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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吻非吻

        2020-12-24 03:28:16劉志陽
        短篇小說 2020年10期
        關鍵詞:肉攤飛吻小蘇

        ◎劉志陽

        柳溪村的柳小蘇一直很健康,25歲了,從未進過醫(yī)院。那年夏天,她身上突然冒出許多紅皰來。那些皰比粟米大,比豆子小,不像是痱子,也不像是疹子。“哎喲喂,該不是紅斑狼吧!”鄰居毛嬸一聲驚叫,把柳小蘇嚇了一跳。柳小蘇不知道紅斑狼是什么病,但從毛嬸那驚詫的叫聲里知道不是小病。柳小蘇丈夫黃大毛是個屠夫,家里經常吃肉,她懷疑這病是吃了問題肉吃出來的。她打算跟丈夫打聲招呼,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醫(yī)生。

        出門后,柳小蘇沿著潺潺的小溪走,亭亭玉立的身影倒映在溪水里,驚得小溪里的小野魚響箭一般亂射。黃大毛的肉攤擺在柳溪村橋頭的大柳樹下。所謂的肉攤,也不過是兩條長凳,搭一塊門板,外搭一個帳篷。肉攤雖然簡陋,但柳溪村和周邊的塘下村、葫蘆村、張家灣上千位村民吃的肉,都是黃大毛的肉攤提供的。

        柳小蘇走到肉攤前,黃大毛正在稱肉。見柳小蘇來,幾個閑人不懷好意地拿眼睛瞄柳小蘇。柳小蘇干咳一聲,對黃大毛說:“我走了!”黃大毛一手提著秤扣,一手抹著秤桿,眼也不抬一下,兩片嘴皮一碰:“干嘛?”柳小蘇說:“我癢!”黃大毛嘴皮又碰一下:“哪里癢?”黃大毛的心思,顯然沒放在柳小蘇身上,柳小蘇記得昨晚睡覺前跟他說過的,還讓他幫忙撓癢癢。黃大毛顯然把這事忘記了。柳小蘇說:“哪里都癢……”哈哈!肉攤旁幾個閑人轟的一聲爆笑起來。

        柳小蘇面紅耳赤,猛的一轉身,一口氣出了村。從柳溪村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有二十多里山路。日頭當頂時,柳小蘇才走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第一次來,柳小蘇對鄉(xiāng)衛(wèi)生院十分陌生,她站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門口,看著這棟高大陳舊的白色建筑,有些茫然。忽然,“嘀”的一聲響,把柳小蘇嚇了一跳。柳小蘇一回頭,看見背后有一輛吉普車,吉普車的保險杠已經抵到她的屁股了。她“哎呀”一聲閃到一旁。

        駕駛室里有一位留著長發(fā)的小青年,對柳小蘇壞笑。“你要死喲!”柳小蘇輕輕罵了一句。小青年眉清目秀,他握著方向盤,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他顯然對亭亭玉立的柳小蘇充滿了好感。柳小蘇用一對丹鳳眼瞪他,小青年發(fā)現柳小蘇瞪他,從駕駛室里伸出右手,高高揚起后,往嘴巴上一貼,啪的一聲又朝柳小蘇一揚,給柳小蘇拋了個飛吻。那個飛吻拋得十分的利索,嗖的一聲,像燕子飛過。

        那時,這個源自意大利,后來被歐洲人用于社交場合表達感情的動作,剛剛傳到我國,開始在農村擴散,很受當時青少年的青睞,被他們廣泛地傳播和效仿。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柳小蘇,不明其意。在她25歲的生命里,還是第一回有人用這種動作對她表達情感。柳小蘇誤以為小青年叫她閉嘴,所以,她也模仿小青年,伸出她的右手,給了小青年回了一個同樣的動作,意思是也讓小青年閉嘴。

        哈哈!小青年樂壞了,大笑。笑后大聲喊:“大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們交個朋友好不?”柳小蘇又瞪了小青年一眼說:“你太皮了,我才不要你這樣的朋友呢!”小青年愣住了,自討沒趣,一踩油門,把吉普車開進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柳小蘇朝吉普車瞪了一眼,也進了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大廳里空蕩蕩的,墻上有個計劃生育宣傳欄,一位少婦抱著一個胖娃娃,胖娃娃胖得有點失真,像個娃娃氣球。

        在柳小蘇的印象里,醫(yī)院應該是人來人往的,她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她很想有個人告訴她,醫(yī)生在哪里,怎么看病。她站在大廳里等,等了上十分鐘,忽然發(fā)現墻上有一個窗口,窗口上方寫著“掛號收費”字樣,看見有人往里面遞錢,柳小蘇也走過去。窗口里面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大姐,看病怎么看?”柳小蘇輕輕地問。中年婦女問:“你哪里不舒服?”柳小蘇說:“我身上長紅皰!”

        “掛號五角!”窗口里伸出一支白凈的手,話像是手說出來的。柳小蘇掏出五角紙幣,遞給那只手。那只手收回了,馬上啪一聲,遞過來一張?zhí)幏郊?。接著里面?zhèn)鞒雎曇簦骸皨D科!”柳小蘇不知道婦科在哪里,向右拐,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邊都是分門別類的門診室,柳小蘇從右邊第一個門診室找起來。找到最后一個門診室,才看見“婦科”兩個字,里面一位穿白大褂的女醫(yī)生,看見她,從座椅上站起來說,“吃中飯了,下午來看吧!”

        柳小蘇想,等下午來看,那她回家就晚了些,便雙手張開攔住醫(yī)生說:“幫我看看嘛,我就是身上長紅皰!”說著,將臉上、脖子上、手臂上的紅皰指給醫(yī)生看。醫(yī)生掃了柳小蘇一眼,啪的一聲,奪過柳小蘇手中的處方紙,龍飛鳳舞幾個字,又啪地甩回來說:“先化驗吧!”“化驗?”柳小蘇重復著醫(yī)生的話。女醫(yī)生說:“是的,快去吧,下班時間快到了!”

        柳小蘇轉身出了婦科門診室,等她找到化驗室,化驗室果然關門了??磥碇缓玫认挛缈床×恕A√K受不了醫(yī)院里來蘇兒的氣味,來到衛(wèi)生院外面呼吸新鮮空氣。衛(wèi)生院大門前有一棵偌大的樟樹,撐起一片華蓋,一位瓜農在樹下賣西瓜,旁邊有個小凳子。柳小蘇走過去坐下來,朝瓜農笑笑。女人漂亮,笑就很值錢,瓜農將一塊切好的西瓜送到她面前說:“大熱天,當口水!”柳小蘇很不好意思,連忙推辭:“不吃啦!不吃啦!”瓜農說:“別客氣,幫幫忙,免得我又擔回去!”

        話說到這分兒上,柳小蘇只好接了,將身子轉過去,背對瓜農坐在小木凳上吃起來。正吃著,一雙大腳不知何時就站在了她面前。柳小蘇的視線,沿著兩根柱子一樣的大腿往上移,發(fā)現面前竟然站著剛才開車的小青年。“嚇我一跳!”柳小蘇說著,突然站起來,往樟樹背后躲。小青年說:“青天白日的,你躲什么?緣分?。 薄拔也挪桓憔壏帜?!”柳小蘇在心里說,就躲在樟樹背后用手帕擦嘴巴。

        小青年挨個地拍著西瓜,嘣嘣地響。一邊挑西瓜,一邊吹著口哨。他上身穿著紅襯衫,下身穿著藏青色的牛仔褲,襯衫的下擺扎在褲腰里。這使他看上去高挑而又精神。拍了幾個之后,小青年終于挑到了一個滿意的西瓜。他拿起刀,切了一塊對樟樹背后的柳小蘇喊:“哎,吃西瓜啵?”柳小蘇從樟樹背后探出頭來:“誰稀罕你的西瓜!”小青年捧著西瓜走過來說:“又不是老鼠藥,怕什么?!”

        柳小蘇態(tài)度很堅決,搖搖頭說:“不吃!”小青年不好再勸,自己呱嘰呱嘰吃起來。一邊吃一邊沒話找話:“哎,大姐,我怎么好像見過你?”柳小蘇說:“你做夢吧?”小青年拍著腦袋說:“對,是做夢,我夢見跟大姐親嘴兒!”“親你的西瓜頭喲!”柳小蘇罵了一句。兩人目光相碰,卟哧一聲笑起來。瓜農被青春的笑聲吸引,扭過頭來看。小青年朝他喊:“看什么看,有人偷瓜了!”

        柳小蘇對小青年的智商還是滿意的,笑他:“哪里有人偷瓜啊,瞎說!”小青年卻對柳小蘇說:“我們換個地方聊聊好不?”柳小蘇沒吱聲。小青年仿佛得到了鼓舞,話題就更直接:“大姐嫁人了沒有?”柳小蘇斜了他一眼說:“結婚都5年了!”小青年就嘆氣,他望了望頭頂的樟樹,因為太熱了,葉子都自我保護似的卷了起來。微風吹過,一片葉子在空中悠悠地飄下來。柳小蘇順著小青年的視線望去,正好看到了那片飄落的樹葉。

        陽光穿透密密麻麻的樹葉篩下來,小青年的臉有些斑駁。柳小蘇把目光收回來,偷偷地停在他臉上,她這才發(fā)現,小青年有兩片又紅又厚的嘴唇。她恍然憶起,外婆曾經說過厚嘴唇的人心地善良,對小青年的態(tài)度便明顯有了好轉,小聲地問:“你今年多大?”小青年說:“差不多二十了!”柳小蘇又問:“找對象了么?”小青年說:“找了,又吹了!”柳小蘇又問:“干嘛吹了?”小青年說:“人家嫌我開車的,一只腳在天堂,一只腳在地獄!”

        “光光!”醫(yī)院門口有人朝這邊喊,小青年回過頭回應答:“哎,來了!”柳小蘇好奇地問:“你叫光光啊?”小青年這才告訴她,他叫丁曉光,是鄉(xiāng)政府的司機,剛才送人來醫(yī)院看病。他沒有馬上離開,催促柳小蘇:“大姐叫什么名字,哪個村的?”柳小蘇心軟了,想了想,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說:“嗯——柳溪村,柳小蘇!”丁曉光從上衣口袋抽出一只筆,在手掌上寫下“柳溪村、柳小蘇”就跑開了。跑了兩步,猛地轉過身來,給柳小蘇拋了個飛吻。柳小蘇心想,怎么又叫我閉嘴,難道我說錯了什么?便也還了丁曉光一個飛吻。

        醫(yī)院下午的上班鈴聲響過后,柳小蘇重新回到化驗室。她從窗口上拿了一只小瓶子,取了尿樣,兩根手指夾著瓶子,送到了化驗室窗口。大約一個小時后,化驗結果出來了。柳小蘇拿著化驗單,興高采烈地找到了婦科醫(yī)生?!皯言辛??!贬t(yī)生在化驗單上掃了一眼,指著化驗單上的“+”號說:“你看這個‘+’號,你的尿檢呈陽性,這說明你懷孕了!”

        “不是紅斑狼?”柳小蘇兩只葡萄般的眼球定格了,像兩只黑洞洞的槍口射向醫(yī)生?!澳愕晌腋陕铮俊贬t(yī)生不解地問。柳小蘇哇的一聲哭起來??蘼曄褚蝗菏軅尿?,在走廊里撲撲地飛。病人和醫(yī)生將柳小蘇團團圍住,“這孩子怎么了,哭得這么傷心?”有人同情地說。這種場景,女醫(yī)生大約見得多了,她拍拍柳小蘇的肩膀說:“平時腿夾緊點,就不會有今天,不要哭了,不想要就流產,免得丟人現眼?!?/p>

        柳小蘇這才止住哭,哽咽著說:“我結婚5年才懷上,我干嘛流產?!”醫(yī)生更不解:“那你哭什么?”柳小蘇擦一把淚水說:“你怎么像三歲的毛孩,哪來那么多為什么?我就是想哭嘛,關你什么事?!”然后,抹著淚走出了衛(wèi)生院?;氐搅?,天差多不黑了,路過肉攤時,黃大毛已經收攤了,一條狗臥在哪里,咬牙切齒地啃一根骨頭,見到柳小蘇,叨著骨頭跑開了。柳小蘇走上溪水橋,咕嚕一聲水響,小溪里的小野魚,響箭一般地射走了。

        柳小蘇回到家時,黃大毛不在家。柳小蘇猜想黃大毛又打麻將去了。黃大毛白天賣肉,晚上打麻將,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結婚后,他的生活都是這么過的。那時,農村電力非常緊張,柳溪村晚上要到8點開始供電,供到11點就拉閘。柳小蘇去房里拿火柴點煤油燈。她習慣于把火柴放在枕頭邊,這樣晚上停電,起來大小便找火柴點燈就非常方便。

        黑暗里,柳小蘇很快就摸到了那半盒火柴,抽出一根,嚯的一聲,把火柴擦著了。一豆興奮的火苗,搖曳著,將黑暗撕破。燈泡把柳小蘇的寂寞放大了。沒有黃大毛的陪伴,夜晚對柳小蘇來說是無邊無際的漫長。午飯和晚飯都沒吃,柳小蘇都不覺得餓。柳小蘇現在什么都不想,5年的委屈化著一肚子的淚,柳小蘇就是想倒在黃大毛懷里哭一場,把那個天大的喜訊告訴他。但是,黃大毛卻不在家。

        柳小蘇想,她得找到黃大毛。于是卟的一聲,一口氣把燈吹滅了。黃大毛晚上的活動范圍,柳小蘇大致是了解的,她推開黃巴柄家的門,就看見黃大毛在跟人打麻將。“黃大毛,你出來一下!”她說?!案陕??”黃大毛頭都不抬?!拔矣性捀阏f!”她說?!暗纫幌鹿??!秉S大毛說著,埋頭疊著麻將。柳小蘇就靠在黃巴柄家的門框上等。黃巴柄的老婆在屋里喊:“柳小蘇,進來坐一會嘛!”柳小蘇笑笑:“不啦!”

        柳小蘇想,黃大毛叫她等一下,肯定馬上就會出來的。她打算把懷孕的事告訴他就回家。她可不愿當那么多人的面說懷孕的事,那是她與黃大毛之間的隱私。她要讓黃大毛第一個知道。她想,黃大毛要是知道她懷孕了,會發(fā)瘋的。黃大毛發(fā)瘋了,說不定就把她抱起來,當那么多人的面抱她,太羞人了。

        電還沒有來,月亮卻先出來了,在夜空中彎彎地憂傷著。山上山下,屋里屋外就涂了一層薄薄的月華,水汪汪的。柳小蘇等了一陣,還未見黃大毛出來,就有些氣憤,她氣沖沖地走到黃大毛的背后,用手指輕輕在他的腰眼處掐了一下。黃大毛突然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說:“你還沒走啊,我還以為你走了呢。”這句話像一瓢冷水,涼透了柳小蘇的心。彎彎的憂傷,頓時穿透了柳小蘇的胸膛。

        柳小蘇悠悠地回到家里,生活用電開始供應了??伤亲永镅b滿了委屈,仍然沒有餓的感覺。她和衣躺在床上,賭氣似的朝肚子上拍打,“打你,打你,誰叫你爹不回家!”拍了十幾下,肚子好像有點疼。柳小蘇嚇壞了,雙手捂著肚子哄起來:“啊,乖乖,不打了哈,不打了!”她反復重復了幾遍,肚子好像不疼了。便叭的一聲,把電燈關了,閉著眼睛在心里數數,希望自己早點入睡:一、二、三、四、五……數到一千了,就是睡不著。

        黃大毛回家時,柳溪村的晚間用電停止供應了。柳小蘇聽見黃大毛把椅子踢翻的聲音,因為黃大毛出去打麻將的晚上,柳小蘇一般不栓門,習慣地用一把椅子把門栓抵住。這樣既可以避免她晚上起來為黃大毛開門的麻煩,又可以不讓黃大毛在外面等太長的時間。她聽見了黃大毛的小便把尿桶射響的聲音,聞到了來自尿桶里洶涌的氨味。但柳小蘇仍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柳小蘇之所以裝睡,那是想把幸福的路程拉長一點。她不想讓幸福的時刻草率地來臨。床搖晃了兩下,柳小蘇就知道黃大毛上床了。隨即,柳小蘇覺得整個身子往下沉。“你有什么話跟我說?”黃大毛問,一支手不安分地伸過來,抓住她左邊的奶子,搓了搓。柳小蘇一動不動?!斑@么早就睡著了?”黃大毛自言自語著,用他的左手摟住她,另一只手從她的腋下插過去,抓住她右邊的奶子,捏了兩下。見柳小蘇沒反應,黃大毛換了個姿勢。

        黃大毛習慣于一只手枕在柳小蘇的脖子下睡覺。結婚之后,他們慢慢養(yǎng)成了這種固定的睡覺姿勢。這種姿勢的好處就是,黃大毛枕在柳小蘇脖子下的那只手,在她上部動作的時候,摟住她腰部的另一支手,就能配合他在下部動作。黃大毛的動作,使柳小蘇重溫了那半新半舊的快感,但她還是犯錯了。她的錯誤在于,黃大毛在她身上動作時,她仍裝得像睡死了一樣。她應該想到,黃大毛打了一夜麻將,已經很困了。

        黃大毛的雙手,突然在柳小蘇的期待中停下來。就像家里的自鳴鐘,走著走著突然不走了。時間頓時凝固了。柳小蘇覺得無可救藥。她一翻身,摟住黃大毛,輕輕地掐他:“黃大毛,我有話跟你說!”她想把黃大毛從沉睡中拯救出來。但是,黃大毛睡得像個植物人一樣。

        過了幾天,柳小蘇就開始嘔吐。黃大毛問:“你怎么了?”柳小蘇說:“沒怎么!”黃大毛又問:“是不是病了?”柳小蘇說:“你才病了呢!”柳小蘇也不知為什么,她就是不想輕易告訴黃大毛她懷孕的消息。她說:“今后不要再打麻將了,錢要存起來,將來做大用!”黃大毛問:“做什么大用,我又不找小老婆!”柳小蘇就很生氣,她認為她是在提醒黃大毛,她覺得剛才他看見她嘔吐,黃大毛應該意識到她懷孕了。黃大毛說:“你可能是吃多了,撐的!”“不錯,撐的!”柳小蘇狠狠地說。

        柳溪村人剛吃過早飯,丁曉光的吉普車就開進了柳溪村。他是送鄉(xiāng)干部來柳溪村檢查防暑抗旱工作的。當然,就他個人來說,也不排除順便看看柳小蘇的意思。丁曉光把吉普車停在村民組長家門口,就向人打聽柳小蘇的住處。被他打聽的是一位叫黃皮皮的小青年。在黃皮皮的指引下,丁曉光朝柳小蘇家走去。但他沒想到,黃皮皮會悄悄地跟蹤他。丁曉光走到柳小蘇家院門前,柳小蘇正坐在門檻上嘔吐,近來她常常嘔吐。

        丁曉光看見柳小蘇嘔吐就興奮地喊道:“嗨,大姐!”柳小蘇抬起頭來,她一看見丁曉光就不吐了,臉上露出驚喜而又動人的笑容。丁曉光馬上揚起手,啪的一聲,給柳小蘇拋了個飛吻,柳小蘇興奮地從門檻上彈起來,揚起手啪的一聲,還了丁曉光一個飛吻。她現在覺得這種手勢并不像是叫人閉嘴,她完全把它當做好玩的游戲。兩人做完飛吻后,忍俊不禁地笑了?!斑M屋坐吧,家里有些亂!”柳小蘇說著,將丁曉光迎進家里。

        丁曉光說:“亂點好,我就喜歡亂!”然后,兩人就坐在竹床上聊天。丁曉光走進柳小蘇家后,黃皮皮才從屋角邊出來,剛才發(fā)生的一幕,讓他大飽眼福,他總算明白了,那個穿紅襯衫青年的意圖,明白他與柳小蘇的關系。他覺得他應該做些什么。于是,他徑直走到橋頭上,他并沒有馬上把他看見的鏡頭告訴黃大毛,他想柳小蘇他們做那事,一定要做些準備工作,他要讓黃大毛看到精彩片段。

        于是,黃皮皮就站在肉攤旁,看黃大毛和幾個閑人打撲克??赐暌痪种螅牧伺狞S大毛的肩膀說:“你家有人打麻將!”黃大毛問:“誰呀?”黃皮皮說:“我不告訴你!”黃大毛說:“神經病!”黃皮皮笑了笑,又不動聲色地看黃大毛打撲克,打完一局,黃皮皮又拍了拍黃大毛的肩膀說:“你家有人打麻將你也不管?”黃大毛不耐煩了:“誰嘛?”黃皮皮說:“一男一女,女的是你老婆,男的我不認識!”黃大毛說:“兩個人打什么麻將,神經病!”

        黃皮皮說:“這你就不懂了,那種麻將人多了不好打,因為只有兩張牌!”黃大毛不解——“兩張?”黃皮皮說:“沒錯,一張是白板,另一張是中鉆!”打牌的人都壞笑起來,黃大毛不笑,他突然站起來,朝黃皮皮飛起一腳,把黃皮皮踢倒在地就回家了。黃大毛走到他家的院門前,就看見家門前站著的丁曉光。事實上,當黃大毛踢倒黃皮皮的時候,丁曉光正好從他家里出來。黃大毛并不知道丁曉光到他家干什么,但是,他恰好看見了丁曉光向柳小蘇拋飛吻。他覺得應該相信黃皮皮的話。

        丁曉光在拋給柳小蘇一個飛吻后,就朝村民組長家走去。他一邊走一邊吹著口哨。他從黃大毛身邊走過時,仍然吹著口哨,這使黃大毛覺得丁曉光有點流氓習氣。黃大毛并不認識丁曉光,也不知道他是鄉(xiāng)政府開吉普車的司機,當丁曉光吹著口哨從他身邊走過時,他拍拍丁曉光的肩膀說:“嗨,我是柳小蘇老公,到我家坐坐吧,我有話跟你說!”柳小蘇老公相邀,丁曉光有些心虛,可為了證明自己沒做虧心事,還是跟著黃大毛進了他家。

        丁曉光一進屋,黃大毛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質問:“你來我家干什么?”丁曉光嚇壞了,哆嗦著說:“沒……干什么……我就是來看看……小……蘇……”“沒干什么,你給我老婆拋什么飛吻?”黃大毛說著,在丁曉光的腹部來了一拳。見黃大毛打丁曉光,柳小蘇知道黃大毛誤會了,撲上來拉黃大毛,一邊拉一邊喊:“不要打了,什么是飛吻???”黃大毛暫時停止暴力,推了柳小蘇一把:“別裝了,飛吻就是親嘴!”說著,向柳小蘇做了一個飛吻的動作?!疤炷?!”柳小蘇驚叫一聲,嘩的一聲,嘔吐起來。

        柳小蘇把早晨吃下的菜粥吐了一地。黃大毛突然記起柳小蘇已經吐過多次了,他放下丁曉光,關切地問柳小蘇:“你到底怎么了?”柳小蘇覺得現在應該告訴黃大毛了,也許他一高興,就放過丁曉光。便說:“我早就想告訴你,我懷孕了!”說完,委屈突然涌上心頭,哇的一聲哭起來。黃大毛顯然誤解了柳小蘇的哭,早不懷孕,晚不懷孕,偏偏這個小青年來家就懷孕?他指著丁曉光,惡狠狠地問:“是不是你干的?”

        太突然了!丁曉光顯然沒想到會出現這戲劇性的一幕。他想,他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于是,他拔腿就跑。他這一跑,黃大毛更加堅信了黃皮皮的話,他隨手抓起身旁一條板凳扔了過去。與此同時,還罵了一句:“吻死你!”黃大毛沒想到,他會那么準,板凳不偏不倚,正好“吻”在丁曉光的后腦勺上。丁曉光倒在黃大毛家的院子里,身子彈了幾下就不動了……

        黃大毛盯著丁曉光看了好一會兒,發(fā)現丁曉光的后腦勺有一個洞,有血從那個洞里流出來。他又用手指在丁曉光的鼻孔試了試,嚇出一身冷汗——丁曉光沒氣了!黃大毛知道自己闖大禍了,頭腦一片空白。他感到最要緊的是,不能讓村里人看見丁曉光的尸體。他像抱一頭豬一樣,將丁曉光抱進次臥的床上,用毛毯蓋好,然后將家門鎖好,裝著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的樣子和柳小蘇一起去橋頭肉攤賣肉去了。他叮囑柳小蘇,不許走漏半點風聲。他想,他必須盡快想一個周全的辦法,處理好眼前這樁人命關天的事。

        中午,當鄉(xiāng)政府的干部結束檢查,到村民組長家吃飯時,才發(fā)現丁曉光不見了。有人告訴鄉(xiāng)長,看見丁曉光去過柳小蘇家。鄉(xiāng)長便找到黃大毛,問他是否知道丁曉光的去向。黃大毛說:“那個小青年確實來過我家,他來我家就是想買兩斤肉,他說他父母親好久沒吃肉了,他買好肉就離開了!”村長找人心切,沒有留意黃大毛的表情。黃大毛說這些話時,臉皮是蒼白的,頭上冒虛汗,整個人不停地顫抖。檢查組還去其他人家找了找,都沒找到丁曉光,干脆吃了午飯繼續(xù)找。山上山下,田畈地頭全找遍了,丁曉光像人間蒸發(fā)一樣。

        鄉(xiāng)檢查組的人離開后不久,有人慌慌張張地爬到肉攤上告訴黃大毛,他家里有人在喊開門,還把大門敲得咯咯響,問黃大毛家里是不是關了賊。黃大毛二話不說,丟下屠刀往家里跑。果然不出所料,他打開門發(fā)現,丁曉光竟然活過來了!他一把抱住丁曉光號啕大哭:“小兄弟,你可嚇死我了……”聽到黃大毛喊自己兄弟,丁曉光不再那么害怕了,他壯了壯膽,將他“飛吻”柳小蘇的經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黃大毛?!帮w吻即非吻,本來就是無中生有的!”丁曉光說。黃大毛的疑慮終于煙消云散了。事情很快傳遍了柳溪村。后來,柳小蘇生了個男孩,黃大毛給兒子取名“黃非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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