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歡

（中國傳媒大學人文學院，北京 100024）

《論語·子罕》的第四則為“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今人對其中“毋我”一詞的理解存在一定的差異。如錢穆先生認為，“或說：孔子常曰‘何有于我哉’‘則我豈敢’，此即無我。又說：孔子述而不作，處群而不自異，惟道是從，皆無我”[1]，把“毋我”看作成自我心。李澤厚先生認為“毋我”即不自以為是，“‘不自以為是’應包括不自以為真理在手和不以自己的得失、利益為原則或準繩”[2]。南懷瑾先生認為，“毋我”是“專替人著想，專為事著想”[3]。楊伯峻先生認為“毋我”指“不唯我獨是”[5],等等。欲對“毋我”進行恰如其分的理解，則需把“我”之含義理解清楚。作為名詞的“我”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主體之一，在古人看來，與“我”相對獨立又并列存在的對象物則還包括天地自然、他者眾人、社會國家。這三類對象與“我”相互糾纏，圍繞于人一生的行為活動左右而存在，是生存不可或缺也無法擺脫的重要角色。在“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這句話中，作為動詞而存在的“我”的含義必定與“我”的名詞義“自我”相關(guān)，而個人又是與上述對象物即天地、他者、社會息息相關(guān)的，因此，對于“毋我”之內(nèi)涵，可由天地、他人、社會三者入手進行理解。

一、虛己：祛忌自以為是

將參照視角放置于天地與天道之上，本文發(fā)現(xiàn)“毋我”的含義之一是對自以為是的祛忌。摒棄自以為是之妄念是所有對關(guān)于“毋我”的闡釋之中，較為被大眾學人普遍體察到并認可的一種。“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論語·季氏》），“天命者，天所賦之正理也”[4]161，天命是儒家所虔誠敬畏的對象。在儒家看來，人既與萬物同生同處于天地之間，則人與世間其他主體一樣，均是被自然規(guī)律所支配的對象而非世界之主宰，天命與自然規(guī)律是人所首要的不能對抗或預料或控制的，這就意味著人必須有所敬畏有所尊奉?！拔阄摇奔匆庵溉瞬豢蔁o所忌憚，也就是不可隨心所欲地為所欲為，要忌自以為是思想的滋生。警惕自以為是，便要做到尊外而虛己，即不過分強調(diào)主觀，不輕易肯定自我，不妄言自我之真理性，對圣人賢人、他人、自然天道等于己之外的外界物持尊重、容納之態(tài)度，虛懷若谷。正如李澤厚先生在《論語今讀》中所釋，“毋我”指“不自以為是真理在手”[2]。按照人之行為活動性質(zhì)，可將“毋我”思想的實施方面分為治學、為人與處世——即學術(shù)研究活動、社會交往活動與對待世界及世間萬物的態(tài)度三部分，分別均應對自以為是的思想進行驅(qū)凈，做到尊前、尊他、尊天。

第一，“孔子一生重在教，孔子之教重在學?！盵1]4在進行學術(shù)研究中，孔子之“毋我”即提倡尊前人而述而不作，惟道是從，刻意隱退自身來虛化個人實在、使自我退居于貳。比如，孔子提倡“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認為在治學之時應只對舊章進行傳述而不妄自發(fā)揮與創(chuàng)新，信于古而好之，他對尊重前人的人士進行了明白的贊頌。第二，“孔子之教人以學，重在學為人之道?！盵1]4教與人群相處之大道是孔子教學的重要方面，“毋我”則是提倡在與人交往方面勿一意孤行，不要過分自信到固執(zhí)己見、剛愎自用，不要把主觀觀點過分抬高而強加于他人身上，要懂得虛心向他人請教、向賢者學習，擇善而從。具體來看，應做到要常向有道德或有技藝之人來辨正自己的是非，“就有道而正焉”（《論語·學而》）；要時常自視，時常反省，“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論語·里仁》）；要既內(nèi)守以義，又能心存謙退、柔順謙卑，“質(zhì)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論語·顏淵》）。第三，儒家一向把天地與自然規(guī)律作為包括個人在內(nèi)的世間萬物所應尊奉的、敬畏的準則。天命在于人事以外，無法被干預也無從預知，不能為人事所支配所控制。因此孔子倡導心存敬畏，祛棄自以為是——這種違背尊天之意志的思想?！白砸詾槭?，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4]351，敬天畏地思想是“毋我”思維在天地規(guī)律方面的體現(xiàn)。

二、有他：拒斥自私自利

將參照對象從天地天道轉(zhuǎn)而放置到他者之上，本文發(fā)現(xiàn)“毋我”之“我”的含義之二是過分追求自身發(fā)展，使得對社會群體中他人的關(guān)照遠遠不足，使自私自利之思想滋生。從這方面來看，“毋我”意指拒斥自私自利，倡行愛人。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之中，“意”是妄自憑心臆測，“必”是期望事情一定如自我所想，“固”是執(zhí)滯不化、固于己見，均起因于過度自我中心化，以至于過分關(guān)注自身利益的實現(xiàn)而忽略了除自身之外的他者。由此可見，“意”、“必”、“固”和“我”四者實為有機環(huán)繞的整體，“我”是被環(huán)繞被關(guān)注的核心，“四者相為終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4]105，自我中心與自私自利的思想是導致“意”“必”“固”發(fā)生的根本原因，“蓋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后，至于我又生意，則物欲牽引，循環(huán)不窮矣”[4]105。因此，“毋我”的第二層含義則是強調(diào)“有他”思想，在修身正身的基礎之上，不僅僅關(guān)照個人的自我發(fā)展，也要關(guān)照社會群體中的他人，即不自私自利，不以自己的得失、利益為原則或準繩，自發(fā)、自動、自主地進行愛人。一方面，個人之社會性決定了“有他”的必要性。社會是由一定數(shù)量的個人為了共同的目標和利益組合而成的，是通過交往與溝通而形成的相互作用、相互依賴的集合體，因此人是社會集群性動物，群體性是人之為人的基本特性，每個人與他人都有著不可剝離的關(guān)系。作為名詞的“我”則是社會中的個人，是不可能脫離他人而單獨生存，就像需要食物、水、睡眠等一樣，作為社會人之個體的“我”與他人的接觸實是人之最基本的需要，離開了人群，“我”也就失去了存在的證據(jù)，他者是自我個體安身立命的基礎。因此，要懂得關(guān)注除“我”以外的他人，自私自利是有悖于人之社會屬性的，是完全不利于個人養(yǎng)成正常社會關(guān)系的。另一方面，個人之社會性也決定了“有他”的實施內(nèi)容。社會性要求人擁有較持久的交往和穩(wěn)定的社會關(guān)系，而不自私意味著推己及人、愛人，不自利意味著關(guān)注他人的利益得失，由此“毋我”幫助群體成員實現(xiàn)了信息、思想、感情上的交流，引導人與人之間在心理和行為上相互影響，使得較穩(wěn)定較持久的社會關(guān)系得以形成。所以，“毋我”而有他，就要做到愛己亦愛人、推己及人、關(guān)注他者。

三、懷天下：天下為公，入世為民

在“他人”這一參照對象下，“毋我”強調(diào)自身與他人實現(xiàn)良好交往，而在“社會”這一參照對象之下，“毋我”則側(cè)重于強調(diào)在與他人的良好交往中自覺形成關(guān)懷社會的情感。把參照對象轉(zhuǎn)換成國家與社會之后，本文發(fā)現(xiàn)了潛于“毋我”之中的另一個概念：心懷天下。

群體有一定的為群體成員所接受的目標，沒有群體目標的群體的不存在的。目標有大有小，有多有少，在國家這個大型群體之中，建立和諧社會、秩序社會和公正社會是人們潛意識里共同期望的終極目標，儒家更是格外強調(diào)個體對于國家所應產(chǎn)生的積極作用和有利影響，強調(diào)個人的國家意識和使命意識，強調(diào)個人對于基于等級秩序基礎上的、天下均平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的建設性貢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4]329。“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室詾榧喝?，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孔門論學，最重視“仁”的實施，仁即與人群相處之道，“政治，人道中之大者”[1]21，有能力之人當以施仁于人民為終身之己任，行人道于政治，心懷天下之大道?！拔阄摇敝拔摇笔侨狈ι鐣熑胃信c國家榮譽感的體現(xiàn)，是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圭臬背道而馳的狹隘思想?！拔阄摇彼枷胍髠€人在與社會成員進行長期的共同活動和彼此的交往之中，養(yǎng)成一種關(guān)心社會存在和發(fā)展，與社會國家共生共榮的群體意識，并將此作為義不容辭的責任?！白釉唬骸卟换?，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儒家提出真正有德行的仁者不會有私慮私憂纏身，有的是關(guān)懷天下的“廣大之憂”，“仁者悲天憫人，其心渾然與物同體”[1]222?！拔阄摇彼@現(xiàn)出的心懷天下之思想，實則為儒家追求功利性和實用主義的高級層面上的體現(xiàn)。在儒家看來，對于作為社會性動物的人，社會與國家能夠滿足自己的各種需要，尤其是在戰(zhàn)亂頻仍的百家爭鳴時代。儒家需要協(xié)調(diào)的社會生活給予自己的人生目標以生根發(fā)芽的土壤，因為社會能夠滿足儒家的表意性需要和工具性需要，一方面社會生存生活提供了自我表達的機會及獲得情感支持的可能，使得人可以通過表達自己的思想主張來證明自身的存在，另一方面他們將此作為入世的踏板和建功立業(yè)的工具，由立言逐步過渡到立德立行，最終達成名垂青史這一終極人生理想。

另外，《論語·子罕》并未把“毋我”寫作“無我”，本文認為這體現(xiàn)了對“我”之存在性的重視?！耙皇牵瑸榱吮苊夂汀摕o主義'混同；二是，有意凸顯毋的動詞意味——‘有而無之'”[6]?！盁o我”之“無”是對自身的清除與消解，“無”與“有”、“存在”相對，而“毋我”之“毋”則并非對自我存在的合理性與價值全盤否定，不是絕對性地推倒與毀滅自我，不意味著“我”的徹底消失，相反，是對“我”的健康生長與正常發(fā)育的看重，重視自我狀態(tài)不拘泥于一時一式，而是通過否定舊我否定過去來提升自己的?！拔恪笔菍ψ陨磉M行正確否定，是對自我之不足的正確察知與適時改正，其目的是通過否定自我而使自我得到更新，超越舊我，獲得一定意義上的重生。因此，“毋我”強調(diào)更正，強調(diào)對自我實行重塑與修復這一過程。

“修身”作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首，在儒家思想體系中，完善自我是發(fā)生一切行為活動頭等目標。沒有美好而全面發(fā)展的自身作為基底，遑論關(guān)照除自我外的他人、天地、社會以及與它們相關(guān)的愛人、尊天、治國等其他目標的成功實現(xiàn)。因此，“毋我”這一行為之目的可以歸結(jié)于正身與修身，無論是提倡毋我而有他、毋我而虛己或者毋我而懷天下，其著眼點均在于自我，均是為了促成自我之重塑與修復的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