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勝平

這是一個樹繞村莊，水滿陂塘，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的南國小城。小城人家，門外依山傍水，屋內(nèi)火塘噼啪，油茶飄香。

一

一個火塘是一個家的象征，油茶則是一個家人性的溫度。

“Nyac map lah， Laos yanc janl jongl xeec leit?！保ɑ貋砹耍M(jìn)屋先喝碗茶）這一句溫軟的侗語，不知栓住了多少故鄉(xiāng)人。

五十年前，五六歲的老易，隨父母翻山越嶺走回寶贈老家，沿途總能聽到“Nyac map lah， Laos yanc janl jongl xeec leit”這樣的招呼。不管是從龍勝樂江走，還是從湖南的坪陽走。侗人“回來了，進(jìn)屋先喝碗茶”的招呼，絕對不是一種客氣，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溫暖。

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那個饞嘴的年齡，想象著一碗從飯缽里抓出的溫軟的糯飯，加一勺紅色清亮的咸茶湯，不禁咽了咽口水。想想那人間的美味，遞給從寒風(fēng)冷雨里走來饑寒交迫的客人，端給從扒皮酷暑里走來的干渴肚癟的客人，一個家庭人性的溫度，一個民族根底里的善良，就隨著溫暖的茶湯氤氳開了。

一碗茶，待客。茶暖胃，飯解饑，情虜心。

有一天，我在飯桌上和母親討論著龍勝各個民族的油茶，扯到苗族油茶的講究，談及漢族油茶的豐盛，牽出瑤族油茶的富貴，感嘆壯族酒茶的魔力……最后，我嘆息：侗族油茶就是咸茶湯泡飯，太簡單了。

筷未落碗，音未落地，母親的臉已經(jīng)黑了。平時耷拉的上眼皮撐開了，一貫溫和的臉肅穆了：“你讀書只讀封皮，不讀書心？你懂不懂，飯，不管在什么時候，都是最養(yǎng)人的。那時，我們經(jīng)常吃紅薯當(dāng)飯，也要把缽里僅存的一碗糯飯，泡茶給客人吃?！?/p>

母親平時話不多，那天卻絮絮叨叨了很久，一直在教我讀侗族這本書的書心。在我的印象里，母親的質(zhì)樸，像菜園里的一棵白菜。而那天的她，儼然是位民俗教授：咸茶湯中的鹽，是一味藥，補流失的汗液；滾燙的茶湯，也是一味藥，驅(qū)寒去濕；糯飯，更是生命的原漿藥，是侗人的續(xù)命丹。你真的不懂，看似簡單的一碗油茶，往往有這個家庭火塘的溫度，也是這個火塘家庭對生活理解的程度?？腿孙埱俺酝胗筒?，墊了肚，等上桌，吃肉不膩，喝酒不醉，飯飽不傷身。

母親這節(jié)課，是一節(jié)挖掘人性的民俗課：侗家人一碗咸茶湯泡飯的油茶，不僅僅是一種禮節(jié)，更是民族世代傳承的契約：飯養(yǎng)身，茶暖心，禮養(yǎng)性。

咸茶湯泡糯飯，是侗家平常日子的油茶，待客，也待己。其實，侗家也有彰顯富貴的油茶，但必須是在特殊的日子才有。男方上門提親的“腸茶”，糯飯上面堆成小山的粉腸豬肝，表達(dá)了求親者的誠意。年前殺豬的泡湯茶，濃郁的骨頭湯代替了咸茶湯，碗里糯飯比平日里少了兩層，替代者是一年積攢的新鮮豬肉。就是這碗年前的泡湯茶，將平日里鄰居雞欺鴨、狗攆雞那些枝枝叉叉全都洗刷得無蹤無影。年后的正月，紅糖姜水煮的堿水粑糖茶，給你一個甜蜜的開始。

母親起身離開餐桌，邊走邊甩話：“合攏飯，也不過是侗家油茶的后續(xù)。一個火塘一個家，油茶碗里裝著火塘的溫度?！痹谀赣H眼里，油茶比合攏飯更具人性；在老易心中，油茶比請客吃飯更有溫情。

這就是火塘熏陶的長者，油茶滋養(yǎng)的哲者。

二

火塘，是故鄉(xiāng)炊煙飄起的地方。油茶，是火塘特制的家鄉(xiāng)符號。

在龍勝，幾乎家家都有，人人皆愛的，就是火塘上的油茶。請客打油茶，提親打油茶，接親打油茶，賠禮打油茶，外出帶油茶……油茶已經(jīng)成了龍勝人生活中的另一道鹽。

一位隨子女在繁華城市定居已久的老人，打電話讓家鄉(xiāng)的孫輩殺散養(yǎng)的土雞，裝甘甜的泉水，碾禾把的糯米，快把家鄉(xiāng)油茶味裹緊，快遞過去。

收到快遞的那一刻，老人干枯的眼被山泉水潤濕了。她等不及糯米泡上一夜，就用溫水先熨燙開糯米的清香，指揮家人將雞斬成小塊，加肉桂、臭牡丹，用小火燉雞湯，再將用溫水燙出味的糯米撈出，放入鍋中慢慢炒成一粒粒跳躍的黃金米。

雞湯熬好了，倒出來一半，放在另一口小鍋。炒好的黃金米倒一半進(jìn)小鍋里，慢火熬成粥。一切都妥當(dāng)了，家人將所有的食材端上桌。老人自己盛了月子油茶，隨兒子媳婦孫子孫女意愿，或裝粥樣月子油茶，或舀黃金米加雞湯的月子油茶，或慢品，或快嗦，或咯嘣嚼。只知道米是從超市來的孫子孫女，嚼著黃金米，發(fā)出咔咔響聲：“這是什么？好吃！香，脆，爽！”

“這是月子油茶，我們瑤族的專利。以前，普通家庭平時吃不起，只給月婆子吃的，所以叫月子油茶。”老人說完，吸吸鼻子，嗅嗅碗里的月子油茶，“有泥巴味，沒錯，是老家的東西?！崩先擞忠艘恍∩?，放進(jìn)嘴里吧唧兩下，然后嗦進(jìn)胃管。“少了柴火味，可惜了——”老人緩緩地?fù)u了搖頭。

“什么柴火味？”一輩子在繁華城市生活的媳婦不解。

“老家這種月子油茶，是在燒柴的火塘上炒黃金米，燉雞湯的?！?/p>

食材是家鄉(xiāng)原生的，水是家鄉(xiāng)山泉，烹飪是傳統(tǒng)方法，卻少了老屋的火塘，少了自家砍的柴火，老人到底還是感覺少了一種底鍋的味道。離開了火塘制作的月子油茶，成不了經(jīng)典，就像桂林米粉，離開了桂林，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桂林米粉了。經(jīng)典最不能少的就是地方的氣息。故鄉(xiāng)情結(jié)寡淡的人，永遠(yuǎn)也體會不到這種故鄉(xiāng)的底鍋味，也就感受不到故鄉(xiāng)的經(jīng)典。

遠(yuǎn)方的老人，像極了世間的老吃客，聞一聞，嘗一嘗，就知道離開家鄉(xiāng)火塘的油茶，底味差那么一點，感覺就差了十萬八千里。

火塘特制的油茶，成了故鄉(xiāng)最經(jīng)典的符號，暖暖地濡養(yǎng)人們對民族的深情。

三

不知是火塘本身具有磁場力，還是火塘的溫度產(chǎn)生磁場力。反正，有火塘溫度的地方，往往如高顏值美女，吸引四面八方的人們聚集。

龍勝的少數(shù)民族，都喜歡圍坐火塘。特別是冬日，身子烤著火塘的暖，手里端著油茶的碗，嘴里說家長道里短。

去年冬日，在龍脊邂逅兩位法國人。我們圍坐在火塘旁，手端龍脊水酒，筷夾泡湯肉。我淺酌他深飲，一杯接一杯地碰，一杯連一杯地干。

十多度的水酒，帶著甜味，帶著醇香，順喉，柔韌，綿長，一點也不張揚，甚至還帶些渾濁的黃，如龍脊梯田的底色，讓外人產(chǎn)生親近的感覺。

第二天中午，還未見法國人下樓。主人去敲客房門，客人失去了頭天的硬氣，回答的話語軟綿綿地拖著地：“一身軟軟的，起不來了?！?/p>

主人意味深長地笑了：“往來的客人總愛問，這從山底到云天的梯田到底是怎樣開的，怎樣開的？我就這樣回答，不喝龍脊甜酒茶，不識龍脊路；不醉龍脊甜酒茶，不懂龍脊魂?！笔堑模埣谷司腿缣鹁撇枰粯?，有一種不張揚的柔韌，有一種綿長的耐性。這種柔韌，這種耐性，從明清一路貫穿而來，從山底一層層向上攀援，從這里一塊塊往兩旁橫展，梯田成了龍脊人不朽的名片。

龍脊人自古就把自己釀造的水酒當(dāng)茶喝。勞作回到家，鋤頭一靠，草帽一丟，衣服一甩，拿碗從缸中一舀，埋頭仰頭之間，一口氣干了：濕熱解了，疲勞走了，精神來了?？腿诉M(jìn)屋討茶喝，主人拿碗從缸中一舀，遞過去?？腿说植蛔√鸫嫉恼T惑，低頭喝上一大口，好喝；再抬頭灌下一大口，干了；饞蟲來了，腳不移了，圍塘坐下，農(nóng)家樂了。

據(jù)說，龍脊在開發(fā)之初，兩位美國人慕名而來，坐在農(nóng)戶家的火塘邊，一邊用生澀的普通話與主人聊天，一邊喝著龍脊的甜酒茶。從傍晚喝到半夜，上床休息，一覺睡到第二天傍晚才醒。醒來之后，覺得自己醉得不可思議，便到旅游部門狀告主家下毒，導(dǎo)致他們昏睡了一天。經(jīng)過繁復(fù)的驗證，才終于讓他們明白了自己是醉甜酒茶，不是中毒。聽懂解釋后，兩位美國人不禁豎起大拇指：“魔水，魔水！”

一個“魔”字，體現(xiàn)了龍脊甜酒茶的神奇力量。就是這神奇的魔力，用時間鋸子，把一座座的山，連片的山，切割成一級一級往上攀登的天梯：經(jīng)冬的休憩，涵春的生長，耐夏的洗禮，最終成就金秋的天梯。

龍脊這個由家家戶戶的火塘集合成的大火塘，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家人，也不再局限于族人，甚至不再局限于國人。旅游干道上，有無數(shù)外國人的足跡；提示牌和旅游介紹，題注著外文；龍脊特有的甜油茶，早已化作龍脊人的精神名片，向世界傳遞著柔韌不屈的龍脊文化精髓。

四

火塘是文化傳承地，油茶是傳遞文化的具象。

五年前的春天，我被苗嫂擁進(jìn)了苗家火塘的尊位坐下。苗嫂在火塘上制作打油茶的茶葉。

火塘上一個老鼎鍋正在熬米湯，苗嫂不時用竹鍬攪拌。米湯熬好了，苗嫂將鼎鍋端下，靠放在面前的火塘旁，然后舀適量的米湯倒進(jìn)剛架上火塘三腳的鐵鍋中，再將萎凋好的茶葉放入鍋中，不停地用竹鍬翻炒?；鹛晾锏幕穑粩嗵砑有虏窭m(xù)著，勻勻地?zé)幻缟┦种械闹矜@也勻勻地舞動著，讓每一片茶葉都吸收米湯的營養(yǎng)。

我好奇：“標(biāo)準(zhǔn)配方是什么？”

苗嫂笑了：“米湯的濃度有講究，米湯和茶葉的配比有講究，茶葉煮到什么程度有講究……可這些講究都沒有精準(zhǔn)的數(shù)據(jù)可參照?！?/p>

苗家女主人，手中心中都有自己的秤桿標(biāo)準(zhǔn)。這個標(biāo)準(zhǔn)因各自對茶葉的理解程度不同，講究的側(cè)重點也不同。于是，苗家女主人對打油茶的茶葉制作，追求大同，但更在意小異。這種小異，其實就是苗家嫂子的招牌，也是這個苗家火塘的一個招牌。

米湯煮抄茶葉，是老輩人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過去生活苦，炒菜沒油，打茶少油，而茶水又刮腸消油，用米湯煮制的茶葉打茶水，養(yǎng)胃保胃。民間認(rèn)為，米湯是最經(jīng)濟(jì)的養(yǎng)身藥，具有健脾胃、補中氣、養(yǎng)陰生津、除煩止渴和固腸止瀉等功效，苗家人就將茶與米湯糅合在一起，這種聰明來自對生活的積淀和思考。

苗家人一天三餐飯，飯前必喝油茶。三餐飯可以簡單，油茶絕不能將就了事。苗家的油茶碗與飯碗是有區(qū)別的，油茶碗小，飯碗大。一鍋茶湯一碗茶，三碗油茶才收碗，三寓意天地人三才。苗家喝油茶給茶不給筷，喝油茶也講究天地人三才：端好茶碗，蕩茶碗第一輪，喝第一口；蕩茶碗第二輪，喝第二口；蕩茶碗第三輪，仰頭喝光。

苗家人對生活不敷衍，生活也認(rèn)真回饋他們；苗家人心里不留疙疙瘩瘩，臉上也就沒有斑斑痕痕。苗家人，如果有一小段時間不喝油茶，心里就發(fā)慌，因為油茶已經(jīng)成了苗家人不能割舍的鄉(xiāng)情。

不管春秋代序，也不管人事更替，油茶始終在火塘上飄香。

五

有火塘，就有油茶。有油茶，就有愛情。有愛情，就有延續(xù)。

火塘邊的姑娘，打著鞋底，繡著鞋幫，織著花帶，偶爾伸著懶腰的瞬間，眼睛穿過花格木窗，眼光延伸到遠(yuǎn)方：有望穿秋水之愁容，有滿懷希望之亮眼。

情郎離我三重山，

想見情郎登天難。

妹怕路遠(yuǎn)苦腳板，

坐打油茶擺滿盤。

……

突然，穿越田垌的石板路，有了游龍般的火光；寂寂的田野間，響起了撩人的情歌。姑娘思念的人來了，帶著火把，帶著歌聲，帶著甜蜜，來了，近了，樓梯響了……父母聞聲進(jìn)房“休息”了，弟妹聽音躲房中側(cè)耳偷聽。

開始時，一個火塘兩群人：一邊小伙子，一邊美姑娘。中間火塘的火苗跳躍著，鍋里的咸茶湯翻滾著。后來，一個火塘兩個人：一個小伙子，一個美姑娘。中間火塘的火苗仍舊跳躍著，鍋里的甜茶湯翻滾著，像兩顆滾燙甜蜜的心。

這樣的故事不斷地重復(fù)著，有侗族版本的，有瑤族版本的，有苗族版本的，有壯族版本的，還有漢族版本的……其實不管哪個版本，出演的主角一直在變，而愛情主題卻千年不變，生命的延續(xù)也千年不變。

火塘在，家就在?；鹛僚?，人就暖。

一個勤勞的漢族小伙子，相中了一個善良的侗族“勒乜”（姑娘）。路途之遙，相思之苦，民族之隔，讓多情的小伙日漸消瘦。小伙子的朋友不忍心看他備受煎熬，便邀伴同行，肩挑擔(dān)，口唱歌，心裝情；班車一程，拖拉機一程，行腳一程，天黑前總算是進(jìn)了寨門。一進(jìn)寨門，小伙們找到姑娘家門前，放聲高歌：

今天郎來把妹看，

不知妹心苦與甘。

若妹心苦哥心慚，

若妹心甜哥心酣。

……

妹打油茶擺滿盤，

只等哥來“把歇盞”（吃油茶）。

……

小伙走過石板路，

真情敲動妹心核。

連理漢侗愛情歌，

寨老端茶當(dāng)面賀。

姑娘的一碗油茶，小伙的一片真情，贏得了寨主的開明。

從此，愛情沒有了民族的界限，沒有了地域的講究。

六

龍勝是山區(qū)，居民多居瘴氣彌漫的高山密林，在倚賴自然生存的過程中，學(xué)會了用茶葉防治疾病?！渡褶r(nóng)本草》記載：“神農(nóng)嘗百草， 一日遇七十二毒， 得茶而解之。”為避免多飲、濃飲的“茶害”，先民在茶中“加蔥、姜”等佐料，后又發(fā)明加陰米、薯片、苞谷米、蕨粑粉等糧食，單茶就變成了油茶。由飲單茶演變成吃油茶的過程，也是取茶之長，棄茶之短的過程。

油茶既有防治疾病的功效，又有保護(hù)脾胃的作用。

一碗小小的油茶，卻是先民在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中為了保護(hù)自己， 求得本民族生存和發(fā)展的一大創(chuàng)造發(fā)明。

龍勝苗、瑤、侗、壯、漢等民族，不管先輩是喝油茶，還是喝甜酒茶，或者是月子茶，名稱不同，風(fēng)味各異。

現(xiàn)在，一般人已經(jīng)分不清油茶姓苗還是姓漢。苗瑤侗壯漢，家家有火塘，火塘上總有打油茶的高手。油茶經(jīng)民間推廣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糯米飯裝在飯缽里，切片的糯米粑裝在碗里，混合的米花、炒米、花生、粑粑果裝在大碗中，擺滿一桌。

瑤鄉(xiāng)火塘，壯鄉(xiāng)火塘，漢人火塘，都統(tǒng)稱為火塘；苗家油茶，侗寨油茶、漢人油茶，都更名為龍勝油茶。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