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胡姐，你看這機子咋回事兒？”是搭檔趙慧在叫我。

“稍等一下。”我跟眼前等著補辦身份證的男子說道，轉(zhuǎn)身去看趙慧的電腦。

趙慧的電腦上蹦出一溜醒目的黃字。我俯下身一看，黃字兒是提醒我們注意，謝強的身份信息與逃犯某某高度吻合。我不禁下意識地又抬了一下頭，瞄了一眼柜臺外那個男子。

四十來歲，瘦削的面部輪廓分明，胡須也刮得干干凈凈。也許因為瘦，他的一雙眼睛顯得又深又大。此時，他還什么都不曾意識到，眨巴著大眼睛，平靜地等著我回來。但是，我的心跳卻明顯加速了。把一個人的名字和“逃犯”二字聯(lián)系到一起，那么，他又瘦又白的樣子，就讓我馬上懷疑——也許是個吸毒人員。我們的視線撞到了一起。我跟他說：“電腦出了點故障，你稍等，我去找人來看看?！?/p>

“沒關(guān)系！”謝強點了點頭。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一家國企的保衛(wèi)干部。一個逃犯，潛伏得夠深吧？居然是個保衛(wèi)干部！可話說回來，這也正常。保衛(wèi)干部和我們警察工作性質(zhì)相似。雖然在企業(yè)里，可也同樣不免會接觸社會陰暗面。自己意志要是不堅定，被人拉下水，這也不是不可能啊。微信里看過一篇報道，有個資深法官以前居然干過一票搶劫運鈔車的勾當。案子沒破之前，人家在法院表現(xiàn)好著呢。當然，謝強是不是逃犯，還沒有定論。我們的數(shù)字證書權(quán)限有限，沒法在戶籍室電腦里查出更多信息。我得趕快告知值班民警，先把人控制住，再讓刑警上網(wǎng)查逃犯的信息。

正要離開，謝強的身后，閃出一個戴眼鏡的老頭，指名道姓地叫我：“哎，胡警官，我的事咋辦嘛？”來人是戶籍室的常客，私下里，我們都稱他“老孫頭”。從一開春，到現(xiàn)在，幾個月來他隔三岔五就會來。每次，都是這樣的開場白。

老孫頭七十多了，身體杠杠的，有他底氣十足的大嗓門為證。他原先是一所中專學校后勤上的小頭頭。20世紀80年代，學校擴建。老孫頭利用給學校購買電器材料的機會，伙同他人一起，采用賄賂、欺騙、偽造票據(jù)、借用賬戶、進貨不入庫等手段，侵吞國家財產(chǎn)將近四萬元;其中，老孫一個人就得了兩萬五。那年月，“萬元戶”都令人羨慕。他整這么多錢，那還得了？為此，老孫獲刑十二年。您問這些事兒我怎么這么清楚？嗨，有法院判決書為證。他自己把一份復(fù)印件拿來，讓我看過?，F(xiàn)在，老孫變成了老孫頭，白紙黑字的事情到了他嘴里，卻能演變成另一個版本。聽他叨叨起來，他的這段經(jīng)歷，那簡直就是六月飛雪，比竇娥都冤呢。

顧不上跟老孫頭糾纏，我趕緊離開戶籍室，通過內(nèi)部通道，經(jīng)過一樓的走廊，去所里的值班室。今天值小班的是社區(qū)民警老鄭。我進門時，他正接待一個報案的群眾。一個女的，手機被偷了。我把老鄭叫到走廊，跟他小聲嘀咕一番。怕戶籍室這邊謝強被驚動，我一說完，趕快轉(zhuǎn)身回戶籍室。

有點小興奮。戶籍室抓逃犯，機會畢竟不多。有一回，我們刑偵所長“韓不行”到戶籍室來轉(zhuǎn)了一圈，說網(wǎng)上剛發(fā)現(xiàn)一個逃犯，是我們所轄區(qū)金玉華城小區(qū)的。我隨口問他，這人叫啥名字。他說了他的名，又附加說明：男的。我馬上告訴他，我剛給這人辦過身份證。巧不巧！對這個人，我印象都沒法不深刻。皮糙肉厚的一老爺們兒，名字卻叫個“亞茹”。我馬上抓過一摞剛辦下來的身份證，解開皮筋，嘩、嘩、嘩、嘩，翻出男亞茹的身份證，給了“不行”所長。

韓副所長的大名，當然不會叫“不行”。他是個陜北人，部隊轉(zhuǎn)業(yè)來所里時，先干社區(qū)民警。因為口音濃重，下社區(qū)工作，費勁，恨不得帶個翻譯。不知在什么事兒上受了刺激，他一氣之下，要改說本地方言?？墒牵屢粋€人換口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比如“不行”這倆字兒，他就老也說不好?？墒牵№n決心大，非要轉(zhuǎn)換頻道不可。有一陣兒，他每天一睜眼，第一句話就是：“不行！”一個人發(fā)愣時，也會莫名其妙地來上一句“不行！”別說，幾年下來，他真就能說一口地道的本地方言，外加發(fā)音基本正常的普通話。他社區(qū)工作干得好，搞案子也是把好手。就地提了副所長，所里就讓他分管了刑偵。只是，還沒提拔時，他就獲贈一個外號，就叫“不行”。其實，這是大伙兒對他的“很行”的一種鼓勵。

拿到男亞茹的身份證，“不行”眉毛都笑得要開花：“你給這亞茹打個電話，就說身份證辦好了，讓他來取?！彼謱ｉT叮囑我：“欲擒故縱，欲擒故縱??！”

“行??！”當下，我就操起座機，打給男亞茹。我告訴他，身份證辦好了?？茨阃χ?，所以給你打個電話。我這話，也不是瞎說。補辦身份證的，十個有八個都挺著急。而我記得，男亞茹當時也再三打聽，身份證最快要多久能拿到手。

“我上午過不來，下午兩點以后您在不在？”男亞茹說話有點甕聲甕氣，像易建聯(lián)、姚明那種大個兒，胸腔共鳴比較充分。他說話挺客氣，滿口稱謝。沒錯兒，他并沒有生疑。

“下午我可能不在。這樣，我留給我同事，來了你找他?！蔽揖桶选绊n不行”的電話、門牌號告訴了他。下午，他果然沒來戶籍室，而是直接去找了韓所。當然，進了派出所的門，他就沒的跑了。

把身份證交給“韓不行”，就不怕驚動了男亞茹嗎？這個，我跟“不行”所長有過交流?！安恍小闭f，男亞茹是在東莞作的案，自以為神鬼不知。何況，又平平安安過去這么了好幾年。他哪兒會想到，這會兒事情爛了包，自己突然成了被通緝的逃犯了呀。

一見我回到戶籍室，老孫頭又扯著嗓子喊上了：“哎，胡警官，你說說，我這么大歲數(shù)，沒戶口，沒身份證，連個低保都辦不成，也享受不了合作醫(yī)療。我都跑了這么多趟，你們啥都沒給解決。不能老是這么推諉扯皮嘛！”看我顧不上答理他，老孫頭說著說著，竟然動了氣，有點登門興師問罪的味道了。

“孫師傅，你的情況比較特殊。你看，就憑你那一張判決書，我們咋給你重新上戶口，是不？”我掃了一眼謝強，故意應(yīng)付著老孫頭。這時，戶籍室進來四個身著警服的男民警。倆人從內(nèi)部通道進來，另倆人是從戶籍室大門走了進來，幾乎同時。守在了戶籍室大門里的，就有老鄭。

謝強感覺到了異常，他四下里掃了一眼，立即轉(zhuǎn)過身去，面朝老鄭二人，把后背留給我們。

空氣似乎凝固下來。連老孫頭也覺察出不對勁兒，停止了嚷嚷，看看幾個穿警服的男民警，又順著民警的視線，盯住謝強看。這時候，“韓不行”從大門外走了進來，掃了眼謝強，然后跟老鄭他們使了個眼色，轉(zhuǎn)身離開。老鄭四人也就放松下來，一言不發(fā)地向后轉(zhuǎn)，離開了戶籍室。

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我繼續(xù)給謝強辦身份證。當然，我已經(jīng)知道，謝強沒事兒了。

一小時后，就接到了謝強處長的電話：“好我的姐呀，你們把謝強當逃犯了？人家回來說，傷自尊了，強烈要求胡姐擺一桌，給壓壓驚！”

我哈哈大笑：“沒問題。時間、地點你們定！”在派出所工作時間長了，我跟轄區(qū)各單位的保衛(wèi)處都挺熟。保衛(wèi)干部都是我們的重要人脈，我們經(jīng)常會相互麻煩的。不過，我們跟隨處長、科長們更熟一些;如果沒打過交道，下面的保衛(wèi)干部，就不一定都認識。不過，我不認識人家，人家卻多半認識我。誰讓我這兒是個窗口呢？

一個飯局，就這么定下來了。謝強處長叫上了他們分管廠長;我們這邊呢，“韓不行”、老鄭以及“始作俑者”趙慧，統(tǒng)統(tǒng)參加。這叫不打不相識。

熱菜沒走，我端起茶杯站起身，先問了他一個問題：“你那會正在辦戶口，為啥突然把背沖著我們了？”

“姐，你當我傻呀！我跟老鄭那么熟，他進來以后，跟我就像不認識一樣，我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兒嗎？”謝強喝了杯中的酒，繼續(xù)說：“一看那架勢，他們就是來抓我的。我不轉(zhuǎn)過身去，害怕他們把我腦袋往你們臺子上摁。萬一，把我牙磕壞了咋辦？上次我種了一顆牙，花了一萬多呢！”謝強咧嘴大笑，一張白臉已經(jīng)快成紅木家具了。

高度相似，卻幸好不是。謝強說，幸虧他膽小，沒敢干啥知法犯法的勾當。當下，他掏出手機來，就加了我微信。

“那天那老頭兒我見過?！敝x強說的老頭，就是老孫頭：“有回我去法院辦事兒，就遇見這老頭兒跑法院上訪去了。他說，當初法院把他冤枉了，要讓人家給他平反。法院人都換完了，誰知道他當年那陳芝麻爛谷子是啥回事兒？再說，他就拿嘴這么一說，人家就能把多少年前的判決給推翻不成？”

可不是嘛。這次飯局不久，一天正上班，老孫頭又來了。老孫頭原先的戶口確實在我們所，但他的工作單位在外縣。他一判刑，戶口就被注銷，這是固定流程。他一個大活人，沒戶口，確實不應(yīng)該。正好那天戶籍室人不多，我就讓他把那份判決書復(fù)印件再拿出來，讓我再好好研究研究。

這天，老孫頭沒帶東西。聽出我想給他解決問題，第二天一早，他就把復(fù)印件拿來了。

“判了十二年，你坐了幾年呢？”我放下復(fù)印件，問他。

“只坐了一年！”老孫頭隨口就說。

“那你是怎么出來的？”我又問他。我知道，就是減刑，也得服完一半刑期才能出來呀。

“嗨！沒人管我，我就自己出來了?！崩蠈O頭說得怪輕巧，就好像看守所是個游樂場、電影院。他有點倚老賣老，也有點小得意：“在里面，我其實沒受多少罪。咱是電工出身，看守所里電路上出個什么毛病，都叫我去拾掇。所以，我進去不久，就混成了個外役。”老孫頭摘下他的石頭眼鏡，掏出個眼鏡盒，取出里面一塊紅色的絨布擦拭著：“那會兒，縣上看守所，盡是平房。秋天，連陰雨一下，把圍墻都給泡倒了。人家喊我拉著一車磚，去砌墻。有個管家跟我眨巴眼，使眼色。你知道，我在里面，跟管家關(guān)系都好得很。我木了一會兒，一下明白，人家是讓我趕緊跑嘛。我墻砌了一半，把號服一脫，光個膀子就跑了?！崩蠈O頭說的管家，當然是看守所的民警。跑了人，就是看守所的重大事故，民警吃不了要兜著走，怎么可能給他遞眼色，讓他跑呢？老家伙嘴里，怕是在跑火車吧。

判刑十二年，卻只服了一年刑，而且，是逃出看守所的。這難道是黑色幽默？我當下就決定，去查一查他的老底子。

老孫頭原來工作的學校，原本是個中專?？蛇@些年，學校先升級為大專，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所二本院校了。由于畢業(yè)生就業(yè)情況還不錯，這所學校錄取成績都接近一本線了。我跟所長打了個招呼，找文書內(nèi)勤開了個介紹信，開了兩個小時車，專門到那個學校去了一趟。

找到學校保衛(wèi)處，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同志接待的我。年輕人，對老孫頭一無所知;又找來一個頭發(fā)稀疏、留著背頭的老兄。背頭告訴我，他原先就在后勤處，卻也不認識這么個老孫。聽說我想查檔案，背頭熱心地把我領(lǐng)到了檔案室。一個女工作人員接過我遞過去的介紹信，開始進去給我查找。足足等了兩個鐘頭，人家才拿著一份材料出來：“終于找到了，費老勁了?！边@就是學校當年開除老孫的文件，上面白紙黑字寫明，老孫在羈押期間，于1987年5月底潛逃。也就是說，那個發(fā)起脾氣來底氣十足的老孫，其實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逃犯。

沒回所里，我就給“韓不行”打了個電話?！罢娴模刻昧?。”“不行”十分高興：“要不，你再給他打個電話？”我就說，行，沒問題。

下午，我用戶籍室的座機，給老孫頭打了個電話：“孫師傅，你明天早上來所里一下。判決書原件還在不？那好，帶上、帶上，這回要帶上！”

放下電話，我又想到了老孫頭硬朗的身板兒。不知道剩余的刑期，他還能不能挺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