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我上高二,下學期班里來了兩個插班生,一個叫吳曉巖,另一個叫田耕。班主任徐勇簡單地向我們介紹:大個子男生吳曉巖是從5720廠子弟學校轉來的,田耕的母親是醫(yī)生??雌饋硭麄儌z都比我大。有一次給母親送飯,在母親的醫(yī)院,我意外地見到了田耕。我詫異地問,你怎么會在這里?她告訴我,她母親是醫(yī)院的助產(chǎn)士。那天她穿得很漂亮,坐在醫(yī)院草坪的長椅里,手里捧著一本米蘭·昆德拉寫的書,書里好像夾著一張厚厚的書簽。
后來我困惑地問我母親,這個叫田耕的女孩讓我覺得有些蹊蹺,不光比我大幾歲,而且經(jīng)常不上課,老師也不管不問。母親嘆了口氣,說田耕這個孩子命苦,是抱養(yǎng)來的,養(yǎng)母沒結婚,家里有海外關系,母女倆因此吃了不少苦頭。田耕養(yǎng)母下放的時候和我母親同在安徽歙縣的大山里,后來回城上調,我父親幫忙把她養(yǎng)母也回調到了保健院,還把她女兒田耕安置到市公安局工作,因為政審過不了關,只好分到紅旗機床廠的保衛(wèi)科。
因為那次的見面以及后來學習上的一些來往,田耕慢慢得向我透露了吳曉巖的一些情況。他倆原來在一起插隊,吳曉巖的父親原來是5720廠修殲7飛機的,因為不慎弄丟了一份飛機機械圖,被錯打成反革命特務,一下子坐了八年牢。在他父親出獄的前一年,母親跟別人跑了。他父親重返社會后,舉目四望,世界變得跟火星似的。他父親只好選擇了偷渡,據(jù)說是逃到了香港,然后又跑到了別的國家。因為兩人的家庭背景復雜,見不得陽光,兩人自然走到了一起。吳曉巖分到街道辦的紙箱廠糊火柴盒,這份差事還是吳曉巖父親的中學同學徐勇給他找的。徐勇是老清華的高材生,最初在5720廠的子弟學校當書記,后來調到我們中學當了一名普通的數(shù)學教師,好多年過去了,按道理早就該成為我們重點中學的校長,可因為一件事——吳曉巖的父親是從徐勇家里偷偷鉆進一條烏篷船,沿著青弋江駛進長江的江心洲,又爬上了一艘外籍集裝箱遠洋輪,最后從上海偷渡出境的,這些年徐勇一直很郁悶。
既然話說到那個份上,田耕也毫不避諱,大大咧咧地告訴我,她和吳曉巖已經(jīng)確定了戀愛關系,至于在我們班做插班生,當然靠的是徐勇老師的幫忙,以后哪怕考上個中專,或許能改變命運。
當然,命運沒有垂青田耕和吳曉巖,我考上家鄉(xiāng)的一所大學,學的是英語專業(yè),大學畢業(yè)后被分到市公安局的外事科,負責因私或者因公進出境人員的護照以及隨身攜帶物品的簽發(fā)手續(xù)。如果不是因為偶然一次上外籍輪辦理聯(lián)檢手續(xù),我還真的把田耕和吳曉巖的面孔忘得干干凈凈了。
那天在申報大廳里,雖然好幾年過去了,但我看到的田耕沒有太多的變化,還是那么熱情,吳曉巖則顯得矜持穩(wěn)重。他掏出一摞申報單和一本船員大件免稅登記冊,遞給我說,我和田耕結婚到現(xiàn)在,還沒有一臺電冰箱,老弟,如果能幫個忙,這是一艘遠洋輪的副船長的一個電冰箱免稅指標給了我,能不能簽個???
那時候船員很辛苦,需要在海上漂滿180天,才可以得到一個免稅的進口家用電器指標。我翻開登記冊,正好還缺去香港裝貨15天一個航次,才能夠得上買一臺電冰箱指標,另外登記冊里面還夾了兩張100元的面鈔。我坐在辦事大廳的窗口下,打量了一下田耕的臉頰,就像看著一株枯萎的花草,在一點一滴的雨露下重新生機勃勃起來。她輕蔑地瞥了吳曉巖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對我說,改天我們在一起聚聚,我媽已經(jīng)去夏威夷定居了,我現(xiàn)在單身。我半晌沒言語,拿起放行章蓋了一個印。
事后田耕單獨請我吃了一頓飯,席間她送給我一條領帶,有那么一瞬間,我有點怦然心動的感覺。這些年她幾乎沒變,還是嬌媚的樣子。她沖我笑了一下,我感覺她內心似乎有一點細微的火,不甚明亮卻是熱的。田耕告訴我,吳曉巖跟著安徽遠洋公司的船去了墨西哥,那時候他已經(jīng)調到省五礦進出口公司。我有點疑惑,問既然吳大哥經(jīng)常出國,為什么弄不到進口家電指標呢?田耕愣了一下,隨口說,他這個人太傳統(tǒng),做事兒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田耕又講了自己的近況。她依然在紅旗機床廠的保衛(wèi)科,沒什么硬任務,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閑著的時候學著畫畫,她和吳曉巖至今還沒有孩子。
我說,那你經(jīng)常要去野外寫生了。她笑笑半解嘲地說,算是吧,不過是業(yè)余水平。我上夜大報了個美術專業(yè)。她注視著我,忽然問我有沒有對象,說她們廠里的女孩兒長得都很水靈。我有些難堪地轉過臉,說我還年輕。
后來就出了個事兒,那臺冰箱被邊防檢查站查獲,冰箱門拉開,里面裝得滿滿的,全是鄧麗君以及一些封面是蓬蓬頭的外國明星的錄像帶。我背了個處分。還算好的是,我的家庭根正苗紅,父親托關系找了上面的領導,我只被停職檢查一個星期。那幾天我閑得無聊,我有點恨田耕夫妻倆,跑到紅旗機床廠想問個究竟。車間里的噪音像密集的蒼蠅的嗡嗡聲,說句話都要歇斯底里。我?guī)缀鹾鹬鴨栆粋€梳著獨辮子帶著口罩的女孩,她的眼睛又大又亮,望著我有些尷尬。她也大聲地嚷著說這幾天田耕去郊外采風畫畫去了,另外還寫了一張?zhí)锔彝サ刂返男〖垪l遞給我。
停職檢查的日子還沒結束,我接到命令,被抽調到市分局的刑警隊,潛伏到5720廠,守候抓捕一個從南方來的逃犯。工廠是修戰(zhàn)斗機的,離機場不遠,隱蔽在市郊的一個深山洼里,我們爬到斷崖的跟前,太陽已經(jīng)落到西邊,我們幾個警察擦了把汗,架起了高倍望遠鏡和其他監(jiān)控儀器。我瞇著眼睛,眼望著鏡頭,一排排的鋼結構的廠房仿佛伸手可觸。我們的頭兒綽號叫大胡子,老牌偵察兵,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左手腕排雷時被炸飛了。
大胡子瞟了我一眼,沉著臉,咕噥一句,好好干活,給我盯緊著,別再犯錯誤了。我愣了一下,囁嚅著說,是。我在心里恨不得啐他一口,這等于當眾又警告了我一次,我沒有強詞奪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的監(jiān)視屏。大胡子卻坐在地上,抽著香煙,眼睛洋溢著愉快的光澤,語氣溫順地和別人低聲開著玩笑。我心里一直不服氣,可還是被大胡子低吼了一句,你眼珠子呢?我莫名其妙,因為我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屏幕。
大胡子右手指點著屏幕,一個穿著白背心黑褲衩的中年男人,大搖大擺地跨進廠區(qū)的一個邊側門。只不過是個工人嘛,剛才我還看了一個女的呢,我辯解,語氣有點不屑。大胡子瞪了我一眼,周圍的同事立刻圍了上來盯住屏幕。我轉過臉,遙望著工廠邊的一汪池塘,陽光鋪在水面上,一對野鴨在波光里鳧游,這兒的景色的確很好。我忽然又想起田耕,她是不是來過這里畫過畫?我忽然又恨她,是她把我弄到這般境地的。
果然不到一刻鐘,一聲沉悶的巨響后,斷崖一陣震顫,煙霧和塵土正是從那個中年男人鉆進去的廠房里向四面迸射的。我渾身戰(zhàn)栗,眼睛失神地望著身邊的大胡子和同事。大胡子嘴角卻隱含笑意,眼神充滿興奮和神往。他掏槍一揮手,所有人都閃電般的跟著他往煙霧和灰塵的地方奔涌而下,我緊張地端著專用攝像機跟在最后,這是大胡子給我的任務,后來我才鬧明白,那是一個廢棄的廠房,幸虧沒有工人。我們十幾個人慢慢地朝著被炸的廠房踅過去,被炸開的破門猛地被踹開,連我都沖了進去,只見里面煙霧騰騰。
我手里捧著的攝像機四處亂晃,忽然看到幾個人影從我眼前竄了過去,大胡子的眼睛狂亂而焦躁地四處打量,就數(shù)我動作遲緩,其他的人都沖了上去。應該是到了魚死網(wǎng)破的時候,我也毫不猶豫地抖了抖肩膀,剛要站起身,一支槍管死死抵住了我的后脖頸。我能感覺槍管在輕微地顫動,我的心臟快從嘴里跳出來了。透過攝像機的折返鏡頭,我看到握槍的食指緊扣在板機上,喀嗒喀嗒,應該是扣動板機的聲音。真是祖墳冒煙,子彈居然臭火了。我感覺天旋地轉,像個面團一樣癱軟在地上,以為自己沒了,可我卻聽到大胡子沙啞的怒吼。大胡子砰砰開了兩槍,撂倒了兩個,其中一個就是拿槍對準我的那個中年男人。
雖然我躺著,可攝像機依然綁在自己的手腕上,依然在工作。就因為將事情所有的發(fā)生過程攝錄下來,開案情分析會時,我還受到大胡子的口頭表揚。模糊的錄像帶被送到省廳技術處分析,報告下來結論是,被炸掉的雖然是一堆還未拆封的假的進口戰(zhàn)斗機配件,未傷及筋骨,卻暴露了一個重要線索:南方潛伏過來的敵特分子雖然只有一個,可在5720廠還有熟悉的內應敵人,這是不小的收獲。為此我竟然還得到了正式表彰,大胡子宣布監(jiān)控專案小組名單里依然還有我的名字。
我是個膽小怯懦的人,我誠懇地向大胡子請求還回到外事處,但他一副兇惡的表情,說別狗肉不上秤,再說沒老子補的那一槍,你能回到哪里去?老弟啊,這是給你個立功的機會,他臉上笑得有點無賴。
既然處分從檔案里被撤銷了,而且又受到上面的表彰,我只能順桿子往上爬,而心里沮喪地接受了這個決定,最讓我厭倦的是這個周期要持續(xù)兩個多月。任務不復雜,分兩班24小時潛伏在離機場三公里遠的一個水塔下面的水房里,水房的屋檐暗處安裝了兩個攝像頭和一個傳感器,水房里用水泥砌了一個環(huán)形的所謂控制臺,用兩臺電視機改裝成一個環(huán)形的監(jiān)視屏,另外加了一臺遠程的高倍望遠鏡,算是齊活了。
監(jiān)控的目標也很簡單,離機庫不遠的一片樺樹林,那是軍事禁區(qū),以前一直有重兵值守,這次為了釣魚,撤掉了所有的警戒。開始那幾天,我覺得那兒的景色真的很美。尤其太陽緩慢下沉的時候,飛機下降滑入跑道,隱沒在樹林的光暈里,那景致真是美極了。我突發(fā)奇想,田耕會不會來過這里呢?
大胡子因為種種亂七八糟的事兒要處理,很少來水房,即使來了也是殺氣騰騰,趾高氣揚。因為在他心里,可能始終認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經(jīng)常找茬,質問我監(jiān)控日記為什么記載不詳細。我還得賠著笑臉檢討,其他幾個同事也因為要處理棘手的案子,偶爾露個臉送點吃喝,陪我聊兩句不咸不淡的話,找個理由也就無影無蹤了,剩下來的只有我盯著自己看自己了。種種欲望、軟弱、眷念、厭倦,不斷推翻再重建,終于等到一個短促的休假日,我沒有猶豫,拿著字條直接找到了田耕的家里,我很幸運,她在家。
其實我去她家的目的自己也沒弄清楚,只是覺得有些荒謬,之前還好好坐在辦公室里,現(xiàn)在卻被弄成干一份危險雜活的了。走進田耕家,她家滿屋都是書卷氣,雕花的木質座椅上散落著主人未來得及收起的報刊書籍,客廳的墻根堆著許多畫板,一些釘在畫板上的素描被凌亂地用布罩著。隨手掀開一個布罩,只見里面畫著一個大胡子老頭,還光著膀子,我怎么看都覺得有點像我們單位的那個大胡子梁軍呢。
田耕笑著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你是來向我興師問罪的吧?我直視她點頭,的確有點,我現(xiàn)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天天像個看大門的老頭,你們都是結過婚的人,為什么還干這些下三濫的事呢?我直言不諱,而田耕歪著腦袋說,你獲得表揚啦,祝賀你,我都聽說了。
你聽誰說的?我有些警覺和遲疑地問她,我越發(fā)覺得這個女人有些神秘和詭異。
田耕不語,從里屋端出一套精致的茶具,然后插上一個專用的電茶壺,等水沸騰的時候,示意我坐到木質椅子上。窗外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雨點聲輕輕地拍打著防雨棚上,有一聲沒一聲的。她興致盎然地說,聽著風聲雨聲,和朋友品著茶香是一件很優(yōu)雅的事情呀。她觀察著我臉上的表情。
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沒結婚,我們在一起是為了完成一個任務。我聽了一愣,半天沒緩過神,她示意我看書柜上的那一摞鄧麗君的磁帶,我眼睛瞪得溜圓,田耕露出潔白的牙齒,好看地笑了一下說,就像你在干什么不能告訴我,我也不能告訴你我目前在干什么。
雨漸漸停了,田耕提議我去爬天門山,我只好同意,出于好奇,我還想從她身上了解點什么。一番穿山越嶺,來到青弋江邊最西頭的河灘上,河灘對面長滿茂密的水曲柳和椴樹??諝獬睗?,幾只白鷺在河中巖石上靜靜地站著,似乎在等待什么。河灘對面是連綿的群山,水霧繚繞,將群山染了色一樣呈現(xiàn)出深褐色。
我和田耕坐在臥牛石上,她架起畫板,臨摹不遠處的幾只白鷺,漫不經(jīng)心地和我聊起吳曉巖的一些事情。其實我的班主任徐勇的母親當年在5720廠是個老右派,又因為她曾在哈爾濱的一個軍事學院讀過書,被打成特務。吳曉巖的父親一直暗中保護著徐勇的母親,可他母親最后還是被折磨死了。他母親是在一個簡易工棚里咽氣的,臨死之前從懷里艱難地掏出一張飛機機械制圖,咬破手指,血在制圖上洇開,像是殷紅的水墨畫,又在吳曉巖父親耳邊低語了幾聲,然后微笑地閉上眼睛。吳曉巖父親后來復制了一份假的機械制圖,交給了當時5720廠的工宣隊領導,而真正的“水墨畫”,被他悄悄地藏起來。他要兌現(xiàn)逝者的囑托,有朝一日將圖送到北京,所以誰也不知道那張水墨畫的下落。為了擺脫上面的糾纏和責問,他故意弄丟了那份復制品,因而進了監(jiān)獄。
我站起身,運足丹田之氣喊了一嗓子,河水中的白鷺撲棱棱地飛走了。轉過臉,我開玩笑道,你不是在編故事吧?為了怕我冤枉地為你背了個記過處分,故意這么解釋?田耕有些沮喪,手里的畫筆撂到一邊,說信不信由你,不過你的確有點委屈,因為至今還沒找到那盒磁帶。我摸不著頭腦,詫異地望著她,她的目光定格在我的面孔上,喃喃自語,吳曉巖這個航次從香港回來,或許會帶來一些消息,算了,你還是不明白最好。
我沒好氣地回敬了一句,我當然不想明白,我們以后還是橋歸橋,路歸路。這回算我倒霉,但我要讓田耕他們覺得是他們欠我的,既然目的達到,我又回到了水房。
那天我沒料到大胡子卻坐在破藤椅里,醉醺醺的,他掏出煙盒,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只好揉成一團狠狠摔到地上。我連忙掏出半包煙遞給他,他點上煙,眼神始終沒有離開監(jiān)視屏幕,絮絮叨叨的,既是向我通報,也算是給我下指令。這兩天他們去了機場附近的灣址鎮(zhèn),他們找到了已經(jīng)流口水的徐勇,他得了腦梗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可用手比劃著說有一張殲7飛機制造機械圖,在一個叫吳曉巖的人手里,這個人的身份正在查,據(jù)說他的父親跑到了香港,是幾家古玩店的老板。
我一激靈,小心翼翼地問大胡子,現(xiàn)在的任務是不是找到那個姓吳的?大胡子坐在破藤椅里一動不動,如雕塑一般,說算是吧。他語氣有些猶豫,忽然轉過臉,嘴里噴著酒氣,問我,你還認識一個叫田耕的女人吧?我下意識地搖搖頭。大胡子悻悻地扔掉煙頭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記不清是哪個深夜,我遭遇了襲擊。當時的我正麻木地躺在破藤椅里,呆滯的目光盯著黑漆漆的屏幕,一陣陣困意襲來,我處于半睡之中。當一支槍管再次頂住我的腦門時,我遲鈍地抬起頭,并不感到震驚,水房有一種休克般的死靜。我晃了晃腦袋,清醒過來,聽出是吳曉巖的聲音。他戴著口罩,聲音有點含混不清,命令我立即撤離水房,我剛才繃緊的神經(jīng)反而松弛下來。我問,為什么?他回答,你們被大胡子梁軍利用了,他們現(xiàn)在到處抓我,就是想弄到那張殲7飛機制造圖。我聽田耕說你不是在香港嗎?我站起身脫口問,他依然警覺而嫻熟地掏出我后腰間的槍,摘下口罩,還是那張沉穩(wěn)矜持的面孔。
田耕應該向你解釋過了吧,吳曉巖眼神忽然嚴厲起來,你聽好了,馬上離開這去田耕家里,梁軍找不到我肯定會找她茬,我需要你的幫助。吳曉巖的語氣緩和下來,說,另外我父親回來了。我靈光一現(xiàn),那么那張圖現(xiàn)在——,話音未落,我的額頭被槍托重重砸了一下,火辣辣地痛,身體像被一陣風吹到水房的門外。
我轉過臉,吳曉巖機械地關上了門,我只好離開水房,沿著周圍砌著高墻的5720廠的廠區(qū)往市區(qū)走。不一會兒,一陣地動山搖的巨響似乎從腳下發(fā)出,不遠處的水房劇烈地晃了一下,如泄洪一般坍塌成一片廢墟,但碎石瓦礫卻如冰雹一樣落下,砰砰直響。
我的腳步飛快,漸漸聽到警車鳴笛,遠處的警車迅速包圍了水塔,警燈不停地閃爍。我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近一個月的無聊的生活,有可能會就此畫上句號。
可我又錯了,我沒有去田耕的家里,而是被傳喚到局里。我在刑偵科的審訊室里又睡了兩天,大胡子梁軍血肉模糊地被埋在水房的碎石塊下面死了,而我卻毫發(fā)未損地回到單位,我就是渾身長了嘴,也無法解釋清楚。
我的確無法解釋清楚,大胡子為什么會去水房?我離開后,他和吳曉巖是否遭遇過?還有水房的爆炸究竟和他倆誰有關?焦慮和惶恐留在了我的身上,如一條黏糊糊地吸附在我脊椎深處的螞蟥,讓我無法掙脫。
好在刑偵科長卞江似乎猜透了我在想什么,并沒有為難我,只是問我一些和田耕還有吳曉巖關系的細節(jié),我如實地坦白。他像明白我內心的惶恐,微笑地告訴我,大胡子以前也是紅旗機床廠的保衛(wèi)科干事,追求過田耕,后來招干進了刑警隊。那天深夜,他醉醺醺地闖進田耕的住處。田耕趕走了大胡子梁軍,當時有爭吵聲。田耕一個鄰居作證,大胡子從進門到出門,前后不過五分鐘時間,田耕衣冠整齊,聲音憤怒而威嚴。大胡子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學生,臉漲得通紅,又像被耍弄的老猴子,羞愧得落荒而逃。一個小時后,田耕報警,聲稱自己被大胡子梁軍強奸,但時間邏輯不對稱。因為在那一個小時里,大胡子恰巧在水房里被炸死,蹊蹺的是,田耕向警方提供的內褲上的精液的確是大胡子梁軍留下的。
但法醫(yī)解釋,這并不能證明什么,梁軍如果是被炸而死,肺腔會產(chǎn)生水性肺氣腫,胃部會有因窒息而產(chǎn)生的積液。法醫(yī)還說通過對支氣管的解剖,梁軍死亡的時間應該和水房爆炸的時間相吻合。那就有意思了,梁軍不可能在死后對田耕施暴,可法醫(yī)又給出權威的解釋,射精和膝跳反射一樣都是脊髓的反射動作,理論上是不需要大腦參與的,死亡后的幾分鐘,只要性器官受到一定強度的刺激,脊髓神經(jīng)一樣會觸發(fā)射精。法醫(yī)謙虛地搓搓手,說這些只代表他個人的意見。
案子沒了結,局里上報省廳,由卞江暫時接替這個專案小組,我依然沒能逃脫掉,干的還是監(jiān)控的活。可卞江沒有為難我,只派給我一個任務,好好和田耕相處,觀察她,了解她,有什么情況及時向他匯報。我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卞江警校畢業(yè),破過很多大案,同事背后評價他,為人溫和謙遜,但手里始終像揣著一把刀,一旦閃電般地捅向對手,就能一劍封喉。
我感覺自己像一個木偶,無法擺脫別人對我的控制,心里憋得難受,可又無法傾訴,畢竟我有錯在先。幾天后的傍晚,我去田耕家里,剛要敲門,聽見里面一個低沉的男人聲音,田耕,你容我好好想一想,我尊重你的意見,我不聲張,也許這需要一輩子的時間。
我踮起腳尖,透過毛玻璃的窗影,看到里面的燈光很亮,吳曉巖撥拉著田耕的頭發(fā),田耕的身體有了反應,臉上迸出幸福的笑容。這簡直是一種折磨,像一條鋸齒鋒利地鋸著我的心臟。
我本來就不愿意卷入這件馬蜂窩一樣的案件,所以有氣無力地再次邁腿,可腿一軟,嗵的一聲,意外摔倒在石臺階上。吳曉巖拉開門,愣了一下,一把把我拉進屋里。
還算有點收獲,吳曉巖向我揭開一個謎底。他的眼睛使勁盯著我,依然神情緊張,喃喃地說,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心里像有把刀攪來攪去,太難受了。
我懶洋洋地戲謔道,你還像個大丈夫嗎?
田耕面露笑意,吳曉巖嘆口氣,道出水房被炸的緣故。
我離開水房的時候,沒有注意到,最初吳曉巖其實喘著粗氣,他背著一麻袋面粉偷偷摸摸進了門。吊扇在我頭頂上呼呼吹著,他關緊水房的所有門窗,打開面粉袋,房間的每個角落都灑滿了面粉。吳曉巖表情僵硬,沖我笑得有些吃力。面粉被吹得四處飛揚,很快就彌漫了整個房間??諝饫锏拿娣酆涂諝獬浞值鼗旌希_到了一定的濃度。我哦了一聲,那又怎么樣呢?我歪著腦袋反問。吳曉巖有些莫名的緊張,問我離開水房的時候,是否看到過道里有一團黑影?我搖搖頭,吳曉巖舔一舔干燥的嘴唇,僵硬地兀自微笑著說,我背著那團黑影進了水房,然后給那團黑影松綁,我點燃了打火機,瞬間關上了水房的門,就這么簡單,所有的錄像監(jiān)控設備頃刻化為灰燼。當我遠離水房,望著爆炸的火光,好奇擰緊了我身上所有的神經(jīng),竟讓我感覺到一種近似殘酷的快感。我在空曠荒涼的地方站了足足幾分鐘。
現(xiàn)在他們在找我嗎?吳曉巖問我。
我的心怦怦跳著,下意識地點點頭。
那你待在這兒干什么?田耕努力地維護著聲音里搖搖欲墜的平靜,她示意著吳曉巖,因為我的存在,吳曉巖有些驚慌失措,連連搖頭。
不行,我不能幫助你走這條絕路,吳曉巖的語調有一種異樣的蘇醒和絕望,田耕捂著胸口狠狠地踹了吳曉巖一腳,我這才看清田耕臉色發(fā)青,眉頭緊蹙,大口喘著粗氣,表情十分痛苦。
吳曉巖說,你別嚇唬我,田耕。
田耕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欲哭無淚地說,你離開我什么都好了。
吳曉巖俯身想把她扶起來,田耕很重,閉著眼睛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動,胳膊無力地垂下去。還是我來吧,我將田耕扶到床上躺下。我拉開門,吳曉巖有些不舍,他頭發(fā)蓬亂,上唇滿是水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和他一起走出了屋子。把槍還給我吧,不然,這回我真的要坐牢了。吳曉巖從腰里掏出槍,在手里掂了掂,遞給我,緩緩地說,田耕要了斷自己,她讓你幫助她。
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情,使我已經(jīng)不再感到震驚不安了。我倆爬上青弋江大埂,正值汛期,青弋江水像一條饑餓的巨獸,扎進長江,醬油一樣的河水越過南面的大埂,漫入西面的稻田,黃綠色的水稻田成了一片巨大的泄洪區(qū)。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為什么呢?
她得了肺癌,也就剩下兩三個月的時間了,吳曉巖平靜地望著我。
我半開玩笑地說,這不太簡單了嗎?我送給她一瓶安眠藥唄。吳曉巖搖搖頭,嘆口氣。我忽然岔開話題,有個問題我弄不明白,梁軍既然被你炸死了,你和田耕為什么還要誣陷他?一個死人,他身上的那個玩意兒(精液),你是怎么弄到手的?我以前也進修過法醫(yī)專業(yè)。
因為梁軍變節(jié)了,上次在5720廠里車間里爆炸,死去的幾個人都是我們的人,那次爆炸是梁軍策劃的。
他為什么這么干?
吳曉巖的面色有些惶惑,不遠的青弋江路上有巡邏的警車向我們緩緩駛來。還有,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用一種近似套近乎的語氣問他,他茫然地望了我一眼,轉身大步跳下大埂的石臺階,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本來事情可以慢慢緩和下來,我一直想擺脫眼前亂麻一樣的生活,我盤算好了,向卞軍匯報一下那天晚上田耕和吳曉巖聊的一些情況后就此提出撤出專案組,可沒過幾天,還沒來得及向卞軍匯報,田耕又給了我打了個電話,這次徹底把我繞進去了。
也就一個來月的功夫,再次見到田耕,她已經(jīng)瘦脫了形,虛弱得連走路都吃力了。見到我來,她坐在床沿上,神情黯淡地沖我笑笑。她告訴我,徐勇老師前兩天中風去世了。我沒有吭聲,她略帶歉意地說,我明白你不想摻和我們的事情??墒?,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那張殲7機械制造圖了。
我沉默著,腦袋里努力地搜尋和那張圖沒有關聯(lián)的談話,但這些日子,所有的記憶,所有打算說出來的話,都回避不了眼前的話題。
兩個沉默的人尷尬地面對面坐著。我的眼前忽然晃動著一個鏡頭,那是高考最后的沖刺階段,田耕和吳曉巖就坐在我側面隔一排的位子上,田耕的面孔在陽光的映襯下,溫暖而迷茫??裳巯滤悄菢拥乃ダ?,嘴唇緊閉,她希望我開口說點什么,可我卻在回避,顯然我可能傷害了她。屋外在下小雨,陰冷。
天和地都蕭條不堪,所觸碰到的東西都是潮濕冰冷的,這讓人特別容易陷入一種憂郁的情緒里。為了驅趕這種情緒,我終于開口了,能告訴我你和吳曉巖的關系嗎?我平靜地問。
我是安全局的,他只是遠洋公司承包的外籍輪上的一個輪機長。當年為了找到那張圖,我們局里輾轉多地,終于聯(lián)系上他,開始他不愿意,他恨他父親拋棄了他,后來徐勇老師找到他,他才勉強同意和我們合作。上高中那會兒,實際上我和徐勇老師是在觀察吳曉巖,了解那張圖究竟在哪。
我想了很久,我母親和你們家是世交,也只有你能幫助我結束自己,我的情況你也清楚,吳曉巖跑了,可那張圖在哪兒還是一個謎,如果我死了,你繼續(xù)找那張圖,社會影響面肯定會擴大,田耕誠懇地望著我。
你別異想天開了,趕緊辭職,和你母親團圓,這是最好的選擇,我平靜地說。
我需要一個尊嚴,盡管我沒有找到那張真正的機械圖,田耕坦然地注視著我,眼里慢慢升起一團霧氣。
你整天瞎琢磨什么?哪怕你這個病只能活一天,你都要好好活著,你就是死了,別人認為你是活該,沒人知道你這些年干了些什么,他們會認為你是個軟弱的國家公職人員而已。
小心!我還沒來得及消化內心的煩躁,就聽到田耕的叫喊,接著我被她撲倒在地。我坐的椅子后面一陣悶響,伴隨著灰色的濃煙,我頓覺額頭上一陣熱流汩汩而下。我下意識地摸了一把,黏糊糊的,我的手掌成了鮮紅一片,還好額頭只擦破了一點皮。田耕給我腦袋上裹了一圈白紗布,遞給我一個類似電視機遙控器的東西,輕松地說,剛才你的屁股坐在遙控器上,這個玩意遙控的其實只有一根雷管,到時候我會把雷管捆在胸口。
那你為什么不自我了斷?還讓我?guī)湍??我在犯罪啊,我認真地望著她,一字一頓地說。
她抓住我的手,把額頭頂在我的手背上,我說過了,我的計劃就是要引起轟動,引來調查組的規(guī)格越高越好,以后你就有前途了。
為什么?我疑惑不解地問。田耕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伸手撫摸了一下我的臉,為我解開了最大的一個謎團:徐勇的母親是個老軍工,那個計劃是領導當年親自點名讓她主持設計的,所以死不瞑目啊!
我感受到田耕的手冰涼濕潤,本來以為這是吳曉巖父親和徐勇母親之間的私密,可是他父親因為坐了牢,心里抹不直,叛逃了。田耕憂郁地說,我以為吳曉巖會協(xié)助我,事情會變得簡單,可是進口的冰箱里沒有找到那張圖,省公安廳經(jīng)過分析,封存在鄧麗君磁帶里膠卷顯示的仍然還是那份假機械圖,現(xiàn)在吳曉巖又殺了梁軍,而梁軍手里握著一份5720廠幾個準備外逃特務份子的名單,所有的線索都斷了。
我表面無動于衷,心里卻暗自佩服田耕的分析。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她希望我能配合她,我沒有理由拒絕。我有點感慨,說既然線索都斷了,這個世界就可能沒有真相了。
真相是丑陋的,可也是真實的啊。田耕望著我說,你不可能了解每個人的內心,就像當年吳曉巖那么狂熱地愛我,我始終不理解。
我勸她,這一切就好比青弋江上面的霧一樣,再大的霧也有散的時候。
田耕突然靜了一下,好半天才問我,干警察你后悔嗎?
我搖搖頭,說以前看過小說,那些殺人犯總說自己沒殺過人,警官總是和藹地說,不急,我們會找到真相戳穿你的謊言。后來案件破獲,一切真相大白。案件的結局,警官又顯得很茫然,因為擺脫了一種真相,卻又背負了另一種尋求真相的痛苦。田耕艱難地從床沿上站起身,說是啊,這個世界怎么可能有天衣無縫的犯罪呢?就像你幫助我自殺,最終警方還是會找到依據(jù),證明是事先設計好的。因為發(fā)生過的事情,最終會留下痕跡,就讓我小心翼翼地躲在黑暗中,等待機會吧。
我有些不解,試探地問她,你不是要尋求真相嗎?田耕漠然地搖搖頭,我已經(jīng)看不到真相、謊言和真愛了,只有你可以幫我繼續(xù)走下去,我們要做的不只是為我們自己,田耕忽然緊緊摟住我,知道我做過什么夢嗎?我說,別太矯情,這一次我一定奉陪到底,田耕笑了。
她讓我陪她去青弋江邊轉轉,太陽已經(jīng)西下,墨色漸漸地涌上來,晚風卷著一股河灘的潮氣,彌漫開來。一束束野草,在鵝卵石間探頭探腦里鉆出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越來越濃郁的暮色。我扶著田耕,她雖然累得氣喘吁吁,還有些咳嗽??伤癫诲e,囑托我,雷管會綁在她的胸口,待會兒回家一定要在雷管上留下我的指紋,另外她買了一截塑料繩,固定在她的床頭枕頭邊,塑料繩的另一端卡在床頭下面,起到收縮和隔離作用,她的脖子會卡在塑料繩里面,不注意會看不清楚的。萬一雷管不能瞬間炸死她,為了避免瀕臨死亡的時候觸發(fā)她求生的欲望,要我一定得摸一下遙控器,留下指紋,然后迅速離開,這樣警方就不會完全認定她是自殺,他們自然會找到你。
我忽然發(fā)現(xiàn)田耕像個天真的小姑娘,她艱難地蹲下身去,輕輕地捧起了一朵野花,放在鼻尖下嗅著,雙肩像風中的敗草一樣瑟瑟抖動著。我望著她,全身像被抽去了筋骨,軟軟地靠在一棵柳樹干上,又順著樹干坐了下去。
此刻我無法平靜,只覺得一場陰謀正在降臨,隱隱約約卻真切無比,陰謀就是這樣一種迷局,真假和好壞之間瞬息萬變,卻刻骨銘心。必須找到吳曉巖,或許才能解救孤苦伶仃的田耕。
我忽然提出讓田耕陪我去飛機場的機窩,或許吳曉巖會躲在那兒。因為來之前,卞江提示我吳曉巖的通輯令發(fā)遍全省都沒有找到線索,只有機窩一直沒有去。田耕有些猶豫地點點頭。
我倆好不容易爬上去機場的小火車上,前面是一片丘陵地帶,以前每次進飛機場的機窩,我總會想起一部南斯拉夫的電影,我的心情也隨著電影里的那些黑色的油罐車,在神秘的山間隧道里穿越著黑暗。那是老牌的三線軍工廠,深居深山幾十年。我攙扶著田耕,慢慢跨進兵工廠旁邊特制的鐵屋子,按程序,在那兒必須接受全身檢查和詢問。詭異和古怪的是,十幾平米的鐵屋子空無一人。
我將田耕扶到椅子上坐下,她目光茫然,我也狐疑地四下張望。光線暗淡下來,窗外那條盤繞的鐵路,顯得堅硬發(fā)亮。就在我走神的那一瞬間,一根槍管抵住了我的腦袋。田耕深吸一口氣,強作鎮(zhèn)定了一下,帶著輕松的口吻說,吳曉巖,難怪我們沒看到你,你躲在公文柜后面。吳曉巖沒有理睬,臉上帶著特有的熟悉的微笑,語調低緩地說,我猜你們一定會來,因為那張圖還在我手里。
果然在這兒,我猛地撲向他,順手從后腰掏槍,對準吳曉巖腦袋的上方,咔嗒一聲,扣動板機,一顆子彈跳出彈倉,在昏暗的屋子里劃出一道金黃色的弧線。
吳曉巖譏諷地沖我說,我把槍還給你,你拿它當燒火棍哪,還是個警察呢,你配嗎?雙手抱頭蹲下!吳曉巖命令我。
吳曉巖,你別太囂張了!田耕冷冷地望著窗外,吳曉巖恢復了以往的沉穩(wěn),兩眼深深地盯著田耕,臉上笑得很誠懇。田耕,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應該去住院啊,我去香港處理完我父親的事情,立刻就回來。
吳曉巖用力地搖搖頭,額頭舒展開來,嘴角露出笑意,嘆口氣說,唉,老爺子坐了八年牢,回到香港又被政府抓住,還判了個間諜罪,這不還得坐牢嗎,田耕,換作是你,你會配合我嗎?
可他害死了徐勇的母親,那是我的祖母,有些事我不想再提了,田耕的面孔依然向著窗外,鐵路邊有一道深深的溝壑。
其實我的臉被吳曉巖穿的軍用靴摁在地上,太陽穴爆凸出來,我必須使勁睜大眼睛,以緩解大腦的脹痛。我不僅看到了溝壑,還看到了田耕側面的影子,明媚而柔性,聽到遠處隱隱約約有飛機起降的轟鳴聲。
田耕漠然地說,我的養(yǎng)母曾告訴我,我是空軍的后代,每次眺望天空中翱翔的飛機,我都會天真地有種自豪感。不管養(yǎng)母告訴我什么,哪怕是謊言,我都相信,因為她給我繼續(xù)生活的勇氣,我一定會找到自己的親人。
吳曉巖又一次笑了笑,是啊,有了希望就會好好活著,而我父親沒有希望,因為他背叛了國家。
我掙扎著坐在地上,哼了一聲,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的鼻腔忽然涌進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那是從文件柜后面溢出來的,我下意識地朝那兒望去,模糊中我看到了一根獨辮子。
吳曉巖感慨一聲,在你們眼里我是個壞人。不過田耕,你剛才提到謊言,我想起以前徐勇老師給我講過一個寓言,他說從前有一個謊言四處游蕩,他遇到了一個公主,然后這個謊言愛上了公主,但是他沒有辦法說出他的真心,因為他一開口都是謊言,所以他私下偷竊別人的真心,那些被竊取真心的人就瘋狂地欺騙其他人,再竊取其他人的真心。謊言看在眼里,沒辦法阻止,后來謊言向公主表白,卻遭到公主的拒絕,因為公主的真心也被別人竊取了,她沒有辦法向謊言表白自己。
沒想到你還真天真,像個幼兒園的老師。我抬頭望著吳曉巖,天早已變得黑了,屋里還有一圈光暈,安靜而詭異。我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上下牙機械地咬合,舌頭變得遲鈍,完全不聽使喚。我想提醒田耕一句話,可田耕正注視著我,似乎向我暗示著什么。我感到全身的肌肉正在收緊,仿佛被一條浸濕水的麻繩從頭捆到腳。窒息、緊張、恐懼,我如同一頭獅子猛地撞向吳曉巖,我倆像一顆子彈,飛出了鐵窗,射向鐵路旁的深壑。
吳曉巖脊椎骨神經(jīng)斷裂,脊椎骨骨折,幾乎成了植物人。我除了左側第三根肋骨骨折和肺血氣胸外,受了點皮外傷,在病床上躺了一個多月。這期間我一直想著田耕,我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睜大眼睛望著黑乎乎的屋頂。卞江來探望我,我沮喪地低下頭說沒有完成組織交給的任務,他臉上露出一絲和藹的笑容,說你一直沒離開組織的視線,組織信任你。
我忽然問田耕怎么樣了?卞江沒有正面回答我,目光深沉地凝視著我,說你好好養(yǎng)傷,出院后還有個任務等著你呢。
其實那個任務就是再去找田耕,我沒有向卞江透露這之前田耕向我坦陳的一切。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警察,我得單獨做成一件事情,至少不辜負田耕,也讓卞江重新認識我。
我記得那天是驚蟄,陽光明媚。田耕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切似乎都沒變,屋里的光線分外明亮。她的面孔日漸蒼白和疲憊,眼神卻變得越發(fā)安寧。
你終于來了,我們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田耕劇烈地咳嗽了兩聲,我急忙扶起她,她半臥在木床沿上,卻把枕邊的塑料繩勒在自己尖尖的下巴里。
田耕開始喘息,說我沒完成組織交給我的任務,這些年為了找那張圖,我受到吳曉巖的排擠和打壓。沒辦法,太難了。這就像是一個無盡的長夜,無數(shù)次憧憬著黎明的到來,我問過自己,這樣做值不值得?就是當你生命快走到盡頭的時候,你還有沒有遺憾?等我把這一切做完,就沒有遺憾了,我盡力了,懇請你和卞江把這個案子繼續(xù)查下去,還梁軍和其他犧牲戰(zhàn)友一個清白,是吳曉巖讓我栽贓梁軍,他蒙騙我,說那張圖就在他手里。還有,田耕閉上眼睛,劇烈地喘息,再睜開眼睛時,她說,我看到世界靜止了,田耕把手里的遙控器遞給我,你得留下指紋,我接過遙控器。
我感覺有些天旋地轉,我俯下身,我說我會弄臟你的頭發(fā),你不介意吧?我輕輕鉆行在她的濃密的發(fā)叢里,一種馨香令我沉醉,我還聽到她胸腔里劇烈的心臟跳動聲,她輕輕吻了我的嘴唇,后來我把臉抬起來,向她微笑,她奪過我手里的遙控器。
卞江上報省廳,我判了緩刑,我受了刺激,又住進精神病醫(yī)院。出院后,我走路磕磕絆絆,好多事情記得模糊不清,卞江把我送回家,路上用略帶歉意的口吻幫我回憶:埋伏的警察沖進屋之前,雷管沒炸,是我用塑料繩勒緊了田耕的脖頸,所以判了刑?;氐郊遥褰吆?,母親悄悄地從大衣柜的箱底翻出一個絲綢緞面布的包裹遞給我,我打開,看清楚是米蘭·昆德拉寫的書,里面夾著一張厚厚的書簽,抽出書簽,卻是疊得方正的圖紙。母親告訴我,多年前田耕的母親出國前,有一個傍晚在醫(yī)院里,她母親將這個包裹硬塞給我媽,輕聲說,這個東西好好藏著,以后管用,她母親要報答我們全家。
作者簡介:
李為民,蕪湖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理事。
2006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文學》《當代》《大家》《山花》《江南》《長江文藝》《北京文學》《朔方》等文學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多萬字;出版兩部小說集《每個人都有秘密》《從明天起》;多部作品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期刊轉載。作品多次榮獲海關總署政治部《金鑰匙》雜志文學大賽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