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瑤
初見的人總覺得我溫柔,不較真,但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世界在我心中非黑即白,我不接納灰色的模糊地帶,一貫理直氣壯地認為“你有傷害我的權利,我也有不原諒你的權利”。
我寫過小學時在校園遭遇冷暴力的經歷,那時的心理挫敗與孤立無援像一顆緩釋膠囊,藥效曠日持久,而這藥效便是:面對傷害我的人,我沒有原諒,只是掉頭就跑。
結果當我上大學時,小學時對我冷暴力的那個同學忽然加了我的QQ,每年都在我過生日時發(fā)來祝福,而我視而不見,心想:這算什么呢?
高中時,有個女孩同我形影不離,我們是同桌,結伴上下學,兩人關系很要好??煲呖紩r,學校突然暴發(fā)病毒性風疹,班里陸陸續(xù)續(xù)病倒了十幾個人,人心惶惶。同我要好的這個女孩也被傳染了,于是每天放學后,我便把當天的作業(yè)或試卷送去她家,將我的課堂筆記借給她抄寫。
后來,她康復了,我卻被傳染了。連續(xù)一周高燒不退,退燒之后渾身關節(jié)疼痛,無法握筆,每天去醫(yī)院吊水,回家只能臥床。而此時距高考只有20天,作為有希望考上北大的年級前三名,那些天里,比身體更崩潰的是我的心理防線,無聲無息地碎了一肚子。
生病在家的十多天里,我沒有接過女孩的一個電話,更沒見過她露面?;氐綄W校的第一天,我恰好在教學樓下遇見她,她脫口而出:“你離我遠一點,萬一再傳染給我?!蔽夷康煽诖舻乜粗^也不回地上樓,在原地愣了很久。
那一整天,無論哪個老師上課,我都死死地盯著老師掉眼淚,歷史老師被我盯得說錯了好幾個地方,班主任對我束手無策。最終,校長和教導主任不斷地寬慰、開導我,他們說:“你該慶幸你是現(xiàn)在生病,不是高考當天生病?!?/p>
道理我都懂,但心里的難過,既有十幾天沒碰課本的著急,也有對他人的失望。人在十幾歲時都容易將情緒無限放大,我內心坍塌的那片廢墟,憑當時的自己根本無法重建。最后半個月,我?guī)缀跏菓阎字傻暮抟猓瑵M心想著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些人,仿佛所有人都成了我的仇敵。
填報志愿時,我沒有十足的把握,老師鼓勵我不如抱著復讀的決心填北大,可我不愿意,我一心只想離開,好像只有離開才能徹底甩開所有的傷心和失望。最終,我做了最穩(wěn)妥的選擇,選了北京的另一所高校。
高三暑假,女孩聯(lián)系了我很多次,約我逛街,約我去她家,發(fā)短信傾吐煩惱,可我不赴約,不見她,亦不回信息。那時,在我的心里,沒有相安無事,沒有原諒,沒有和解,只有遠遠逃開。
大學期間、工作以后,她堅持不懈地在我過生日時送上祝福,偶爾找我說話,可我反而更生氣,總覺得傷害了別人之后再來做好人,倒顯得不愿原諒的我成了壞人??傊?,畢業(yè)至今,我都沒有再見過她。
可逃離真的有用嗎?
大學里,我好像忽然撞上了好運氣,遇到了很多要好的朋友,大家志同道合,一起熬夜準備辯論賽;騎車橫穿北京城,去看一場展覽或演出;我寫小說,朋友們就做第一個讀者,有的幫我改錯字,有的給我提了很多有用的建議。但與此同時,傷害我的人依然存在,并且比朋友們離我都要近,就在我的寢室之中。
原本,我以為這個姑娘是可以和我成為朋友的人。她愛看書,有漂亮的文筆,情感細膩,我從不掩飾對她的好感,也總和她一起上課、自習,可是漸漸地,我們之間的氣氛出現(xiàn)了變化。偶爾老師會布置小組討論作業(yè),以寢室為單位,討論的時候,我說什么她都第一個站出來反駁,時不時地說我有辯論隊習氣,將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他人。我原本沒在意,結果課上做展示時,她卻將我提出的觀點全部放到了自己的報告里,那是第一次我對她產生了不好的印象。
計算獎學金時,學委請她轉告我,在國家級期刊上發(fā)表文章或者在學?;顒又械锚劧伎梢约臃?,可她只字未提,最終是學委又專程來找我,問我怎么一直沒去找她提交加分資料,我才知道有這回事。
有一次,我提前回寢室,剛要進門,忽然聽見她和另一個室友在閑聊,室友問她:“你算是和瑤的關系最好吧?!彼患偎妓鞯卣f:“沒有啊,我和她的關系跟我和你的關系沒有什么不同,沒有什么最好,都是一樣的。”站在門口的我心里好像泄了一口氣,那種真心錯付的感覺比愛錯了人還要難堪,我縮回準備推門的手,轉身離開。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體育場呆坐了很久,從此決心疏遠她,大學的后兩年,我?guī)缀踉贈]跟她說過話。
你看,我又開始逃,哪怕住在同一間寢室,我還是能逃。
畢業(yè)之后,我參加工作,在更復雜的成人世界里收獲,也受挫,和她更是失去了聯(lián)系。忽然有一天,她發(fā)給我一個視頻,是我采訪作詞人林夕,她說:“你真棒啊,我把視頻拿給了所有同事看,告訴他們這是我大學時的朋友?!焙髞砦页隽藭?,她留言告訴我她買了好多本送給朋友,覺得很有用。再后來,她在網上給我留了長長的言,說:“年少尖銳,不懂得包容的可貴,看到你高調地參加各種活動,有時覺得你怎么這么不接地氣?,F(xiàn)在我覺得,繁重的生活里其實需要一個輕盈一些的人,讓你能看到生活還有其他可能。我錯過了很多事,浪費了很多情誼,但你真的是我的朋友?!?/p>
看到這番留言的一瞬間,我伸手摸眼睛,濕漉漉的。我鬼使神差地回復她:“好久不見,約會吧?!?/p>
在敲下這七個字時,我忽然意識到,我這是原諒了那些曾經的齟齬。
我又想起送我生日祝福的小學同學,想起高中時讓我失望透頂的朋友,我們究竟有多少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呢?好像真的沒有。她們一定都是先努力地說服了自己,才會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而我呢,驕傲、固執(zhí),我忘了,還有一些傷害過我的人從不曾回頭道歉,先于我逃跑,不再出現(xiàn)在我的人生中。而這些回頭找到我的人,其實何其珍貴,他們和我一樣,走過了一條起起伏伏的成長路,不斷地肯定、推翻、重建了無數個自己之后,才舉重若輕地對我說“生日快樂”,對我說“你是我的朋友”。
我忽然明白,世界自然有黑白,但黑白之間并不是灰色的模糊地帶,不是不辨是非的渾水,而是一個過渡的潮間帶,我們要允許他人走過這條潮間帶,走進海灘明媚的日光下。
有時我想,如果不是小學時一直欺負我的那個同學,我可能不會早早鉆進書房,在虛構的世界里尋找慰藉,最終成為一名寫作者。
如果不是高中時的那位朋友,我可能不會念后來的那所大學,也就不會沿著這條命運的道路走成今天的自己,更不會遇到生命中重要的那些人,即使時光倒轉,此刻的生活我依然千金不換。
如果不是回過頭來一再將自己的真心剖給我看的勇敢室友,我也不會明白,那些希望與我和解的人,在冷冰冰的人際叢林中,其實是最溫暖的火光。
(水云間摘自《青春美文》2020年第3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