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達明
23歲那年,正在清華大學求學的曹禺,寫出了他的第一個劇本《雷雨》,也因此結識了巴金。當時,巴金在《文學季刊》任編委,曹禺起初并沒把《雷雨》交給巴金,而是給了他在南開中學上學時最好的同學靳以。對此,曹禺說:“靳以也許覺得我和他太接近了,為了避嫌,把我的劇本暫時放在抽屜里。過了一段時間,他偶爾和巴金談起,巴金從抽屜里翻出這個劇本,看完以后,主張馬上發(fā)表。靳以當然同意?!卑徒鸹貞浾f:“我同靳以談起怎樣把《文學季刊》辦得更好,怎樣組織新的稿件。他說家寶(曹禺的原名叫萬家寶)寫了一個劇本,放了很久了,家寶是他的好朋友,他不好意思推薦他的稿子。我要他把稿子拿來看看。我一口氣在三座門大街14號的南屋里讀完《雷雨》,決定發(fā)表?!庇谑?,《雷雨》這部在中國話劇發(fā)軔初期顯得過于鶴立雞群的經典,從此成了標高。也正是從那時開始,曹禺與巴金開始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交往。《雷雨》從完稿到今天,已經演了80多年,被不同劇種改編,京劇、黃梅戲、芭蕾、現(xiàn)代舞,被譯成多種語言。這一切,巴金功不可沒。
巴金有一段與曹禺交往的美好回憶:“從《雷雨》起,我就是他作品的最初讀者,他的每一本戲都是經過我和另一個朋友的手送到讀者面前的。他相信我們,如人相信他的真實的朋友……我最近在作者家里過了6天安靜的日子,每夜在一間樓房里,我們隔著一張寫字臺對面坐著,望著一盞清油燈的搖晃的微光,談到九十點鐘……”對于這6天,曹禺也很有感觸:“巴金這次來江安,我們談得太投機了,每天都談得很晚很晚,雖然是冬天,小屋里只有清油燈的微光,但是每次想起來,總覺得那小屋里很暖很暖。”
后來,曹禺到了重慶,應聘在大學講外國戲劇,教英文。他說:“在重慶時,我窮得不得了,有時一天就啃兩個大燒餅,有時連燒餅也啃不上。在這種時候,我就跑到巴金家里,又吃又住。我住在他家樓上,他和愛人住在一間10平方米的小房間里。他家里經常有一桌窮客人。其實他并不富裕,有時候他手頭寬裕,就約我到寧波館子去打牙祭。巴金對朋友永遠是那么厚道、寬容、友愛,他永遠是我的大哥,我敬重的兄長?!?/p>
后來曹禺調到北京,因工作關系,巴金經常到北京開各種會議,每次都要與曹禺見面。兩個人都老了,話說得沒有過去那么多了,似乎只要見面就好。那次,巴金住在北京飯店,曹禺去看望,兩人想出去走走,就沿著王府井大街從南往北一直走到東安市場。市場門口有賣冰棍的,曹禺提議:“吃根冰棍吧。”巴金說:“好。”于是一人手里舉著一根冰棍,慢慢悠悠,邊走邊吃,像兩個孩子。后來曹禺再婚,妻子是上海京劇院院長,曹禺有很多時間待在上海,與巴金見面方便了。兩個老人各自坐在沙發(fā)里,隔半天才說一句話,氣氛隨意而安然。再后來,兩人年高體弱,曹禺住進北京醫(yī)院,巴金住進華東醫(yī)院,寫信成了他們之間主要的來往方式。當然,有時也通通電話。
有一年中秋節(jié),巴金打來電話,曹禺急切地想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但又做不到,照顧他的小伙子小白把他從沙發(fā)上拉起來,要給他戴圍巾,拿帽子,可他已經等不及了:“快,快……”說著忙不迭地向門口移動,女兒萬方和小白趕緊去扶,他的腿有點邁不開,腳步踉蹌,在幾個人的攙扶下,曹禺穿過走廊,奔向電話間,又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起話筒:“喂,老巴嗎?我是家寶!”兩人互相問候,說著各自的情況,越是聽不清聲音就越大,“你說什么?咱們干什么?什么……好!好!咱們共吃一個月餅……”電話那頭,巴金的家人被逗得哈哈大笑,因為,巴金其實說的是“咱們共有一個月亮”。巴金用他的四川口音重復了幾遍,曹禺終于聽清了,也笑出了聲:“對呀對呀,太好啦!咱們共有一個月亮!”聲音大得像在喊,隔著走廊都能聽見。掛斷電話之前,總是約好什么時候再見面。“春天,我去看你?!薄扒锾欤覀冊诤贾菀?。”兩個人都是信心滿滿。
更多的時候,兩人是以書信交往。1996年,是曹禺在世的最后一年,他在給巴金的信中,不像以往那樣長篇大論,而是簡單的幾十個字,巴金的信件也同樣簡單,但在字里行間,浸透著兩個真正朋友間的深深牽掛和不舍。
《收獲》雜志曾在2010年第6期發(fā)表了兩人從1949年到1996年之間的86封來往信件。當時正是曹禺誕辰100周年,巴金逝世5周年的日子。曹禺的女兒萬方回憶說:“我爸爸可不是一個有條理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馬大哈,他自己的文字極少保存,但是他居然把李伯伯(巴金)的信都有心地保存起來,可見珍惜的程度……其實我爸爸并不是一個愛交朋友的人,他真正的好朋友、一輩子的朋友只有一個——巴金?!?/p>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