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俊
我對玫瑰是有偏愛的。但不寫作卻有很久了。
而我新生活的開始,大概可以從聽《玫瑰紀(jì)事》算起。那時臨近開學(xué),我極力從各方面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以擺脫過去大半年里的渾噩。每天在家呆坐著、閑躺著,聽一些并不上進的爵士樂——那些被我的父母稱作是“靡靡之音”的樂曲。但有一天,網(wǎng)易云的大數(shù)據(jù)忽然為我選中了《玫瑰紀(jì)事》,或者說,它終于選中了我?!懊倒灏?,我以哲學(xué)愛過你”,當(dāng)這樣的唱詞流入耳中的時候,我很難說不感到驚艷。我想起了本科時候輔修哲學(xué)的時光。我寫詩,但同樣以哲學(xué)的方式去愛。自那以后,我每想到玫瑰二字,都會感到一種被擊中的快意。
“玫瑰啊,你從哪里來,我的真理用舊了;玫瑰啊,你往哪里去,我以哲學(xué)愛過你。我多想和你訴說從前的故事?!?/p>
“他們說一切并非真實,那時萬物正交響;他們說一切并非虛無,那時機器愛黃昏。玫瑰啊,你用凝視回應(yīng)我?!?/p>
每天聽同一首歌,與每天誦讀圣經(jīng),并沒有什么實際的差別。很快我就來到了北京,并開始了期待已久的研究生生活。第一次去西直門的凱德mall時,在負(fù)一層的超市入口處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家花店。這家的花比我此前看到過的都打理得更精致些,色彩也更鮮明些,花店的主人亦給人美麗溫婉的印象。那時我想,如果不在這兒挑一束花,可能很難在別處找到買花的理由了。于是,我挑了幾枝白朵粉邊的紅袖玫瑰、幾枝青白色洋桔梗和一枝多頭百合,并配以一口錐形玻璃花瓶,一齊帶回了并不寬敞的宿舍。每天給它們換水、剪枝,擺弄整齊,每天起來坐在桌前,都看到花朵們比前一天舒展得更開——當(dāng)然,那只是前幾天的風(fēng)頭,但那讓我感到愉快。
很快,它們的花瓣開始松散,往外低垂,搖搖欲墜,我記得我忽地一眼看到那境況時,竟覺得那簡直是個風(fēng)華不再的老女人,皮膚松弛、滿身褶皺,過去的美貌還殘留一點影子,但又確確實實地不在了。那一刻,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哀傷,又想到馬王堆的辛追夫人,想到很多優(yōu)雅但衰老的女人。我知道只要時間還在流逝,這一切都將是必然的。但正是這種必然使人感到莫可奈何。
后來,我又訂購了好幾束鮮花,在網(wǎng)上下單后,有人去云南的鮮花基地采摘,然后空運過來。很多時候都是周二,我接到郵政的電話,去取包裹,然后急忙拆開,把它們散開泡在我的水桶里以得到舒展,到晚間差不多的時候便打刺、剪枝、除葉、插瓶。那或許是我每周最快樂的時候了。有時候花兒謝得遲一點,下一束也就來得遲些,并不固定周二,但總有它們謝與開的時候。
正是在這樣的時候,寸丹老師發(fā)來約稿的消息,但我并無稿子可發(fā),作為一個也寫詩的人,我為此感到很羞愧。幸虧老師沒有放棄我,她鼓勵我慢慢寫。我將永遠對此充滿感激。一個初學(xué)者受到的所有鼓舞都將成為構(gòu)建她作品的一部分。于是,我除了每天按時修養(yǎng)我的花,也每天保持詩歌的閱讀。那段時間,我翻閱了很多詩集,包括米沃什的、博爾赫斯的、里爾克的、辛波斯卡的、博納富瓦的等等,甚至還在路易斯·格利克獲獎之前也翻了一下她的作品。那段時間讀的詩人大多是以前讀過的,但我不寫作已經(jīng)很久了,重新讀一讀或許可以找回一些寫作的感覺吧。有所進步是不敢奢求的,但卻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也覺得我很有必要開始繼續(xù)寫點兒東西了。
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在師飛師兄的引薦下認(rèn)識了今年的駐校詩人林珊,并在交流中聽聞一位湖南舊友也將來北京游玩幾天。我與她們往來其實都不很多,但卻對她們充滿羨慕和欽佩。后來在與她們共同的飯局上,我去花店買了兩束玫瑰,每束九朵,搭配洋甘菊,分別用淡紫和淺粉色的紙包好,并抄錄她們二人的詩句于花束的小卡片上。盡管分別后我們的往來也沒有變得更加頻繁,我卻想我們的記憶都會因為那束玫瑰而變得更美好一些。有時候記憶會平淡得像白開水,但總有些美好的事情,像茶葉一樣高傲地漂浮在上面。后來我去林珊在校本部家屬院的住處吃過兩次飯,也和他們談?wù)撛姼?,雖然那時我還沒有開始動筆,但那些交流宛如催化劑,把我心里很多呼之欲出的東西更往前推進了一步。
北一區(qū)和北二區(qū)之間的天橋是我每天上課的必經(jīng)之路,那段時間思考寫詩的問題,常常在橋上走到一半便停下,站到臨馬路最中央的位置,什么也不做,只靜靜地看。寬廣的馬路被劃分成很多的路線,路的兩端形成許多岔口,匯入不同的立交橋,而那些立交橋雖錯綜復(fù)雜,我的視線跟著車流走到拐彎處便也沒有了。這種感受對我是很新奇的,我沒有見過這樣復(fù)雜的路,更沒有站在橋上觀察過。馬路兩邊并立著許多大樓,眼見處似乎很少有臨街的商鋪,雖然沒有什么煙火氣,卻十分莊重、氣派,所以,也容易讓人產(chǎn)生距離感。我很喜歡這種充滿距離感的審美方式,很想為此寫點什么,但始終不知道要如何表達。我的詞語被我使用得很貧瘠了,準(zhǔn)確地說,是被我遺忘得很貧瘠了。這時候又面臨著更新的感受,我很快在語言上陷入了青黃不接的境地。我越來越意識到語言是如何塑造著一個人,又是如何塑造著我們的認(rèn)知世界的,如果我不說它,它便不會說我,久而久之,我們就產(chǎn)生隔膜,我便感到被孤立。這滋味很難受,好像倒回了牙牙學(xué)語的時代,在偌大的人世間找不到一個生存的支點。所以,無論作品好與壞,我都要開始寫點什么了。
我依然每天修花,每周訂花,享受它們?yōu)槲抑圃斓陌矊?。很多時候,我已經(jīng)忘了它們生長的時日,卻可以通過它們綻放與衰敗的程度去判斷它們的去日與來日。我依照它們的節(jié)律生活,但依然難以下筆。難以下筆也不是一朝兩朝了,所有不讀書與不經(jīng)事的日子都是。有時候我盯著桌上的玫瑰發(fā)呆,會想到半年前也曾有一首未竟之詩。那段時間因為疫情幽居在家,整日整夜地虛度光陰,除了焦慮,什么也不干,唯一有規(guī)律的事情是去堂姐家拜訪。去年二伯被查出胰腺癌,晚期,而后便一直住在她家終老。我們都很害怕失去他,所以至少每周都要去一次,越往后越頻繁。大年三十晚上,客廳里剩下我和二伯兩人,我們一起去陽臺看煙花,我忽然覺得那或許是他此生最后的煙花了。那時,我心里很沉重,但不敢流淚,我們回到客廳后,又一起看春晚的最后幾個節(jié)目,我想了想,還是轉(zhuǎn)過頭對他說:二伯,新的一年祝你身體健康。他蒼白的臉頰忽然露出了笑容,說,好。他并不知道自己真實的病況,但也感到自己一日不如一日了。
每次去看望,都看到堂姐家的餐桌上擺著一瓶鮮花,有時是她去花店買的玫瑰,有時是她在路邊采的野花。每次去的品質(zhì)和花色都不一樣,但總是維持著最鮮活的狀態(tài)?;ㄆ坷锏幕ㄒ恢苤芨?,二伯卻眼看著一日日消靡。胰腺癌的病痛是常人難以忍受的,他雖然不說,但我們都看得出那病在無聲地焚燒他的身體,太劇烈了。醫(yī)生說他活不過正月,而我們的拜訪卻持續(xù)到了清明以后。雖然他的身體一日日瘦削,臉色一日日蒼白,但他的意識始終十分清醒,這很令人感到絕望。清明以后,二伯逐漸行動不能自理,堂姐也沒有精力打理花束了。我看著花瓶里的花常常陷于枯萎的境地,覺得很晦氣。最后一次去,二伯已經(jīng)難以開口說話了,他躺在沙發(fā)上看我的那一刻,我甚至覺得那是來自一具尸體的凝視。他的皮肉大概已經(jīng)僵死了,面容灰白而缺乏水分,整個生命行將就木。但他還是用自己的意志抵抗到了最后,直到再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聽說臨死前洗完澡,他的兒女們感到他大限將至,哭了,他自己也有所預(yù)感,同樣哭了,卻說不出話。
聞喪趕回后,我看到花瓶里空空如也,頓時潸然淚下。小時候看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最后一篇寫“爸爸的花兒謝了”,讀完也忍不住淚流滿面?;▋翰皇呛鋈恢x掉的,但花謝花開都有它的時候。那時我方才明白,人也不是忽然死掉的,人是一點點、一點點地死掉的,直到所有力氣都散盡。人來人往也都有他的時候。那段時間我也經(jīng)受了很多,看開了許多關(guān)于生命的東西,很想寫點什么來紀(jì)念他,卻不能。到后來,當(dāng)我們終于走進晴天的時候,他卻再也沒能走出來。我很想忘掉那些痛苦的感覺,但又不愿讓我的感情像空氣一樣流逝,我想寫下來,但太難了。
疫情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來到北京,一切都是新的。新的生活,新的地方,新的時間,新的人。許多記憶我沒有帶來,但也不會忘記。我很慶幸,新的寫作終于開始了,始于我在北京所遭逢的玫瑰。但這還遠遠不夠。每一朵被言說了的玫瑰,背后都有無數(shù)朵我所懷念的玫瑰。
但玫瑰總是好的——
我以哲學(xué)愛著她們。
是她們裝點了我內(nèi)心的荒原。
而下一組詩,我將獻給那些生命里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