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安群
大凡一個演員,畢生奮斗的無非是“表演”二字,而表演水平的最高境界莫過于“出神入化”!然而,在我的演藝生涯中,最掣肘我也最能鍛煉我表演的,則是對于儺戲儺舞中的形象塑造。
儺戲,是一個新興的古老劇種。說其古老,是因為儺戲距今至少有六百年的歷史,被當今的專家學者譽為戲曲的“活化石”;說其新興,是因為儺戲雖然長期存活于歷史和民間,但其真正被人們廣為認識,還是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而安徽省池州市黃梅戲劇團,乃是全國最早介入,最早挖掘、整理以及開發(fā)儺戲的專業(yè)劇團。
儺戲,又被稱之為“儀式性戲曲”,其同時兼有“儺舞——正戲——吉祥詞”三段體。而儺舞,類似于亞雜劇。其塑造人物形象,幾乎沒有語言、聲腔的有效手段,也不借助眉目等面部表情,而只是以戴面具為表演特征,以肢體語言表情達意。在我所飾演的儺舞諸多角色中,難度最大、也最令我鐘愛的角色則是高蹺馬《花關(guān)索戰(zhàn)鮑三娘》中的鮑三娘。
傳說中的《花關(guān)索戰(zhàn)鮑三娘》,是指三國時期,關(guān)公的遺腹子花關(guān)索長大成人,遵索員外之命西川尋父,途經(jīng)鮑家莊,遇鮑氏三兄妹相阻,一場鏖戰(zhàn),最終結(jié)為秦晉之好的愛情故事。
飾演鮑三娘,首先必須男扮女裝。男扮女裝,在飾演反串角色的傳統(tǒng)戲里并不鮮見,而對于我來說,卻是一種性別挑戰(zhàn)。因為鮑三娘是一位傳說中的女英雄。不僅要表現(xiàn)出女性體態(tài),女性柔情,而且鮑三娘還是一位待字閨中,具有俠肝義膽且身懷絕技的女中豪杰;其次,戴著面具表演,很難表現(xiàn)出人物的鮮明個性;再則,整個故事是在高蹺上完成。高蹺,高度一米五,腿腳綁扎其上,具有一定的高難度技巧和危險性,而且身著軟靠,外罩布馬,頭戴插有翎翅的額子,手持雙锏,尤其是臉上佩戴著眼孔很小、呼吸不暢的木制面具,表演中還要有大幅度的打斗動作,騰挪跨跳,“手舞足蹈”,其技巧之難,可見一斑。當然,技巧畢竟只是技巧,下足功夫練習,總能解決問題。事實上,每一個表演此儺舞的演員,首先都要過好這一關(guān),我自然也不例外。而且,我與頭馬亦稱關(guān)索的演員同屬主演,演技理應(yīng)高人一籌,把子功的交鋒當然更其驚險,特別是腳下的功夫也更需嫻熟,自不消說。困難的是,沒有唱腔,沒有念白,甚至也沒有眼神,我們?nèi)绾巫層^眾能看懂故事,并且覺得饒有趣味,點頭贊許,這才是目的。
節(jié)目在我兄妹三人追殺關(guān)索的戰(zhàn)鼓聲中拉開帷幕。雖曰追殺,但作為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乍見一位身材魁偉,相貌英武的年輕俊彥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自不免有一種本能的怦然心動,而這種倏忽一閃的念頭,當是不經(jīng)意卻又不可或缺的故事切入點,我把這切入點定義為“愛情的原點”。既然是愛情故事,愛情的火花何時點亮,如何點亮,卻頗傷腦筋。由是我苦苦思索,反復提煉動作。我想:鮑三娘雖系一寨之主,或有落草之嫌,但她畢竟還是青春少女,對愛情自有向往,特別是她對突然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豈能無動于衷?她雖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但又有少女的本能羞澀和為將一方的矜持,行為自不可輕佻露骨。通常,儺舞的肢體語言多屬粗獷而夸張,但于此處,非但不宜夸張,更不能粗獷。所以此時,我便設(shè)計了面向關(guān)索將頭輕輕往上一昂的動作,表示眼睛一亮,潛臺詞是:“喲,帥哥”!但僅僅這樣一個微妙的“神態(tài)”,不能讓鮑禮、鮑義二位兄長有所感知,更不能讓關(guān)索有所察覺,同時又有意識地表達了自己的心緒。只此一舉,相信觀眾看到了我罩著面具的臉上雙眉一挑,兩眼出神的表情,從而也心知肚明我的心理活動。在接下來的打斗中,關(guān)索果然英氣逼人,一柄大刀,左砍右殺,前挑后擋,如入無人之境,其武藝超絕,勇猛過人,令人嘆服,不免頓生敬意乃至愛意。所謂強將面前無弱兵!為了凸顯關(guān)索的英雄形象,我兄妹三人,也不能做輕易就范的無名之輩,于是我排兵布陣,施以計謀。陣勢中,我欲擒故縱,似真或假,借助陣勢,挑逗有節(jié)。二兄長也前后夾擊,不容稍息。關(guān)索雖是將門之后,怎抵我等智賺。值其疲于應(yīng)戰(zhàn)之際,二兄長箭步上前,掄鎚揮槍,欲斃其命。就在那千鈞一發(fā)的緊急關(guān)頭,我不由含胸前傾,賣個破綻,突然作馬失前蹄狀,對峙雙方旋即住手。隨之我體態(tài)復正,背對關(guān)索,面向二兄長,右手在左腹下輕輕搖擺,示意二兄長不可貿(mào)然加害。這含胸前傾,急中生智,就是我反復琢磨后的舞蹈語匯,我自詡為“神來之筆”。如此神情,化解危機,一石三鳥,不露痕跡。同樣,這里的語匯也不能像正常表演儺舞時的過于放大,而只是表達愛意的露而不露。其實,關(guān)索并非懵懂之人,包括鮑禮鮑義二兄長,對此情此景想也察知一二,因是,在接下來的雙方過招中,彼此欣賞而又不輕易就范,互相制衡而又各有禮讓,直戰(zhàn)斗到最后,仍是難解難分。故事就在這起起伏伏、曲曲折折中向前推進,而最終的殺手锏乃是鮑三娘抖出長達數(shù)米的裹腳布以代絆馬索。我手持綢帶,上下翻飛,一番揮舞,令人眼花繚亂。設(shè)若此時真將裹腳布拋向?qū)Ψ今R腿,說不定便能一招制敵,致使對方人仰馬翻。殊不知如此一來,表演的不但不是舞臺故事,而勢必會釀成舞臺事故。因為馬腿,即演員腳下的高蹺,在受到面具的視力范圍限制的情況下,具有相當?shù)奈kU性,所以斷不能有任何一點閃失,否則,舞臺上會因為連鎖反應(yīng)而一倒一大片,那樣豈不是弄巧成拙?由是,我瞅準關(guān)索揮舞的刀尖,將裹腳布奮力一拋,恰被關(guān)索刀挑正著,關(guān)索隨即持刀裹拽,攬我入懷。我亦半推半就,順勢“過河”,且頭偏一邊,以手遮臉,略表含羞,此時觀眾也就報以會心一笑,一段美麗的愛情故事就此結(jié)束。
儺戲表演
池州曹安群,高蹺馬
對于儺舞的表演,開始我是懵懂的,盲目的,不感興趣和毫無自信的??傉J為不說不唱,一種表情從頭至尾,何以感人?再加之傳統(tǒng)的儺舞語匯非常簡單,沒有多少“玩意兒”,更沒有多少可視性,所以我也就沒有什么積極性和主觀能動性。殊不知,儺舞不但在其流傳的鄉(xiāng)間有著根深蒂固的市場,而且在城市及涉外的舞臺上也廣受歡迎。究其原因,興許是儺舞的原始、古樸、神秘、稀罕抑或其本身的功能所致,讓這尊活化石具有內(nèi)在的蘊藉之美。而同時,與專業(yè)劇團參與創(chuàng)作所迸發(fā)的藝術(shù)靈性亦不無關(guān)系。我想,儺舞的表演畢竟是活人真性情的表演,總比受人操作、代為言行的木偶劇與皮影戲等表演形式而真實可感,樂于為人接受吧?有了這種思考,我便端正思想,從不自覺到自覺,由無意識到有意識的摸索、實驗?zāi)酥羷?chuàng)作,始終信奉“心里有,身上才有”的創(chuàng)作理念,一步步藝海覓珠,努力創(chuàng)造出符合現(xiàn)代審美需求的雅俗共賞的表演模式。而且這種創(chuàng)造是不傷及儺舞根本特征的辯證思維,是不喧賓奪主的適度分寸,是豐富表演的恰到好處。
儺舞《花關(guān)索戰(zhàn)鮑三娘》,每每演出,極為震撼。之所以有如許絕對良好的劇場效果,不僅是因為舞蹈腳本有戲,導演有招,也不只是因為演員技巧炫目,而是我們幾位演員通力協(xié)作,助力導演求變創(chuàng)新,不斷磨礪,為使節(jié)目有看頭,有嚼頭,可賞可品,演員各自更賦予角色以血肉,以靈魂,讓各自角色成為有神采,有神韻,形神兼?zhèn)?,形神畢肖的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