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墟
作者有話說:這篇稿子的女主,平凡且普通,她身上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故事,甚至連畢生所求,也未能如愿。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喜歡她,也希望你們能喜歡這段藏在時光里的往事。
他的偏執(zhí)病入膏肓,無人能勸勉。
1.
小黃門來清桐殿傳達(dá)口諭時,外頭正落著雪,廊下點了兩盞宮燈,夜色濃如墨,放眼望去,寒意肅殺,除此再無其他。
蕭琰此刻宣召,興許是有什么要緊事,我乘著步輦隨那宮人趕往承明殿,不忘問他:“陛下召見皇后了嗎?”他病了很長一段時日,若真到了那個時候,薛皇后與東宮必定會在御前守著。
小黃門稟道:“娘娘,陛下只召見了您一人?!?/p>
我稍稍松了口氣,見到蕭琰后,一顆心卻又提了起來。他面容蒼白,氣色看起來不比前幾日,眼底陰郁多了幾分,眉頭仍是蹙著,自靈毓皇后仙逝,他便有了蹙眉的習(xí)慣。
“念初,找個機(jī)會處理掉謝昭儀。”蕭琰緩緩將手覆在我的手上,掌心傳來的涼意令我陡然一驚。
謝昭儀是當(dāng)朝大司馬謝容的幺女,入宮兩載,圣眷正濃,他這樣吩咐,定是要對謝家動手了。也對,前些時日暗樁來報,謝容近來與凌王私下來往甚密切,東宮尚年幼,凌王正值盛年,他若想將東宮順利送上帝位,便不得不提防著些。
我點頭應(yīng)允,他重重咳了幾聲,似有不忍:“謝氏侍奉朕的這些年里,一直安分守己,想來她也不清楚謝家的事,你尋個由頭將她送出宮幽禁起來,留她一條性命?!?/p>
他臨時更改心意,并未出乎我的意料,謝昭儀年不過十七,性情嬌憨,一嗔一笑間,神態(tài)有幾分肖似靈毓皇后。
正因如此,蕭琰才會選擇留她一條性命。他既已交代任務(wù),我不便再多做停留,想將手抽出,卻被他制止:“外頭下雪了,你在承明殿留宿,等天亮了再走。”
我索性伏在床邊,仰頭望著他,他同樣凝睇我:“還記得我們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嗎?”
“陛下,是宣德十八年?!蔽姨嵝阉?,“當(dāng)年淑妃娘娘為您挑選伴讀,選中了臣妾?!?/p>
蕭琰笑了一笑:“朕時日不多了,你既不喜歡這深宮,往后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想了會兒,很真誠地告訴他:“陛下,臣妾沒有什么地方想去,覺得清桐殿便很好?!?/p>
他什么也沒說,只抬手撫了撫我的鬢發(fā),大概這就是他所能饋贈給我的,為數(shù)不多的溫柔。
2.
宣德十八年,我爹戰(zhàn)死西北,家中再無親人,當(dāng)時的淑妃娘娘將我接入宮中。她與我早逝的母親是手帕交,見我孤苦無依,便收了我做養(yǎng)女。淑妃膝下育有兩子,長子名喚蕭琰,諸皇子中排行第三,是為三殿下。
淑妃母家寒微,先帝盛寵謝貴妃,念及她膝下無所出,便把剛出生的三殿下交由她撫育,直到蕭琰年滿七歲,才被送回淑妃身邊。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金明池邊。那已是仲春時節(jié),他仍披著御寒的狐裘,面容清俊,神色淡漠,不咸不淡與我說著話,目光時不時地往旁邊一株海棠樹上瞟。我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枝丫間筑著一只鳥窩,里面興許有幼雛。
不多時,他便要離去,我喚住他,壓低聲音試探地問:“殿下,您想看看那只鳥窩嗎?”
他回眸看我,眼神一瞬清亮起來:“白姑娘會爬樹?”
在西北兵營的那幾年里,我瞞著我爹成日與男孩子們廝混,區(qū)區(qū)爬樹自然不在話下,很快便將鳥窩取了下來,呈到他面前。
里頭果真有一只幼雛,張著嫩黃的鳥喙嗷嗷待哺。他命宮人取來鳥籠子,小心翼翼將幼鳥放進(jìn)去:“多謝你,昨日我瞧見太子殿下在金明池邊射殺了一對八哥,便想將留下來的幼鳥帶回去,看能不能養(yǎng)活。”
我原以為他是來了興致,想養(yǎng)一些小玩意兒解悶,不料竟是這個緣由。
臨分別時,他溫言詢問我的名字,我告訴他,我叫念初。
我爹生前是個武將,一輩子大老粗,唯一一點墨水都用在給我取這個名字上了。
蕭琰體弱,淑妃不許他親近這些野物,母子二人僵持不下。當(dāng)夜,他將幼鳥小心翼翼護(hù)在懷里,站在永寧宮外吹了大半宿寒風(fēng),我到底忍不住悄悄過去與他說,若是他愿意,可以將小東西交給我照顧。
淑妃畢竟是他母妃,就算兩人再生疏,他也不能真的忤逆她,他思索一陣,遂把籠子遞給我。
那只小八哥,成了我們之間共同的秘密。淑妃忙于照看七殿下蕭琎,不常來我的居所,我順利把它喂養(yǎng)大,交還給蕭琰,他卻尋了個晴朗天氣,把它放生了。
籠門啟開,小八哥撲棱一聲,頭也不回便飛走了,我急切地與他爭辯:“殿下!臣女好不容易才將它養(yǎng)這么大?!?/p>
春暉脈脈,蕭琰的眼里帶著溫潤笑意:“我知道,但是讓它自由自在的,不是更好嗎?”
那時我尚不理解他的心境,嘟囔了一句:“可是八哥養(yǎng)大了,就會學(xué)著說話,殿下閑暇時逗逗它,定能解悶?!?/p>
淑妃對他要求嚴(yán)苛,君子六藝樣樣不允許他落下,偏生他是個體弱的,武學(xué)造詣及不上幾位兄長,只能在讀書這件事上多下些功夫。
見我多少有幾分不情愿,他試著與我緩和:“母妃為我挑選侍讀,她中意你,準(zhǔn)備向陛下請旨。念初,你的意愿呢?”
我隨手拂開一枝嫩柳,悶悶道:“臣女蠢笨,殿下大約是瞧不上的?!边@的確是實話,畢竟我爹在世時,一心撲在西北的戰(zhàn)事上,從未管束過我的學(xué)業(yè)。
蕭琰看著我,笑意更甚:“如今你是我在宮里頭唯一的朋友,我怎么會那樣想呢?!?/p>
明媚靜好的春光里,少年長身玉立,眉眼溫潤,身后是葳蕤的花草與一片澄澈池水。很多年后,再回憶起與他的初識,率先躍入我腦海中的常常是這幅場景,若時光能倒流……
若時光能倒流,我必定要當(dāng)著他的面狠狠折下那枝柳,甩袖離去,順帶撂下一句:“抱歉,我干不了,請另覓高明?!?/p>
3.
蕭琰下令要保謝昭儀的性命,那便不能用太過陰詭的法子,我只好從歷朝歷代的宮斗大全中挑出一條最白癡的陷害伎倆。
七月初九,謝昭儀派宮人送了碟小酥餅到清桐殿,當(dāng)夜我便腹痛不止,驚動了闔宮上下,連病中的蕭琰也聞訊趕了過來。
他進(jìn)清桐殿時,剛好撞見謝昭儀跪著向薛皇后求饒的場面,美人哭得梨花帶雨,他神色漠然,始終不為所動,厲聲質(zhì)問太醫(yī)令:“憐嬪如何了?”
太醫(yī)令如實稟報,說我食用的酥餅中摻有毒粉,好在發(fā)現(xiàn)及時,人已無礙。
他握住我的手,眼波冷冷地掃向謝昭儀:“說說,是怎么一回事?!?/p>
謝昭儀抽噎著道:“臣妾也不知情,臣妾真的沒有陷害憐嬪姐姐?!?/p>
蕭琰緊抿薄唇,擲了一個茶盞過去,碎瓷聲清脆,滿殿闃然。過了好一會兒,薛皇后跪地請罪:“臣妾管束無方,請陛下息怒。”
他鮮少發(fā)火,可這回是真的動了怒,語氣里寒意不減:“看來皇后不僅不會管束太子,連后宮這幾個人也管不好了,回含涼殿反思去吧?!?/p>
“至于你?!彼赜挚聪蛑x昭儀,“心懷不軌,謀害嬪妃,朕的后宮容不下你這種女人,尋個時機(jī)送出宮,后半輩子在青燈古佛前好好懺悔?!?/p>
一場風(fēng)波就此風(fēng)平浪靜,謝昭儀被禁足,不日將出宮修行,薛皇后無故挨了訓(xùn)斥。
當(dāng)夜蕭琰宿在清桐殿,待到四下無人,他低聲說:“不過是叫你演一出戲罷了,何苦當(dāng)真服毒?!?/p>
“臣妾有把握,不礙事的。”我笑了笑,望見他鬢邊新添的華發(fā),“陛下又長了幾根白發(fā),不如臣妾給陛下梳頭吧?!?/p>
他默不作聲,我解開發(fā)帶,替他細(xì)細(xì)梳理那頭長發(fā),這些事從前都是靈毓皇后常幫他做的,后來便成了我的事。
他病了好些年,整個人脾性變差許多,苛責(zé)東宮,冷落薛皇后,也許整個皇宮里,只有我還能勉強(qiáng)與他說上幾句話。
“陛下今天不應(yīng)該責(zé)怪皇后。”我輕聲勸諫他,“皇后一向恪守本分,視東宮如己出,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p>
并非我樂意做這個爛好人,只是這位薛皇后入宮以來一直待我不錯,且她又是靈毓皇后的堂妹,小太子的姨母。
“正因為她將太子視如己出,才沒有把阿鈺教養(yǎng)好。”他將頭枕在我的膝上,雙目微閉,“念初,有時朕也會想,要是她還在,會把阿鈺教成什么樣子呢?大概要比現(xiàn)在更糟糕吧,但如果她在的話,阿鈺也不必強(qiáng)撐著當(dāng)這個太子了?!?/p>
我心中思緒萬千,久久不語,想與他說話時,卻發(fā)覺他已睡了過去。
青紗帳里,光影朦朧,他的眉頭終于舒展,變得柔和起來。他其實生的很好看,面如冠玉,劍眉星眸,這大概也是少女時期的我會對他動心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便是在國子學(xué)的那幾年,他將我護(hù)得很好,教我讀書認(rèn)字,代我完成課業(yè),縱使他常受太子等人的擠對,可從未讓我受過一分委屈。
我用指尖輕點他的嘴唇,大端民間有一種傳說,薄唇的男子亦會薄情,他這些年的行徑大抵也印證了這種說法。
可我知道,他只是對除了她以外的人薄情罷了。
我來到蕭琰身邊,是在宣德十八年,而他初見薛柔,已是宣德二十年的事了。
她的出現(xiàn),比我晚了整整兩年。
4.
那年春天,他的胞弟蕭琎入國子學(xué)念書。與他不同的是,七殿下蕭琎啟蒙早,尚未挑選適齡的伴讀,便成了太子等人捉弄的新對象。
起初七殿下瞞著母妃和兄長,他甫滿六歲,在太子的威逼下自是什么也不敢說,而蕭琰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國子學(xué)鬧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太子與他的近侍失蹤了大半日。
宮里幾乎被尋遍了,才在西苑的一處廢棄宮室里將他們尋到,蕭琰目睹了這一切。七殿下怯生生地靠在兄長身邊,小身子一抖一抖的。
他把七殿下帶走問話,然后才覷見胞弟手臂上的一道道青紫傷痕,他正要發(fā)怒,驀地走來一個小姑娘。
“殿下,是臣女幫阿琎出的主意,您不要責(zé)備他?!彼⑽A眉,“臣女實在瞧不慣太子殿下這般作踐他,正好西苑有廢棄宮室,,遂教阿琎誘他們?nèi)ツ翘幜?,將他們關(guān)在里頭。”
來者是薛老太師的孫女,薛柔,她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jì),穿一襲緋衣,娉婷裊裊,恰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藥,不難肖想日后的姝麗顏色。
素來冷靜自持的他,眼底亦起了波瀾。
七殿下走過來,輕輕牽了下他的衣袖:“兄長,我想讓薛姊姊做我的侍讀,你幫我求求母妃好嗎?”
薛柔出面幫他胞弟解困,他斷然沒有不答謝她的道理,便去求了淑妃娘娘,刻意略過七殿下被折辱一事。
南安薛家曾追隨太祖皇帝定江山,前后出過三位太師,極盡榮寵,遑論薛老太師是朝中清流之首,門生遍布天下。這樣出身的女孩兒愿意來給七殿下做侍讀,淑妃娘娘自然應(yīng)允。
我并不抵觸薛柔,她性情和善,與誰都相處得來,更何況我在這宮中沒有什么朋友,除了蕭琰。但我深知,我與他終究不是同路人,他出身皇室,一言一行都要求端莊得體,我隨父親在西北兵營待了九年,最是厭煩這些束縛人的規(guī)矩。
我愿意留在永寧宮,既是因為實在無處可去,也因為蕭琰就在這深宮之中。
之后的幾年里,我漸漸覺察出蕭琰的一些變化,從前他是個清冷性子,在旁人面前甚少開口,如今與薛柔相處時卻又不同。他仿佛永遠(yuǎn)有說不完的話,總能尋到許多新奇的小玩意兒討她歡喜,當(dāng)然,也不忘送我一份。
我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秘密,是在宣德二十四年的一個冬日,他與淑妃說要出門賞雪,及至午后也未見回來。淑妃擔(dān)心他受寒,打發(fā)宮人四散出去尋。
西苑后頭有一大叢梅林,平素人跡罕至,那天我偏就往梅林去了,便是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他與薛柔。
不知他們低聲說了些什么,而后薛柔輕踮腳尖,吻了他的臉頰。
落雪簌簌,天地間萬物仿佛在那一刻靜止,我怔怔立著,感受不到寒意,直到他們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梅林深處,我才想起這趟出門是為了尋他。
蕭琰先我一步回到永寧宮,待我回去時,殿外掛起了宮燈,淑妃面上盡是焦急之色,我告訴她,方才不慎走丟,找了很久的路才繞出來。
淑妃信了這番解釋,我安然回到偏殿,褪下被雪水浸濕的鞋襪,蕭琰突然就闖了進(jìn)來。
他率先遞給我一個暖爐:“念初,我知道你看見了什么?!?/p>
我低垂著眸,聽他說道:“謝謝你幫我瞞著母妃,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喜歡阿柔,打算等明年阿柔及笄,再向母妃提起求娶一事。”
他的的確確只將我當(dāng)作知心好友,連這樣的隱秘都愿意同我道出。我緊緊攥著那暖爐,試圖抓住世間唯一一抹屬于我的溫暖,聲音苦澀得近乎低?。骸暗钕?,薛姑娘的家世容貌俱在眾人之上,娘娘她會同意的?!?/p>
或許是這番話令他稍稍安下心,他唇邊揚起淡淡弧度:“謝謝你,念初?!?/p>
后來的年月里,我聽到過很多遍他的道謝,唯獨沒有我最想要的那句話。
5.
謝昭儀的事,到底還是鬧大了。
大司馬謝容因貪污軍款被判處死刑,謝家滿門未能幸免,十四歲以上的男子一律斬首,其余家眷流放南疆,終生不得回京。謝家出事后,蕭琰下旨廢黜謝昭儀,薛皇后奉命查處她的寢殿,謝氏嬌蠻,當(dāng)面羞辱了薛皇后。
薛皇后是個溫軟性子,端的是不與她計較,謝氏便將火都撒在她身上,使簪子劃傷了她的手背。
此事鬧得闔宮皆知,太后派女官前去協(xié)助處理,竟從她宮中的梧桐樹下挖出一張催孕藥方與厭勝之物。
宮中禁行此等巫術(shù),更何況,她詛咒之人是當(dāng)今東宮與已故的先皇后。
蕭琰徹底震怒,命宮人將謝氏捆送到承明殿親自審問,謝氏一壁流淚,一壁供認(rèn)說這些東西皆由她父親送來,并非她的本意。
蕭琰緊抿著唇,很久之后,冷笑著道:“看來朕殺你父親殺得太遲,不該留他活到昨日。”
他在謝氏面前從未說過重話,她被駭?shù)?,癱軟在地,連求饒也不敢了。
蕭琰轉(zhuǎn)首吩咐近侍:“把人帶出去,往后朕不想知道她半點消息。”
謝氏最終沒有被送出宮,她就像一點晶瑩朝露,驟然消失,宮中誰也不敢再提起這個人。
又過幾日,我去承明殿侍疾,恰好撞見薛皇后立在殿外,眉目間籠罩淡淡寂寥,手背上那道紅痕赫然醒目。我主動上前行禮,得知蕭琰在查問東宮的功課,便留下與她說了會話。
縱然她與靈毓皇后容貌有幾分相仿,可性子大相徑庭,薛柔濃烈如芍藥,她卻像淡雅的白梔,或許這亦是蕭琰一直不太喜歡她的緣由。
我知道,她并不想做這個皇后,但沒有人會在意她的感受,也沒有人會在意這里任何一個女子的感受。
檐下鐵馬在寒風(fēng)中叮當(dāng)相撞,她輕聲說:“白姊姊,你是宮中的老人,有些事我不便問陛下,只好來請教你,謝昭儀她……可是沒了?”
她只知催孕藥方的事,不知厭勝之術(shù),這也是蕭琰吩咐的,除了少數(shù)幾個知情人,一概不準(zhǔn)外傳,他不允許旁人知曉宮中竟有女子行巫術(shù)詛咒先皇后。
興許在她看來,催孕爭寵是再常見不過的事,蕭琰犯不著因為這點事處死寵姬。
我溫婉地笑著道:“關(guān)乎此事,妾也不太清楚,前些天留在清桐殿養(yǎng)病,對外頭的動靜知之甚少。”
她沒有繼續(xù)探究下去,只與我說了些需注意的事項,便又低頭不語。
平心而論,我在宮中知己寥寥,其實還挺樂意與她打交道,可出于對她的保護(hù),我選擇不道出真相。
以她的細(xì)致聰慧,也許不久后便會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蕭琰大怒,是因為被人觸到了逆鱗。
他是大端的國君,執(zhí)政九載,大力推行稅改,減徭役,百姓提起無不稱贊。他極力使自己成為史官筆下的明君,唯有一處逆鱗不可觸犯,便是先皇后薛柔。
6.
宣德二十六年,時為三皇子的蕭琰出宮建府,正式提出要求娶薛柔,此事惹怒了淑妃,母子二人一度關(guān)系冷淡。
暮春時節(jié),薛老太師病逝,隨后薛家的幾位大人相繼被貶謫,現(xiàn)今淑妃更中意英國公霍家的次女,甚至私下登門為長子求娶。
先帝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太子昏庸無能,不稱天心,這儲君之位遲早是要換人的。英國公掌兵權(quán),若能與霍家結(jié)姻,那么他的勝算便又多了兩分。
他知曉后,去霍家退了婚事,入宮與他母親當(dāng)面爭執(zhí)起來。想到他幼年時未能養(yǎng)在生母膝下,淑妃心中始終愧對他,最終不得不同意他聘薛柔為正妃。
那年盛夏,他與薛柔在京中府邸成婚,作為淑妃派去的女官,我留在王府打點他們夫婦的起居。因是舊識,薛柔待我很好,新婚不久,先帝下詔命蕭琰協(xié)助掌管京中禁軍,他回府的次數(shù)漸少,許多個清冷寒夜,都是我留在主院守著她入睡。
有時我也會想,要是她待我嚴(yán)苛一點,興許我便能厭惡她,主動與她疏遠(yuǎn)了,可她從未那樣做。
蕭琰決心爭奪帝位,免不得要犧牲許多,而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亦在其中。
我唯一一次見薛柔流淚,是在她初次小產(chǎn)那時。一撥死士潛入王府行刺,護(hù)衛(wèi)趕過來之前,我努力想替她擋住,可還是有一劍砍在她的右肩,溫?zé)岬难?dāng)場濺在我臉上。
大夫未能保住她腹中的孩子,蕭琰聞訊趕回府,當(dāng)夜處死一批看守失職的護(hù)衛(wèi)。待薛柔睡著后,他來到我房中,我傷得亦不輕,好在還剩了一點力氣能與他說幾句話。
他靜默地凝睇我,眼底藏著悲傷,良久后,才艱難開口:“念初,謝謝你?!?/p>
我努力牽動唇角,大約笑得比哭還難看:“殿下,妾肯這么做,都是有原因的,只盼殿下早日登臨九五?!?/p>
養(yǎng)了很長一段時日,我總算能下地行走自如,重回主院當(dāng)值。薛柔仍在病中,蕭琰抽不出太多時間陪護(hù),薛家不放心,便把她的堂妹薛縈送來臨安。
薛縈向我見禮,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靈秀可愛,清脆地喚我白姊姊,一如當(dāng)年的她。在王府陪伴月余,薛縈不得不啟程回南淮,我與她一起去送行,回王府途中,忽然覷見她眸中蕩漾著溫柔水澤。
一行淚珠倏地滾落,她低聲道:“道旁的依依楊柳,讓我想起一句不合時宜的詩……”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我不知此刻她心中是否有悔意,所能給予的安慰,也只是遞去一塊素凈帕子。她接過后不忘道謝,并問我傷情如何。
我告訴她,一切皆好,望她早些養(yǎng)好身子。
她輕輕握著我的手,欲言又止。
此后兩年,蕭琰得先帝重用,前來結(jié)交康王的勛貴世家越發(fā)多起來,她忙于家宴應(yīng)酬,逐漸有了三兩個好友,其中與她來往最密切的是福王妃。
宣德二十八年,先帝下詔廢太子,儲君之位空懸,恰逢康王妃薛氏再度有孕,先帝大喜,為尚未出世的皇孫早早擬好了字。
蕭琰將她看管得極嚴(yán),平素只允許她在主院走動,她私下忍不住向我抱怨:“也不是頭一回有身子了,他這般緊張作甚。”
她雖這樣說,唇邊始終銜著淡淡笑意。
饒是如此,意外還是到來了。懷孕五月,她再度小產(chǎn),大夫從臥房中搜出一盒被動過手腳的熏香,是數(shù)月前福王妃送來的賀禮。她斜斜靠著軟枕,面容蒼白,神色卻很是平靜:“念初,煩請你將此證物轉(zhuǎn)交給王爺?!?/p>
之后這件事被先帝知曉,下令褫奪福王的爵位,將他們夫婦逐出帝京,貶往蘄州。
失去這個孩子,她很是自責(zé),甚至漸生出與蕭琰疏離的心思,許多時候他來探望,都被她拒之門外。
他們夫婦不和,自然瞞不過淑妃,很快永寧宮送來幾位妙齡女子,為著此事,蕭琰又與淑妃起了爭執(zhí),把那些女子遣回宮中。
冬去春來,她坐在窗下謄抄經(jīng)文,與我說起這件事:“他生在帝王家,我既然選擇了他,便不要求他對我一心一意,也知道淑妃娘娘想讓他納幾位側(cè)妃,只是我接受不了一切發(fā)生得這樣快……
“念初,有時候我也會想?!彼龓е蜕频男σ庀蛭彝^來,“如果是你的話,興許我很快便能接受,至少你是真心待他的?!?/p>
她終究還是看出了我對蕭琰的情意。
我將微微發(fā)顫的雙手?jǐn)n在袖中:“可我不想去到他身邊,他的心里只有您,除此再無旁人?!?/p>
她微微一怔,筆尖滴落一滴濃墨,在那張謄滿經(jīng)文的生宣上慢慢洇開。
7.
后來她與蕭琰重歸于好,又過兩月,先帝于病榻上寫下詔書,立三皇子為儲,暫由太子監(jiān)國。
我依舊是王府女官,主動請求調(diào)離主院,從此與他們夫婦見面的次數(shù)寥寥。
宣德二十九年,先帝山陵崩,蕭琰踐祚,是為新帝,改國號為元寧。
我從這段前塵舊事中驚醒時,已是元寧九年臘月。承明殿更漏聲點點,夜已深,他近來夢魘纏身,入睡后身邊需時刻有人守著,薛皇后不合他的心意,這樁差事自然落到我頭上。
他額上沁出細(xì)細(xì)密密的冷汗,我俯下身用帕子為他揩拭,忽然間,他抓住我的腕子,用了那樣大的力氣,仿佛是即將溺斃之人終于尋到一根浮木。
好在,他沒有喊出令我難堪的那個名字,而是睜開眸。
“我又夢見她了?!彼⒉槐苤M在我面前提起故人,“她怨恨我把阿鈺變成現(xiàn)在的模樣,我又何嘗不怨恨她?!?/p>
世人都道他鐘情先皇后,可我明白,他的一往情深里藏著怨懟。
他登基以后,才知道薛柔有孕,關(guān)于要不要留下這個孩子,他們之間發(fā)生了第一次爭吵。太醫(yī)令告訴他,皇后身子虛弱,不適宜孕育,可是薛柔執(zhí)意要留下。
我奉命在鳳儀宮照看皇后起居,她的月份漸大,腹中胎動頻繁,有時她會牽著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讓我感受小家伙折騰出的動靜。
即便知曉我愛慕著她的丈夫,她對我仍然沒有半分介懷,半分?jǐn)骋狻?/p>
臨盆在即,我扶她去金明池邊散步,盛夏時節(jié),池中全是菡萏,她駐足觀賞好一陣,低聲說:“我大約是看不到這些青蓮開花了?!?/p>
我心中一驚:“娘娘……”
“我自幼學(xué)過一點醫(yī)術(shù),給自己把過脈?!彼齻?cè)首看著我,容色平靜,“他讓我放棄這個孩子,并非因為我底子弱,而是當(dāng)初福王妃送來的熏香里摻了秘毒,侵蝕了我的心脈,就算當(dāng)真不要這個孩子,我至多也只有兩三年可活了,對嗎?”
這樁秘辛就此揭開,她笑了一笑:“事到如今,我誰也不怨,我只想保住我腹中的骨肉,就當(dāng)是我任性一回吧?!?/p>
生產(chǎn)那時,蕭琰陪在鳳儀宮整整一日一夜,可還是未能挽回她,臨去前她已耗盡氣力,未能留下只言片語。
女醫(yī)把剛出生的小公主抱給他看,他攬著懷里的亡妻,神色冷寂:“把太子帶下去,好生照看。”
此言一出,闔宮上下跪了一地,可無人敢提醒他,皇后誕下的是一位皇女。
他自覺虧欠薛柔太多,便用這江山做補(bǔ)償,早早立了她的孩子做太子,大端沒有女帝的先例,他挑選心腹照看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對外宣稱是皇子。
太子年滿一歲,宮里陸續(xù)添了幾位嬪妃,我亦在其列。又過數(shù)載,蕭琰下旨冊立新后,那女子同樣出身薛家,正是當(dāng)年與我在王府有過數(shù)面之緣的薛縈。
薛柔離世后,他的身體也垮了下去,對待膝下唯一的孩子很是嚴(yán)厲,很多時候東宮都不愿與他親近,這并非他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
他的偏執(zhí)病入膏肓,無人能勸慰。
8.
燭火明滅不定,他松開我的腕子,輕嘆:“念初,朕的時日怕是不多了。
“凌王覬覦皇位多年,太子年幼,待朕一走,他必定有所動作,不過你放心,朕事先已想好應(yīng)對之策,他威脅不到你們。
“至于皇后,她到底不是阿鈺的生母,將來阿鈺繼位,若她有半分異心,你即刻誅殺,不必顧慮其他。”
……
他平靜地交代身后事,聲音越發(fā)虛弱。
“朕病了多年,你也侍奉了多年,真正到了臨去那一刻,便不來同你道別?!彼捻永锔‖F(xiàn)出淡淡哀色,“這些年里,多謝你肯相陪?!?/p>
這一生聽過太多遍他的道謝,可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心底生出勇氣,想最后為自己爭取一次:“陛下,您還記得那只小八哥嗎?”
那是世上唯一獨屬于我與他的秘密。
他思索良久,嘴唇嚅動,終究什么也沒有說,大約是記不得了。
的確,距離我與他的初遇,過去了整整二十年,于他而言,我是摯友,是臣下,唯獨不是放在心尖上的那個人。
我輕輕將臉貼在他冰涼的手背,予他承諾:“臣妾會將太子殿下看護(hù)好?!碑?dāng)初他冊封我為憐嬪,便是此意。
萬籟俱寂,我聽見他說:“朕其實記得那只小八哥,朕什么都知道,可朕還是用你的這顆心來牽制你,以達(dá)成目的?!?/p>
他這般坦然,倒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笑了笑,毫無征兆地落下淚來。
依稀有一只手,溫柔地為我拂去淚珠,是他第一次這樣做,也是最后一次。
我離開承明殿那時,外頭天光大盛,竟又開始落雪了。
又兩日,雪深及膝,小黃門驟然來報,說陛下山陵崩。
如他所言,最后離去時,未曾與我道別。
尾聲
蕭琰駕崩當(dāng)夜,凌王謀逆,幸而寧州刺史秦荀救駕及時,小太子順利繼位,封賞秦荀做了太傅。
自那以后,我常居清桐殿,極少外出,偶爾會聽聞關(guān)于薛太后與那位太傅的一些傳聞。起初我并不當(dāng)真,直到有一次,我路過金明池畔,意外撞見她與秦荀并肩同行,他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摘去了鬢邊落花。
我從他的眼底看出了情意,而薛太后看似目光冷淡,無甚波瀾,掩在廣袖下的那雙素手卻是微微發(fā)顫著的。
這件事我從未對旁人提及,我這半生困于紅塵,歷經(jīng)種種,皆是看客,無法為自己求一個圓滿,更不想去破壞她的這段緣。
四年后,秦荀舉兵謀逆,薛太后設(shè)計將他除去,就此公開小陛下的女兒身份,之后自戕于長秋殿中。薛太后生前待她極好,小陛下很是傷心,自此,宮中便只有我與她相熟。她來看望我的次數(shù)多了些,偶爾也會問我一些舊事。
又過十?dāng)?shù)年,陛下納皇夫,陸續(xù)生下兩位皇子與一位公主,孩子們與我親近,常來清桐殿玩耍。
元寧二十三年春,孩子們陪我在金明池畔踏青,不知從何處撿來一只幼雛,他們興沖沖地把小鳥捧到我面前。
幼雛毛羽稀疏,鳥喙嫩黃,我告訴他們,這是一只未長大的小八哥。
孩子們找到鳥籠子,將小八哥放了進(jìn)去,圍著它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春風(fēng)拂柳,我忽然想起許多舊事。
葳蕤的花草深處,仿佛還立著那個青衫少年,他帶著笑意向我望過來,低低喚了一聲,念初。
我抬手撫了撫鬢邊白發(fā),原來時光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