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 邦
一方面,詩歌來自于無處不在的生活經(jīng)驗、不斷上涌的回憶、行走的足跡、想象甚至夢境;另一方面,還要求它不停地偏離生命航道,探尋那些晦暗的地帶,進行所謂超越的活動——試圖擺脫重力的白日夢。我一直以來的詩歌寫作就支持這些說起來正當?shù)痔摶玫睦碛?。好在,在多年前(打算以寫詩來表達我與這個世界關(guān)系之時),我就學會容忍自己這一純粹來自精神領(lǐng)域內(nèi)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荒誕想法。里爾克在《布里格日記》中這樣寫道:“唉,要是過早地開始寫詩,那就寫不出什么名堂。應該耐心等待,終其一生盡可能長久地收集意蘊和甜美,最后或許還能寫成十行好詩?!币苍S我們認為這不過是詩人的謙遜與不實之辭,但事實并不是那么簡單。里爾克本人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就是對寫作好的詩歌有著審慎而執(zhí)著的憂慮。他接著寫道:“因為詩并非像人們認為的那樣是感情,而是經(jīng)驗。為了寫一行詩,必須觀察許多城市,觀察各種人和物,必須認識各種走獸,必須感受鳥雀如何飛翔,必須知曉小花在晨曦中開放的神采……”他要求詩人回想起童年的疾病、壓抑的日子、海邊的清晨、各種不同的愛情之夜等生活中與思想上遭遇的種種細致入微的情形。參照這種嚴格近乎苛刻的要求,里爾克總結(jié)他的創(chuàng)作,說:“迄今為止我寫的詩卻不是以這種方式寫出來的,所以都稱不上是詩。”
成就一名詩人需要一定的身體經(jīng)驗和閱讀經(jīng)驗,但僅有這樣的利器是遠遠不夠的。一名真正的詩人必須不斷地超越自身已有的經(jīng)驗,因為有更多的隱秘的生活等待著我們?nèi)ド钊?,有無限的神秘的書籍等待著我們?nèi)ラ喿x,有數(shù)不清超出我們經(jīng)驗的道路等待我們?nèi)ヌ剿鳌嬲膶懽鞅厝皇且环N沉寂,真正的詩人必然是遭遇“寫作困難”的人。寫作就是不斷制造寫作困難,進而努力去解決這種困難。否則,就只能叫寫字。這是一種存在的艱難……
一定程度上講,詩歌是一件相當完美的認識工具:對自己的認識,對世界的認識,對人與事物關(guān)系的認識……但這實在是低看了詩歌。遠遠不夠。詩歌足以構(gòu)建一個宇宙,有太陽,有月亮,還有星星點綴其間……它是與個人有關(guān)一切的總和。
作為技藝領(lǐng)域里的詩歌,微不足道,任何有志于詩歌寫作并有相應天賦的人都會在此范疇內(nèi)實現(xiàn)自給自足。通過閱讀、模仿、練習,一名學徒會成功地掌握寫詩的技藝。有了技藝并不能保證你能寫作優(yōu)秀的詩作來。也許,像狄蘭·托馬斯說的那樣:“優(yōu)良的技術(shù)總是在詩的構(gòu)件中留有空隙,以便詩外的什么能夠爬進來、溜進來、閃進來或闖進來?!?因而我們總是需要儲備好“優(yōu)良的技術(shù)”,以期在某一刻實現(xiàn)詩。
詩歌首先是關(guān)于語言的藝術(shù)。詞語幫助我使瞬息萬變的想法、氣息、睡夢、感覺固定下來的泥沙,它們固執(zhí)己見,哪怕正在建設(shè)的是一座不可能實現(xiàn)的巴別塔或一座明顯缺少存在基礎(chǔ)的豆腐渣工程。它們?yōu)闈M足我一時愉悅或痛苦之感而奮不顧身。詩人的語言對于詩人而言是精確的,負載著自己個人信息和密碼的載體。較之其他文體,詩歌對語言的要求更高,它需要語言陌生化并流動起來。但同時我們不能僅僅把它看作言說的狀態(tài)。更多時候,它是無言的,沉默帶給詩歌巨大的存在空間,它在適當?shù)攸c適當時刻停頓,留給我們。
詩歌的價值與意義何在呢?也許對于一個把生命與詩歌混為一談的人而言,這是一個并不存在的問題。因為他們在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是共生的,是互文的。在每一首詩,每一行詩中,都沉淀下我們的影子、我們的黑暗。詩是蒙上復雜色彩的自傳。
作為詩人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在詩中這樣寫道:“被詩歌埋沒了一生的人/黎明前又重新回到了想象中/他在一首詩的結(jié)尾處停了停/就想到了布達拉宮/他只朝前邁了一步/就與積雪一同融化……”詩人必然的命運就是融入這無邊的世界,那無垠寒冷的白雪。詩歌就是我們的出生地,是我們?nèi)諒鸵蝗盏乃撸俏覀兊纳喜∷?、怨憎相會、離愁別緒;本質(zhì)上來說,對于詩人而言,是骨骼,是血。同時,我們也相信,詩人是這個世界的存在之謎,就像讓·科克托說的那樣:“詩人是一個謎。他不出謎語。他講述他所居住的世界,一個游人不知道怎么去、因而不能把油膩的紙扔得到處都是的純潔的世界。”詩人還是演員。他不靠相貌、聲音和動作來演戲,在生活中他喬裝改扮,一方面作為蹩腳的演員絮絮叨叨,經(jīng)常穿幫;另一方面還精心化妝,裝得像某一個人。他的演出不僅不能取悅于人,倒是常常令人驚駭。他僅僅靠自己的心靈來實現(xiàn)自己與世界的疏離,使他在寫詩的那一刻擺脫人世的重力,獲得飛升的神奇機能。
佛陀在《經(jīng)集·蛇經(jīng)》中說:“他不在生存中尋找精髓,猶如不在無花果上尋找花朵,這樣的比丘拋棄此岸和彼岸,猶如蛇蛻去衰老的皮?!北惹鹗切扌?,詩人也是修行。比丘是求解脫之人,而詩人是在這反面。詩人也許永遠無法拋棄此岸和彼岸,也許無法退去自己衰老的皮,但這些正是詩人不斷走向詩人的必由之路。
談論寫詩,多么奢侈,多么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