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陽
每一百個中國人,就有三個看過她的作品。
她的票房早就超過了100億。她的作品為數(shù)以萬計普通人提供就業(yè)崗位。從13年前《印象·劉三姐》帶火了一座城開始,《印象麗江》《印象西湖》《印象海南島》《印象普陀》,《又見平遙》《又見五臺山》《又見敦煌》系列,加上2019年“只有”系列,她用最通俗的戲劇藝術(shù)塑造了城市景觀,最大化地讓藝術(shù)作用于生活。
拷問國人私密話題
在如夢如幻的鹽城大豐荷蘭花海劇場群中,徜徉于《只有愛》他人的故事,邂逅平行世界的自我,分不清物象和本我的迷離牽繞。
王潮歌希望在中國有個地方,可以大膽放肆直白地談一談愛情,男女之愛一點不小,它是衡量人是否幸福的指標之一,“其實這也是我對社會很重要的一個關注”。
王潮歌敢于在劇場冒犯觀眾,把中國人的私密問題拿到劇場上拷問,也討論上個世紀發(fā)生的,可以被“交換”的愛情。
進入主劇場的第一部戲,她就選擇了直擊青春期到80歲對性的感受和欲望。這種稍加開放的表演形式會讓人感到輕微不適,但她相信,中國人對愛情的心態(tài)會變得更明亮。
“生而為人,一個最基礎的層面常常被忽視了——就是每個人的生理層面。這個尺度太微妙了。但是,我想當眾說這個性。我要挑戰(zhàn)的東西特別多,因為這個社會本身的默契對欲望是諱莫如深的?!?/p>
在曖昧的酒吧里,一場出軌戲碼正在上演,人們通常形容這種愛情是卑鄙的、可恥的、自私的、茍且的、骯臟的……王潮歌講了一個關于出軌的故事——出軌的男女決定,永遠不在一起。這個靈感,來源于王潮歌看到身邊朋友的痛楚。她小心翼翼地碰觸人們心底最私密、最痛楚、最模糊、最柔軟的部分。
不同的空間色彩,演繹不同的愛情故事。
“愛情的到來,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也許你會在錯的時間遇到對的愛情,也許相反?!?/p>
王潮歌對愛的理解,有這樣幾個關鍵詞:“在人世間,只有愛是突如其來的、咄咄逼人的、似是而非的、福禍雙至的、肉體凡胎的、承愿再來的、無孔不入的......”
王潮歌認為:“愛情,不應該只是一件小事,要看到它的廣度和深度,理解它的寬闊和深邃?!?/p>
對她而言,愛情是特別的生命體驗,也是取之不竭的藝術(shù)源泉,“你可以體驗愛情帶來的患得患失的小情緒,也可以去探尋其中蘊含的哲思,感受那種大詩意?!?/p>
不饒過自己的勇往直前
這里每天有50出戲劇同時上演,累計演出時長達到8.5小時。6個劇場、5大表演空間組成的“如月”劇場,9個空間組成的“如心”劇場、“如花”劇場、“圣勞倫斯”教堂里的“如歌”劇場,足足讓觀眾坐著電瓶車在3萬株花海里,看了一天一夜的戲,還遺留不少。同行的專家們說,一看這些風格迥異的戲,就不可能是一個人創(chuàng)作的,肯定是她導演團隊的創(chuàng)意。
一經(jīng)取證,全錯了!
王潮歌的回答淡然而自信,“《只有愛》每一部戲的劇本、主題,甚至對話,都是我的創(chuàng)作。誰讓我從小有一支好筆呢!我從來不用電腦,不會電腦。所以也從來不借鑒任何大師經(jīng)典的作品。這一次我開始學著上網(wǎng),從網(wǎng)上看了很多真實的婚戀信息。你剛才看到的那個劇場是個影樓,白天人家還要營業(yè),連一個麥克都不許放,更別提改變空間了。每進入一個空間,問清楚助理導演動線在哪兒,然后看表計時微微閉眼,站在原地想,都別理我。幾分鐘后,幾部手機對著我,直接敘述。帶語氣標點,帶調(diào)度提示,劇本的80%成形了。助手在電腦上打出來,再修改?!?/p>
每天工作18個小時,一進駐地就是4個月,這樣的推進速度不可思議。2019年9月《只有峨眉山》開啟“只有”系列,2020年夏天第二部作品《只有愛·戲劇幻城》已在江蘇鹽城荷蘭花海旅游度假區(qū)完成。發(fā)稿時,王潮歌已坐到《又見河南》的會議桌上。
2021年5月,《只有河南》將進行公演,這是史上投資最大的實景演出,也是迄今為止國內(nèi)唯一以省份命名的戲劇。
“河南它是黃色的、天人合一的、是厚重的。河南有黃河、災難、勤奮、抗爭……”談起作品,王潮歌又天馬行空地鋪展開了她獨特的三維想象空間。
2022年,《只有紅樓夢》將在河北廊坊進行公演。在《只有紅樓夢》里,她要講的是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講中國美學中的留白,講中國哲學、佛學和文學的融合。
王三歲的脾氣
王潮歌不健身、不瑜伽,嘴還刁,早飯堪稱骨感。對著一盤煮青菜,加另一盤煮青菜,她用老北京的人情理道控訴被監(jiān)管的飲食:“我早晨出席開幕式,然后排練,下午開研討會,然后排練,晚上演出,然后開研討會,直到深夜12點才結(jié)束工作……我這么累,他還給我吃這么素,真不知助理張先生是怎么想的?!?/p>
王潮歌習慣了大大咧咧的北京胡同腔,看自家的狗是“憨了吧唧的,賤了吧唧的,傻了吧唧的,美了吧唧的,戀愛了似的……感覺誰領就跟誰走……”自嘲臨出差前給女兒校門口拖去一大包零食面膜,“自己的樣子賤賤的”;剛表達完叱咤風云一身雞皮疙瘩呢,緊接一句“騙你是小狗”,舞臺所有部門沒踩點到高潮,想罵“你大爺?shù)摹?,跟心愛的人逛小衣服攤,還愛磨磨唧唧的。
她在微信家人群里給藝術(shù)青年(爸爸)老王的葫蘆展起各種奇葩名字,說他種的葫蘆上下一般粗,完全沒有腰身兒;釀的紅色小水水,必須叫葡萄酒啊;看著媽媽老侯和爸爸老王在花園里,像看綻放的花骨朵兒,爭執(zhí)起來像兩只鳥鳴叫婉轉(zhuǎn);南征北戰(zhàn)去爬坑的時候要不就把全家打包隨身帶,要不就一激動往北京家里快遞三百株鮮花,全家老小揮舞鏟子在苗圃奮斗好幾天……
實景演出靠大量素人演員。遇到完不成任務、助手都瘋了的情況呢?王潮歌說,沒關系,靠更充沛的耐心,靠加倍的堅信,一定可以克服。每到這種抓狂時刻,反倒都是王潮歌向助理導演請求:再試試!再給一次機會!我知道他們肯定行!王潮歌整晚給他們開會,也絕不輕易說換人。十多年來素人演員的變遷都裝在王潮歌心里。
父親任職教育報社總編,母親當了十年總編的《縱橫》雜志是全國政協(xié)唯一的綜合性文史期刊,在上個世紀具有極高的聲譽。王潮歌從小過的是優(yōu)渥的大院生活,超大的思維半徑使她懂得,讓底層人民從艱難求生中站起來靠的是什么??匆娺@些素人演員從自卑僵硬到生動豪放,王潮歌會偷偷躲到一個角落為他們流淚。
王潮歌在微信上曬出了《只有河南·戲劇幻城》之《李家村》劇場的演員圖片。她希望他們用最復雜又最簡單的技巧、最刻意又最自然的方法完成角色塑造,就像麥田上的草人一樣。她更希望觀眾在劇場中看見他們的時候,不說他們演得像,而說他們就是。
王潮歌從沒想過當導演要天天跟民工似的下工地蹚爛泥,沒法保持一個富有修養(yǎng)的知識分子的優(yōu)雅,而是每天都坐在火山口上一樣,一不小心就大喊大叫。
她習慣聽著工地的施工聲入睡,習慣了“漂亮的靴子上沾滿了泥土”,這一句話下去,工作人員需要按秒執(zhí)行。
有一天她直埋怨特傻,今天在情景園林工地,又沒有控制住情緒,沖著景觀設計大喊大叫,要他們解決消防門的形象問題……然而我居然喊錯了人,那原來是建筑師應該負責的范圍,更可氣的是,這事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一星期前我也沖他們喊叫了一次,也沒人提醒我……活兒沒派下去,時間耽誤了……回到宿舍越想越氣!在劇場里工作的時候要非常小心,不然腳容易崴,嘴也容易崴。
她知道自己總是用找茬的猙獰目光看作品,急赤白臉像要點火就著,常常是別人一推門,看見是她都一激靈,趕緊假裝沒事找茬出去。舞臺上,一點點小失誤都讓她抓耳撓腮,一點點小進步都令她欣喜若狂。
生活中她總是能捕捉到底層人的上進心和好品性。她看見小販地攤碼放得特別整齊干凈,就發(fā)微信說:家門口的這個小販兒,這個賣地瓜土豆的小販兒,這個干干凈凈的小販兒,這個整整齊齊的小販兒 ,這個尊重自己工作的小販兒……他有意愿把自己的日子都過得直直的,他有能力把別人的心緒都捋得順順的。
她孤獨安靜、單純而善良,被朋友叫王三歲。她轉(zhuǎn)發(fā)過王蒙的這幾句話:善良才能和平愉快地彼此相處,善良才能把精力集中在建設性的有意義的事情上,善良才能擺脫沒完沒了的惡斗與自我消耗,善良才能實現(xiàn)健康的起碼是正常的局面,善良才能天下太平。善良也是一種智慧,是一種遠見,是一種精神的平安,是一種以逸待勞的沉穩(wěn)。
深諳人性的文旅演出“超咖”
現(xiàn)代舞編舞家王玫認真地分析過王潮歌的作品特點。
《印象劉三姐》基本就是亦歌亦舞與實景的結(jié)合。因為實景太大,舞蹈全然失去了魅力,但是音樂與實景的結(jié)合卻甚是成功:實景借音樂有了表情,音樂借實景煽了最大范圍之情。這次的《只有峨眉山》卻一反常態(tài),音樂與實景保留,但是舞蹈基本不見蹤影,核心卻成了戲劇。
峨眉山川主鄉(xiāng)的高河村,以多媒體的影像打造而出。影像空間還輔助于畫外音:“年輕人都到城里去了,留下了舊村莊和老人們慢慢破敗衰老?!碑斠蝗号輪T以威壓的形式升空起舞的時候,我已經(jīng)流淚:“故鄉(xiāng),對不起!鄉(xiāng)愁再濃,也敵不過我對新生活的向往;爸爸媽媽,對不起!親情再長,也拴不住我想飛翔……”王潮歌的編創(chuàng)似乎與我無關,但是由高河村共情而出的卻是包括了全人類的軟肋:我也有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我也有非得離開的老爸老媽。盡管每次離家都會心酸難過,但是每次離家也都是義無反顧……
小紙條的場景已經(jīng)是地道的沉浸式戲劇了——所有的觀眾都步入了演出場景,眾多演員個個獨立站于高于觀眾的小桌上。當時的觀眾不少,自己特意走到邊遠的位置,妄圖冷靜觀察相關的形式。瞬間,原本公演的形式,就被自己這一個觀眾和一個演員的觀演結(jié)構(gòu),異化為個人對個人的心靈溝通了。
當那個演員靜靜地看著自己,同時話外音響起:“親愛的陌生人……”語言結(jié)構(gòu)而出的情懷已經(jīng)動人,加之其情懷竟還單單投向自己一人。表演的最后,演員示意自己伸出手來,并手對手的悄悄塞給了我一張小紙條。這個形式簡直太“壞”了!壞就壞在其深諳人性。
事實上,這就是一個公開的表演,但是,其卻偏偏選擇了私密的形式。其形式的算計就是,人都需要關愛,且最深的關愛就是直抵個體。
當時自己的感受真是復雜:先是因為“最惠國民待遇”而稀里嘩啦;隨后知道其待遇虛幻依然稀里嘩啦;隨后了解其形式的“雞賊”,并心不悅誠不服地依然稀里嘩啦;最后,竟仿佛看到編導因為自己的稀里嘩啦而在暗處訕笑、得意,但是卻依然稀里嘩啦。
一個旅游演出竟深諳社會和人性至此,其擔負的社會責任和人類理想,實在是讓一眾肩扛藝術(shù)盛名的藝術(shù)部門和藝術(shù)家們汗顏。其演出并沒有選擇峨眉山的個性文化資源,而是選擇以峨眉山的變遷隱喻著的中國近現(xiàn)代之變遷的共性文化資源。就編創(chuàng)而言,個性資源和共性資源各有困難,但是一般的旅游演出,多以個性文化的資源制勝,所以《只有峨眉山》的編創(chuàng)選擇就難能可貴了。
最后是感動于王潮歌這個人:她的厲害就是她的不斷進步,進步的源泉就是她不滿足于自己。尤其厲害的是,其進步并沒有因為實景演出的口實而不斷奢華和宏偉,竟是切入了庸常的社會和卑微的人性。若論旅游演出,王潮歌才是中國的“超咖”,但是“超咖”之“超”,竟是反其道而行之,珍視社會和人性的真實、廣泛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