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鵬
自1956年達特茅斯會議(Dartmouth Conference)以來,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對人類生活業(yè)已產(chǎn)生巨大而持久的影響。盡管因倫理觀念、國家意志以及技術原因,導致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幾經(jīng)曲折,但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神經(jīng)網(wǎng)絡算法(Neural Network Algorithm)、深度學習(Deep Learning)以及群智能(Swarm Intelligence)等新觀念的引入和擴散,人工智能開始持續(xù)發(fā)力(1)蔡自興:《人工智能及其應用》(第5版),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13頁。。
以一系列重要事件為標識,人工智能對當下各個領域均產(chǎn)生了前所未見的沖擊,甚至威脅到人類的創(chuàng)造性(creative)領域,如音樂、繪畫,以至于文學創(chuàng)作。且與從前的科幻遙想不同,這一次的危機由于直接牽涉到可見的公眾智力領域,似乎正撲面而來。
僅就中文創(chuàng)作領域而言,已出現(xiàn)了一些標志性事件與代表性成果。2017年5月,微軟小冰的原創(chuàng)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正式出版,這是人類史上第一部完全由人工智能程序創(chuàng)作的詩集。盡管毀譽不一,從傳播的客觀效果來看,如不事先說明,鮮有人能識破作者非人類的身份。
另一個標志性事件,則是清華大學“九歌”(THUAIPoet)的誕生及發(fā)展,它是由孫茂松教授帶領的THUAIPoet團隊所研發(fā)的中文詩歌自動生成系統(tǒng)。與微軟小冰相似,“九歌”所作的古體詩歌,一般的讀者同樣無法洞悉作者真實身份。2019年7月1日,“九歌”團隊開放了github上的相關資源,這意味著“九歌”具有不斷完善和進化的潛能。
這無疑是兩個典型意義的事例,微軟小冰創(chuàng)作的是中文白話詩歌,九歌則以中文古體詩創(chuàng)作知名。白話詩形式較為自由寬泛、仍在不斷進化演變,古體詩則具有深厚的傳統(tǒng)、明確的規(guī)則、高頻次的詞匯意象等,這兩者代表了中文詩歌領域基本的文學體式。從創(chuàng)作效果看,無論白話或古體詩歌,即無論是相對自由的或規(guī)則的詩歌創(chuàng)作,人工智能基本能夠以假亂真,而其制造的速度則遠遠超越了人類。
至于敘事類作品,當下占據(jù)市場主流的網(wǎng)絡原創(chuàng)作品,由于套路化、程式化、同質(zhì)化的問題,賦予了人工智能更為從容的馳騁空間。我們甚至可以預見,經(jīng)由深度學習、不斷完善算法之后的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程序,會將套路化的敘事作品乃至缺乏新意的模式化古體詩、白話新詩等一網(wǎng)打盡。可以預見,在市場化背景下,通過深度學習、能創(chuàng)造符合普通標準的“文學作品”的人工智能程序,必然會對一般水準的作者造成一定的生存威脅。而隨著算法的不斷完善,對既有文學規(guī)則的更為充分而徹底的解碼,在創(chuàng)作質(zhì)量上甚至會進一步超越普通水準的人類作者。就此而言,未來可能是令人絕望的。
據(jù)此來看,人工智能浪潮的沖擊,似乎正完美印證著“控制論之父”諾伯特·維納(Norbert Wiener)當年憂心忡忡的預言:“第一次工業(yè)革命是人手由于和機器競爭而貶值……現(xiàn)代的工業(yè)革命便在于人腦的貶值,至少人腦所起的較簡單的、較具有常規(guī)性質(zhì)的判斷作用將要貶值。當然,正如熟練的木工、熟練的機械工、熟練的制衣工某種程度上在第一次工業(yè)革命中得以幸存,出色的科學家和出色的行政人員將會在第二次工業(yè)革命也同樣幸存。然而,假如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完成,具有普通學術能力水平或更差一些的人,將會沒有任何值得別人花錢來買的東西去出售了?!?2)Nor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The M.I.T. Press, 1965, pp. 27-28.
言至于此,不免讓人回想起1968年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的“作者之死”。從某種意義上看,當下的情形應該是又一次的“作者之死”,甚或“人之死”。這兩次死亡之間,雖說存在具體表象之差異,比如第一次是讀者或文本取代作者,第二次是人工智能程序替代作者,然在內(nèi)里上卻不無相近之處,兩者都反對將人類主體的創(chuàng)造性神秘化與迷信化,試圖以某種規(guī)則/代碼進行替代或解碼。
如果立足于今日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的立場深入辨析,不難察覺巴特論文中的一些主張,在新的時代語境下,竟產(chǎn)生了略顯反諷的意義。比如對作者傳統(tǒng)認知的否棄、對作品內(nèi)涵的界定、對作品與作者之間關系的重新定位,均微妙地迎合了人工智能程序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正當性和優(yōu)越性。即便他最后論斷“讀者的誕生,是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似乎在某種程度上保留了人的主體性,倘若細究,結果也難稱美妙。
不過,或許尤為重要的,是???Michel Foucault)的作者觀與主體觀。雖說福柯于1984年逝世,未能親見人工智能后日之輝煌,甚至未見識到真正意義上的個人電腦,但他的所論,對于我們從理論上理解和解釋人工智能及其與人之關系,依然具有相當重要的啟示。他的論說,甚至可能在相當程度上保全了人作為主體而存在的合法與希望。
在那篇久為人知的《作者之死》中,基于語言的自主性、讀者立場的優(yōu)先性,巴特得出了作者死亡、讀者誕生的最終結論。毋庸置疑,巴特當時的所論,用意是為了解放作者原意封鎖的文本,具有積極的革命性意義,然而從今日人工智能之視野,再讀《作者之死》,卻呈現(xiàn)出始料未及的景象。
巴特首先旗幟鮮明地反對用作者統(tǒng)攝作品的意義,反對通過實證方式來考察作品與作者的意義關聯(lián)。他認為,作者不過是一個歷史性的產(chǎn)物,已不再適應更新后的時代背景。
作者來自中世紀,受到英國經(jīng)驗主義、法國理性主義、宗教改革之個人信仰的影響,因其發(fā)現(xiàn)了個體的聲望,或更高貴的表述——“人性的人”(la personne humaine)的聲望,故而是一個現(xiàn)代的形象,是我們社會的產(chǎn)物。
因此,合乎邏輯地,在文學中,予作者“本人”以最大關注的實證主義(le positivisme),應成為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典范與巔峰。(3)Roland Barthes, La mort de l’auteur, Le bruissement de la langue, Paris: Seul, 1984, p.61-62.
巴特認為,作者作為作品內(nèi)涵的決定者,源于資本主義私有制或個人主義,故而辨析作品意義最終落在了對作者的實證考察之上。
應該說,巴特此處所述具有特殊的時代意義,《作者之死》的創(chuàng)作前后,與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May 1968)的時間線高度重合。巴特文中的主張,有意無意地切合了當時反資本主義運動的解放思想,即反對用權威主張來統(tǒng)合思想。此外,實證式研究也似乎使得文本失去了自由聯(lián)想的可能,與現(xiàn)實的意識形態(tài)主張不謀而合。
與這種意識形態(tài)主張不同,巴特非常贊同馬拉美的說法——“是語言在說話,而不是作者 ”(c’est le langage qui parle, ce n’est pas l’auteur)(4)Roland Barthes, La mort de l’auteur, Le bruissement de la langue, Paris: Seul, 1984, p.62.?;诖?,他反轉(zhuǎn)了文學與生活之間的傳統(tǒng)關系,不是藝術來自生活,不是人物來自現(xiàn)實,事實恰好相反,是生活在模仿作品。
通過一種徹底的顛倒(un renversement radical),不同于通常的所為,他(普魯斯特)沒有將自己的生活放入小說之中,而是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變成了作品,他的著作則成了這種作品的典范;因此,我們明顯地看到,不是夏呂斯(Charlus,《追憶似水年華》中的人物)模仿(imite)孟德斯鳩(Montesquiou),孟德斯鳩——傳聞的、歷史的孟德斯鳩——反倒不過是源自于(dérivé)夏呂斯的次要的一部分。(5)Ibid, p. 63.
從此處所論,可以發(fā)現(xiàn)此時的巴特與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學派一致,切斷了文本/作品與社會及作者之間的關聯(lián),持守一種語言本體論的立場。這顛覆了語言與人之間的關系,人不再是語言的掌控者,人本身,已成為語言功能的執(zhí)行者,甚至是語言的塑造物,一個語言的符號。
語言學近來也為解構作者提供了有價值的分析工具,它指出,言語行為整體上是一個空的過程,不需要填充具體的對話者就能完美地運行。從語言學上講,作者始終不過是寫作的人,就像“我”僅僅是說“我”的人一樣:語言知道一個“主語”(un sujet),但不知道“某個人”(une personne),而這個主語——在界定它的言語行為之外是空的(vide)——足以“掌控”(tenir)語言,也就是說,足以耗盡(epuiser)語言。(6)Ibid, pp. 63-64.
這個在其言語行為之外是空的“主語”,顯然與其他的一切元素,特別是其個人化背景相疏離,只具有語言學或語法意義。而在二十世紀的主流文論中,無論是早期的形式主義抑或后來的結構主義、新批評,都主張隔絕作品/文本與作者、社會之間的關系,僅就文本自身進行理解。當然,彼時文學性、陌生化以及細讀法、張力、悖論、隱喻等術語的提出和應用,為文學學科的規(guī)范、破除膚淺的神秘化做出了重要貢獻。
然若撇去時代語境不言,從當下視野出發(fā),不難見出,將作者原意斥之為“意圖謬誤”,將讀者理解貶為“感受謬誤”,將文學的社會語境考察視為“外部研究”,過于執(zhí)著于文學“內(nèi)部”的規(guī)則/規(guī)范研究,只關注“文本內(nèi)”符號的排列組合可能及其所衍生的意義,放棄“文本外”與文本的關系及意義,這些做法一方面削平了文學的深度,另一方面,更是極大地縮減了人工智能程序所需要覆蓋的范圍,減少了人工智能程序的計算量,為人工智能算法的相關優(yōu)化和完善提供了巨大的便利,頗有作繭自縛之感。
基于語言本體論立場,對于文本的性質(zhì),巴特還有著更為具體的界定,而這種界定今日看來似乎更順應了人工智能具體算法的正當性。
文本(le texte)是由各種引文組成的編織物(un tissu de citations),它們出自無數(shù)的文化來源?!?作者)打算“表達”的內(nèi)在“事物”自身只不過是一部已編撰好的字典(un dictionnaire),其所有的字都只能用其它字來解釋,而且如此下去永無止境;……繼作者之后,書寫者身上便不再有激情、性格、情感、印象,而只有一部無窮的字典,通過它作者進行無止境的書寫:生活永遠只是在模仿書本,而書本本身僅僅是一種符號的編織物,一種迷失的、又無限延遲的模仿(imitation)。(7)Ibid, p. 65.
這一段所述,以及相關的“互文性”(intertexualité)理論,于今看來,簡直是在為人工智能作者身份的優(yōu)越性做確證,甚至完全可以看成人工智能程序?qū)W習及創(chuàng)作合法性的理論闡述。毫無疑問,學習和掌握這種字典、運用其中的符號進行不斷的文本編織,人工智能程序的效率遠優(yōu)于人。
具體而言,微軟小冰所以能創(chuàng)作出符合人類規(guī)范的詩歌,因其學習了1920年代以來519位詩人的詩作,盡管這種學習是僅就語言層面進行的學習。而根據(jù)有關數(shù)據(jù),在相近的學習模式下,同樣的學習內(nèi)容,小冰只需要100個小時。而人類則大約需要100年(8)袁躍興:《“人工智能”技術下,文學何為?》,《文學報》2017 年6 月8 日第009 版。。學習是如此,若創(chuàng)作只是一種語匯編織或文字播撒的游戲,人工智能的高效更不難想見。這樣一來,人工智能程序在文學領域內(nèi)取代人類作者,似乎是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巴特此處對文本性質(zhì)的理解,又與什克洛夫斯基(Viktor Shklovsky)《散文理論》(TheoryofProse)中的旗幟性口號形成了有趣的映照。什克洛夫斯基宣稱:“在文學理論中我從事的是其內(nèi)部規(guī)律的研究。如以工廠生產(chǎn)來類比的話,則我關心的不是世界棉布市場的形勢,不是各托拉斯的政策,而是棉紗的標號及其紡織方法”,因此,“本書全部都是研究文學形式的變化問題”(9)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上),劉宗次譯,南昌:百花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3頁。。什克洛夫斯基集中關注文學的形式構造,直接用意是為了反抗當時以佩平(Aleksandr Nikolaevich Pypin)為代表的俄國歷史文化學派和以波捷布尼亞(Alexander Potebnja)為代表的俄國心理學派,根本目的則是將文學從社會歷史及心理學的束縛之中解放出來。然而時移境遷,在人工智能的時代,如果執(zhí)意將作品理解為一種互文性的符號編織物,視作者為一個中介的編織者,其后果不言而喻——成為技術統(tǒng)治的助力。
相較于人工智能的大行其道,即便羅蘭·巴特用了充滿神秘氣息的漂亮文辭描述寫作本身的動態(tài)、多重、近于無限的可能性,其后果依然并不樂觀。畢竟,對于普通人類的“無限”可能,對于人工智能也許只是幾個程式而已。
在多樣性的寫作中,所有的事物要被條分縷析(démêler),不需要被破譯(déchiffrer);寫作的結構可以遵循或者(像絲襪的線一樣)運行在任何一點或所有的層面上,但在它的下面空無一物:寫作的空間可以被覆蓋(parcourir),而不可刺透(percer);寫作不停地提出意義,又不停地消解意義,對意義進行系統(tǒng)性的豁免(une exemption)。(10)Roland Barthes, La mort de l’auteur, Le bruissement de la langue, Paris: Seul, 1984, p.66.
實際上,通過一定的智能程序進行準確的定位歸納,處理這些玄妙莫測的意義變化可能,正是人工智能的專擅。而巴特此處所言——要條分縷析不要破譯,寫作的結構之下空無一物,寫作的空間可以覆蓋不能被刺穿等等——都在宣示文本的平面性,摒棄文本的縱深意義。不僅如此,僅從互文性的角度出發(fā),再玄妙的文學暢想,都可以拆解為有限數(shù)量的符號單位(即語言文字)之間的規(guī)范關系,可以用相應的函數(shù)算式來總括萬千變化。
至此,回顧巴特早年《寫作的零度》(Ledegrézérodel’écriture,1953 )中的主張,不由讓人感慨世事之無常。巴特當年的主張,某種意義上是通過分析統(tǒng)一性的古典寫作、1850年后分裂的多樣性寫作與相應政治、歷史等因素之間的關聯(lián),指出既往寫作方式的問題,展望寫作的可能前景,特別是最后的宣言——“文學應成為語言的烏托邦( la littérature devient l’Utopie du langage )”(11)Roland Barthes, Le degré zéro de l’écriture, Suivi de Nouveaux Essais Critiques,Paris: Seul, 1972, p. 67.——依然表露出巴特顯明的歷史政治立場。到《作者之死》時,已一變?yōu)檎Z言或符號本體的立場。細究這種立場的改換,盡管付出了作者死亡的代價,卻使得文本得以擺脫了作者心理的限制,在當時無疑是革命性的。然滄海桑田,擺脫文學背后的社會、歷史、心理元素,將文本意義的解放、寫作的自由寄望于語言自身似乎無限的組合可能,于今卻極可能在無意之間逢迎了人工智能的宰制性,恰與當年的解放初衷背道而馳。
巴特之后,另一個似乎贊同“作者之死”的代表性人物無疑是福柯。與巴特相似,他同樣做出過對作者不利的論述,比如在《詞與物》(LesMotsetleschoses)中的所言:“早在我們講出哪怕一點點言語之前,我們就已經(jīng)受語言的統(tǒng)治和封凍(dominés et transis par le langage)?!?12)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vres I , Paris: Gallimard, 2015, p.1362.
然而,若仔細探究??聦W術生涯的前后所論,和巴特《作者之死》中明確展現(xiàn)的語言本體論不同,??碌淖髡哂^乃至主體觀始終處在某種游移不定的狀態(tài),徘徊于作者或主體與語言/話語孰為主導之際,另一方面,有別于巴特彼時放棄歷史維度、強調(diào)主語之空(vide),福柯自認始終持守著歷史性的立場,而后者,極可能形成了對人工智能的有效抵抗。
??碌淖髡哂^,主要集中在《什么是作者》一文中。從整體上看,此文主要分析了作者的效用及其必然消失的前景,似乎是另一篇《作者之死》。
與巴特相近,??乱舱J為作者是一個歷史性的產(chǎn)物:
從18世紀起,作者就已經(jīng)開始扮演虛構行為的調(diào)節(jié)者角色,這一角色是我們這個商業(yè)化、追求物質(zhì)享受的時代的特征,也是個人主義和財產(chǎn)私有的特征;但是,假定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變化,作者功能便沒有必要保持其形式、構成方面的穩(wěn)定性了,甚至其存在也是不必要的了。我認為,隨著社會的變化,在變化進程中的某一特定時刻,作者功能將會消失(disparatre)。
??律踔链竽戭A測:
我們可以想象出(imaginer)這樣一種文化,話語在其中循環(huán)流通而無需作者—功能的存在。一切話語,無論其地位、形式、價值,以及受到何種待遇,都將在低語的匿名中進行。(13)Michel Foucault, Qu’est-ce qu’un auteur, Dit et ecrits Ⅰ(1954-1968), Paris: Gallimard, 1994, p. 811.
福柯默認作為統(tǒng)一性的、原創(chuàng)意義來源的作者已經(jīng)消失:
自馬拉美以來,作者之死便是我們時代的一個事件……然而,僅僅重復那種作者消失了的空洞論調(diào),還是不夠的。同樣,一再重復(在尼采以后)上帝和人類已經(jīng)共同死亡也是不夠的。相反,我們必須定位那在作者失蹤之后空出來的空間,追蹤這一空間的邊界和缺口的分布,留意隨著作者的消失所釋放出來的那些功能。
而就??伦陨硭幍臅r代而言,作為意義無限性、文本豐富性保障的作者已經(jīng)消失。作者的功用與通常所接受的相反,不再是作品意義無限豐厚的源頭,而是限制作品意義繁殖的意識形態(tài)標簽。
作者并不是塞滿一部作品的那些意義的無盡來源;作者并不先行于作品,它是我們文化中用以進行限制、排斥和選擇的一種特定功能原則。簡而言之,通過這一原則,我們可以阻止對小說的自由傳播、自由復制、自由建構、分解和重構。事實上,如果我們習慣于將作者呈現(xiàn)為一個天才,一個永恒的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那是因為事實上我們在讓它以恰好相反的方式發(fā)揮作用……因此,作者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形象(la figure idéologique),通過它我們可以標記自己對意義增殖(la prolifération du sens)的恐懼。(14)Ibid, p. 811.
此處所述,一方面道出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帶來的對作者功能的限制,另一方面,則對作者的內(nèi)涵進行了新的限定。福柯進而指出,考察一部作品,不可依據(jù)主體的絕對性和創(chuàng)造性,亦非重塑原創(chuàng)性的主體,而是“必須剝離主體(及其替代者)的創(chuàng)造性作用,把它作為一種復雜多變的話語功能來分析”,具體而言,應該考察“在什么樣的條件下,通過什么樣的形式,主體這樣的實體會在話語秩序中顯現(xiàn)?它將占據(jù)什么樣的位置?它將展現(xiàn)什么樣的功能?在每一種類型的話語中,它又將遵循什么樣的規(guī)則?”(15)Ibid, pp. 810-811.
此時的福柯,展示了與巴特《作者之死》中的語言本體論類似的立場——或者更精確一些——“話語”本體論的立場。當然,??禄蛟S偏向于更靈活多變的語用學而不是規(guī)則明確而有限的語法學??v使如此,倘若放棄原創(chuàng)性作者、從“話語功能”的視角來分析作品,僅將作者作為限定條件來破解相應的條件、形式、秩序、位置、功能、規(guī)則等等,對文本進行規(guī)約式的研究,人工智能更優(yōu)于人。
然而,與巴特不同,福柯彼時所述出現(xiàn)了非常有趣的狀況。《作者之死》中,巴特認同作者是語言學意義上的“主語”,其功能受語法規(guī)則的限制與界定,故而是語言而非人在說話,《什么是作者》則提出了決定言語/話語行為的“話語行為奠基者/創(chuàng)始人”(fondateurs de discursivité)的概念。這種作者,一方面與語言本體論或話語本體論形成了矛盾,另一方面,其復雜程度又明顯超出了人工智能目前的算法限度。
以最具代表性的馬克思為例,在《詞與物》中,基于語言本體論或認識型本體論的立場,福柯曾將馬克思及馬克思主義視為19世紀認識型的被動產(chǎn)物。在他看來,19世紀初,一個知識的布局(une disposition épisémologique),亦即新的認識型構成了。對此,“它(馬克思主義)既沒有意圖去擾亂這個布局,更沒有能力去改變它,哪怕只是微小的改變,因為馬克思主義完全基于其上”(16)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vres I , Paris: Gallimard, 2015,p. 1320. 中譯參酌莫偉民譯《詞與物》,第265頁。。換言之,??抡J為馬克思主義不過是19世紀認識型的天然產(chǎn)物而已,他甚至斷言:“馬克思主義在19世紀思想中,如魚在水中:也就是說,它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會停止呼吸?!?17)Ibid, p. 1320, p. 1321. 中譯參酌莫偉民譯《詞與物》,第265~266頁。如果破譯了相應時代認識型的基本代碼,馬克思主義的精義亦將不攻自破。但在《什么是作者》中,??掠謱ⅠR克思列為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認為是馬克思本人決定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所有內(nèi)容,并和弗洛伊德等人塑造了現(xiàn)代思想的根基。
馬克思和弗洛伊德作為“話語實踐的創(chuàng)始者”(instaurateurs de discursivité),不僅促成了一些可以被日后的文本所采用的類似,而且重要的是,他們還促成了一些差異。他們?yōu)樽陨碇獾囊恍┦挛镩_辟出一片空間,不過這些事物依然屬于他們所開創(chuàng)的那個領域。(18)Michel Foucault, Qu’est-ce qu’un auteur?, Dit et ecritsⅠ(1954-1969), Paris: Gallimard, 1994, p. 805.
重新審視伽利略的作品,也許將會改變我們關于力學史的知識,但不會改變力學本身。相反,重新檢視弗洛伊德或馬克思的著作,會改變精神分析或馬克思主義。(19)Ibid, pp. 808-809.
很明顯,這里的表述帶來了雙重的意味,一方面,以馬克思為代表的作者及作者功能,絕非某個特定時代的認識型所能掌控的,反倒是某種認識型的決定者,作者的個人意義顯然超越了時空的限制,具有豐富乃至無限的可能;另一方面,順理成章地,這種作者功能不可只就語言符號的角度進行把握,應需結合其他層面的元素進行譯解。
這種“作者功能”(la fonction-auteur)在帶有一個明確的署名的一本書或一系列文本的層面就已經(jīng)足夠復雜,如果從更大的整體角度出發(fā),比如一組作品或整個學科,來分析這種“作者功能”的話,那還具有其他一些決定因素。
??轮赋?,要分析把握這種作者功能,勢必要發(fā)展出一種話語類型學(une typologie des discours),不過,“這種類型學是不能僅僅依靠話語的語法特征、形式結構和對象進行構建的;也許,存在著獨特的話語屬性或話語關系(它們不能化約為語法或者邏輯上的規(guī)則,以及對象的規(guī)律),我們可以利用這些屬性或關系去區(qū)分話語的主要范疇。與一個作者的關聯(lián)(或者無關聯(lián)),以及這些關聯(lián)(rapport)各自所具有的不同形式——以一種明顯的方式——構成了這些話語屬性(ces propriétés discursives)的其中一種”(20)Ibid, p. 810.。
以作者為中心把握和分析話語的模式,超越了單純的語法、形式結構、邏輯關系等語言符號的屬性范圍,需要引入更為寬廣的其他可能視野。就此而言,我們可以看出,假使以這種復雜的、不可簡單化約為某種規(guī)則的“作者功能”來要求人工智能程序,顯然越出了既有算法的舒適區(qū),對其構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是無法達成的。不僅如此,若引入文本和歷史、社會等元素之間難以確定的關聯(lián),想要達成人類理解的程度,可能漫漫無期。
不無巧合的是,??略趯W術后期非常關注主體,且特別點出了主體只能是歷史性主體,不能脫離其所身處的歷史語境。1980—1981年,在題為《主體性與真相》(Subjectivitéetvérité)的法蘭西公學院(Collège de France)年度系列講座中,??轮赋觯霸谖铱磥?,對于大部分的宏大陳述、宏大的理論問題(des grandes questions théoriques),總是會有一個以一種特有方式與之相連的歷史問題(une question historique)”,政治問題、道德問題,都需要通過相應的歷史問題來思考,主體也不例外,“因此,我對‘真相與主體性’的思考將聚焦于這個與一切道德思考相聯(lián)系的歷史問題”(21)Michel Foucault, Subjectivité et vérité, Paris: Gallimard/Seuil, 2014, p. 21. 中譯參見福柯《主體性與真相》,張亙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4頁。。
??碌倪@種歷史主義的主體立場,據(jù)美國學者斯特羅齊爾(Robert M. Strozier)所言,恰與傳統(tǒng)的康德式非/無歷史性主體(ahistorical subject)形成了鮮明的對立??档碌闹黧w,“最近似笛卡爾的主體,這一主體處于我們歷史的盡頭或其外??档碌闹黧w是自我觀照的主體,它脫離自身并將自身視為經(jīng)驗的或偶然的”(22)Robert M. Strozier, Foucault, Subjectivity, and Identity: Historical Constructions of Subject and Self, Detroit: Wayne, p.265.。斯特羅齊爾認為, 康德的構想并不成功,“盡管他嘗試建構一個非歷史的主體,康德的批判顯然是歷史性文本。理性是性屬具體的(gender specific)、地理性的(歐洲中心主義),以及有膚色(白色)的理性”(23)Ibid, p. 266.。與康德的做法不同,“??聦⒅黧w轉(zhuǎn)向其歷史性建構,也許是自古代世界以來對主體最引人注目和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再界定(reconception)……??聦⑺伎贾黧w的基礎從本體論轉(zhuǎn)換為歷史”(24)Ibid, p. 269.。
據(jù)此來看,福柯將非歷史性的主體再次歷史化,一方面提供了有別于此前經(jīng)典主體觀的重要原創(chuàng)思想,另一方面,則可能對今日的人工智能浪潮產(chǎn)生了出人意表的效應。而聯(lián)系??隆妒裁词亲髡摺分械乃觥白髡摺蛭宜Q的“作者功能”——也許是主體功能的一個可能的體現(xiàn)(une des specifications possibles de la fonction-sujet)”(25)Michel Foucault, Qu’est-ce qu’un auteur?,Dit et ecritsⅠ(1954-1968), Paris: Gallimard, 1994, p. 811.,不難推出福柯的作者同樣脫離不了歷史問題的纏繞。因此,就福柯的主體論和作者論來看,人工智能對人類作者的根本性威脅,暫時還談不上近在咫尺。
此外,哈貝馬斯曾指出,福柯有一個從考古學到譜系學的立場遷轉(zhuǎn),而??伦髡哂^與主體觀的問題,應與此直接相關。
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開始,??麻_始把知識考古學與研究相關實踐的譜系學區(qū)分開來。知識考古學揭示的是話語所具有的構成真理的排除規(guī)則。而譜系學研究的是:話語是如何形成的,話語為何會出現(xiàn),又為何會消失,為此,譜系學一直在尋找隨著歷史而不斷變化的有效性條件發(fā)生的制度根源。(26)哈貝馬斯: 《現(xiàn)代性的哲學話語》,曹衛(wèi)東譯,南京: 譯林出版社, 2004 年,第293頁。
其根由,赫伯特·德雷福斯與保羅·拉比諾歸結為“自主性話語的幻滅”(the illusion of autonomous discourse)(27)Hubert L. Dreyfus and Paul Rabinow, Michel Foucault: Beyond Structuralism and Hermeneutic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3, xii.,為此??氯蘸筇貏e強調(diào)權力(pouvoir)和知識(savior)的結合、真理(真相)和歷史之間的不可疏離。這種從話語自主性到與歷史條件結合考察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在主體觀和作者觀上,便帶來了主體/作者的被動性和主導性之間的矛盾。
與巴特等人的語言本體論不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后的???,最終還是來到了歷史的立場。而不無幸運的是,??碌倪@種方法論遷轉(zhuǎn)和主體立場的游移,卻無心之中為今日反抗人工智能作者的全面統(tǒng)治,留下了也許是至關重要的理論工具。
總體而言,當下的人工智能,或許尚不足以對人類作者這一群體產(chǎn)生致命的威脅。一方面,我們要看到,能將立體化、多維化的時空世界完全涵蓋的算法還遙遙無期、也許永無可能;另一方面,更不能否認既有人工智能的威力,不可輕易或自欺欺人地忽略人工智能在多種領域?qū)θ说奶魬?zhàn),需要對其有所警惕。
綜觀當下人工智能浪潮對創(chuàng)作的沖擊,再次反思“作者之死”,至少給我們帶來兩點啟示:一是關于人類創(chuàng)作的理解;二則是更為根本的、關于人本身的理解。
就前者而言,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告誡我們,有規(guī)律可循的、套路化或模式化的寫作,容易被納入語言或算法模型中窮盡和模擬。這樣來看,“作者之死”、新批評、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符號學、敘事理論乃至今日各類崇尚科學化研究的文論類型,其削平深度、祛除作品/文本背后的社會歷史元素、專注文本本體、追求文學規(guī)范化的方法論,可能已經(jīng)難以為繼。即便如巴特般殫思竭慮地反對傳統(tǒng)的模式化處理,謀尋文本的自由書寫,但如將文本/作品僅做平面化處理,同樣前景黯淡。
文學究竟為何?是作者的意圖體現(xiàn)?生活世界的再現(xiàn)?文本符號的自動蔓延?某種理念的寓托?意識形態(tài)的協(xié)同?這些既往的主張,在人工智能的進逼之下,無疑需要再次深入釋解。無論如何,寫作技法可否窮盡、文本類型可否固化、個人風格可否完全破解、文學內(nèi)涵可否窮盡、作品與世界之關聯(lián)該如何界定、如何看待經(jīng)典作品等等,皆涉及人與人工智能之間的較量,這場角力,可能永無終局。
就后者而言,任何將人之本性定位為模式化、定型化事物的做法,顯然是錯誤的。人是機器、人是電腦、人是勞動力,也許皆是時代之定義。輕率地將人定性為某物,必然后果堪虞。人不是什么,只是一個無法輕易定義甚至無法定義的對象?;蛟S,成為什么不是人之本性,不成為什么才是。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誠如福柯所言:“一個人寫作,是為了成為另一個不同的人。”(one writes to become someone other than who one is.)(28)Michel Foucault, Death and the Labyrinth: The World of Raymond Roussel, Trans by Charles Ruas, London and New York: Continuum, 2004, p. 184.寫作是為了成就一個不同的自己,探索不同的書寫方式,乃是對自我之生成的最好捍衛(wèi)。
從這個意義上看,人工智能作為人之智能的分裂和對立,也許恰恰督促了重新反思人之為人或主體之為主體的根本所在。這一點,暗合??聦χ黧w和作者的反思。在《什么是作者》中,??卤A袅颂厥獾摹霸捳Z行為的奠基者”,而更為根本的,則是福柯后來所指出的,否定也許打開而不是封閉了意義的空間,“如果沒有對他者的本質(zhì)態(tài)度,就不會建立起真理;真理從來就不是自己(meme);只有在另一個世界和另一種生活的形式中才能有真理”(29)Michel Foucault, Le courage de la verite, Paris: Gallimard/Seuil, 2009, p. 311. 中譯參見??隆墩f真話的勇氣》,錢翰、陳曉徑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77頁。。就此而言,作為他者的人工智能寫作,既是對人之寫作的沖擊,也是反思何為作者的深入拷問,既是對作者的全面瓦解,亦是對作者的深入建構。
當下的情形,也許恰好回應了耶魯大學前校長蘇必德(Peter Salovey)的論斷:“我們已經(jīng)到了最需要人文學科的時候?!?30)轉(zhuǎn)引自陳躍紅《詩學人工智能跨學科研究》,《浙江社會科學》2019年1期。再思人之為何,擺脫既往定質(zhì)化的人之界定,正是人工智能賦予人文科學的最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