末。小彬說,不是,我們一直住在這兒。為什么?我更加驚訝。小彬的臉突然紅了,像是做錯了事。他三下兩下擦干凈腳,倒了洗腳水,匆匆進了自己房間。我看了眼暗淡的墻壁和單薄的門板,心里吹過一陣凜凜的秋風。我突然想起蘇小桃,第一次很認真地想起她。我原以為她住這里,是因為學區(qū)房太難找了。現(xiàn)在看來,蘇小桃已不是當年的蘇小桃了。我冷笑一聲,將洗腳水倒入坐便器中。小彬已經(jīng)關了燈,又打開門,輕聲說,小姨,我們說好的,我說的話你千萬不要告訴我媽媽,也不要告訴姥姥。我沖他點點頭,說我不說,一定不說。他這才放了心似的關好門,又在里屋大聲說,小姨,明早提前半小時叫我。我說好。我心里一陣失落,匆忙收拾好也關燈睡下了。蘇小桃說,小彬有個毛病,必須都關了燈,他才能安心地睡。我躺在黑暗里,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地下沉,沉到了一片陌生的湖里。我聽著窗外打馬而過的秋風,想起胭脂的話,她說,你該找個男朋友了。說起男朋友,我不知道李治國算不算,他和我一個工廠,一個車間,車間里一共八臺數(shù)控機床,我們兩個是七號和八號,機床挨著,我們兩個人自然也不會離得太遠。我們又都住單位的集體宿舍,作息時間也都一樣。他二樓我三樓。二樓全是男的,三樓全是女的。單位里的年輕工人占了一多半,結成夫妻的比例相當高,門當戶對嘛。又都是外地的,惺惺相惜呀。也有人撮合我和李治國,當著我們的面。我總是不理。我對李治國談不上別的,看的時間太長了,每天至少八個小時,哪里還有新鮮感和吸引力?李治國每次都笑笑,滿不在乎地說,是人家看不上我,我倒是挺愿意的。大家都知道他在開玩笑,就都借機笑一會兒,散了。
有天早晨,他給我打電話,說你來一下,來我房間。我正在看一本偵探小說,舍不得放下,就說,那不好吧?孤男寡女的。有話出來說。李治國說,你來吧,現(xiàn)在就來。他的聲音里有明顯的焦急,我放下書,去了他的房間。他告訴我,他沒感覺了。我說,什么沒感覺?他說,對什么都沒了感覺。說的時候,也并沒有多緊張,聲音很輕很慢,像是怕嚇著我。他說,你過來。我走了過去。他說,你摸摸我的臉。我遲疑著,摸了摸他的臉。他說,你的手是涼的還是熱的?我說我是個大活人,手當然是熱的。再說了,你看這天多熱啊,你不熱嗎?他說他感覺不到。又說,你去把你的手放到?jīng)鏊?,然后再來摸我的臉。我照著他的話做了。水管里的水很涼,我沒有擦手,就直接放到了他的臉上。他說沒感覺,一點感覺都沒有。他無助地望著我。他站在我面前,比我高了差不多一個頭。
他去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先做個肌電圖,看看神經(jīng)是否受損。他沒有做。第二天,他就請假回了老家,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他在的時候,我沒什么感覺。他不在了,我反而時時想起他。
李治國死了。他的死因,當時廠里傳得很離譜。他的家那么遠,在遙遠的廣西,誰也沒有弄清真相到底是什么。
無數(shù)個美好的夜晚,月亮大而圓,星光璀璨。我給自己倒杯酒,獨自坐在窗前,淡淡地想起李治國。燈光依稀,風輕影柔,似乎這小小的酒杯就可以一統(tǒng)天下,將已逝的生命扶到那盆月季花上。
這個小院就是個大江湖,沒有劍光刀影,也能見血封喉??蘖诵α耍蛄唆[了,塵世里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不知疲倦,有始有終。沒過幾天,我就從女房東那里,知道了阿涼的來龍去脈。阿涼住進這個院子,已經(jīng)兩年半了。女房東說她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阿涼搬來那天,正好是她女兒的生日。阿涼來的時候沒有這么瘦,是個正常又健康的孩子。他老家是銀城附近村里的。這點我信,因為我聽他說話帶著點銀城的口音。還是我老鄉(xiāng)呢。我說。女房東說,阿涼跟著同村老鄉(xiāng)在臨城新區(qū)建筑工地打工,干了有兩年。半年前,突然得了病,聽說是那種病。女房東說的時候,臉陰了下,你看他瘦的。他有了病后,不能在工地干了,就又找了個別的,也是三天兩頭地換。他有病為什么不去看呢?我說。女房東看了我一眼,說,不花錢嗎?聽說,他老家只有一個哥,比他大了十幾歲,也挺不務正業(yè)的,誰管他呢。頓了頓,又說,幸好還有個女的,對他挺好的,叫安安,在后邊一排住著。
安安?我說,他女朋友嗎?
女房東淡淡地笑笑,那個女的挺復雜的。誰知道呢。
我沒有說話。
女房東像突然想起來,說,你姐呢?去哪兒了?
我不想和她談蘇小桃,含糊地應了聲,就起身回了自己房間。
跟女房東談話沒多久,我就見到了安安。羅安安!
是安安來找阿涼的。我住在二樓樓梯拐角處,從一樓上來,要去阿涼的房間,就一定要經(jīng)過我的房門口。所以,我很輕易地就見到了安安。她披著一個綠披肩,拐了個彎,朝阿涼房間走去,腳步輕盈,側影神秘而遙遠,還有著說不清的風塵氣。
我呆呆地看著她,感覺周圍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陽光也像穿上了件舊衣衫。昨晚沒睡好,可現(xiàn)在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只想找個人說說話。我打開門,看見阿涼的房門敞開著,就走了過去。
阿涼把頭伸到床底下在找什么,安安已經(jīng)脫下了披肩,穿著件淺粉色的風衣,也蹲在阿涼身后往床底下看。
在干什么?我說。
阿涼伸出頭,看見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們想去放風箏。
我心想,你還放風箏?風箏放你還差不多。
安安指著阿涼說,是你想去,不是我。又看了下床底下,哪有風箏?春天才有賣風箏的,現(xiàn)在是秋天,還是算了吧。不是打開一扇窗,就能聞到花香,同志!
我一愣,看著安安。
阿涼說,我就是想放風箏。
安安站起身,想了想說,那我們做個風箏吧。她拿過自己的披肩,看了看說,這個行。
阿涼也拉過披肩看了看,說,我看行。
安安說,我屋里有幾根細竹竿,我去拿來。
安安走了,我問阿涼,她是你女朋友嗎?
阿涼羞澀一笑,潔白的牙齒閃著亮光,搖搖頭說,不是。說完,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我都這樣了,還想什么女朋友?她是我老鄉(xiāng)。
哦,也是銀城的。我說。拿起安安的披肩,披在自己的肩上。披肩輕得像一片霧,我看見鏡子里的自己,感嘆時光才是最無情的。我嘆息著放下披肩。阿涼看著我,突然問,你有男朋友嗎?我搖搖頭。阿涼說,小桃姐經(jīng)常提起你。我說,蘇小桃提到過我?阿涼說,是啊。你來的前幾天,小桃姐說了好幾遍,看見我就說,她喜歡你來。
我沒有說話,抬眼看著門外的太陽,突然想起十七歲那年,自己背著一個帆布包,蹚著昏黃孤寂的夜色,一步步走向火車站的情形。那都是遙遠的事情了,遙遠得像史書上遺落的一個章節(jié),可我卻怎么也忘不掉。
安安拿來了細竹竿,他們把細竹竿綁成一個六角的架子,把披肩包在上面。披肩太大,整個看起來像繡花的撐子。不過,還是挺漂亮的。
我心里一酸又一暖,伸出手,摸了摸風箏的線,說,你們還挺浪漫的。
阿涼正把披肩的四角系到竹竿上,聽見我的話,停下手,抬頭笑笑。安安也笑笑。兩人都是與世無爭又小心翼翼地笑。他們做好后,商量著是到紫薇廣場去放,還是到洹河岸邊去放。阿涼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正說著,他的手機響了,我聽見了蘇小桃的聲音。阿涼說了幾句,就走了出去。我沒有動,我看見阿涼不住地點著頭,說好好好。
阿涼打完電話走進來,我問他,蘇小桃說了什么?
阿涼愣了下,直直地俯視著我,沒作聲。
我上前一步,嚴肅又嚴厲地說,你告訴我,蘇小桃到底說了什么?
阿涼的眼珠子快掉到了我的臉上,他哀哀地叫了聲小茜姐,說,小桃姐在醫(yī)院里,讓我跟房東說,這個月房租晚點交。還讓我給她送些東西,還,還不讓我告訴你。
我沒有問他蘇小桃怎么會住到醫(yī)院里,我心里一點也沒感到奇怪,相反,我似乎一直在等著這個結果,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我說,蘇小桃為什么不自己說?阿涼想了想說,可能是她自己不好意思吧。
安安小聲叫了聲肖東,抱著風箏,站到了阿涼身邊。
我問清了蘇小桃住院的具體位置,和她想要的東西,對阿涼和安安說,你們走吧。阿涼說,小桃姐讓我去醫(yī)院。我輕嘆一聲,搖了搖頭,說,我去,你們去玩吧。阿涼著急地說,小桃姐不讓我跟你說。我沒理他,走了出去。我感覺周圍的一切都飄了起來,都變得身輕如燕,只有我拖著兩條灌滿悲憤的雙腿。我回到自己房間,沒有關門。我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里的人,只要在家都習慣開著門。是啊,家里有什么呢,一樣的寒酸土氣,哪里有真金白銀防搶防盜?我環(huán)顧了一下蘇小桃的家,又一次感覺自己跌到了一個落地無聲的夢里。原來的單身宿舍,站在窗前,至少可以看遠方的燈火,看秋風落葉相擁著遠去。我邊準備東西邊想,蘇小桃這些年,究竟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她有沒有傷心過?有沒有流過淚?有沒有為當年的那些事后悔過?
我打車去了蘇小桃住院的醫(yī)院,在醫(yī)院門口又買了些東西。風一陣大,一陣小,落葉也跟著此消彼長地飄落,我提著一個大購物袋,突然有種深深的恐懼感。蘇小桃在住院部四樓,我一步步地上樓,走到三樓樓梯拐彎處,我的腳步突然不動了。樓梯斜對面有個洗手間,外面有一大排水管,水管盡頭有個大大的垃圾桶。外面天陰沉沉的,走廊還沒有開燈,光線很暗,我看見一個穿著粉色帶花睡衣的女人,正從垃圾桶里撿出一個塑料袋,袋里有幾個吃剩下的包子之類的東西。女人站在水池邊,打開塑料袋,迅速地吞咽起來。她吃得很快,很認真,頭都不抬,一眨眼的工夫,就都吞到了肚子里。我的魂魄被劫走了,我成了個透明的空殼。我忘了呼吸,我甚至忘了我自己是誰。
蘇小桃吃完,在水池邊洗了手,轉身朝樓梯口走來。她面色平靜,沒有哀傷也沒有愧色。我忙躲到旁邊的電梯旁。蘇小桃上樓了,我聽見她沉悶的腳步聲,聲聲踏在我的心上。
我轉身出了醫(yī)院,外面一片蕭瑟的枯黃。
這個秋天,冷得太不尋常。
我給阿涼打電話,讓他快速回家,我有話要問他。阿涼一連聲地回答了好幾個好。我怕嚇到他,又說,我也回家,在你家門口等你,你們注意安全。阿涼說,好,我們馬上回去。
我沒有坐公交車,我不愿讓一車人看見我紅紅的眼睛。我騎了輛共享單車,一路上,我眼前都是蘇小桃十年前的樣子。我感覺她就像是來自冥界的一朵花,純黑色的,開在斷崖邊,透著陰森的寒氣。十年間,她和我隔著千山萬水,那么遠,那么遠,遠得我?guī)缀跬怂?。今天,我終于看到了她的下場,我是不是該買個醉,好好地慶賀一番呢?我為什么要在這個寒涼的深秋,騎得滿頭大汗想要一個答案呢?
我在阿涼的門前深深地吐了口長氣,好半天才將魂收回來。我累極了,席地坐在阿涼的門前,兩眼盯著大門口。暮色奔騰而至,在我呆愣的瞬間,天就黑了。
阿涼回來了,一個人,沒有安安。
我慢慢站起身,扶著墻。阿涼沒說話,開了門,打開燈,昏黃的燈光讓一屋子的東西都有了重影。阿涼一定看見我的臉色不對,他像是在別人家里一樣拘謹,他說,小茜姐,沒什么事吧?小桃姐也很好吧?好,還住什么院?我嗆了他一句。阿涼不說話了,他洗了手,把他桌子旁的凳子拉過來,坐下。意思是讓我坐在床上。我坐了下來,心也平靜了,從包里抽了片紙巾擦了擦眼睛說,說說蘇小桃吧,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阿涼咳嗽一聲,從身旁的抽屜里找了半天,找出一個癟癟的煙盒,從里面抽出一支煙,點上,同時點點頭說,好。他似乎很少吸煙,吸了一口就咳嗽起來。他說,小桃姐離婚了。我點頭。他說,你還不知道吧?我說不知道。也對,他說,你來之前,她專門告訴過我,讓我不要對你說。這個院里也只有我知道,安安我都沒說。阿涼又吸了口煙,吐出一個悲涼的煙圈,說,我說了,小桃姐知道了,一定會怪我。
我說不會。阿涼說,蘇小桃三年前就離婚了。原因不用說,你也能猜到。她老公很有錢,他們結婚的時候,她老公在外面就有女人。當時兩個人正鬧矛盾,她老公一賭氣就娶了蘇小桃。怎么說呢,阿涼看了看我,彈了彈煙灰,小桃姐也算是很漂亮的。她老公娶她,也正是看上了她的外貌。男人嘛,有個拿得出手的老婆也是一種榮耀。我不置可否。阿涼又說,那個男人很少回家,他在外面還有一個家,有自己的孩子。他也不喜歡小彬,從來都不拿正眼看他。他一回家,小彬就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吃飯也不出來。蘇小桃說,她很怕孩子得了抑郁癥。還有,那個男人還處處提防她,連過年給職工發(fā)剩下的水果和茶都拿到情人那里。蘇小桃就是一個擺設,是他在外人看來人生完整的一個假象。當然,最后讓蘇小桃下決心離婚的是那個女人,她竟然當著小彬的面羞辱蘇小桃。蘇小桃終于憤怒了,她說我是明媒正娶的,你算什么?那個女人說,那你得到了什么?正是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蘇小桃,她離了婚,沒要那男人一分錢。蘇小桃離婚后就搬到了這里。她年齡大了,又沒有文憑,就在超市當促銷員,一個月兩千多塊錢,還能領到快過期的牛奶、火腿腸、速凍餃子。她很滿足,想帶著小彬過一種安靜的生活,可命運卻偏偏沒那么好說話。一年前,蘇小桃查出血液出了問題,還嚴重貧血,住了幾次院,欠下了兩三萬,還是沒有好轉,她就不看了。她沒生病的時候甚至還想著,有一天,能買個小房子,哪怕很小,哪怕讓她睡在沙發(fā)上,只要是自己的,就好。她想讓小彬有個家,小彬需要一個安靜又安定的環(huán)境。他大了,他什么都懂。阿涼說完,低下頭,將剩下的煙一口吸完,很悲涼地笑了下,就這些了,我都告訴你了。
我呆呆地坐著,外面黑得無情又無畏。我突然感到蘇小桃很可憐,她兜兜轉轉,用了十年的時間,又回到了起點。還不是起點,起點要比這好過一千倍。我不知道我該以怎樣的心情和態(tài)度來評價這個女人,在這個金錢至上的社會,蘇小桃凈身出戶,我不知是該恨她的愚蠢,還是該佩服她的傲骨?我慢慢站起身,突然問,蘇小桃平時都喜歡吃什么?阿涼愣了下,看了我一眼,又轉向門外,眼神像要穿過茫茫黑暗,抵達一個只有靈魂才能到達的地方。
我等了會兒,阿涼沒有回答。我正準備走,阿涼收回目光,淡淡地說,蘇小桃說,她們搬來那天,下著大雪,雪下得無休無止,天地一片純白。多么干凈的世界??!她和小彬住在那間屋子里,晚上凍得睡不著。她感到他們母子,不是掉到了時空的夾縫里,就是被拋到了塵世之外。阿涼說完,看著我,突然拉過我的手,懇求著說,對小桃姐好點,行嗎?
我說不出話來。我的腦子木木的。我看著他的眼睛,只覺得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楚,從胸口出發(fā),途經(jīng)喉嚨、鼻腔,再到眼睛。我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說,我要去醫(yī)院。阿涼說,你不是剛剛去過了嗎?我搖搖頭說,沒有。阿涼說,我和你一起去。我說,你在家等著吧。等小彬放學,告訴他,我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讓他自己先找點吃的。阿涼說,我一會兒去接他,在校門口給他買,你就放心吧。
我點頭。在路口坐上出租車。這一趟輕車熟路,我很快又出現(xiàn)在三樓樓梯拐角處,水池子當然還在,那個大垃圾桶卻沒有了。我的淚奔騰而下,我多希望兩個小時前看到的一幕是個誤會,或是一場幻覺。蘇小桃從來都沒有來過這里,她一直在自己的病床上安靜地睡覺,是我做了一個狼狽不堪的夢。
我在那個放垃圾桶的地方站了會兒,像道個別一樣沖那兒點了下頭,上到四樓,轉過長長的走廊,在走廊盡頭,就是蘇小桃的病房。這個病房一共四個人,蘇小桃在最里邊。我站在門口,透過方形玻璃看見蘇小桃還是穿著那件廉價的睡衣,像個干癟的玩具,軟塌塌地斜躺在被子上,半閉著眼睛,頭發(fā)凌亂地散在耳邊,看起來像個老婦。
同房間的一位阿姨,給蘇小桃一個蘋果,蘇小桃擺擺手沒要。她側了下身,眼睛看著門口,像在無望又無助地等一個晚歸的人。別的病床都有陪護,只有蘇小桃孤零零一個人,我推門走了進去。蘇小桃睜開眼睛,她的臉瞬間僵住了,人一下坐了起來,眼神慌亂又無助。你來了?蘇小桃說。我點了下頭,把路上給她買的內衣、水杯、衛(wèi)生紙,還有一大包吃的東西,全都放到了她的床頭柜上。
這是誰啊?有人問蘇小桃。
蘇小桃笑笑,我妹妹。
我撇撇嘴,沒說話,也沒看眾人的臉。
蘇小桃也識趣,再有人問她,她就只是笑笑,不回答。
我背對著蘇小桃看著窗外,路燈下,一排掉光了葉子的梧桐,簡筆畫一樣站在路邊。夜色無語,只有風吹得振振有詞。
蘇小桃在背后說,你吃飯了嗎?
我說,吃了。依然沒有回頭。還好,蘇小桃的病床挨著窗戶,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待下去。
蘇小桃在背后摸索了半天,又深吸一口氣說,有空回家看看,看看媽。
我一聽,心瞬間被利刃擊中。十年了,家在我心里只是個空中樓閣、鏡花水月,甚至連樓閣水月都不是,它只是我夢里哭著喊著要回去的一個地方。十年了,我沒有回過一次家,我的心流浪了十年,它無家可歸無枝可棲無處安放。我做了無數(shù)個夢,夢里回家的路山高水遠千難萬險,不是車不走了,就是買不到票,或是明明看見火車就停在那里,愣是擠不上。反正是總也到不了家。夢里,總是急得大哭。夢里,總是一個人。夢里,總是醒不來又回不了頭。
我穩(wěn)了穩(wěn)身子,慢慢轉身,心里的那點溫情瞬間被夷為平地。我盯著她的眼睛,冷笑一聲,蘇小桃,我有家嗎?
蘇小桃驚愕地看著我,她臉上笑到一半的笑和眼里躲閃不及的慌亂都被定住了。幾天不見,她又瘦了,成了一個沒有生命的標本。屋子里的人齊刷刷地看向我們,他們屏息凝聲,都沒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我感覺我的心和手都在抖,我胸腔里憋了十年的一團火,此刻,無風自燃,要把我整個人都吞沒,燒成灰燼。我看見床上那個標本動了下,再動了下,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我的衣衫,小茜,對不起,小茜……蘇小桃哭了,她的淚沒著沒落地往下掉。
你看你這孩子,怎么剛一來,就惹你姐姐生氣。你不知道,你姐姐多盼著你來啊。剛剛給她蘋果的老阿姨拍拍蘇小桃的肩膀安慰道。
沒事,沒事,不怪她,是我的錯。蘇小桃哭得更兇了,她用手捂住臉,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淚在指縫間滑落。
我手心和腳心都涼到透骨,我慢慢挪動腳步,在眾人詫異和怨懟的眼神中默默地離開了。
我走得很慢,很慢,走走停停,蘇小桃的哭聲絆住了我的腳步。三層的樓梯,我走了快十分鐘。在醫(yī)院門口,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到臺階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
第二天一早,我又來到醫(yī)院,先給蘇小桃交了五千塊錢的住院費。我站在病房門口往里看,蘇小桃正在吃我昨晚帶來的東西。這時,昨晚給蘇小桃蘋果的那位老阿姨出來了,我把一千塊錢交給她,讓她給蘇小桃。老阿姨看了看我,輕聲說,你姐姐在呢。我點頭說我知道。老阿姨接過錢,看著我,她眼里的慈祥讓我好生感動。我說,麻煩你照顧下蘇小桃,過幾天我還來的。我走了。我需要一段時間,把原來的我變成現(xiàn)在的我。蘇小桃行動自如,她還能自己照顧自己。
回到家,我感到身心俱疲,歪在被子上睡著了。睡夢中,我聽見一個沉重的腳步聲,啪啪啪地上樓,還有女房東驚慌的叫聲。我從床上爬起來,透過門縫看見阿涼一瘸一拐地往他門口走去。我拉開門,女房東正好走到我門口,我說,他怎么了?女房東皺著眉,氣急敗壞地說,誰知道呢?誰知道又惹誰了,沒看他腿都腫了嗎?唉,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說完,原地轉了一圈,又轉身下樓了。
我去了阿涼的房間,他敞開著門,正用毛巾擦腿上的傷痕。他右腿小腿一片烏青,還有一塊破了皮,褲腿上有一片血跡。他看見我,很勉強地叫了一聲。我說,你這是怎么了?是磕的還是跟人打架了?他的手頓了頓,將褲腿放下,低低地說,打架了。我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我說,你都瘦成這樣了,還跟人打架,你不想活了?他把毛巾扔進水盆里,將褲腿完全放下,又在門口水管洗了手。洗完手,又在水盆里洗毛巾。洗完毛巾,又找了件衣服去洗,一聲不吭,低著頭,沒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很生氣,轉身欲走。小茜姐!阿涼直起身,低低地叫了我一聲,轉過身來。我感到我的喉嚨被什么給噎住了,阿涼的眼睛真大,他兩眼含淚,嘴唇抖動著,卻還要拉扯著臉頰那層薄薄的皮擠出一絲難看的笑。你到底怎么了?我嚇了一大跳,走近他,去看他的眼睛。他扭過頭,一手扶著墻壁,把頭埋在手臂上,肩膀劇烈抖動,快要散架的樣子。他沒有哭出聲來,他只給我一個背影,證明他心里有多難過多委屈。
我沒去管他,讓他哭吧。這個阿涼,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其他的一無所知。我突然想起安安,我說,讓安安來吧。阿涼轉過身,直直地看著我,眼里的淚慢慢風干了,剩下枯萎的眼神,絕望地盯著墻上那個翠綠的風箏,好半天才搖了搖頭。我說,那你休息吧,我走了。阿涼點頭,頹唐地靠在被子上。
隔了兩天,我從女房東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經(jīng)過。因為安安。女房東說,那個安安,你認識嗎?我點頭,說認識。女房東正在做小孩的小棉襖,她停下手里的活,看著我。她頭發(fā)上有一縷棉絮,我替她拿了下來。女房東說,那個安安,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他去拼命。你可能還不知道,安安很不安分,經(jīng)常換男人,同居幾天,就再換一個。這樣的女孩子,早晚會出事。說完,繼續(xù)干手里的活。我心里震驚極了,眼前一直晃動著安安玉米一樣翠綠的身影。我說,怎么會呢?看著不像啊。我心里一直有種感覺,安安不會是阿涼的。而阿涼,心里的那個人,也不會是安安。女房東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指著東南方,知道那邊叫什么嗎?我說不知道。她說,叫前營,也叫不夜城。聽說,安安就在那里上班。她說到這兒,突然住了口。我看見阿涼從她門前走過去,拖著一條腿,一步一搖的。阿涼走后,女房東搖著頭說,這幾天,又有幾個人來找他,我都說不在。你說我要是攆走他呢?她沒有再說下去。我沒說什么,怏怏地回了自己房間。
下午五點左右,我想給小彬買身睡衣,那孩子晚上睡覺也穿著校服,太不舒服了。我就去了女房東說的那個“不夜城”。不夜城真繁華,燈紅酒綠,什么都有。給小彬買完了,我還想給蘇小桃買身衣服。手機突然響了,是醫(yī)院打來的,說蘇小桃上午輸完液,就辦了出院手續(xù)走了。她的東西,一個小小的手提包,還放在病房里,有病人要住,她電話打不通,讓家屬來拿走。
蘇小桃失蹤了?我腦子里跳出這幾個字,心里一陣慌亂。深秋的風真冷,冷到了骨子里。我本能地抱緊了雙臂,可還是冷得直發(fā)抖。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試探著問她小彬學習怎么樣,長高了沒有。我拿不準蘇小桃是不是告訴了她我來了臨城。我媽一聽很高興,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你給你姐打個電話問問唄,這我哪知道。我趕緊掛了電話,又打電話去問阿涼,蘇小桃經(jīng)常去哪里?她有沒有要好的朋友?阿涼說他也不知道。我站在燈火輝煌的街頭,跟自己過不去了,怪自己為什么沒去醫(yī)院照顧蘇小桃。我突然感到一切都是假的,連醫(yī)院的這個電話也是假的。此刻,蘇小桃一定和別人一樣,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等著生命的重新來過。
在那間角落里的病房里,我找到了蘇小桃的包。那位好心的老阿姨不在,我很想跟她道個別,同室的病友說,她也出院了。我哦了聲。門口那張病床上的病友,很年輕,一張瓜子臉,上次來我沒有注意到她,她叫住我說,你姐姐的病雖已無力回天,但最好還是住到醫(yī)院里,怎么說也是有醫(yī)生在,可她非要出院。我手一松,包掉到了地上,我忙撿起說,什么叫無力回天?瓜子臉有些生氣,你是她妹妹,你不知道?說完就躺下了,不再理我。我自知理虧,抱著包走了出去。
天陰得更厲害了,還沒到黃昏,就昏得山窮水盡了。我沒有坐車,抱著蘇小桃的包,慢慢地往回走。我想,這個城市也不算大,醫(yī)院也不是太遠,我走到小彬放學還走不到家嗎?我一步一步地走著,走得黑白分明,走得無怨無悔。蘇小桃的包被我抱得暖暖的,我將臉埋在包上,我聞到了蘇小桃的氣息,淡淡的,一如她當年用過的茉莉花香皂。
城市的夜色真迷人,高樓林立,琉璃若夢??晌倚睦锏钠锤袇s越來越強烈,燈光變成了漫天風沙,將我緊緊裹住。我,蘇小桃,小彬,阿涼,安安,我們都是這個城市的影子,只能存在真實的背后。我邊走邊四處尋找著,我盯著過往的每一個路人,看他們的臉,走路的姿勢,穿的衣服,他們是那么像蘇小桃,可又都不是。這種感覺,死無對證一樣讓人絕望。燈火輝煌的街道,我卻走出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蘇小桃成了我心中一個懸而未決的疑案,每天都動靜挺大地提醒著我。最不好辦的是小彬,他問我媽媽去哪兒了,我說你媽去姥姥家了。姥姥腿腳不好,你媽要天天給她按摩。小姨照顧你,你媽照顧姥姥。小彬說,為什么小姨不去照顧姥姥?我漫不經(jīng)心地笑笑,說,是你媽說她想去的,主要是我不會按摩。你以為我愿意照顧你呀?小彬不說話了,告訴我,下周一要開家長會,最好讓媽媽去參加。
我沒說話。那幾天,我不停地打探蘇小桃的消息,我騎著單車,穿梭在這個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看著陌生的人,聽著陌生的故事。一看見流浪的女人,我就害怕得發(fā)抖,連風和陽光都可怕得絲絲入扣。
夜幕降臨,我終于在擁擠的街角,不堪重負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頭。我覺得我活成了一只傷痕累累的刺猬,縱然滿身傷痕,也要豎起根根尖刺來對抗這個世界的炎涼。我蹲了好久好久,心里總算敞亮了些。
阿涼在消失了一段時間后,終于出現(xiàn)了。他一身黑衣,瘦得像個衣服架子在走,臉色蠟黃蠟黃的,眼珠子像掛在眼眶上,出奇地大。整個人搖搖晃晃,眼瞅著就能斷氣。他聽見我房門響,回頭,叫了聲,小茜姐。我半天才弄明白,這個游魂一樣的人,就是阿涼。我只感覺一陣頭暈目眩,還沒來得及問他,他就飄走了。
小彬快放學的時候,阿涼給我打電話,讓我給他送幾片止痛片。他上次肚子痛后,我就備下了。
阿涼蜷縮在床上,睜著兩只大眼睛??匆娢?,勉強笑了下,接過止痛片,喝了口水咽下去。
我看了看他的家,陰冷得一言難盡。那個風箏還在,如團綠色的霧,孤單地沉浮著,朝朝又暮暮。
我在他床邊坐下,說,還不去醫(yī)院嗎?
阿涼搖頭,輕聲說,你知道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開一家小店,賣什么都行。門前要有棵玉蘭樹。春天,白玉蘭開在枝頭。
我說,還有安安。安安站在樹下,你用手機給她拍照。她披著綠色的披肩,很美的樣子。
阿涼笑了,他已經(jīng)沒有力氣笑了,他說,你想得太美了,安安不是我的。
我也笑了,我說,別告訴我,你不喜歡她。
阿涼點點頭,專注地望著窗外凋零的枯葉,眼里空空洞洞的。
我看了眼手機,小彬快回來了。我說,我該走了,你好好地睡一覺吧。
阿涼說,好。你幫我把門關好。
我出了阿涼的家,星光真好,蒼穹深邃如段封存的記憶。我站在大門口等小彬,心里莫名一陣慌亂,但愿一切都好,但愿星光永不凋落。
小彬很努力,他每天早晨五點半就出家門,比別的同學提前差不多一個小時。他走后,我通常穿好衣服,再迷糊一會兒。有時在半夢半醒間,我突然想起李治國,想起他給我打的那個電話,他說,你知道嗎?我們在一起工作了六年,你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嗎?就是拉拉你的手。我聽慣了他平日里沒正形的玩笑,就說,好啊,等你好了,有的是機會。他也笑了,聲音里沒了平日里的油嘴滑舌,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好的,一言為定!
我聽見有人從我門口匆匆走過,接著,是女房東的聲音,還拍了下我的門。她好像很激動,說的什么我也沒聽清。我心一沉,打開門,看見阿涼的房門敞開著,我忙走過去,阿涼安靜地躺在床上,和昨晚一樣,只是身子放平了,似乎是肚子不疼了。女房東看了看,沒說什么,只說快通知他家里人吧。她給他家里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他的哥哥,居然很平靜,沒有失去親人的震驚、悲痛、慌亂,很平常的聲音,答應馬上就過來。
女房東出去了,她臉色灰灰的,出了這樣的事,總歸是不吉利的。
我給蘇小桃打電話,想告訴她阿涼走了。電話撥出后,我期待奇跡的出現(xiàn)。沒有奇跡,依然是關機,關機。我又給她發(fā)了條微信:阿涼走了,我很難過。接著,又發(fā)了一條,你在哪兒?你不回來看看嗎?我手里一直拿著手機,等了好久,依然沒有回音。
屋子里只剩下我了。我推開窗戶,不時有人的半個側影從窗前走過,他們不會知道,一墻之隔的這間屋子里,正發(fā)生著什么。他們走得很安穩(wěn),笑聲響成一團,且行且珍惜的樣子。
外面起風了,枯葉如受驚的鳥撲簌簌墜落,我又將窗戶關上了。
我想找點事情做。阿涼的家很干凈,東西也不多,沒什么好整理的。這個時候,也是這個院子最安靜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出去討生活,只有女房東來來去去的腳步模糊著破碎的光陰。
我看見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走過去,拿起瓶子看了看,酒味很濃,是我沒聽說過的牌子。
我想起阿涼說過的話,來世要做一只鳥或一棵樹。今生要開一家小店,門前要有一棵玉蘭樹。
我看見墻上那個綠色的風箏,踮起腳尖,取了下來。風箏上落了層灰,我拍打了兩下,一點點解開風箏上的線,風箏又變回了披肩。
我將披肩鋪在阿涼的小床上,抱過阿涼,將他平放在披肩上。我很奇怪,我一點都沒有感到害怕,阿涼的樣子就像睡著了。遠遠看去,又像是睡在一片青青的草地上。
太陽已經(jīng)升過了樹梢,陽光透明,天空澄澈如水。我看了看手機,蘇小桃依然沒有回復,我又把剛剛的信息重發(fā)了一遍,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到自己的房門口,站住了。我不想回房間,這個沒有一點陽光的房間反而讓我害怕。我也不知道該去哪里,就慢慢下了樓,站在大門口右邊的柱子旁,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我一直在幻想,我就這么一站,說不定蘇小桃就會看見我,就會回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此刻的我,是那么想念她。
中午十二點左右,阿涼的哥哥開著個面包車,帶著個男的來了。兩人什么也沒說,就把阿涼抬上了車,把屋子里的東西翻了翻,撿了幾樣裝在兩個大編織袋里,一股腦都塞到了車里。他們做這些的時候,安安來了,她始終木木地站著,兩眼像凝固了,好半天才眨一下,臉上也看不出悲喜。我站在她身旁,整個人也呆呆地。只有女房東撿著地上扔掉的東西,不時地塞進他們的編織袋里。
阿涼的哥哥臨走時,問了聲女房東阿涼是否欠房錢,女房東愣了下,說,沒有。
面包車走了。
悄無聲息地走了。
隱約中,又傳來馬頭琴聲,像是某種訴說,起起落落,帶著點幽怨,帶著點向往。
當晚,我早早地睡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站在阿涼的門前,天一下子就黑了,我在黑暗中尋找著阿涼,可怎么也找不到。背后,星光在一點點升起又一點點墜落,轉眼間,滿天星光化成了一地繁花。
天越來越冷了。阿涼離開有半個多月了,女房東每天都在微信上發(fā)好幾遍房屋出租廣告,大門口又貼著“出租”的告示,可那間屋子還是沒有租出去。每天我都去那個水管接水,都會站在他房門口從門縫里往里張望,什么也看不見,只剩下一種天長地久的靜。
蘇小桃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小彬那里,我已經(jīng)快瞞不住了。我只好跟我媽說了實話,再讓小彬給他姥姥打個電話,姥姥對他說,讓你媽媽再住幾天吧,姥姥身體不好,讓你小姨照顧你,好孩子,聽話。小彬沒說什么,也沒問什么,只是每次回來都仔細地四處看看,小聲說,我以為媽媽回來了。我就忍著心里的酸楚笑笑說,等你考完試,我們就去姥姥家找你媽。
有次他回來說,小姨,媽媽的手機怎么老是關機?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我怎么知道?這得問你媽。
一天,我下樓倒垃圾,女房東在水池邊刷鞋子,我感覺我都好久沒見過她了。自阿涼離開后,我一直在找蘇小桃,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大街小巷地轉悠,找蘇小桃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女房東說,你怎么了?病了嗎?我愣了下,搖搖頭說,沒有。女房東用鞋刷子敲了下水池邊,直起腰,看了眼阿涼的房間,長嘆一聲說,唉,這都是怎么了?我想起死去的阿涼一臉平靜的樣子,心里像觸到了一道暗傷,隱隱地疼痛起來。我將垃圾筐放在地上,在水池子洗了手,又洗了洗垃圾筐,才慢慢地上了樓。
回到家,我感到很累很累,就上床躺下了。我一直睡到天近黃昏,醒來站在門口看了看,天陰沉沉的,風大刀闊斧地吹著,像要下雨的樣子。手機突然響了,我立刻緊張起來,驚弓之鳥一樣慢慢坐回到床上,坐穩(wěn)了,才接了電話。又是醫(yī)院打來的,說蘇小桃突然昏迷,家屬欄留的是我的電話,讓我立刻過去。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心里殘存的最后一塊冰徹底融化了,“呼啦”一聲水花四起。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蘇小桃已經(jīng)清醒了過來,她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還是那家醫(yī)院,還是那個病房,時間和空間無縫地對接在了一起。我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穿著拖鞋。我竟然忘了換鞋。
蘇小桃換了個床位,換到了門口第二張病床上。她還是穿著那身皺巴巴的睡衣,她的蒼老讓我的心有種身處亂世的悲涼,我實在不愿承認,她就是那個曾經(jīng)美艷如花的蘇小桃。她的皮膚松弛了,眼皮下垂,額骨突出,頭發(fā)也灰白了。我走到她床邊,慢慢坐下,同病房的病友都換了一遍。我很傷感,這才幾天的工夫,就已是物是人非了。
醫(yī)生進來了,看見我,說,你來一下。我跟醫(yī)生進了辦公室。我說,我是她妹妹,您就實話實說吧。醫(yī)生坐下,直截了當?shù)卣f,她的日子不多了,最多一到兩個月。她的最佳治療時間是在半年前,她自己是知道的。當時,你們?yōu)槭裁礇]治呢?我無言以對。我說,無論花多少錢,請您全力以赴。醫(yī)生沒再說什么,只輕點了下頭。
我又回到病房,給蘇小桃蓋上被子。一會兒,蘇小桃醒了,看見我,嘴角動了動,你來了?她說得很平靜,就像是我天天都來一樣。我說,來了。蘇小桃坐起來,拉過我,這些天,小彬還好吧?我看著她,反問道,你說呢?蘇小桃不說話了,過了會兒,又勉強笑了笑,說,小彬的學習還好吧?我扭過頭,沒理她。蘇小桃又說,他吃得還是那樣少?你看他都不長,這可怎么好?我霍地站了起來,她的聲音如火把,點燃了我所有的怒氣,多日的委屈終于找到了落腳點,我指著蘇小桃,你告訴我,你去了哪里?你為什么不管不顧就跑了?你以為你是誰?。磕銘{什么想跑就跑???我氣得語無倫次,手抖著,眼瞪著,你真是……你真是……太膽大妄為了!
我哭了起來。同病房的人不清楚前因后果,以為我和蘇小桃在吵架,都勸道,莫吵,莫吵,有話好好說嘛。
我哭得稀里嘩啦。蘇小桃拉著我的衣袖,一遍遍地說,小茜,別這樣,快別哭了。我甩開她,繼續(xù)哭我的。終于哭夠了,我擦干眼睛,看了眼窗外,天早已黑了。我平靜了下自己說,我走了,明天早上再來。
蘇小桃又拉住我衣袖,小茜,我想回家。
我看著蘇小桃,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下,我又聽到了遙遠的馬頭琴聲,如泣如訴。這段時間,我一直懷疑自己患上了幻聽,總是時不時地聽到琴聲,那么遠,那么遠,又那么暖。
我慢慢轉身,說,這怎么行?醫(yī)院不讓的。
我就是想回家住一晚上。她哀求著。
沒辦法,我只好去找醫(yī)生。
我們出來的時候,天下著雨,不大,聲音像深夜里小動物路過灌木叢發(fā)出的輕微的聲響。我叫了輛出租車,蘇小桃安安靜靜地跟著我,她的眼里閃著光,就像是和我相伴著去旅游。車過立交橋時,蘇小桃突然說,我喜歡站在橋上看風景。等我好了,我要出一趟遠門,很遠很遠,越遠越好。說這話的時候,橘紅色的燈光正好打在她的臉上,她臉色緋紅,手扶著車窗,興致勃勃地看著窗外。繁華一閃而過,車過地下道時,她又說,我也喜歡坐地鐵,在地下穿行,可惜只坐過一次。什么時候我們這兒也能有地鐵,那該多好。出租車司機似乎受到了她的感染,他用飽含深情的磁性嗓音說,快了,地鐵夢很快就會實現(xiàn)的。
蘇小桃笑起來,一路上,她笑了好幾次,笑得天真又神秘。
我告訴她,小彬在等我們。
蘇小桃突然不笑了,她收回目光,看著手腕上咖啡色的佛珠手鏈,突然俯下身,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們到家的時候,小彬果然在等我們,他站在門口,也沒開燈,黑乎乎的一個人影。看見我們,驚喜地低叫了一聲,抱住他媽媽的手臂搖了又搖。我問他,你怎么知道你媽媽會回來?小彬嗚咽了一聲說,我猜的。我們進了屋,蘇小桃脫掉外套,坐到床上,她臉色蒼白,勉強支撐的樣子。
我給他們煮面,小彬和蘇小桃在里間屋子里說話。他們說著笑著,我不禁濕了眼睛,這樣多好啊,一家人,平靜而幸福地活著。我們沒有錢,沒有房子,可我們有笑聲,這就足夠了。
吃飯的時候,小彬坐在我和蘇小桃中間,他一直在說話,和我,和蘇小桃。他是那樣的活潑,讓我都有些不認識他了。我們三個,齊心協(xié)力,把一鍋簡單的湯面條都喝得一滴不剩。
吃了飯,我們都不感到冷了。小彬寫了會兒作業(yè)就睡了。我和蘇小桃擠到一張小床上。我們躺在黑暗里,雨聲聽不見了,風聲卻大了。蘇小桃說,我本來是不想治了,活夠了。可這幾天,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要活。我要看著你結婚生孩子,看著小彬長大,看著媽變老。還有,肖東。他——去了哪里?我沒有回答。過了會兒,我轉過頭說,蘇小桃,你要敢死,我就跟你沒完!黑暗中,蘇小桃笑了,笑得決絕而凜冽。我聽見她說,我想變成一只蝴蝶,只在暗夜里飛翔。我迷迷糊糊地回答她,好!
風聲嘆息,夜色太漫長。
蘇小桃沒有變成蝴蝶,兩個月后,蘇小桃離開了我們。
蘇小桃被葬在銀城西區(qū)最遠又最荒涼的公墓里,這讓我很自責,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為她買一塊像樣的墓地了。我打工掙的錢都給她支付了醫(yī)藥費,還欠下了好幾萬的外債,這些她都不知道。從墓地回來的時候,我感覺陽光都碎了,連空氣都碎了一地。母親年齡大了,她為她這個女兒流了太多的淚,就像當年她為她這個女兒的父親流淚一樣。這位老人,穿著一身黑衣,坐在家里,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我去辦,她能做的就是守著殘缺的悲傷等我回來。還有小彬,這個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是他最親的親人了。
我再一次打開那個小布包,香囊一樣的小布包,那是蘇小桃臨死前幾天交給我的,是她年輕時的幾樣首飾。那天她剛剛從醫(yī)院回到銀城我媽那里。她說,我一直隨身帶著的,玉手鐲給媽當七十大壽的禮物吧,其他的給小彬上學用。她的臉灰得像一片暗影,眼里鋪著一層淺淺的淚,她說,只是,小茜,我什么都沒給你留下。我的心像被一個鐵爪子抓了下,我摸了下她的臉說,蘇小桃,你要是有良心,就把你留給我吧。我?guī)闳ヂ糜?,帶你去坐地鐵。
蘇小桃笑了,她的笑聲很小,空空的,有種魔幻的味道。笑了會兒,突然抓住我的手,說,小茜,你答應我,幫我照顧小彬,好不好?任何時候,都不要拋下他……她的手陰冷得像握著一塊墨,眼里的光讓我大吃一驚,我恐懼地看著她,感覺全身的神經(jīng)瞬間全都繃緊了,似乎稍一用力就會砰然而斷。我想起,那年她父親去世前問我兩個“知道不”,蘇小桃就是這種眼光。還有,十年前,蘇小桃趕我離家的時候,也是這種眼光。它們是多么相像啊!我胸口一陣憋悶,像被人揪住了衣領,勒住了脖子,喘不過氣來。
我抽出自己的手,慢慢地站起來,只覺得這個房間比歲月還要幽深。我盯著蘇小桃的眼睛,冷冷地說,蘇小桃,你讓我來之前,是不是把這些都已經(jīng)想好了?還有,你那次私自離開醫(yī)院,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還有,那天,你和我在出租屋里說的那些話,是不是也是哄我的?你的目的只有這一個,對吧?
蘇小桃愣愣地看著我,突然流下淚來。
我無比悲涼地轉過身,走了出去。我又來到銀城師院旁邊那個大噴水池旁,在那聽了整整一晚上的歌聲,唱的是一首外國歌曲,絲質般的嗓音,低沉、磁性、細膩、溫暖,能讓人情不自禁想起過往。風依然不分寒暑地吹著,水依然不分晝夜地流著,似乎一切都沒變,又似乎一切都變了。
我收起小布包,找了個凳子,倚著門框,在門口默默坐下來,感覺自己又沉浸在一場青灰色的夢里,想不通自己怎么又回到這個黑匣子一樣的出租屋,一個人盯著陰沉沉的天空發(fā)呆。
小彬放學還早,我昏昏欲睡。
我很想去市里轉轉。這個城市我早就摸熟了。我來到一條古街,臨近鼓樓,夜市也很繁華。我慢慢地走著,在走到快一半的時候,我看到了蘇小桃。她還是那么漂亮。
這是一家美甲店,蘇小桃正坐在門口給人做指甲。明亮的燈光照著她的臉,給人一種萬物生長的美好感覺。我走過去,站在門口,立刻感到這家店的與眾不同。店里墻壁上都是水墨畫,還有人物素描,一律是淡淡的,不折不扣的,溫文爾雅的。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我看著蘇小桃,她沒有抬頭。她做的指甲真漂亮,是淡淡的水墨畫,有著青花瓷顏色的一點藍。我站在旁邊靜靜地等,等那個女孩子做好走了,我把手伸到蘇小桃面前,蘇小桃看見我,寂然一笑。我很生氣,我說,你怎么又跑到這里來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嗎?蘇小桃聽了,眼圈一紅,低低地說,這是肖東用命換來的,我沒有理由辜負他??次冶牬笱劬Γ终f,為了租下這個店,肖東跟人打賭,賭喝酒。抬頭看了我一眼,聲音更低了,他哪里是在賭酒,他是在賭命,你明白嗎?我說明白。蘇小桃又說,他一直希望我能有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他甚至想要為我辦一次畫展。她回頭看了眼滿屋子的畫,只有他那么相信我畫得好。我的心一陣恐懼,站起身,斷然地說,阿涼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嗎?蘇小桃一愣,呆傻了片刻,說,你說什么?你不能跟我開這樣的玩笑。聲音哽咽,看著我,又說,以后不要再這樣說了。
我感到了冷,很冷,本能地去拉蘇小桃,卻撲了個空,眼前什么都沒有了。
我站起身,出了院子。起風了,無邊的風聲像在預謀一場劇變。我在街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街角一棵樹影下站住,有雨滴落下,或者是雪,似下非下。
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靈魂,在慢慢地升起,又無聲地飄落。
回到家,小彬還沒有回來,我想,我們不能再住這個院子了,我要想辦法給他換個好點的環(huán)境,希望他能慢慢忘掉悲傷,好好學習。
我去找女房東,實話實說地告訴她,女房東沒說什么,第二天又告訴我說,西北角有對老夫妻,一個小獨院,只想找個做伴的。我馬上就去問了,房租和這里一樣,都是五百五一個月。再過一天,就是小彬的休息日了,我想他休息完再搬家。我們沒有什么,只有兩床被褥和幾件換洗衣服。蘇小桃的衣物都燒了,母親說,睹物思人。
房子正好到期了。我跟女房東說,想再住一晚上,該給多少錢給多少。女房東說,不用了。住兩個晚上也行,反正還沒有新住戶呢。
這是一個難忘的夜晚。晚飯時,小彬回來了,因明天休息,小彬沒有像以往那樣匆忙。他進屋叫了聲小姨,放下書包,遞給我個棒棒糖,說,同學過生日,每人送一個。我說,你吃吧。我都多大了。小彬把棒棒糖放在我的小桌子上,就回里屋寫作業(yè)去了。一會兒,女房東送來一碗雞湯,說是女兒坐月子,多做了些,給小彬吃。我忙謝過她,說,我們不要的,你快拿回去吧,我姐姐她……我突然一頓,心頭像有道陳年傷痕突然裂開了,猝不及防又不知輕重。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稱蘇小桃姐姐,這一頓讓我忘了想說的話。小彬聽到了,走了出來,眼圈一紅,說,小姨,我不吃。我忙說,是啊,是啊,小彬不喜歡吃肉,我也不喜歡。我怕胖,胖了還得減,太麻煩。女房東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小彬,徑自走到電磁爐前,找了個小盆,倒了進去,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了。
女房東走后,我把小彬叫出來,我們也不做飯了,我不餓,小彬吃雞湯配饅頭。吃飯的時候,我把換房子的事跟小彬說了,那孩子一聽,很高興,什么時候,很快嗎?我說,明天一早。小彬聽了,加快了吃飯的速度,放下飯碗,就歡天喜地地去收拾東西去了。我突然很感動,我感覺我變了,一點小小的歡喜,都讓我感恩戴德,熱淚盈眶。只不過才幾個月的時間,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跪在地上,將衣服裝在一個個大紙箱子里。我想起剛來的時候,看見阿涼隔壁那對夫妻搬家,他們也是用這樣大的紙箱子裝衣物?,F(xiàn)在輪到了我,我和他們一樣了。
媽媽什么時候回來?臨睡前,小彬問我。
我說,你媽媽去學刺繡了。她的身體不好,等她學會了,就教小姨。然后,你上學,我和你媽媽在家里刺繡。聽說,現(xiàn)在可掙錢了。你好好學習,知道嗎?
小彬用力點頭。
這種游戲,我們每天都做。我們覺得蘇小桃沒有死,她還活著。她又一次做了逃兵。說完這些,我的心里就會升起一絲溫暖和柔情,似乎這個愿望是真實的,在不久后,也真的會實現(xiàn)。
我想,不是我不想遺忘,而是遺忘不選擇我。這個世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我一直收拾到深夜,其實沒那么多東西,我只是在消磨我的時光。等我全部整理清楚,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我一直開著燈,小彬居然也睡著了。
我打開門,站在走廊上。這個夜晚,所有的租戶難得地都關了燈,我的心突然為黑得如此徹底的夜而瑟瑟發(fā)抖。我看著阿涼的房間,那間屋子還沒有租出去。女房東似乎也不急了。我一步步走過去,我感覺我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跨過奈何橋一樣讓我難過。我去看蘇小桃,也是這種心情。我站在阿涼的門口,門沒鎖,輕輕一碰就開了。他的房間什么都沒有了,連阿涼睡過的那張床也搬走了。我站了會兒,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可是我還是看不到阿涼住過的痕跡。這一刻真靜啊,似乎上帝也睡著了。我看了會兒,輕輕關上門,心里并沒感到害怕。我想,阿涼的靈魂一定在某個地方,他一定不會傷害我的。我突然覺得,死亡并不僅僅是離去和痛苦,也包含著一些美好。一段結束,一段開始,無論以何種方式,都是命運唯一的安排。
我回了房間,摸索著睡下了。又是一個流浪的夜。
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朵飄在風中的云。
我看見花開了,瞬間蓬勃成一片花海。我看見螢火蟲提著燈籠,在為我引路。
我還看見一條河,像人的一生一樣,轉了幾個陡彎,又心平氣和地遠去了。
只留下潺潺的水聲——
如一支古曲。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