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松壽
我和阿炳認識,直接原因是住得很近。我們家住無錫城里的圖書館路4號,與30號阿炳所在的雷尊殿近在咫尺。
20世紀20年代末,我和圖書館前的一群童年伙伴常去雷尊殿大殿上做游戲,到大殿對面阿炳矮平房內聽他說新聞講笑話的時候,阿炳已經雙目失明,以上街賣唱為生。
阿炳的矮平房有30平方米左右,屋內桌椅殘缺不全,床是竹榻,灶是行灶,可以說是家徒四壁。
阿炳當年總叫我的乳名松官,而要我叫他阿炳。
阿炳個子比我矮一點,我是1米76,他在1米72到1米74之間。阿炳方面大耳,鼻正口方,頭上有個用小辮子綰成的道士發(fā)髻。他臉色黃里透青,嘴唇上有幾根八字胡須。阿炳最引人注目的是歪戴在鼻梁上的那副墨鏡,墨鏡的一條腿已經掉了,只好用條細繩圈套在耳朵上,于是整副眼鏡就一高一低地掛在他的鼻梁上,讓初次看到的人啞然失笑。
我以為,二胡、琵琶、說新聞是阿炳的藝術三絕。
阿炳現(xiàn)在是以音樂藝術著稱于世,但是在他生前,社會影響最大、最受群眾歡迎、最能說明這位街頭藝人剛強不屈和崢嶸傲骨性格的,還是他獨創(chuàng)一格的“說新聞”。
“說起新聞,話起新聞,新聞出勒,啥府啥縣,啥格地方?”這是阿炳每次說新聞的開場白,然后再正式開始,四字一句往下說。
阿炳基本上每天下午兩點左右在崇安寺三萬昌茶館門口,站在借的一張凳子上說新聞。他敢說敢唱,勇于為勞動大眾打抱不平。1950年我們?yōu)榘⒈浺魰r,沒有把他演唱的那些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說新聞”錄下來,實是一大憾事。
阿炳的琵琶技術,據(jù)他自己講是他父親華清和傳授的。實際上他本人也勤學苦練,善于學習。抗日戰(zhàn)爭前,著名的蘇州評彈藝人張步蟾來無錫的觀前街蓬萊書場演出彈詞《雙金錠》。張步蟾是琵琶好手,每逢陰歷初三、初六、初九,他在開書前總要先彈一首琵琶曲酬謝觀眾。阿炳知道后,每次都按時站在入口處,聆聽他的演奏,琵琶彈完開始說書時方才離去,風雨無阻。后來張步蟾了解到情況,感其誠懇,向阿炳傳授了演奏琵琶的心得。阿炳的琵琶曲《龍船》實際就是張步蟾教的。崇安寺場子上,阿炳每次必彈琵琶曲《龍船》,以此吸引聽眾。
阿炳的藝術三絕,絕中之絕是他的二胡演奏技藝。
阿炳二胡厲害在兩根弦。一般人的二胡都配用絲質中弦和子弦,阿炳卻用粗一級的老弦和中弦。兩根弦繃得又緊又硬,手指按弦非用足力不可。阿炳的雙手滿是老繭,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左手的掌面以及除拇指之外的四個指的指面上,處處是苦練的標記。他的琴音嘹亮異常,音波傳遞極遠,根本無須借助話筒擴音器等電聲設備,當年只要一踏進崇安寺山門,就能聽到阿炳的胡琴聲,崇安寺里很鬧聲音很雜,但是隨便什么聲音都壓不住他的琴聲。
1948年冬天,我第一次和著名的音樂理論家楊蔭瀏先生見面,當時他在國立音樂院當教授。經他介紹推薦,我跟他的同事、著名二胡演奏家儲師竹先生學二胡。
1949年冬天的一天,我去儲先生那里上課。因為天冷,正式上課前,我想先活絡活絡手指,無意間便拉出了后來定名為《二泉映月》的這首曲子的某一段旋律,并順勢拉了下去。一旁的儲先生聽著聽著,認真起來,不待我拉完,忙說,停一下,停一下,這是什么曲子?
我說,這是我們無錫的民間藝人瞎子阿炳上街賣藝邊走邊拉的曲子。
你能把它完整地拉一遍嗎?趕快拉!儲師竹先生迫不及待。
憑著記憶,我完整地把它演奏了一遍。凝神屏氣的儲先生聽完之后,用激動的口吻說,這是嘔心瀝血的杰作!絕不是瞎拉拉就能拉出來的!
接著,儲先生問我是否認識阿炳,我告訴他,我們兩家相距很近,不僅熟悉,而且相處也很不錯。儲先生大感興趣,那次沒有上課,他要我專門聊聊阿炳。
新中國成立后,原國立音樂院正式改名為中央音樂學院,并由南京遷往天津。學院成立了民族音樂研究所,楊蔭瀏先生任所長,楊先生的表妹曹安和教授和儲師竹教授任研究員。大概在1950年6月,儲先生告訴我,音樂研究所配發(fā)了從外國進口的一臺攜帶式鋼絲錄音機。
我立即寫信給楊蔭瀏先生,反映阿炳身體很差,建議速到無錫錄音。楊先生回信,稱暑假就來。
我把這個消息轉告阿炳。阿炳聽說要為他錄音,只說這是混飯吃的玩意兒。我反復勸說解釋后,阿炳才勉強同意:免得掃你們的興,說我阿炳勿受人抬舉,讓我試試再決定吧。
阿炳已經很久沒摸樂器,而且這時他家已無可用的樂器。我們幫他從無錫的中興樂器店借來二胡,曹安和先生則借給阿炳琵琶,阿炳練了幾天,以便錄音時更有把握。
我的岳丈曹培靈當時在無錫佛教協(xié)會主事,因此錄音場所就定在公花園旁邊佛教協(xié)會所屬的三圣閣內。
1950年9月2日晚上,我親歷了世界名曲《二泉映月》最初的錄音過程。
當晚在錄音現(xiàn)場的共有八個人:阿炳、董催弟、楊蔭瀏、曹安和、祝世匡、我、我愛人、我岳丈。
楊先生表示要向廣大的音樂愛好者和全國音樂院校介紹,這首曲子一定會受到音樂界的重視和歡迎的,向阿炳詢問曲名叫什么。
阿炳回答沒有名字。楊先生堅持要有一個名字。
阿炳說,那就叫它《二泉印月》吧。
我在一旁靜聽,大腦也在不停運轉:20世紀30年代初廣東音樂風靡江南一帶,粵樂名家呂文成創(chuàng)作的《三潭印月》,阿炳曾經學習過,并受它影響不少。我就把楊先生拉到一邊,提醒道,阿炳曾學過《三潭印月》,曲名會不會因此觸發(fā)?
毫無雷同可言,這兩支曲風馬牛不相及,楊先生這樣表示,并向阿炳提出,印月的“印”字,改成映山河的“映”字可好?
阿炳欣然同意。
然后,又錄制了二胡曲《聽松》和《寒春風曲》。第二天,又在盛巷曹安和先生家里錄制了琵琶曲《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龍船》,全都一次通過。
由此,阿炳創(chuàng)作的民族音樂瑰寶,正式展開雙翅一飛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