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從母腹先窺探,再來到這個世界,總得有人呵護(hù)、迎接,這個人就叫“接生婆”,或叫“接生員”。做這個工作的人往往被人們遺忘,或不屑一顧。我愛人就是這樣的接生員。
愛人不識多少字,在她該上學(xué)的年齡,是新中國剛剛成立,雖然家里也分到了土地和房屋,但家庭生活依然很困難。她的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除了種地就只會砍柴賣柴,貼補(bǔ)家用;她的母親很能干,除了操持家務(wù)還磨豆腐賣豆腐,養(yǎng)活一大家子。
村里有個小學(xué),愛人每天帶著兩個弟弟去上學(xué),兩個弟弟一哭鬧,老師便說:“你是來上學(xué)哩,還是來帶孩子?”一氣之下,剛讀完小學(xué)三年級的愛人就回家?guī)偷鶍尭苫盍恕J墙鹱涌倳l(fā)光的。在生產(chǎn)隊里,不論修水渠、做水庫,她都是一個好勞力,后來還被選為婦女隊長。
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她剛二十歲,我在外面教書。我愛讀書,家里缺吃缺穿,就是不缺書讀。我的八嬸是個老接生婆,長得高高大大,走起路來地震得咚咚響,有股子氣力。每次出門接生,總喜歡把我愛人帶上,她們兩個的脾氣很合得來。時間一長,我愛人也學(xué)會了舊法接生。
1964年,縣里為了推廣新法接生,抽調(diào)幾個醫(yī)生在我們公社辦了個新法接生培訓(xùn)班,我愛人自然就被選上了。經(jīng)過一段培訓(xùn)后,她領(lǐng)到《接生員證》。
按照習(xí)慣,誰家生孩子照例還請我八嬸,八嬸也當(dāng)仁不讓。愛人依然掂包跟班護(hù)著八嬸,上坡攙著她,下山扶著她,過河踩閘石給她當(dāng)拐棍。
有一年冬天,桃園溝有一家姓武的,四世單傳,臨到重孫這一輩,重孫子三十多歲,媳婦才懷孕,一家人特別重視,下午就來請人去接生。那個時候三十多歲懷孕就算是大齡孕婦。一直到晚上,媳婦緊一陣,慢一陣,還不見臨產(chǎn),直等到后半夜,媳婦要產(chǎn)了,全家人緊張得不得了,八嬸也作好了準(zhǔn)備,隨著一聲慘叫,孩子產(chǎn)下來了,但聽不到孩子的哭聲,一家人都慌了手腳,八嬸也傻了眼,生下來的孩子沒氣,這可怎么辦?正當(dāng)大家束手無策之時,我愛人上前抓住孩子的雙腳頭朝下掂了起來,不慌不忙地在孩子的后背上,叭、叭、叭拍了三下,那孩子咳出一口黃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聲啼哭把眾人的心都哭開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孩子救活了,全家人的臉上都露出笑容,一家人千恩萬謝,端水的端水,送茶的送茶,只有八嬸癱坐在床上,好大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說我愛人有“起死回生”之術(shù),說她拍那三巴掌是運足了氣的,手指都拍紅了。從那以后,八嬸突然見老了,再有人去請她,她總是說:“去上坡叫俺改去吧,她比我強(qiáng)!”從那以后,我愛人能夠單獨去給人家接生了。
這一接就是三十年,不論春夏秋冬,不論刮風(fēng)下雨,不論白天黑夜,只要有人來叫,立刻就去,因為孩子出生是不論時候的。那時農(nóng)村沒剖腹產(chǎn),只有順產(chǎn)。
離俺村十幾里有個槐樹坪村。有天半夜里愛人聽到拍門聲,有人來叫,她立刻抱起自己一歲多點閨女,拎著藥箱跟人家去了。剛進(jìn)那家大門就聽見屋里的慘叫聲,產(chǎn)婦撕心裂肺地哭叫著,她走上前去,昏暗的燈光下,只看見一條小腿,不禁暗暗皺了眉,因為她知道這叫“立生”,“順生”是先下孩子的頭,這樣好接,如果孩子先下一條腿,這是個要命的癥狀,無論怎樣孩子也出不來,時間一長,其結(jié)果是母子喪命。面對產(chǎn)婦的慘叫聲,全家人都慌了手腳,我愛人要了一盆熱水,先凈了手,不慌不忙地先將小孩子的腿推進(jìn)去,然后使勁做人工按摩,轉(zhuǎn)胎……全家人都看傻了,只見我愛人在產(chǎn)婦肚皮上使勁地?fù)苻D(zhuǎn),一個小時過去了,大冬天的,她的頭上直冒熱汗,呼吸急促。她叫家人給產(chǎn)婦灌了面湯,大約兩個時辰后,隨著一聲慘叫,“哇”的一聲小孩生了出來。全家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再看我愛人,她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掂著臍帶,癱坐在床上,自己的閨女也顧不上了。
這事以后,她常說: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腳在陽間,一只腳在陰間,接生員就是要把產(chǎn)婦從陰間再拉回到陽間來。她還說:女人生孩子是墻上跑馬,一腳蹬空就會粉身碎骨。
接生員的責(zé)任重?。∷由^多少次,沒有人統(tǒng)計過,按她說接了兩代人,她接生的孩子長大娶妻又生孩子還是她去接生,凡是經(jīng)她接生的無一例事故。那時接生沒有報酬,沒有人發(fā)工資,也沒有紅包。接生一個,大隊給她記五十工分,一個工分八分錢,值4毛錢。再就是等孩子滿月了,人家炸些油食,蒸些白面饃,再熬一鍋雜燴菜,請去吃一頓飯。我愛人從不接受人家一分錢,請吃飯也不去,因為那時我們已有四個孩子了。人家過意不去,總是挖一碗雜燴菜,再用手巾兜兩個白饃或幾根油條送到家里去。一碗菜,兩個白饃,幾根油條,足夠孩子們狼吞虎咽地改善一次生活了。
人常說:天不虧人,人也不虧人。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家蓋了三次房子,一次是兩間草房,一次是三間土瓦房,一次是三間水泥平房,那時蓋房都是請人幫忙,從不付報酬,我從來不為尋人幫忙發(fā)愁。無論壘地基、打土墻、上梁、壘磚砌瓦,村里人只要知道沒有不來幫忙的,十里八村的人只要聽說,也都會上門幫忙。
記得有一次,我去萬村買大梁和椽條,第二天,下雪了,村里竟去了十二個人拉著架子車,冒著大雪,踏著冰河把木頭拉了回來。
我知道,這都是我愛人的功勞,她在村里的人緣太好了。90年代,我家轉(zhuǎn)了城鎮(zhèn)戶口,我愛人搬進(jìn)縣城,孩子們也有了工作。她把所學(xué)的技術(shù)和接生用的工具全部交給俺兄弟媳婦。
文章寫完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總覺言猶未盡。我愛人去世近二十年了,每年到她的祭日,孩子們都回去到墳上給母親插花祭奠,把相片擺在墳頭,四面放上鮮花,由孩兒舅主持,舉行個儀式,孩子們深深地三鞠躬。儀式上,后面總是站著好多人,村里的媳婦們都默默地抹著眼淚。我望著墳頭的遺像,心里有很多話要對她說,然而,她總是像在微微笑著對我說:“回去吧,這就足夠了!”
除夕
新年快到了,我多買了幾支蠟燭。
大年三十晚飯孩子們都吃了餃子,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愛人生了盆炭火,屋里暖烘烘的,我點了兩支蠟,放在靠床的桌子上,頓時,明亮照耀了全家。
外面下起了大片雪花,大地披上銀裝,也不會再來客人了。一年一度的背詩會就要開始了。
往年一放寒假,就叫孩子們背詩。每人一個小本子,自己找詩抄在本子上,二十首任務(wù),多背一首獎五分錢。知識與年齡并進(jìn),學(xué)問共歲月同深。漸漸的,孩子們大了,今年不再背詩,我讓他們寫作文。提前擬好了題目,就叫“我的母親”。
愛人忙碌了一天,抱著小女兒偎在被窩里。我先讓小兒背詩,因他小,還不會作文。他把小本遞給我,我一頁一頁地翻看,他站得筆直,一口氣背了五十首,大家都高興,當(dāng)即獎勵1.5元錢。該老二了,他拿出自己寫好的稿子,我怕他看不清,又在背后燃上一支蠟。
“我的母親,中等個子,烏黑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臉紅撲撲的很靦腆……”下面寫了三個標(biāo)題:母親是個不愛占小便宜的人。有一天,母親叫我去買蔥苗,賣蔥苗那個老漢多找我8分錢,我去買了一本小人書,在家里看。母親見了,問我:“從哪來的!”我說:“我買的!”“哪來的錢?”母親問。我說:“賣蔥苗那老漢多找我8分錢!”停了一會兒,母親說:“我再給你8分錢,你給人家送去?!蹦赣H看我不想去,又說:“人家種蔥也不容易,咱不應(yīng)該多要人家的錢,送去吧!”我很不情愿的又跑了幾里路,把錢退給了人家。第二個標(biāo)題:母親給我送燈油。有一天上晚自習(xí),我家里的煤油沒有了,到校后,我趁著別人的油燈看書,過了一會兒,我母親來了,給我送來一個小瓶子煤油燈,讓我在明亮的燈光下讀書。后來,才知道母親是向鄰居借了一瓶煤油,給我送來的。第三個標(biāo)題:母親給我籠了一盆火。有一天,我在家里寫作業(yè),外面下著大雪,屋里很冷,母親看我手冷得握不住筆,寫一下,雙手在嘴上哈哈。母親就拾了籃玉米穗,給我籠了一盆火,端在我面前,火苗不大,卻很暖和。不一會兒,我的作業(yè)寫完了。最終結(jié)尾:“我的母親真好,不論家里的活再多,她都是一個人不吭聲地干,從不叫我們請假……”
老二的作文念完了,(當(dāng)然我說的只是一個大概)我聽著,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濕了,但沒哭。愛人不知什么時候也從被窩里坐了起來,靠墻坐著,眼淚滾了下來。
該老大念作文了,他正上高中,作文里舉了“孟母三遷”和“岳母刺字”兩個典故,寫的也不錯。老二評了一等獎,獎5元;老大二等獎,獎4元。我看小兒獎金太少,又多獎了1元。接過錢,他說:我又想起來兩首,背誦了,再獎1元。我又拆了一掛500頭鞭,每人獎百十個馬炸炮……新衣服拿出來蓋在被窩里,三個孩子擠在一張床上睡了。
我拿走一支蠟,愛人抱著小閨女,回到我們住的屋里,我對她說:“孩子不說,我還不知道哩,你對他們真好!”愛人沒吭聲,默默地給小閨女脫衣進(jìn)被窩,我心里很高興,為能有這樣的愛人和孩子而感到知足,愛人說:“甭聽他們說,我哪有那么好!都是給我戴高帽子哩!”
我想:同是一家人,互相戴戴高帽子,夸獎一下,也是應(yīng)該的,這個除夕過的特別愉快,整個春節(jié)也都顯得其樂融融。
作者簡介:
范章,1942年11月出生,洛陽嵩縣人。系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河南分會會員,洛陽古都學(xué)會理事,曾任嵩縣文聯(lián)名譽(yù)副主席,嵩縣地方史志辦公室副主任,《嵩縣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