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米
地處魯中山區(qū)腹地的博山、萊蕪、新泰、沂源等地,山陡地薄,最適宜花椒樹的生長。當?shù)氐纳綆X上到處都生長著黑黝黝、連片的花椒樹林,每當秋天花椒成熟的時候,黛青色的山嶺也趁機打扮一番,脫下翠綠色的外裝,換上熱情奔放、帶有喜慶色彩的暗紅色衣裳。
山換了顏色,人也精神多了。尤其在采椒的日子里,太陽剛露頭紅,那一團一團的椒林樹隙間便時隱時現(xiàn)著采椒人的身影。一陣秋風吹來,涼風挾裹著麻辣辣的椒香,穿過山林,麻醉了喜鵲,熏倒了蜜蜂,就連那些不勝椒香的椒農都被熏得像喝醉了酒一樣,走起路來身子直搖晃,兩腳直打擺。
為此,宋代詩人劉子翚專門寫了一首七言絕句《花椒》:“欣忻笑口向西風,噴出元珠顆顆同。采處倒含秋露白,曬時嬌映夕陽紅?!睆倪@首絕句中,我們可以體會到,那仔粒飽滿、外殼鮮艷且布滿麻點的花椒是最經不住毒日頭暴曬的,收回家的花椒晾曬在光潔平整的石板梁或水泥澆頂?shù)奈菝嫔?,只要天氣晴朗,秋光燦爛,只消暴曬半天的時間,椒粒就會從中間裂開一道口子,那油光可鑒、瑪瑙般的黑色種子,掙脫外殼的包裹露出大半個腦袋來,再用手使勁地抖擻幾下,黑不溜秋、油滑溜溜的花椒種子就如同水銀瀉地般的脫落在水泥地面上。
儲存花椒種子是一個復雜、幽默、充滿戲劇色彩的過程。先是將一方新鮮的土壤運到一面石墻的下邊,按照五百克種子約配三千七百克土的比例,澆足水分后,由兩名壯勞力挽著過膝的褲腳,光著大腳丫在里面走趟子。走趟子是有講究的,不能蜻蜓浮水,要深進去、沉下去,直走得種泥粘合力強、有筋骨、腳從種泥里拔出時感到有倒吸腳跟的感覺,才算初步到了火候,這只是完成了種子儲存的第一道工序。第二道工序是將兩推車曬干后的新鮮牛糞碾碎后,均勻地撒在種泥的表面,再潑上少量的豆餅水,照原來的樣子繼續(xù)走趟子。經過長時間的腳踏后,那四合一拌成的種泥熟得就像一團發(fā)酵的面團,微微地散發(fā)出椒油的麻香、豆餅的豆香、牛糞草的芬芳。
趟泥人稍作休息后,兩人便各持一把帶長木柄的大鐵勺,站立在種泥前,做氣沉丹田狀,深吸一口氣,精神抖擻地挖起種泥,嘴里發(fā)出“嗨嗨嗨”的使勁聲,揚起鐵勺,伸直胳膊,倏忽一下,勺中的種泥如出膛的槍彈向對面的墻上飛去。那石墻是未用鐵鉗錘刷過的蘑菇石墻面,表面略顯凹凸不平,如果墻面太平整,時間久了種泥就會自動脫落下來,只有這疙疙瘩瘩的石墻面才是儲藏花椒種子的最佳選擇。這活看似簡單,技術含量卻很高,用力過猛,則不成團,碎成泥屑,噴濺成花點,到時再向下揭就費勁了;用力不到,則種泥與墻面粘合不成一體,就會墜落下來。只有甩泥人手上把握住甩動的力度,種泥才能恰到好處地粘貼在墻面上,葵花盤大的泥朵不厚不薄,裙邊規(guī)則且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專門加工后,用模具捺貼上去的呢。
甩泥人甩到興頭上,他們會挺直腰板,左腿前弓,右腿后蹬,看那碗口大的鐵勺在如膏般的種泥里順時針旋轉半圈,就像張飛手持丈八長矛一般,手腕抖動,一勺種泥飛燕般地脫勺飛去,只聽得“啪”的一聲,一朵泥做的向日葵花盤就牢牢糊在了距地兩米高的墻面上。甩泥人的一招一式既有節(jié)奏感,又有韻律美,哪兒像拼體力在勞作,分明是荷蘭畫家凡·高在世,沐浴著明媚燦爛的陽光,站立在仰望陽光的葵花林邊,手握魔幻之筆,氣定神閑地在畫布上涂鴉著讓世界為之一嘆的《向日葵》畫作。
油光發(fā)亮的花椒種子被泥土、牛糞包裹后,泥土中的鹽堿脫掉了種子外殼上的油脂,然后種子里層的細胞核反而吸收了耕牛經過反芻、消化、排泄糞中的有機養(yǎng)分,黑溜溜的花椒種子養(yǎng)足了精神,為來年落地、萌發(fā)積存了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