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1919-1992),原名林覺夫,廣東人,生于香港。1938年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作品,文學活動涉及很多領(lǐng)域,主要有散文、小說、詩歌、兒童文學和文學理論等等,尤以散文著稱于文壇。
在藝術(shù)攝影中,常??吹竭@樣的畫面:無邊無際的海灘上,一個人俯身在拾些什么;天上漂浮著云彩,遠處激濺著浪花……這樣的畫面引人走進一個哲理和詩情水乳交融的境界。
這種情景是很引人入勝的。但是這樣的畫圖,人卻不難走到里面去。一個人只要到海灘去拾拾貝殼,就會很自然地變成那種影片里面的人物了。
許許多多的人都有愛貝殼的習性。有些人生活趣味本來很少,但一見到貝殼卻會愛不釋手,一跑到海灘去撿起貝殼來就往往興奮得像個小孩。在這方面,似乎我們中有許多人還保持著我們遠代的老祖先的審美觀念,他們曾經(jīng)震驚于貝殼的美麗,一致同意把貝殼用作貨幣。也許由于愛貝殼的人的眾多吧,廣州文化公園的水產(chǎn)館里陳列貝殼的那些玻璃柜旁總是擠滿了觀眾。廣州近年還有一間有趣的商店出現(xiàn),它專門販賣貝殼和珊瑚。香港也有這一類的商店。因為這樣的緣故,現(xiàn)在開到南海群島去的船只,就不止是運的海味、鳥糞,還有運貝殼和珊瑚的了。
但是從商店里買回來的貝殼,比較自己從海灘親自撿回來的,風味畢竟不同。無論商店里的貝殼是怎樣的五光十色,實際上比我們在海灘上所見到的,卻總要貧乏得多。
凡是有海灘的地方,就有貝殼。但是有些著名的海灘,那種貝殼豐富的情形,卻不是一般的小海灘可以比擬的。像海南島三亞附近漁村一帶的海灘,你走到上面去,可以發(fā)現(xiàn)每一步都有貝殼,而且構(gòu)造千奇百怪,用句古話來形容,真可以說是“鬼斧神工”。據(jù)到過西沙群島的人說,那邊的情形就更可觀了。要找到特別美麗、離奇的貝殼就得到特別荒僻的小島去。貝殼究竟有多少種呢?這樣的題目正像問天上的星,問地上的樹,問草叢里的昆蟲,問碳水化合物有多少種那樣的不易回答。有一些專門收集貝殼的“貝殼迷”,他們像古幣迷、郵票迷收集古幣、郵票那樣地搜集著貝殼。據(jù)說,世界各個角落的貝殼是千差萬別的。有一個貝殼迷花了近十年心血,搜集到幾千種遠東出產(chǎn)的貝殼,而這,在貝殼所有品種中所占的仍然是一個很小的百分比。
令人目迷五色的各種貝殼,有大得像一只椰子、一頂帽子、一個喇叭的,它們的名字就叫做“椰子螺”“唐冠貝”“天狗螺”。也有一些小得像顆珍珠,可以讓女孩子串起來做項鏈的。它們有形形色色的狀貌,因此人們也就給起了一些五花八門的名字。像傘的叫做“傘貝”,像鐘的叫做“鐘螺”,像小扇的叫做“扇貝”,像蜘蛛的叫做“蜘蛛螺”,像骷髏的叫做“骨貝”,還有鵝掌貝、鴨腳貝、冬菇貝等等。有一些貝殼,只從它們的名字就可以想見它們令人驚艷的容貌,像錦身貝、鳳凰貝、花瓣貝、初雪貝等就是。還有一些貝殼,被人叫做“波斯貝”“高麗貝”,使人想見古代各國船舶往來,外國商人拿出新奇的貝殼來,人們圍觀嘖嘖贊美的情景。種類無比豐富的貝殼,使人不禁想起了一切瓷器的精品。所有歌詠瓷器的詩句,美麗的貝殼都可以當之無愧。像什么“大邑燒瓷輕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啦,什么“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啦,許多貝殼的模樣、顏色,完全足以體現(xiàn)那種神韻。你細細看海灘上的貝殼,它們有像白陶的,有像幼瓷的,有的像上了釉,有的顏色復雜,竟像是“窯變”的產(chǎn)品。歷史家們考據(jù)出來:地球上的各個區(qū)域,古代的人們?nèi)罩袨槭械臅r代,一般都曾經(jīng)采用貝殼當作過流通手段,當銅和金還在地下酣睡的時候,這些海灘小動物建造的小房子就已經(jīng)信用卓著地成為人們的良幣了。在殷墟里面,和牛骨龜甲混在一起的,也還有貝幣,說明三千五百年前這些奇妙的小東西已經(jīng)普遍被人們用作交易的媒介了。直到今天,我們的文字里,許許多多和價值有關(guān)的字,像財、寶、買、賣、賞、賜、貴、賤等等,不寫簡筆字的時候,都還留有個“貝”字在里頭。這情形,使我們想起了古代各洲的人們,在海灘上拾到美麗的貝殼的時候,那種欣賞贊嘆的情景。在這方面,好像對自然景物的審美觀念,千萬代的人類之間,也還有一脈相通之處似的。自然,貝殼不容易損壞,不容易偽造,是使它在人類貨幣史上占有光榮一席的主要原因。幾千年前的貝幣,我們今天在博物館里看到的不是還很完好么?至于那么一種小玩意兒,似乎直到今天聰明的人類也還未能制造出一枚贗品來。
愛貝殼的不僅是初到海灘的人們,漁民和在沿海區(qū)域的一切居民,實際上也都是愛貝殼的。從這一點看來,可以說愛美的心理原很普遍。初到海灘的人興高采烈地撿著貝殼,漁民和他們的孩子看到你那一種發(fā)癡的模樣兒,也許抿著嘴善意地嘲笑著。但其實他們何曾不撿貝殼呢?只是他們“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一般平凡的貝殼,他們不放在眼里罷了。許多漁民的家庭,其實都藏有幾枚美麗的貝殼,當我有一次在海南島三亞附近的海灘上撿貝殼時,一個漁家老婦笑嘻嘻而又慷慨地說:“來,我送兩個給你?!庇谑撬瞪淼巧蠞O家棚屋里,拿出一個“小海星”和兩枚“星寶貝”來,像給小孩似的給了我。也還有一些漁家小孩,看到客人們拾貝殼拾得入了迷,也從他的家里拿出幾枚美麗的貝殼讓你看看的。一比較,你就知道他們目力不凡,通常的那種粗陶器或者素色瓷器似的貝殼他們是看不上眼的。他們所撿的貝殼都是像髹了上等采釉的珍品。例如那種“眼球貝”,四圍一圈寶藍色或墨綠色,中心雪白的地方有許多美麗的斑點。類似這樣的東西,住在海邊的人們才肯俯身去拾起來。
海灘上的人們和城市里的貝殼商店,也有把貝殼制成各種用具的。有的人用貝殼做成飯瓢水勺,有的用貝殼做了臺燈。還有的人用各種各樣的貝殼堆成假石山,有一些貝殼適宜做塔,有些可以做橋,有的可以做垂釣漁翁的斗笠。海南的漁村里就常有這樣一些“貝殼石山”出賣,正像農(nóng)民中有許多工藝美術(shù)家一樣,這是漁民工藝美術(shù)家們的杰作。貝殼的工藝美術(shù),在中國原有很悠久的歷史。像“嵌螺鈿”,那種用精磨過的貝殼,嵌在雕鏤和髹漆過的器具上面的工藝美術(shù),在中國已有千年左右的歷史。當玻璃還沒有大量制造和流行的時候,有一種半透明的叫做“窗貝”的貝殼,已經(jīng)被人用來代替玻璃。人們用貝殼做各種器具的歷史是很悠久的,而且一直盛行不衰,看來這類工藝美術(shù)將來還要大放光彩。最近,粵東又有人用它來制造客廳里懸掛的屏條了,貝殼在這些屏條上給砌成了美麗的字畫。
我們在海灘的時候,就是不去思考貝殼在人類生活上的價值,也沒有找到什么珍奇的品種,我覺得,單是在海灘俯身拾貝這回事,本身就使人踏入一種饒有意味的境界。試想想:海水受月亮的作用,每天漲潮二次,在高潮線和低潮線之間有這么一片海灘。這里熙熙攘攘地生長著各種小生物,不怕干燥的貝殼一直爬到高潮線,害怕干燥的就盤桓在低潮線,這兩線之間,生物的類別何止千種萬種!潮水來了,石頭上的牡蠣、藤壺,海灘里的蛤貝,紛紛伸手忙碌地撲食著浮游生物,潮水退了,它們就各自忙著閉殼和躲藏。這看似平靜的一片海灘,原來整天在演著生存的競爭。這看似單純的一片海灘,內(nèi)容竟是這樣的豐富,單是貝類樣式之多就令人眼花繚亂。這看似很少變化的一片海灘,其實巖石正在旅行,動物正在生死,正在進化退化。人對萬事萬物的矛盾、復雜、聯(lián)系、變化的辯證規(guī)律認識不足時,常常招致許多的不幸。而一個人在海灘漫步,東撿一個花螺,西拾一塊雪貝,卻是很容易從中領(lǐng)會這種事物之間復雜、變化的道理的。因此,我說,一個人在海灘走著走著,多多地看和想,那情調(diào)很像走進一個哲理和詩的境界。
當你拾著貝殼,在那遼闊的海灘上留下兩行轉(zhuǎn)眼消失的腳印時,我想每個肯多想一想的人都會感到個人的渺小,但看著那由億萬的沙粒積成的沙灘和億萬的水滴匯成的海洋,你又會感到渺小和偉大原又是極其辯證地統(tǒng)一著的。沒有無數(shù)的渺小,就沒有偉大。離開了集體,偉大又一化而為渺小。那個從落地的蘋果悟出萬有引力的牛頓常到海灘去的,他在臨終的床上說過這樣的話:“我不知道世人怎樣看我,但我自己卻以為我是在未知的真理的大海前面,在海灘上拾一些光滑的石塊或者美麗的貝殼就引以為樂的小孩……”這一段話是很感人的。人到海灘去常常可以純真地變成小孩,感悟驕傲的可笑和自卑的無聊,把這歷史常常饋贈給我們每個人的討厭的禮物,像拋掉一塊破瓦片似的拋到海里去。
我撫弄著從海灘上拾回來的貝殼,常常想起的就是這么一些事物……
(摘自吉林攝影出版社《海灘拾貝》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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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牧散文作品特點:
秦牧是當代杰出的散文大家,他的文章?lián)u曳多姿、光彩照人,藝術(shù)特征鮮明,風格獨具。其散文的特點之一,是言近旨遠,哲理性強,在闡述觀點、講明道理時,絕不枯燥。
他的作品取材廣泛,大到大千世界,小到一粒種子,幾乎無所不包,能夠精心地運用材料,各個題材都充滿詩情畫意。巧妙運用多種表達方式,寫景抒情、敘事議論巧妙融合,景中有情,景中生議;敘中產(chǎn)議,敘中融情。譬喻、警句精彩紛呈,許多內(nèi)容知識性、趣味性十足,滿足了廣大讀者的求知欲望,讓讀者獲得新鮮的美感,他的散文給予讀者的教育、影響是獨樹一幟的。
秦牧散文作品集推薦:
1.《花城》(花城出版社)
2.《長河浪花集》(人民文學出版社)
3.《花蜜和蜂刺》(人民文學出版社)
4.《秦牧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