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以飄
寫詩,是觀照與呈現(xiàn)。我想應(yīng)該是這樣的,至少我相信如此,并且嘗試著。那些心靈的律動、意識的波動,無不回應(yīng)著外在的事物。寫詩的人,推敲著文字,組合著詞語,借此重新理解世界,認識自己。
《流線》出版于2016年,是我寫詩30年第一本詩集,匯集了15歲至45歲的創(chuàng)作。在那漫長的時光里,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到教研職業(yè)的展開與深入,我與我的詩也在不斷互動,相磨后相生,相生后相磨,交替承續(xù)著這樣的關(guān)系。
在尋覓與追求詩性,在建構(gòu)與重構(gòu)風格的時候,綿延的多重的線條在流動著,讓我逐漸認識到我的詩應(yīng)該持有的企圖與方向,應(yīng)該注重語言、意象、聲音三個元素。
年少時候注意文字雕琢,而后領(lǐng)悟語言其實比文字重要。文字顯示表面,語言包含內(nèi)面,詩應(yīng)該進行提純,再現(xiàn)文字當中的張力、語言背后更大的系統(tǒng)。意象無處不在,卻也無所不藏,詩必須召喚、鉤沉,對它們進行二度抽象化,一度是符征,二度是符旨。聲音是詩的呼吁,在快慢、長短、輕重、動靜、遠近之間,經(jīng)營宇宙萬物的旋律。
然而,理性與感性的分界從不規(guī)則,宛如光影互相纏繞。偶爾在翻閱電腦頁面注視信息時,或公交車拐角后駛?cè)霛M地綠蔭時,或陽光穿越窗扉流灑桌面時,或微風在長廊里遛彎時,或紫砂杯里紅茶芬芳裊繞時,我的心思于是游蕩,從整齊的理性疆域,到無垠的感性空間。在那空間里,天雷勾動了地火,心思飄忽成雨線,或者風。
那些時候,我又遇到了“游以飄”。
那是另一個自己。那個寫詩多年的自己,那個一直鉆研在文字與語言里的自己,那個率性恣意而情感更為深刻的自己,那個沒有了他我將貧瘠如洗的自己。
夢不斷在拋光打磨。介乎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之間,詩一直在發(fā)生、進行著,構(gòu)成了存在與不存在。詩的流線,折射了時間的顏色與聲音。
《象形》出版于2020年,其中最早的一首寫于2015年4月,最近的一首成于2018年5月。
就像一位魔術(shù)師那樣,我讓自己受縛于韁繩,看看能變出什么花樣。也像一位修道人,封閉自己于密室,試試能練成什么能耐。所以在寫詩的過程當中,制定了一些格式,在那些框架里,讓意象激蕩,詞語張弛,觀照后呈現(xiàn)。
其中一種格式,是詩的題目與第一行聯(lián)通,整首兩行一段,共八段。例如《六點》:
鐘,昏黃轉(zhuǎn)昏黑/房間,分針時針趕上秒針,絞斷了光/能斷定的是:一燈如豆。至于圖像的幾何學(xué)/顏色的符號學(xué),該結(jié)合時序的數(shù)學(xué)/一點,二點,三點,四點,五點,六點/真相的螺旋,無相的漩渦/早晨,啟始事事庸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黃昏,始啟無所事事,也是轉(zhuǎn)轉(zhuǎn)兜兜/浮現(xiàn)的洞穴,消失的洞穴/考驗?zāi)愕哪g(shù),從黑帽子拉出白兔,或蒼鷹/藍天的圓帽,碧海明珠,越過山岳的降落傘/蠻荒的鼓,城市的歌劇院,商場的旋轉(zhuǎn)門/一切皆圓,但不是每一個每一時都是圓的/一顆骰子,旋轉(zhuǎn)如球,靜止如潘多拉的盒子/圓點,回頭看自個的背影,辨識是否依然圓形/就像那房間,以及變成魔方的六點
另一種格式是兩行一段,共九段。例如《無涯》:
止于你/之后是無邊的黑森林,螢火蟲,與芒花/暴烈,而速朽/一顆相思,萬種風情,到處生長/越走越窄,鎖骨在有涯的水灣/銷魂在無涯/一面如鏡的湖水/人形迸裂后,潛泳到遠山重圓/星雨下了一千零一夜/芝麻開門后,等量齊觀的金銀珠寶/不如無量,無數(shù)的故事/等候重現(xiàn),然后無限的變形/進入二次元,三次元/向四方延伸的不斷想象的夢域/什么時候空氣砌成房間/有你居住,迎接來訪的過客/聊起/穿過你的無法自拔的時光
還有一種格式,整首33行連續(xù)不斷。例如《提問》:
拎起一把雨花石,揮灑成花雨/投落那面顧著保持水平的湖水/一群不置可否的鱸魚/拉扯銀亮的絲線/爭辯頭與尾如何形成分流/分歧的問題,其實沒道理/尚且斷頭的好處/是無頭/足以減輕一身的重量/一生的包袱/拋棄于詞語的水流/順溜與滑溜于修辭的地貌/而且斷尾,斷在林海以外/呼喚不出異議的風聲/就像雪原/鉤沉不起存疑的足印/疑似地雷處處,卻無處偵探/不斷飛翔的犀鳥在追問什么/流浪的豆蔻與檳榔去向何方/拎不清的疑案/射不下的懸案/斷不了的公案/黑的,白的,或者混濁的/好的,壞的/或者不好不壞的/好嗎,好的,不好/對的,或者,不對/答案當然不在茫茫的風中/在時間凝固的戰(zhàn)場/那些不得不提問的人們/必須負責清理/不留殘篇斷簡/任何也不
這些形式的構(gòu)建,讓我不得不重新觀照意象的調(diào)動,檢閱語言的分量,嘗試讓詩在完成以后呈現(xiàn)新的聲音,詩性獲得新的生命。
詩集《象形》里的其他詩作,則不設(shè)置任何形式。由于在那些特定格式的詩里作了嘗試,到了沒有格式的詩寫作時候,對于意象與文字的融合呈現(xiàn),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取得新的認識。看起來似乎信馬由韁、鷹飛九天,其實給詞語賦予了別有意圖的呈現(xiàn)。
在第二本詩集寫作過程當中,認識了一些中國詩人,特別感恩。柏樺老師的逸樂妙趣,車前子老師的奇峻任性,泉子的禪心哲思,飛廉的古韻新意,與他們的交往,都讓我獲益良多。
2017年1月,柏樺老師來到南洋理工大學(xué),任教一學(xué)期。幾乎一周一次,我到他辦公室找他,中午的陽光燦爛,從窗外灑落進來,他在安靜地看書。我們走過長長的廊道,到人文學(xué)院邊上的食堂去。他很快就適應(yīng)了南洋的菜肴,喜歡向食堂那里的素食攤買一碟粿條炒面,另加三樣菜,通常是豆腐干、蔬菜、煎雞蛋。午餐后,我們回到辦公室樓下,喝檸檬紅茶,吃蛋糕,聊詩。這樣的時刻,大概兩小時之久,然后他會沿著湖邊綠蔭回到宿舍。
那段日子,對我來說,是詩意的。柏樺老師很健談,不吝指教,讓我對中國當代詩歌的了解更進一層。
第一本詩集《流線》在新加坡由光觸媒出版,象征了我在新加坡生活的身份。第二本詩集《象形》,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希望跟中國的讀者見面。
詩不斷在發(fā)生,我讓我的詩延綿,所以有了《流線》。我給我的詩賦予了形式與意象,讓我的詩有了新的風格、新的內(nèi)容,因此有了《象形》。
簡·希爾菲爾德(Jane Hirshfield),是美國著名的詩人、評論家、翻譯者。她2017年出版了Ten Windows: How Great Poems Transform the World (十個窗戶:偉大的詩如何改變世界),其中一章探究詩給讀者帶來的各種驚喜:“藝術(shù)的亮點,是一塊沒有銹蝕的銀。偉大藝術(shù)的特別力量之一,在于它能夠解印自己的經(jīng)驗,不僅僅一次,而是多次?!?/p>
所有的好詩,回頭率都是高的。我嘗試寫作我的詩,讓讀者有重讀的興趣,每一次閱讀都帶來不同經(jīng)驗與感覺,看到不同的層次與脈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