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雋

張貴永（1908—1965），字致遠，浙江寧波鄞縣人。1929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歷史系，1930年留德，1933年獲柏林大學博士學位，后留英研究西洋史。1934年歸國，任中央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講西洋史、西洋史學史、西洋外交史等課程。他作為歷史學界較少的留德學人，其對德國史學的引介和研究，是有重要意義的?？赡芤驗樗蘸笕チ伺_灣，所以大陸對他較少提及。

張其昀稱：“致遠兄盛年凋落……學術(shù)界都深表哀悼，因為他是造詣高深，人格完美，有國際聲望的史學家?！苯又f：“學者的生命雖有限，但精神則不朽。一位偉大學者的逝世，譬如一顆種子，在地下生了根，其將開花結(jié)果，發(fā)榮滋長，是可深信不疑的。致遠兄生平中、外文字著述不勝枚舉，最近一篇論文綜述他的老師柏林大學教授曼納克（Friedrich Meinecke）的史學，體大思精，光焰逼人（原文題為《曼納克及其思想史的研究》，載在《華岡學報》第二期，1965年12月）。他是曼納克的嫡傳，這次赴德講學，便是應(yīng)曼納克學院歷史研究所的邀請。此文盛贊他老師的德業(yè)，何嘗不是他一生心血的寫照，他的志愿要把中、西學術(shù)融會貫通，使中國文化開創(chuàng)新運，他不愧為當今文藝復興的一位持炬者?！边@段評價可謂甚高，更重要的是揭示了張貴永的師承淵源，即其導師為德國史學家梅內(nèi)克（Friedrich，Meinecke，1863—1954），是有著重要意義的大學者。二戰(zhàn)之后，西方思想界普遍認為希特勒的國社黨及其德國浩劫乃是德國近代歷史文化的必然產(chǎn)物，如盧卡奇即稱之為“理性的毀滅”，而梅內(nèi)克則認為是“德國的浩劫”，強調(diào)其偶然性;更重要的是，在他的心目中，德國精神自啟蒙運動以來所走的具有獨特個性的“德意志道路”從根本而言大有裨益。此處不贅。但張貴永的師承來歷，對其整體的學養(yǎng)形成無疑是重要的背景。

作為及門弟子，張貴永曾專門撰文《曼納克及其思想史的研究》，介紹梅內(nèi)克的史學思想，開篇即指出其在學術(shù)史框架中的定位：“精神史或思想史的研究在近代德國的史學發(fā)展上可以說具特殊重要的意義，其中尤以狄爾泰、屈絡(luò)銓與曼納克的貢獻最為顯著，他們的影響亦最深遠?！币环矫嫱癸@梅內(nèi)克在德國理想主義思脈中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揭示其不得不面對的困局。譬如他就認為：“曼納克的精神理想與屈勒次克所提出的實力政治的文化目的均不能解決一個根本問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一二十年軍國主義、民族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三大勢力成為大國的強權(quán)政策，國家利益的破壞力量也就無法限制。因此，一個唯心主義的思想家像曼納克那樣只得被迫承認權(quán)力政治與國家利益的根本矛盾，認識自己國家民族和國際集團的共同關(guān)系，指出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另一方面卻又盡可能地使它們接近。在國家利益里‘神與魔鬼一起存在……永遠不能脫離獅身人面的怪相，而又無法清除它。實際政治家應(yīng)以神與國家為內(nèi)心憑借，使正常存在的魔鬼不至于過分伸張它的勢力。史家不僅應(yīng)該認識因果演變，并須擁有蘭克‘與神相契（Unmittelbar zu Gott）的精神?！边@段話真可謂是梅內(nèi)克的知己之言，常人難以體會。作為一個大學者，梅內(nèi)克其實是有自己的理念和抱負的，但他卻不能不和光同塵，即不能與現(xiàn)實政治完全切割而進入到純粹的學術(shù)世界中去，而是必須將其研究與現(xiàn)實適當掛鉤，甚至有時難免屈己從人。盡管如此，梅內(nèi)克所表現(xiàn)出的崇高的理想主義史學面相仍是值得關(guān)注的。張其昀引述張貴永論及梅內(nèi)克的話尤其發(fā)人深省：“歷史的理則，一言以蔽之曰：‘思想創(chuàng)造時代。他說道：精神史或思想史的研究，在近代德國史學發(fā)展上可以說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其中以曼納克的貢獻最為顯著，影響亦最為深遠。他的著作代表著哲學與史學的綜合研究，他是一位兼具有嚴格訓練的治學方法，與深湛淹博的思想通識，與擅長寫作的藝術(shù)手腕。他能以最精細的分析，發(fā)揮一切生命合一的觀念，個人與全體合而為一。他能透過時代潮流揭發(fā)歷史真相。他一貫主張法治，以及信仰與思想自由。他的巨著《精神史》，最能表明他的崇高人格。這一位史學大師，在現(xiàn)代德國人民心目中，真是罕見的崇宏與獨特，其心靈的純潔無疵，尤為舉世學人所欽敬?！?/p>

張其昀的見地很好，也善于推理，他說：“宇宙本是整個的，學術(shù)也是整個的。分工只是方法，合作才是目的。一位偉大的史學家，除了本身所應(yīng)具的史學、史識、史才、史德而外，又應(yīng)具有哲學的達觀，文學的修養(yǎng)，政治的熱誠，和宗教的信仰。開胸襟，集眾長，以期‘明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致遠兄所以能成為青年學子向慕效法的模范者在此。”這話確實捕捉到要害所在，治學必求問道，否則格局不大，境界也未臻高妙;如此則分工僅屬必要，求全才是目標。作為大學者更是應(yīng)當胸中有大氣象，不僅要文史哲兼通，兼及社會科學如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甚至對自然科學也宜有所涉獵，庶幾可以逐漸近道。當然這是理想狀態(tài)，在實踐中，一個學者能努力借助若干自己有興趣的命題進入多個不同領(lǐng)域，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了。張貴永正是屬于此類史家。張貴永的著述并不算多，但在各個領(lǐng)域都頗有貢獻，張其昀推崇他說：“致遠治學，深受十九世紀以來德國史學的影響，博而能精，其在學術(shù)上重要貢獻，則是關(guān)于中美、中英、中俄外交史的研究?！痹谡撐募?，張貴永曾根據(jù)英國史學家斐雪（Fisher，Herbert A.L.，1865—1940）的《歐洲史》（A History of Europe）改編成《西洋通史》二卷，雖然他謙稱：“我等于把原著譯成中文，自己毫無貢獻可言，只是改正了好些錯誤和不合時宜的見解而已?！钡聦嵣纤H是下了功夫，僅就翻譯而言，如此皇皇大作，就相當費力;至于糾正史實錯誤、更改觀點，更是非常人所可為。這也可見出那代學人的學術(shù)態(tài)度，是很端正和從容的，對于這類自己難以進行原始研究的通史著作，就是直接翻譯西方名家的著作。

張貴永還曾擔任“中央大學”歷史系主任，并深受好評?！艾F(xiàn)在的系主任是張貴永先生。張先生在德國柏林大學研究史學，在系內(nèi)主講西洋近世史及西洋史學史等，和藹可親，深為同學所敬愛，講起書來，條理清晰，內(nèi)容豐富，娓娓動聽，對于西洋史學史及西洋史學方法，更多精辟的見解。”當然，其后移居臺灣，長期在臺灣大學等任職，無論是在具體歷史研究還是在史觀方面都有所成就，此處不贅。我想特別指出的是，那代留德學人的旁騖和通識，譬如朱偰對德語文學的興趣和翻譯、歐陽翥的中國古典學養(yǎng)和舊體詩寫作、徐梵澄的德文與梵學知識等;張貴永也是如此，他的眼光非常寬闊，譬如他就有一篇文章《歌德與近代歷史思想的起源》，開篇就說：“德國人的精神生活，如果沒有歌德，怕不是現(xiàn)在這樣?！彼斎徊皇强斩吹叵逻@個結(jié)論，而是能將其放置到具體的思想史語境中去討論：“像歌德那樣的影響，真能改變精神趨勢，只好從直覺的綜合研究與個人的內(nèi)心體驗中獲得?？档屡c黑格爾固能領(lǐng)導世人進入新的思想途徑，這也許要比歌德所指示的更加明顯。席勒的詩，雖然終是思想充實的內(nèi)容居先，但對于德國人的心起了感應(yīng)，至少在十九世紀有他的成功，這也許要比歌德所能賜予的更顯得直接與簡爽。可是思想與情感聯(lián)合一起，就是內(nèi)心生活的總和，從來沒有像歌德那樣深刻把握著。連浪漫主義和在他們之前的赫爾德（Herder）都不能如此，雖然他們?nèi)窟^程中有其不能忽視的偉大影響。歷史意象原是基于思想與情感的交互影響;要闡明歷史觀的起源與演進，就只能從人類內(nèi)心生活追尋其發(fā)祥之地。如果有人相信，歌德的情感與思想對于德國人和甚至非德國人的心靈有所影響，那么這種影響是否有裨于新歷史觀念的起源？這里固然容易起種種疑難。當作一個歷史思想家，這自然不是歌德的本身事業(yè);歷史世界只是他創(chuàng)造范圍的一個方面。他自己并且在他的一生中一再對于世界歷史的價值以及我們對它的知識有不樂意的表示。他是詩人藝術(shù)家與研究自然的人。自然、藝術(shù)、人生系他所標揭的三大對象，歷史他似乎未曾說起?？墒沁@些對象的互相平衡，就會引導到歷史。因為他反對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終是把人生放在藝術(shù)之上。人生與自然最后是合一，形成活潑自然（lebendig-natürliche）的世界，這里面就包括歷史世界?！睉?yīng)該承認，不愧是留德學人，張貴永的學養(yǎng)很好，不但精通史學，而且對文學、哲學都相當熟悉。而這段論述歌德思想、情感和精神的文字，見地極為高明，絕不輸于任何專業(yè)的德語文學研究者，這種通識能力的達致絕非一蹴而就，乃是積年之功。所以，要理解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建立期的“德國學”流脈，必須將海外學者的貢獻納入考察范疇。他還寫過較為通俗的文章《歌德與歷史》，可見他對歌德與歷史的關(guān)系是深有興味的。張貴永與馮至交好，不知當年談興飛逸中，歌德是否也是一個重要話題？1935年，馮至夫婦歸國，姚可崑回憶說：“我們的船在9月上旬的一天到達上海，馮至在柏林時認識的一位學歷史的同學張貴永在碼頭上迎接我們。他陪同我們到旅館里略作安排后，便和他的夫人邀請我們到一家飯館里晚餐。他說，他和他的夫人因事來上海，只住幾天，正巧我們這時回國，蔣復璁拜托他來照顧我們，并請他轉(zhuǎn)告馮至，務(wù)必到南京去看一看，那里有不少留德的同學。蔣復璁于1932年回國后，就籌備成立中央圖書館，任館長，朱偰、滕固都在那里。張貴永是中央大學歷史教授?！痹谖铱磥?，烙有德國印跡的歷史學家張貴永固然重要，他作為留德學人的生命史也同樣有意義，譬如這里由當事人回憶提及的留德生活史就同樣值得鉤沉，甚至還包括他們歸國以后的學術(shù)軌跡和場域互動，按照徐梵澄的說法：“確有一班曾往德國受過高等教育、有過深造的人散在各界。沒有成派，但總有些立身處世之節(jié)度，待人接物之作風，或正或反，有形或無形，是受了德國文教之熏陶，亦原本于我國固有的教育，彼此同似，隱約成了一流?！倍档昧頃还P的，是另一位學人留下的他們留德時代的生命史記憶。浦薛鳳（1900—1997）是政治學者，曾先后留學美、德，1933年赴柏林大學進修，與張貴永交好。他在清華任教，可以按規(guī)定獲得出國研究一年的機會，“予之核定計劃系赴德國柏林大學，研究康德、黑格爾與菲希特三位之政治哲學，以及搜購三位之著作德文全集”。到德國之后，即見到張貴永：

初抵德國首都，暫住鬧市中心旅館，午飯后偶在附近散步，巧遇清華學生張貴永（致遠），時在柏林大學研讀歷史學博士學位。經(jīng)伊陪同尋覓與選擇之下，向某一住戶租得寬大之樓房一間;嗣又經(jīng)伊介紹，認識姚從吾（士鰲）兄。此后，吾三人時常會晤聚餐。雙十節(jié)國慶，留德中國學生開會慶祝，舉行午宴;予經(jīng)致遠接洽，邀請在此專修音樂之清華女生姚錦新小姐參加。當場并認識幾位留德男、女學生;其中有陳士華一對與郭君，相互來往，或偕同出游，或到士華寓所盤桓。兩月后，予曾自己在康德大街覓得更合式之住房一間，定期遷移。關(guān)于每日三餐，無法向房東包辦伙食，只有自行解決。等于天天往小餐館。好在市區(qū)頗多出售“冷碟”肉食與切好面包，可以帶回寓所，做成各色三明治，味道可口，方便價廉。有兩三處中國飯店，周末輒約致遠、從吾等前往“牙祭”，飽嘗一頓，其中最好一道，乃是螃蟹，而且是道地河蟹，團臍尖臍，腦肥腸滿，不亞于北京正陽樓蟹味。據(jù)云，此類蟹種乃來自上海。蓋停泊黃浦江內(nèi)之德國輪船船底，有螃蟹爬進臥藏，竟能遠涉重洋，回抵德港，由此生存繁殖。至于在柏林之來往行動，一周之內(nèi)即已學得購買長期月票（貼有照相），攜帶乘坐極屬方便。衣、食、住、行，件件解決，始能談到讀書研究。

這段回憶很重要，因為給我們提供了留德時代的具體交誼情景，以張貴永、姚從吾的好學勤奮，居然也有這樣的雅興，不但熱心幫忙，而且也樂于聚餐，善于大快朵頤，如“吃螃蟹”;至于聚會、出游、遷居、餐敘等，更是留學生的常態(tài)，這些都為我們理解那代留德學人提供了很好的一手材料。浦薛鳳與張貴永并非僅是留德時期的遭逢，而是保持了終身的友誼：“予每晤致遠輒喜與談學問論世事，總覺其淵博而中庸，不偏激，不武斷。致遠不喜月旦人物，此殆生性使然，與予相似，而其為人真是‘謙謙君子。在予固自始引為忘年交，在致遠則一向執(zhí)弟子禮，此種古人風度在今日實不可多得?！比绱丝梢姀堎F永之人品、性格于一斑。可惜的是，天不假年，相比同代人，張貴永辭世頗早，在1965年，即未及花甲之際，就因病辭世。柏林自由大學文學院院長何爾宓教授（Dr.H.Helbing）致悼詞說：“張博士具有謙虛和仁慈的人格。這位極孚眾望的學人在他的祖國和外國都擁有很多朋友，并且也成為學生們崇拜的偶像。柏林自由大學與文學院很感激這位學人，因為他在百忙中應(yīng)邀在多年別離之后再度來到柏林，然而他的壽命卻在這里終止了，我們很惋惜他的早逝。”他繼續(xù)說：“在我們的記憶里，這位故人將永遠是一個君子，一個正直的同僚，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師和一位偉大的學者?！钡磕钪~難免要盡夸贊之能，且是外人之語，但我們可以看出張貴永的國際學術(shù)交流活動顯然是積極的，不過“偉大的學者”之譽顯然不符實際?？傮w來說，張貴永作為史學家，在輸入德國史學和史學研究方面是有貢獻的，但著述數(shù)量有限，也缺乏分量足夠重的大作品，其意義或更在于體現(xiàn)出那代知識精英和學人的通識風采，是留德學人群體中為數(shù)不多但卻自有特點的史學家，能以通史通識激活所面對的一團亂麻似的紛繁亂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