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欣玥
請你尋出一只斑駁的舊燭臺,點上一支香燭,聽我說說那與秋有關的回憶。等這一支香燭點完了,我的故事也就講完了。
古都的秋是淺淡的,淺淡到只在我心底留下一圈小小的漣漪,甚至未激起一朵水花,淺淡得好似蒙在我眼前的一層薄薄的云靄,消散在時光里。坐在機場大廳,身旁的發(fā)小故作輕松地和我說:“我這一去四年,故鄉(xiāng)再無春秋,只有冬夏?!彼淖旖谴嬷唤z笑意,眼里卻早已大霧彌漫。
送走她后,我一個人坐在出租車里,心中故鄉(xiāng)的秋的分量仿佛重了幾分。人總是這樣,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我讓司機師傅把車停在路邊,想仔細看看那秋天,看看那沒有春風十里,沒有映日荷花,也沒有白雪紛飛的平庸的秋。
很遺憾,我走過的那條街沒有象征著秋天的紅楓,也沒有被譽為“花中四君子”的菊?;野椎乃嘟值琅杂性S多樹,不是整齊劃一的行道樹,而是小區(qū)里特有的各種各樣的樹,在殘雨中默默相望。我蹲了下來,將傘丟在身旁,稀疏的雨點墜落在我的肩頭和眉間。我閉上眼,聽梧桐疏雨秋風顫。梧桐旁便是銀杏樹。有人與我講過,銀杏是很古老的樹種,它在顛沛中飽經(jīng)滄桑,看過了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聽過了秦淮河上的蘇州評彈,嘗過了世間千種滋味,方才有了今日的與世無爭,清靜淡然。那金黃的扇兒從枝頭落下,在淺淺的水洼中打轉:第一圈,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第二圈,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第三圈,世事輪回,因緣際會,一切皆有定數(shù)……小小一片葉似乎看破了人生。我在雨中閑閑地走著,在轉角處邂逅了一棵正在開著花兒的樹。那樹上鵝黃的小花看似與世無爭,實則極盡招搖,使出渾身解數(shù),偏要世人都聞到那味道,贊她飄香十里。我本是極不喜歡這種性子的,但想想枕下的香囊和奶奶做的桂花糕,便也原諒了她的多情。
故鄉(xiāng)的秋本就是平庸的,自然沒什么好說。我花時間將它寫下來,也不過是寫給那南飛的北雁和離開古都的游子。
秋天的末尾,我一個人窩在沙發(fā)里,享受半日偷來的清閑。桌上的速溶咖啡冒著熱氣,淡淡的香味氤氳在整個房間里。人總是會有一些小癖好,比如我,從小就沉迷一些老舊的東西。相比網(wǎng)絡電視,我更喜歡那臺舊碟機;相比CD,我更喜歡那些錄制Demo 的磁帶;相比帶感的流行音樂,我更喜歡那些不知名的民謠;相比發(fā)燙的夏,我更喜歡散發(fā)著古舊氣息的秋。
電視里播放著《秋天的童話》。電影已經(jīng)看了很多遍,百無聊賴的我索性讓自己陷入了一場關于秋的狂想中。說起秋,我最先想到的便是《紅樓夢》里林黛玉的那首《秋窗風雨夕》:“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凄涼!”全詩看似寫秋日之蒼涼,實則在寫自己“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處境,寫寄人籬下的孤弱無助,預示了那終究逃不過“冷月葬花魂”的悲慘命運。都說“秋風秋雨愁煞人”,在這蕭瑟的季節(jié),誰又能寫出“通宵燈火人如織,一派歌聲喜欲狂”這樣的詩句?我也會想到那個寫了《故都的秋》的風流才子郁達夫。他不僅寫秋,而且自身也沾染了不少秋的氣息。郁達夫頹廢孟浪,更像是他筆下的零余者,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在紙醉金迷中一再沉淪。我亦會想起那個如秋一般素凈淡然、不動聲色的女子——周迅。前段時間,我去影院看了巖井俊二導演、周迅主演的電影《你好,之華》。電影鏡頭下的周迅已不再是《大明宮詞》里那個如春般嬌憨靈動的小太平,她的眼角生出了細密的紋路,如綿綿秋雨般含著淡淡的哀愁,卻沒有半分怨艾,帶著與生俱來的平靜。她似乎不是在表演,那個在暗戀對象面前有些自卑和笨拙的袁之華,那個經(jīng)過歲月淘洗后釋然的袁之華似乎就是周迅本人。正如影片末尾,之華等人在不同場景讀出的那段話:“有些人,只能成為過客,有些事,只能當做回憶。”秋天將要結束,那三個月中遇見的人、發(fā)生的事也都隨秋風飄散,手中能握住的也不過是一片零落的霜葉。
那年秋天,我剪去了陪伴我很久的長發(fā),短短的頭發(fā)勉強遮住耳朵,脖子上方還露出一小塊青色的頭皮;那年秋天,我在橋下遇見了一位留著長發(fā)、帶著雞血藤手環(huán)的歌手,他給我唱“春天的麥芽釀成秋天的酒啊……”;那年秋天,風斜斜,雨蹁躚,我用相機拍下了一棵合歡樹的歡顏。
如今,秋天要走了,讓我們坐上時間的列車,經(jīng)過寒冬,再歷春夏,在四季的輪回中,去追逐下一個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