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煜蓮
1952年冬天我還不到5歲,面對生活困境,爹媽艱難做出決定:從大同城回回巷遷出,搬到40里外的口泉鎮(zhèn)居住。
為啥說決定艱難?主要是爹媽對大同城的感情特別深。爹17歲時便從原平崞陽來到大同城里學(xué)習(xí)做買賣,在關(guān)南人開的一家面鋪里當伙計一干就是30來年,并娶妻生子。爹簡直就是精通古城四大街八小巷72條綿綿巷的“大同通”。 我媽對古城更是不舍??!她出生在大同古城南城墻內(nèi)以東的云路街,出嫁后曾在大東街靠南九龍壁后面的翠華宮巷住了20多年。現(xiàn)在快50歲了,這輩子還從未離開過這座古城。
一天清早天上飄著雪花,一輛馬車停在了院門口,真得要搬家啦!當家具東西裝滿車后,媽將我抱著坐在了車轅前面。車倌抽了一下鞭子,“得——兒——駕??!”馬車啟動,我們離開回回巷上大路了。路過四排樓、大西街一直往西南,我們出城了。馬路兩旁的商鋪看不到了。房子越來越少,曠野荒涼,人煙也更加稀少。雪花還在不停地飄著,我問媽: “為啥要搬到口泉呀?”媽說:“那兒房子小,租金少。再說那里離你二哥所在的三礦近,互相好接濟。”
已是下午時分,遠遠地影影綽綽地看到山了。馬車終于走下同泉公路,進了一條小巷,在一個院子門口停下了,門頭上掛著門排號:口泉鎮(zhèn)堡后街7號。這是一個不大的四合院,門外的院墻從那層大燃泥脫落的地方可以看到是用片石壘起來的。進了大門是個過院,對面墻上有一個小照壁,里面還有個門神爺?shù)裣衲?!往右邊一拐是二門,緊挨二門的靠南面這一間不到10平方米又黑又小的房子就是我們租住的新家。
第二天吃過飯,媽帶我走出堡后街,不到十分鐘就來到口泉鎮(zhèn)的這條貫通東西3華里長的大街上。媽領(lǐng)我逛街還是頭一遭,我心里甭提有多高興了。我們先走到了這條街上最寬的地方---穆桂英坡,像個小廣場一樣,路南有個二層樓的穆閣寨飯館。廣場上的說書場子上一位老者正拿把扇子瞇著眼,比比劃劃地說著《楊家將》。還有說快板書的,也有穿著旗袍抱著琵琶唱小曲兒的。真是熱鬧! 再往前走就是上面鑲著紅色五角星和“為人民服務(wù)”五個大字的區(qū)政府辦公大院,還有文化館、郵局、新華書店等。這條大街上商鋪林立,東中街的國營理發(fā)館和羊雜湯店、下堡的照相館和回民飯店、最西頭的文化宮電影院……吃的用的,賣啥的都有,戲院、客棧、銀行,各種服務(wù)一應(yīng)俱全。口泉街上的寺廟也有好幾處,在街西頭小山坳中的道教黃箓觀依平臺而建,中街的千佛寺坐西朝東,寺兒溝巷還有坐北朝南氣勢較大的華嚴寺。逛了快兩個小時了,回家的路上我看到有個演西洋景的,這種小電影是將整套的歷史故事做成幻燈片裝在眼睛框里放大看,幾個小孩圍在四周往里看,看一次一角錢。我也特別想看,媽說:“過兩天咱們有了錢再過來看吧!”
要說口泉這個鎮(zhèn)所處的地理位置非常特殊。長達20多公里的口泉峪兩側(cè)崇山峻嶺、溝豁縱橫,地下埋藏著豐富的優(yōu)質(zhì)煤,而口泉正在它的東端起點處。沿鎮(zhèn)主街的南側(cè)有條口泉河自西向東晝夜不息湍湍流過。口泉鎮(zhèn)南面對的是七峰山,北面背靠的是坤云山,居民們就生活在南北兩山之間的狹長的半山坡半平川地帶。
口泉的名聲遠揚與大同煤有密切關(guān)系,可以說它是大同煤礦的代名詞。史料記載,北魏時煤峪口永定莊一帶的露頭煤已進入宮廷使用并用于燒制琉璃瓦。到宋代,也就是遼金時期,口泉溝內(nèi)開了不少小煤窯,鎮(zhèn)子成了煤炭集散地。有炭市,有炭牙子,從雁北各縣和內(nèi)蒙等地來拉煤的拖炭的車馬在鎮(zhèn)上云集,騾馬大店成排,商肆成列。清末鴉片戰(zhàn)爭后,英帝國妄圖掠奪山西煤,激起了民眾的爭礦運動,并成立了保晉公司,在大同口泉附近的煤峪口和忻州窯開現(xiàn)代煤礦。之后閻錫山派員接手組建營銷公司,將鐵路修到口泉,并建火車站,壟斷了煤炭的銷售。民國時期已有各種商號、辦事處紛紛落戶這里。解放后恢復(fù)礦山建設(shè),口泉站成為全國最大的鐵路編組站,溝里各礦生產(chǎn)的煤炭從這里運向全國各地,各地的生活物資也源源不斷運到礦區(qū)來。
住到這里不久,媽帶著我便開始了在口泉溝里的顛簸奔襲之路,去的方向是往西邊近十里的同家梁礦,就是三礦。因為我二哥在那里當電工,每天背著三大件下井。他才十八歲剛離開家,媽不大放心。那天我倆慢悠悠地行走在口泉溝這條坎坷不平的公路上。左手邊是火車軌道,看到拉著滿車廂黑油油煤炭的一列火車呼嘯著向東駛?cè)?,“一、二、三……”我盯著?shù),一共十二節(jié)呢!右手邊過了文化宮往二礦去,有一段路是在山崖下面走,經(jīng)常將我嚇得滿頭大汗。因為抬頭看去,山上邊那些參差交錯歪七扭八的石頭好像很不牢靠,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過了這段險境后心情放松下來,不一會兒我們就要穿過二礦(永定莊礦)地界了,沿途看到高高的選煤樓、礦上的辦公區(qū)及河南邊煙嶺村的一片住房等。再往西走,我們跨過鐵路雙軌后再過一座石橋,終于走到三礦的地界了。前面右手邊就看到一排排的小藍房了。媽笑嘻嘻地說:“老家兒,咱們到了,你二哥就住在第三排小藍房的單身工人宿舍呢!”
媽媽見了二哥后仔細詢問其工作和生活情況。呱啦完了又待了一會兒,二哥領(lǐng)我們來到不遠的職工食堂吃飯。長條木頭桌子兩邊是長條木凳子,二哥從售飯窗口端過來大燴菜和饅頭窩頭。吃完后,趁天還未黑,我和媽趕緊踏上了回口泉的路。
就這樣,大概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媽會經(jīng)常領(lǐng)著我到三礦,她那纏過的小腳,每走一步都鉆心的疼,仍然無數(shù)次地顛簸在這條山路上。原因自然很多,或給二哥送點吃的用的,或到河邊給二哥洗窯衣,或跟二哥要點零花錢……
對于媽這一輩子來說,在口泉住的這段日子是她平生最艱苦的時段,那真叫度日如年。我們租住的小房子夏天房頂上有的地方會長出綠綠的草,冬天墻上有的地方結(jié)得是白白的霜。有一次我發(fā)燒感冒了,媽找出一點白面拌疙瘩湯,想熗一點麻油,一看瓶子是空的,只好放了點鹽湊乎。到了晚上媽會打開拿下兩只小腳上那長長的裹腳布條,用熱水洗腳泡腳,在煤油燈那昏暗的光下,用小剪刀一點兒一點兒地挖去腳趾頭和腳后跟上的硬繭。為了節(jié)省點燈的煤油,我們娘倆睡得較早。她每天吹滅燈后鉆進被子時,都會長嘆一聲,對著我說:“唉!又一天啦!”
星期日爹休息從城里臥虎灣回來了,一清早他就拿著斧頭和繩子出去,到附近的山上砍柴火去了。到了中午時分爹背著滿背的臥牛蒿回來了。只見他進了大門,轉(zhuǎn)身往北墻的墻根一靠,卸下了在肩頭上的繩子,臥牛蒿散落滿地。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對媽和我說:“這些樹根夠咱們家半年生火用的柴火啦!”
因為不到6歲,我還不夠入學(xué)條件,媽領(lǐng)著我依然經(jīng)常步行去三礦。記得二哥還帶著我們?nèi)タ戳怂Hグ验T收票的職工俱樂部,去看了工業(yè)廣場和叼窩咀、澄泥地家屬區(qū)。到后來,我們娘倆兒空手去三礦的時候不多,或端個鍋去,或是拿點糧和菜去,有時二哥同屋工友不在,我們就在那兒開伙做飯簡單生活了。
選自《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