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謝琰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得這樣行尸走肉般活著了,直到時柚再一次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才終于明白,即使有一天他的周遭全部破舊褪色,也依舊有這顆星星,浪漫干凈地閃爍在他心上。
(一)
謝琰感覺自己好像是被人跟蹤了。
地面因為才下過一場雨有點兒濕漉漉的,到處都是淺淺的水洼,后面的腳步聲踢踢踏踏的,不時地踩進(jìn)水坑里,濺起一片水聲。
謝琰察覺后,忽然加快了腳步,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處。
剛好樓道里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他躲在拐角后,聽著原本跟蹤他的人在原地焦急地跺腳,暴躁得像只小困獸。
忽然“吧嗒”一聲,樓道的電燈倏地亮了,原本漆黑樓道驟亮,那人就這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昏暗的燈光下。
她似乎被嚇到了,慌忙一轉(zhuǎn)身,直接就和謝琰撞了個正著,謝琰的瞳孔驟然縮了一下。
就這么對視著,兩人一時半會兒誰也沒有說話。
半晌,還是謝琰先開了口,他冷淡地問了一句:“誰叫你來的?”
時柚被他的語氣嚇得一愣,摳著手指囁嚅了半天,才小聲回答:“我自己來的?!?/p>
她穿著一件藕粉色的針織毛衣和破洞牛仔褲,撞色帆布鞋被積水濕透,上面全是濺上去的泥點兒,但即便是這樣,也掩蓋不了她渾身上下一股子的嬌矜貴氣。
謝琰收回目光,沒再多看她一眼,冷冷地吐出幾個字:“怎么來的怎么回去?!?/p>
時柚聽他這么一說,眼睛驟然紅了,啞聲指控道:“我千里迢迢地來找你,你就這么對我嗎?”
“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時柚?!敝x琰偏著頭,側(cè)臉隱在暗處看不清表情,再一次用冷漠的聲調(diào)強調(diào)出這個事實。
時柚聽到他這么說,眼眶一酸,好一會兒才帶著哭腔反駁:“你說過不會不要我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她的聲音很低,底氣不是很足,因為她曾經(jīng)和謝琰在一起整整兩年,很清楚他說一不二的脾性。她吸了吸鼻子,心想:我那么遠(yuǎn)來找你,你就說這些話來傷我嗎?
男人果真都是大豬蹄子。時柚一邊心里暗暗嘀咕著,一邊又悲從中來。
當(dāng)年謝琰和她分手之后就一走了之,她那時候因為學(xué)業(yè)沒辦法離開,現(xiàn)在她終于熬到畢業(yè)了,在火車上站了十幾個小時,千里迢迢地來這個偏遠(yuǎn)的小城鎮(zhèn)找他,到現(xiàn)在還沒吃東西,渾身都痛,腳腕也腫了,結(jié)果就換來這句話——“趁天色還早,趕緊回去”。
眼淚就這么毫無征兆地落到她的手背上,一滴、兩滴,慢慢地滾落成線,她用袖口把手背上的濕痕一點兒點兒地擦干,慢慢地說:“不能回去了,爸爸說我要是過來找你,就永遠(yuǎn)別回去了?!?/p>
如果連你也不要我了,我就沒有地方去了。
這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但她心里終于認(rèn)清一個事實,她帶著這一腔孤勇的決絕,義無反顧地來找他,可是謝琰,好像真的不要她了。
“你爸說的是氣話。”謝琰走近她,似乎是嘆了一口氣,伸手拉住她的手,帶著她下樓,“走吧,我送你下去,以后不要再來了?!?/p>
時柚不再說話,她低著腦袋跟在他后面,右手上屬于謝琰的溫度源源不斷地傳過來,這還是他們分手之后第一次牽手,她做夢都想攥著的、溫?zé)岬?、謝琰的手。
謝琰送她到樓下,考慮著送她到車站還是給她叫出租車,時柚卻先一步說:“不要你送,我自己走?!?/p>
她的聲音小小的,帶著鼻音,似乎失望至極。她抬手擦了一把眼淚,從謝琰手中抽回手,一邊哭一邊慢慢地轉(zhuǎn)身往前走。
謝琰站在原地看著她,她似乎比兩年前瘦了好多,背影看起來纖細(xì)又脆弱,小小的,幾下就被擁擠的人潮擠不見了。
他不禁開始一遍一遍地想,這位蜜罐里泡大的千金大小姐,是怎么找到這個偏遠(yuǎn)的小城市,又是怎么在萬千人群中找到他,再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回住所的呢?這一路上她都吃了多少苦?有沒有餓著,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哭?
他慢慢地收回目光,突然跟煙癮犯了似的,伸手到口袋里摸了兩下,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他已經(jīng)不抽煙很久了。
整個下午謝琰都在走神,好在現(xiàn)在來診所看病的人比較少,他也就沒那么忙。挨到晚上下班了,他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就接到了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說有個叫時柚的姑娘和人打架被帶到派出所了,問了半天才報了他的電話號碼。
謝琰掛了電話,臉色沉得像冰,胸腔里怦怦亂跳,連衣服都沒換,就直接打車去了派出所。
他到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所里其他的人基本上已經(jīng)被領(lǐng)走,就剩下時柚一個人還留著,她團(tuán)成一團(tuán)蹲在墻角,腦袋埋得很低。
“時柚,有人來接你了。”
有人喊了一句,時柚飛快地抬起頭,一眼就看見謝琰站在門外,身上還穿著上班時的白大褂,皺著眉盯著她。
她看起來渾身有點兒狼狽,但好在沒受什么傷。
雖然感覺到謝琰目光不善,時柚卻抿了抿唇,隱隱地露出一點兒雀躍,她快速起身,走到謝琰身邊。謝琰一句話也沒跟她說,向旁邊的工作人員道了聲謝,領(lǐng)著時柚出了門。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謝琰走在前面,時柚亦步亦趨地跟著。周圍的氣壓很低,時柚知道自己惹謝琰不高興了,她委屈得鼻子一酸,想哭又不敢。
走了一會兒,謝琰忽然停下了腳步,驀地轉(zhuǎn)過身,冷冷地盯著時柚,咬牙切齒道:“時柚,兩年不見,還學(xué)會打架了?!”
時柚看到他額頭上的青筋都起來了,知道他是真的生了氣,她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只一瞬,她又變得理直氣壯起來:“反正你都不要我了,你管我怎樣呢!”
“你看我管不管你!”謝琰冷笑一聲走上來就要來拎時柚。
時柚退了兩步,囁嚅著說:“你要管我就得負(fù)責(zé)?!?/p>
謝琰聽到這句話,頓了一瞬,才慢慢地說:“不是叫你回家了嗎?”
時柚聽他又提回家這兩個字,壓抑的情緒終于爆發(fā)了。她突然開始哭,眼淚不要錢似的成串兒往下掉。
謝琰被她突如其來的大哭弄得有一瞬的愣怔,他看著時柚哭了一會兒,心里驀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地走上去,伸手在她弄得跟花貓兒似的臉頰上擦了擦,低聲嘆了一句:“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
(二)
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謝琰帶著時柚先回了一趟診所,取了藥棉和軟膏準(zhǔn)備給她先處理一下身上的擦傷。經(jīng)過這一天的顛沛,時柚的身上弄得有些臟,臉又哭得跟花貓似的,齊劉海兒乖順地貼在額頭上,眼睛雖然哭紅了,卻還是圓溜溜的,又黑又亮。
謝琰抬頭看了一眼時柚,對上她濕漉漉的眼睛,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打住了。他其實是想問她,被欺負(fù)了沒有,但是他很了解時柚的性格,慣會順桿兒爬,他要是這么一問,她肯定就要哭著一邊喊疼一邊撲到他懷里來,然后他好不容易豎起的尖銳防護(hù)立馬又被磨平。
謝琰心里一嘆,屈膝蹲在她跟前,拉過她白生生的手掌,拿著酒精棉挨個手指給她擦干凈。
有值班的護(hù)士路過,猛然瞧見這一幕,嚇了一跳,脫口而出:“謝醫(yī)生,這是你閨女?。俊?/p>
謝琰一聽,抬頭和時柚對上視線,時柚抿著唇,一副備受打擊要哭的樣子。
誰是他閨女???這人會不會說話啊?
時柚皺著眉吸了吸鼻子,可憐兮兮地看著謝琰。謝琰沒忍住笑了一聲,起身同那個護(hù)士打了個招呼,兩人隨便聊了兩句,謝琰就帶著時柚走了。
謝琰帶著時柚回了他的住處,一棟很普通的居民住宅,沒有電梯,樓下有很多賣小吃的推車。時柚白天來過一次,那時候還沒這么熱鬧。
謝琰帶著她到樓下的一家還算看得過去的門店里給她點了一份清湯米線,等米線的空當(dāng),門店旁邊有一輛賣炒河粉的推車,河粉在油鍋里炒得滋溜響,時柚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看。突然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城管來了”,那正在翻炒河粉的小販聞言立馬飛快地推著三輪車就跑,另一只手還不忘握著鍋鏟翻炒著鍋里的河粉,后來一看是虛驚一場,又邊炒邊把推車推回來,將河粉起鍋打包好遞給旁邊的顧客。
時柚簡直看呆了,她長這么大從沒見過這種操作,也從來沒體驗過這種生活。謝琰瞥了她一眼,提著打包好的米線進(jìn)了樓道。
時柚跟在后面走得磕磕絆絆的,忽然從旁邊攤位底下竄出來一只田園犬,對著時柚吠了幾聲。
時柚從小嬌生慣養(yǎng),哪見過這陣勢?嚇得驚叫一聲奔上去拽住謝琰的手臂往后面躲。謝琰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她。
時柚后知后覺地察覺到謝琰的目光,他的表情很冷淡,她忽然覺得心里刺痛,飛快地松開雙手,往后退了兩步,把雙手背在后面,弱弱地出聲:“它,它咬我……”
時柚低著頭,眼圈緋紅。
謝琰沒有理她,轉(zhuǎn)身往樓梯上走。謝琰的出租屋在七樓,時柚跟著他吭哧吭哧地爬了一路,她的腿本來就又酸又痛,現(xiàn)在都快殘廢了,可她又不敢再當(dāng)著謝琰的面哭。
進(jìn)了屋子,謝琰把打包的米線放在桌子上,說:“過來吃?!?/p>
時柚這才覺得真的餓了,她乖乖地過去打開包裝盒,香味立馬撲面而來。她迫不及待地掰開一次性筷子夾起米線吃了一口,有點兒咸,但挺好吃的。時柚一邊吃一邊偷看謝琰,他就坐在不遠(yuǎn)處的小沙發(fā)上,面對著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吃了一會兒,覺得口渴,抬頭看見桌子上有個杯子,就伸手去夠。剛伸手過去,就瞥見謝琰正冷著一雙眸子注視著她。時柚嚇了一跳,干巴巴地把手收回來,吸了吸鼻子,握著筷子怯生生地小聲嘀咕:“我,我渴……”
謝琰站起來,翻出一只紙杯子倒了點兒水不怎么溫柔地放到桌子上,又坐了回去。時柚捧著杯子小口地喝著,一會兒眼淚又委屈巴巴地涌上來。
這個屋子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一居室,面積不大,但整理得很干凈,連餐桌上都鋪了一層流蘇墊子,窗邊的陽臺上還養(yǎng)了很多花,房子雖然舊,卻被謝琰收拾得很有情調(diào)。
看吧,她的男人無論哪個方面,都特別優(yōu)秀。
以前她和謝琰沒分手的時候,謝琰也會這樣收拾他們的小家,會種許多好看的植物,會做好吃的哄她。時柚想到這里,眼淚流止不住地要往下掉,她悄悄伸手胡亂擦了幾下,看了看謝琰。
她很想問他,這兩年來,你過得怎么樣,謝家和時家的人還在為難你嗎?我不在的時候,你過得好不好……可這些話卻如鯁在喉,一句都說不出來。
謝琰比時柚大三歲多,時柚大一的時候,謝琰讀大四了,不過那時候他讀的臨床是五年制。兩人算是一見鐘情,順理成章地發(fā)展成了男女朋友。
謝琰成績非常好,原本是要本碩連讀的,為了假期期間有個安靜的環(huán)境學(xué)習(xí),就在外面找了房子。時柚高興得很,非要跟著他出去住,謝琰拗不過她,只好帶上她。兩人窩在一套小房子里,的的確確過了一段很幸福的日子。
那時謝家雖然沒有時家家業(yè)大,但在A市也算個豪門,時柚和謝琰在一起的時候,時爸雖然覺得謝琰高攀了,倒也沒有過多為難他??珊髞碇x家父母離婚期間鬧得厲害,緊接著爆出了丑聞,原來謝琰根本不是謝家老總的親兒子,是謝媽媽和前男友分手后才發(fā)現(xiàn)懷了謝琰,一段無法回頭的感情結(jié)晶帶被到了新的家庭,謝爸這么多年都被蒙在鼓里。謝家爺爺直接被氣得病發(fā)去世,謝爸也當(dāng)即宣布和謝琰脫離關(guān)系,謝琰從此被逐出家門。
謝家出了這種事,時爸當(dāng)然不可能再讓自己的寶貝女兒跟著謝琰,說好歹也是個大集團(tuán)的千金,怎么可能讓她跟這個出身不正統(tǒng)的小子混在一起。結(jié)果就是時柚被強行帶回去嚴(yán)加看管,而謝琰也被謝家和時家逼得走投無路,書也沒辦法繼續(xù)再念。最后他想了想,自己的確不適合時柚,現(xiàn)下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時柚還小,一輩子那么長,而他能給她什么呢?
想明白之后謝琰離開了A市,從此音訊全無。
謝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時柚吃了一會兒,又起身去給她倒了杯水,然后自顧自地去洗了澡,抱了床被子到沙發(fā)上,將就著睡下了。
時柚一個人坐在桌子旁慢慢地吃,她看著謝琰自己收拾完睡了,咬著筷子偷偷地瞪他。
我還在吃飯呢,你就睡了?
時柚放下筷子,米線也不想吃了,她現(xiàn)在就想哭。她和她爸鬧翻了千里迢迢過來找他,結(jié)果他一點兒都不待見她,還趕她走。時柚越想越難過,覺得自己真的是委屈極了,她哭得鼻子都堵了,胡亂地拿了兩張紙擤了擤,又接著哭。
以前和謝琰在一起的時候,她睡覺不安穩(wěn)喜歡亂蹬,總是掉到床下。謝琰睡得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地爬起來把她從地上抱起來,撈進(jìn)懷里繼續(xù)睡。
那些日子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時柚的心都碎了,她哭著哭著,趴在桌上睡著了。
(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時柚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她發(fā)了會兒呆,然后猛地從床上爬起來跑到客廳。
屋里都收拾干凈了,謝琰正拿著噴水壺在給陽臺上的植物澆水。
“醒了就起來洗把臉。”謝琰看也沒看她一眼,繼續(xù)澆花。
時柚卻有些高興起來,難道謝琰要和她和好了?她就知道謝琰不會不要她的!
時柚喜滋滋地去洗了臉,眼皮腫得不能看,臉也有些腫,整個人跟流浪貓似的。從盥洗室出來,她看到桌上放著謝琰給她留的早餐,還是她喜歡吃的果醬和三明治。
她還沒坐下吃,謝琰就放下噴壺走了過來,邊收拾東西邊說:“快吃,吃了我送你走。”
時柚愣住了,怎么又趕她走?她鼻子一酸,仰頭看他,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紅著眼說:“我沒有錢……”
謝琰從兜里掏出幾張一百塊的塞給她:“拿著,走了?!?/p>
時柚盯著那一沓鈔票,氣得要死,差點兒發(fā)瘋:“我不走!我就不走!我爸說不許我回家了!”
謝琰就站在她旁邊,無動于衷地看著她哭,絲毫沒有要哄她的意思。
時柚站在那兒哭了一會兒,忽然又低聲問他,“謝琰,你是不是真的不愛我了?”
謝琰低頭看了她好久,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慢慢地說:“時柚,你爸爸說他不要你了,只是氣話,你乖一點兒好嗎?”
時柚撇著嘴看他,眼眶里亮晶晶的,眼淚都快包不住了。她好不容易堅持到這一刻,真的很累了??杉幢闶沁@樣,他都不心軟嗎?
時柚在餐桌前站了好久,終于敗下陣來,她跟在謝琰后面出了門,情緒低落得就跟即將被主人拋棄的小狗似的。
謝琰這回把她送到了車站,還親自給她買了票,看著她跟著人群進(jìn)去。她身材嬌小,很快就被淹沒在人群中。
謝琰在原地站了很久,雙手握緊了又松開,腳下像被釘住了一樣沉重?zé)o比。
這回她是真的回去了吧,謝琰臉上沉靜的表情終于崩裂,連指尖都抑制不住地發(fā)抖。他驀地收回目光,強迫自己轉(zhuǎn)身往回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沒有在她哭的時候,失控地把她摟進(jìn)懷里。
謝琰在心里默默地想:走吧,柚柚,回到你該回的地方去,你應(yīng)該有萬千的寵愛和光明的未來,而不是隨我一起被埋沒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送走了時柚,謝琰直接回了診所,他的日子又回到原來的樣子,波瀾不驚,猶如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
彼時,診所里已經(jīng)傳遍了他有一個很萌的閨女的八卦,甚至有喜歡看熱鬧的護(hù)工來打趣他:“謝醫(yī)生,你家閨女呢,怎么沒帶來?”
謝琰也只是笑笑不說話。
其實大家都知道,謝醫(yī)生那么年輕,怎么可能有個那么大的女兒,多半是媳婦兒沒跑了,所以才拿這個逗趣他。
傍晚破天荒沒有加班,謝琰交班早,卻很不幸趕上下雨了。六七月的天氣,雨水說來就來。
雨下得不大,從公交車上下來,他沒帶傘,干脆就淋了一路的雨走回家。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他卻猛地愣住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團(tuán)成一團(tuán)縮在樓梯口不遠(yuǎn)處的一棵樹下,她身上被雨淋濕了些,樓梯口有道防盜的鐵門,平時鎖了的,她進(jìn)不去,就團(tuán)在樹下避雨等著,樹縫里漏下來的豆大雨滴把她的發(fā)旋兒都打濕了。
謝琰愣怔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兒,這個從小到大沒受過半點兒苦的名門千金,這個他曾經(jīng)恨不得用生命去疼愛的姑娘,此刻正一個人畏畏縮縮地團(tuán)在樹底下。
他的心里猛地蔓延出一絲劇痛,接著便如排山倒海似的使整個胸腔似乎都疼得抽搐了,不知道是雨太大還是眼里起了水霧,他連視線都變得模糊了。
“時柚?!?/p>
時柚聞聲紅著眼抬起頭,她好像又哭過了。
“不是讓你回去嗎?下雨怎么能躲在樹底下,不知道危險嗎?”雨水順著謝琰的眉眼緩緩滴落下來,他的聲音很平靜。
時柚抿了抿唇,輕輕地?fù)u頭,眼淚像面前的雨似的往下掉。
謝琰淋著雨慢慢地走近她,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他的眼神很沉靜,手指卻用力地握在一起,修剪過的指甲嵌進(jìn)掌心里。好半晌,他才輕聲說:“我一無所有你知道嗎?”
時柚點點頭,伸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
“跟著我就沒有大房子住,也不能出國留學(xué)了,你知道嗎?”
時柚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點頭,
“跟著我你會吃很多苦,你知道嗎?”
謝琰問一句她就點一下頭,哭得都哽咽了。這些她都知道啊,她怎么會沒想過呢?
“那你又回來做什么?”謝琰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聲音很輕,可嗓音在微不可察地發(fā)著抖。
時柚抬頭看著謝琰,雨水把他身上都淋濕了,形成線一樣的水流順著他的臉頰流到下頜,再滴到地上。
時柚哽咽著吸了吸鼻子,這一刻她泣不成聲。
可她知道,他問的那些從來都不算什么。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彼f。
謝琰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伸手一把把時柚按進(jìn)懷里,之前所有的冷漠和偽裝都破碎了。
是,他愛時柚,很愛很愛。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就算彼此煎熬了這七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和時柚也早就是分不開的了,他沒理由替她做出選擇,以后就算天崩地裂、萬劫不復(fù),他也絕不會放手了。
時柚貼在他懷里想,謝琰抱她了,那是不是要和她和好了?
她驀地哭出了聲,覺得自己這么久以來吃的苦都是值得的,謝琰還是愛她的,不是嗎?
聽到她哭,謝琰伸手將她抱得更緊,把腦袋埋在她的肩窩里,輕輕地說:“柚柚,我們回家?!?/p>
時柚擦了擦眼淚從他懷里出來,卻發(fā)現(xiàn)腿酸麻得厲害,她看著謝琰委屈巴巴地帶著鼻音說:“腳疼,要背?!?/p>
謝琰轉(zhuǎn)身彎下腰,蹲在她面前,說:“上來。”
她輕車熟路地跳到謝琰的背上,謝琰背著她往上顛了顛,然后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地踩著樓梯上了樓?;氐轿堇?,謝琰把她抱進(jìn)去放在沙發(fā)上,還沒松手,時柚突然又哭了,是號啕大哭。
謝琰心里一嘆,這個小哭包還真是跟從前一模一樣,一哭起來沒完沒了。
時柚伸手圈住謝琰的脖子,使勁兒地哭,一邊哭一邊兇巴巴地控訴:“你兇我,還趕我走,不給我飯吃,有狗咬我你也不管,你還瞪我!”
謝琰起身拿來一條干凈的帕子,一邊給她擦臉一邊認(rèn)錯:“是我不好,柚柚,以后再也不會了?!?/p>
時柚吸著鼻子,恃寵而驕正要蹬鼻子上臉,結(jié)果一下吹出一個鼻涕泡,自己把自己逗笑了。謝琰趕緊伸手拿了兩張紙給她擤鼻涕,怕她感冒又放了水讓她洗澡,等她洗完出來又給她灌了一杯感冒靈沖劑才作罷。
等一切收拾好后,兩人窩在床上,靜靜地說話。
臥室的燈光暖黃暖黃的,特別溫馨。時柚翻身抱住謝琰,把臉埋在他懷里悶聲說:“我還以為你真的不要我了?!?/p>
謝琰倚在床頭,一只手?jǐn)堉恢皇猪樦陌l(fā)絲,聞言俯下身把下巴擱在她頭頂,低聲說:“柚柚,我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回來的,以后不能后悔?!?/p>
“我當(dāng)然不后悔!你要是再這么對我,我就要生氣了!我發(fā)起脾氣來后果很嚴(yán)重!”時柚從他懷里抬起頭,奶兇奶兇的,像只沒斷奶卻發(fā)著小脾氣的貓。
謝琰“撲哧”一聲笑出來,伸手捏著她的下巴低聲笑道:“哎喲,好兇啊,嚇?biāo)廊肆耍 ?/p>
說完,他又把她抱進(jìn)懷里,收緊手臂:“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柚柚,以后只有你不要我。”
時柚回抱住他,不禁又覺得委屈,她埋在他懷里啞著嗓子輕聲說:“那你以后也不能再說那些傷人的話了,好傷人的,不許說了?!?/p>
謝琰緊緊地抱著她,將臉埋在她的脖頸間,沒一會兒,她感覺有一滴滾燙的水珠滴落在她的皮膚上。
兩人就這么抱著,很久都沒說話,周圍一片安靜,燈光昏暗,唯有兩顆滾燙的心依偎在一起,相互溫暖。
(四)
時柚折騰了兩天,腿腳酸痛,翻來覆去不肯睡。謝琰起身給她按了很久,她還是睡不著,抱著謝琰不撒手。外面忽然傳來陣陣?yán)茁?,要下暴雨了,時柚連忙做作地往謝琰懷里鉆,嘴里嚷嚷著:“琰哥哥,打雷了,我好害怕?!敝x琰當(dāng)然知道她是裝的,但為了讓她乖乖睡覺,只得起身在床頭柜上找了本書翻開了哄她睡。奈何謝琰是學(xué)醫(yī)的,柜子上大多是醫(yī)學(xué)書,找了半天翻到一本《本草綱目》,將就著念給她聽。
“綠豆,別名青小豆,厚腸胃。做枕,明目,治頭風(fēng)、頭痛……”
時柚聽謝琰念著書上的內(nèi)容,模模糊糊地笑了一聲,心里不由得感嘆有個學(xué)醫(yī)的直男男朋友是什么樣的體驗,半夜能念一本《本草綱目》哄你睡覺,可真是太浪漫了!
謝琰的聲音很好聽,又低又有磁性,即便是念著這般枯燥的書,也特別的溫柔迷人。時柚慢慢地真的睡著了,謝琰收了書,暖黃的燈光照著她的側(cè)臉,溫柔甜蜜得不可思議。
即使有一天我的周遭全部破舊褪色,也依舊有你這顆星星,浪漫干凈地閃爍在我心上。
謝琰伸手將床頭柜上的臺燈摁滅,俯身把時柚摟進(jìn)懷里,低頭在她額頭上印了一個吻。
時柚一整晚都貼著謝琰,半夢半醒好幾次,顛三倒四地說著些亂七八糟的話,一會兒說謝琰不給她飯吃,一會兒又說不要他的錢買車票。
果然是個嬌氣又記仇的家伙。
謝琰將她攬過來,看見她額頭上都出了細(xì)汗,怕她感冒屋里沒開空調(diào),他伸手將床頭柜上的薄筆記本拿起來給她扇著風(fēng),時柚才漸漸安靜了。
兩人又恢復(fù)了兩年前的樣子,應(yīng)該說比兩年前要更好一點兒。謝琰在診所上班很忙,偶爾會值班,不過收入還不錯。而時柚呢,拿著985的文憑,在這個偏遠(yuǎn)的小縣城簡直就是搶手的存在,她雖然嬌生慣養(yǎng),但從小接受的都是頂尖的教育,教養(yǎng)好、見識廣,哪家公司不喜歡?她很快就在當(dāng)?shù)胤ㄔ赫伊艘环萋蓭熤淼墓ぷ鳎磐砦?,很輕松,工資也不低,她很滿足。
兩人的生活終于走上正軌,謝琰卻意外地接到了時爸的電話,字里行間不再像從前那樣尖銳,如他所說,他只有時柚這么一個女兒,再怎么鬧他終歸還是最愛這個女兒的。謝琰在這一刻突然覺得,時間過得真快,時爸也真的老了。
這天,謝琰回去得比較急,衣服都沒換就回去了,因為時柚發(fā)消息說親自動手給他做了飯,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嘗嘗,這可是他們家柚柚第一次下廚。
謝琰回家的時候,時柚已經(jīng)做好飯菜等他了。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青椒肉絲,還有一盅蔬菜丸子湯,賣相都不怎么樣。
時柚見他還穿著白大褂就回來了,高興地拿著筷子夾了一口喂給他。謝琰在時柚期待的目光下嚼了兩下,連連點頭:“好吃?!?/p>
他咽下嘴里的菜,起身去洗了個手,回來的時候就看見時柚咬著筷子眼巴巴地看著他,盤子里的菜沒有動過的痕跡。謝琰猜到她應(yīng)該是在起鍋的時候自己嘗了,知道難以下咽,所以下不去筷子。
謝琰忍著笑,面不改色地坐下來吃了兩口,又起身去廚房下了一碗面端給她:“吃吧?!?/p>
時柚抱著面碗,吸了吸鼻子說:“我明天一定少放鹽?!?/p>
謝琰笑了一聲,很滿足道:“已經(jīng)很有進(jìn)步了,你看都煎熟了?!?/p>
他曾經(jīng)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大小姐,愿意為了他從此過上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甚至洗手做羹湯,還有什么比這個更令人滿足的呢?
時柚被他說得臉一紅,面也不吃了,放下筷子撲進(jìn)謝琰的懷里,摟著他的脖子蹭啊蹭。
謝琰一把把她抱起來,就往臥室里走,也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反正天雷勾地火,一發(fā)不可收拾,人都走了,只剩下餐桌上幾盤菜孤零零地放著。
外面冷冷清清,臥室里卻春意盎然,時不時傳來兩人的笑鬧聲。
兩人鬧到大半夜才消停,時柚嚷著肚子餓,謝琰又起來給她熱了一碗雞蛋羹。時柚拿勺子一點兒一點兒地挖著,謝琰坐在對面看著她吃。
看她吃得差不多了,謝琰忽然低聲跟她說:“我今天接到你爸爸的電話了。”
時柚聞言,勺子“叮”的一聲落進(jìn)碗里,過了好久,她才低低地“嗯”了一聲,又繼續(xù)吃。
謝琰看了她一會兒,用商量的語氣問她:“找個時間回去看看吧?”
時柚想也沒想就搖頭,她抿了抿唇,低聲說:“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待在一起?!?/p>
她說完,又抬頭看謝琰,眼圈驀地紅了。
她想問謝琰是不是又要趕她回家。
謝琰淡淡地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發(fā)頂,柔聲道:“傻姑娘,想什么呢?我是說,我陪你一起回去?!?/p>
“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吧,你爸爸他說他很想你?!?/p>
時柚的眼睛驀地亮了一下,隨后又鼻子一酸,緊緊地捏著手里的勺子,沒有說話。
謝琰嘆了口氣,伸手把勺子從她手里拿出來,將她攬進(jìn)懷里,撫著她的發(fā)絲說:“柚柚,我說過我們不會再分開了,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會在你身邊的?!?/p>
說著,他又笑起來,捏了捏時柚的鼻子,逗趣道:“要老公,但是也不能不要爸爸了是不是?”
時柚把臉埋進(jìn)他的懷里,好久才點了點頭。
她之前不答應(yīng)回去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她和爸爸置氣,而是因為時家當(dāng)時那樣為難謝琰,令他前途盡毀,又讓他們分開這么久,她是在心疼謝琰。
可是謝琰似乎并不計較這些,他怎么會舍得計較呢?那可是他最愛的柚柚啊。
三個月后的國慶長假,謝琰帶著時柚回了趟A市,時爸的態(tài)度雖然仍然不算好,但已經(jīng)不打算再為難他們了。
初冬的時候,時柚和謝琰訂了婚,時爸雖然黑著一張臉,倒也出席了這場典禮。
兩人就這么一路磕磕絆絆地終于修成了正果,回到小縣城的時候,謝琰還帶著時柚去了一趟診所,給每個人都發(fā)了喜糖。
有喜歡開玩笑的護(hù)工阿姨看到謝琰牽著時柚過來,開口打趣道:“喲,謝醫(yī)生,又帶著你閨女來玩兒???”
謝琰低頭看著時柚,勾唇笑起來:“這不是我閨女,是我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