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強
(龍巖學院 中央蘇區(qū)研究院,福建 龍巖 364012)
1957年6月19日,毛澤東在《人民日報》發(fā)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在黨內首次提出了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這一緊迫命題。一定程度上,該文也代表了他本人和中共在進入社會主義建設新時期之后就如何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所作思考的最高水平。在這篇文章中共提出十二個問題,毛澤東將農村人民內部矛盾問題作為第三個,就農村工作提出了以五年時間鞏固合作社的重要意見,并要求在鞏固過程中妥善處理合作社內部各種矛盾,“國家要積累,合作社也要積累,但是都不能過多。我們要盡可能使農民能夠在正常年景下,從增加生產中逐年增加個人收入”[1]。
“這對鄧子恢是一個很大的鼓舞”[2],作為農口領導人和中國農業(yè)合作化的實際推動者,如何處理好農村人民內部矛盾就成為中央農村工作部部長鄧子恢彼時所要思考的重要課題,這不僅是因為農業(yè)合作化是舉國任務和全黨目標,而且也關系到社會主義工業(yè)化能否順利推進。同時,由于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都是農民,毛澤東所說的人民內部矛盾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農民內部矛盾。正是在此背景之下,鄧子恢于1957年4月至9月在多個場合(1)細查有關文獻可知,鄧子恢這一年分別在中共北京市委鄉(xiāng)黨委書記擴大會議、中共中央黨校就農業(yè)工作所做報告,在解放軍總政治部干部大會等處,就農村人民內部矛盾問題做過系統(tǒng)的長篇講話,非常詳實,也為筆者撰寫本文留下了極為寶貴的史料。詳細闡述了他對農村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的思考。當然,如果我們往前追溯的話,其早在1954年4月召開的全國第二次農村工作會議和同年7月召開的共青團中央農村工作會議上,就已對農村人民內部矛盾這一問題做過相同論述,此后在1956年9月中共八大的發(fā)言中又再次提及。就先后關系而言,鄧子恢在1957年就農村人民內部矛盾問題所做的“老調重談”既是對毛澤東“新論”的呼應,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對自己此前講話的“升華”,既反映了他的真知灼見,也是對毛澤東社會主義矛盾學說的引申和發(fā)展,更是中國共產黨人執(zhí)政經驗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學術界目前對此所做研究卻并不太多。有鑒于此,筆者也將以基本歷史文獻為據,從歷史語境出發(fā),試對鄧子恢1957年有關農村人民內部矛盾問題所做思考略陳管見,就教于方家,以期進一步推動鄧子恢與新中國農村變革這一大課題向縱深邁進。
在進入正題之前,有必要先行回顧毛澤東在抗戰(zhàn)初期所發(fā)表的《矛盾論》這篇重要文章。眾所周知,他在文中從哲學角度就矛盾的基本性質做了準確界定,“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的發(fā)展過程中”,“每一事物的發(fā)展過程中存在著自始至終的矛盾運動”,“矛盾是普遍的、絕對的,存在于事物發(fā)展的一切過程中,又貫穿于一切過程的始終”[3],進而在此基礎上提煉出“事物的矛盾法則,即對立統(tǒng)一的法則,是唯物辯證法的最根本的法則”[3]。
事實上,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來看,毛澤東在《矛盾論》中的哲學闡述構成了他20年后論述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的知識基礎,這也成為當時鄧子恢在思考農村人民內部矛盾問題時的基本理論前提,如他對矛盾本質的認識就說明了這一點。“矛盾是推動事物前進的動力,沒有矛盾就沒有天下,就沒有世界。不斷有矛盾,不斷地解決矛盾,不斷地前進”,“矛盾是永恒存在。矛盾是不能夠消滅的。這個矛盾解決了,另一個矛盾又來了;舊的矛盾解決了,新的矛盾又來了。矛盾推動社會前進,沒有矛盾世界就死了,就沒有世界了”(2)筆者在此對本文引文中所使用的鄧子恢文獻來源作一說明和交代。作為鄧子恢生平思想研究領域的一名后輩,能得以進入該領域,并被獲準使用鄧子恢生前所留下來的大量未刊資料,主要得益于中共福建省委黨校黨史教研部原主任蔣伯英教授的慷慨惠贈。本人2017年6 月來到現(xiàn)工作單位,蔣教授正好擔任外聘院長,在基于平等、自愿的原則上,我開始參與蔣教授所主持的2016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鄧子恢研究”,負責撰寫鄧子恢1948年至1972年這二十多年間的年譜,在編寫過程中,我逐步進入鄧子恢的思想世界,在發(fā)表的若干單篇論文中參考的主要史料就是由蔣教授積數十年之力獨自編篡的十卷本《鄧子恢文稿》 ,本文所使用的就是其中的第九卷,但因這套文獻尚未正式出版,考慮到參考文獻的使用規(guī)范,本文在此只能便宜行事,特此說明,以免在學界同行或廣大讀者中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他還進一步引申認為,“整個世界就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太陽與地球,夫妻、公婆,都是矛盾的統(tǒng)一。我們學校、機關、企業(yè)、場站都有矛盾”。某種程度上,這一系列論述充分表明了毛澤東在中共黨內所具有的理論權威地位,而且獨一無二。
具體到中國社會——特別是農村內部,又是一種怎樣的矛盾體呢?依循上述毛澤東所說的矛盾普遍性觀點,以土地改革為界,鄧子恢對千百年來農村社會內部矛盾的演變做了前后兩個方面的概括性闡釋,“我國農村過去長期存在著地主和農民的階級矛盾,這個矛盾經過了解放戰(zhàn)爭勝利和土地改革完成,已經解決了。土改之后,農村中又發(fā)生了新矛盾,這就是個體農民走向資本主義還是走向社會主義的矛盾”。換言之,在土地改革完成之前,農村主要存在著地主和農民兩大階級之間的矛盾,且是對抗性敵我矛盾,而中共所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目的就是以暴力手段推翻地主階級在農村的頑固統(tǒng)治,使農民獲得翻身解放,以期推動生產力的發(fā)展,最終解決這對矛盾關系。
土地改革完成之后,原有的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階級矛盾已不復存在,但這并不意味著天下太平,農村社會仍然存在著極為尖銳而激烈的矛盾拉鋸,而且事關新生政權的穩(wěn)定,只不過性質不同罷了。根據中共的“路線圖”所設,社會主義乃至共產主義才是目標所在,不能僅停留于土地改革之后所形成的小農社會,況且由于廣大農民有著列寧(Vladimir Ilyich Ulyanov)所說“小生產是經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fā)地和大批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4]牟利傾向,加之天災時疫、缺乏生產資料等多方不利因素的疊加,剛剛獲得土地的農民極易“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從而回到無地少地的赤貧狀態(tài),由此而導致貧富之間的兩極分化,已在政治上被打倒的地主、富農將借經濟優(yōu)勢而再起。因此,擺在農民面前的是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一條是跟隨中國共產黨走社會主義道路,這里主要就是指其后在全國逐漸興起的農業(yè)合作化運動(3)農業(yè)合作化一定程度上又是以發(fā)展重工業(yè)為優(yōu)先選項的工業(yè)化服務,而這在整體上來說又是中國選擇計劃經濟模式的必然步驟。與之相應的統(tǒng)購統(tǒng)銷、城鄉(xiāng)二元結構等舉措其實都是計劃經濟內在要求的產物,并非迫不得已。;另一條則是帶有資本主義性質的小農經濟之路,農民將繼續(xù)遭受來自地主和富農的殘酷剝削。
鄧子恢將此總結為新形勢下的兩條道路之爭,也即究竟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到底何去何從?!啊畠蓷l道路的斗爭’也被視為當時農村的最主要的矛盾”[5],這也就是為何毛澤東在革命即將勝利之際仍要強調“教育農民”[3]的重要性。簡單來說,所謂兩條道路之爭就是“國家社會主義工業(yè)化和個體農民經濟之間的矛盾,而且這個斗爭隨著時間的增長,愈來愈激烈起來”。有別于地主與農民之間的矛盾,兩條道路之爭不是對抗性敵我矛盾,而主要是人民內部矛盾。“是在根本利益完全一致的基礎上的矛盾,也就是暫時利益與長遠利益、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局部利益與整體利益之間的矛盾,是在認識與具體處理這些問題時方法不完全一致所產生的矛盾?!碑斎唬囎踊趾椭泄驳哪繕藷o疑是要帶領廣大農民走上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最終“走向全民所有制,消滅生產資料私人所有制,消滅資本主義在農村可能發(fā)生的基礎”。
在鄧子恢看來,1957年中國農村社會內部主要存在三類矛盾,分別是國家與合作社之間的矛盾、合作社內部矛盾、合作社與合作社之間矛盾,而每一類矛盾之下又可進一步細分為具體矛盾。當然,這三類矛盾皆有各自特點,并非完全同質,而是存在一定的主從關系,鄧子恢認為,“今天合作社內部最大的矛盾是國家和合作社的矛盾,這個問題最大,牽涉的面也很廣”,這對矛盾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五個方面。
其一,生產計劃的沖突。主要源于國家將農業(yè)合作社內部的農副業(yè)生產納入整體計劃經濟軌道之后與部分合作社自身要求不盡一致,突出表現(xiàn)在經濟作物與糧食作物的比例配置高低所導致的國家生產原料需要和農民基本口糧之間的落差。畢竟,農民是現(xiàn)實的,能吃飽飯是他們首要關心的問題,若達不到,便會以他們的方式進行反抗。因此,鄧子恢強調生產計劃的制定既要照顧國家需要,也要照顧農民需要,在公私兼顧的基礎上解決雙方矛盾。就是說,一方面按照國家需要執(zhí)行計劃,另一方面保證合作社的獨立性。具體到經濟作物和糧食作物之間,“每一個省、每一個縣、每一個社、每一個隊就要保持糧食作物與經濟作物一定的比例”,在確保國家工業(yè)生產原料所需的同時保障農民基本生存需求。
其二,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沖突。這主要源于國家從1953年年底開始為了籌措工業(yè)化所需大量資金,并調節(jié)供求關系、穩(wěn)定物價,確保城市物資供應而對包括糧食、棉花、紗布、食油在內的主要農產品實行“計劃收購”和“計劃供應”。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的推行有其必要性和必然性,以薄一波的話來說,“合作化后,國家不再跟農戶發(fā)生直接的糧食關系。國家在農村統(tǒng)購統(tǒng)銷的戶頭,就由原來的一億幾千萬農戶簡化成了幾十萬個合作社。這對加快糧食收購進度、簡化購銷手段、推行合同預購等都帶來了便利”[6]。簡言之,手續(xù)便利了,國家不需要再和私商進行正面競爭,而是直接與農民進行交易,自由市場不復存在。合作社這一“集體化之后的單位”[7]既是“稅收的基本單位”,也是“‘統(tǒng)購’的基本單位”,“合作社的領導人成為國家在農村的稅收代理人”[7]。
雖然說政策制定者希望以此“兼顧到國家和農民的利益,并以此作為改造農村的手段之一”[8],并在最短時間內助推工業(yè)化從無到有,但在實施過程中,有些地方顯然對合作社規(guī)定得太死,并不符合實際情況,甚至個別地區(qū)謊報產量,導致農民留糧不夠,而對農民的供應則十分稀少(不論生產資料還是生活資料),這恰恰也是重工業(yè)所具有的“自我服務、自我循環(huán)”[9]特征所決定。針對這一沖突,鄧子恢給出的解決辦法言簡意賅——“定下來”。也就是說,國家在征購時需制定一個較為切實可行的標準,好讓廣大農民心里能有個底,到底除了上交的“公糧”之外,還能給自己留多少?
其三,農產品收購價格的沖突。主要源于統(tǒng)購統(tǒng)銷制度之下國家與農民在支付與上交農副產品給付報酬問題上存在的兩難困境,國家在一定程度上希望能夠盡可能壓低收購價格,以降低工業(yè)生產的原料成本,但這樣一來,農民不僅無法得到應有的物質回報(特別是現(xiàn)錢),而且也必然將以更高的價格購買那些由國家供應的生產生活必需品。當然,工農產品價格之間的“剪刀差”問題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主旨,而且,這也是新中國最初啟動工業(yè)化之時所選道路的必然結果。
對于鄧子恢來說,他也很清楚這已經是“大方向”,不可能再改弦易轍,其所能做的就是在權限范圍內呼吁國家對農副產品的收購價應保持基本固定,并在一定范圍內出臺保護價,以提升農民進行農副業(yè)生產的積極性,給予農民一定的空間兼營副業(yè)增加收入,而不是一味追求糧食產量。需要顧此顧彼,雙方兼顧。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在1957年5月所寫的調查報告《重訪江村》中也說:“我希望在農業(yè)社經營范圍這個基本問題上,是否可以放開來爭鳴一下,多從實際研究,農業(yè)和工業(yè)之間究竟怎樣配合聯(lián)系,才最有利于我們在這個人多地少的具體情況中發(fā)展社會主義經濟?”“副業(yè)與農業(yè)不應當是矛盾的,農副業(yè)之間安排得好又是可以互相支持的?!盵10]在這個問題上,鄧、費兩人的觀照視角雖然不盡相同,但最后的結論卻基本一致。
其四,農產品加工的沖突。這主要源于國家要求農民將農副產品運至城市進行加工,而后再將制成品返銷農村給農民所造成的沉重負擔。這種做法雖然便利了國營企業(yè)的機器化大生產,卻大大壓縮了農村中傳統(tǒng)手工作坊的生存空間,農民的副業(yè)收入也被進一步擠占。鄧子恢就此問題的認識也非常坦率,直指“農民有意見,你不能不說沒有剝削”。因此,他主張應該要將此前統(tǒng)一集中至城市的管理方式一分為二:給予農民一定的自主權,農民自用部分即可自行處理,就地取材、就地加工,不僅價格便宜,而且成本低廉,還能提振鄉(xiāng)村手工業(yè),活絡鄉(xiāng)村經濟,而城市中要用的部分則依然運至城市,由企業(yè)加工。兩者分開解決,而不是全部都集中于城市,以珍惜民力。
其五,公糧稅收負擔的沖突。這主要源于國家要求農民提供各項勞動所得與后者自身能力有限之間的張力。這里的負擔主要包括公糧、稅收、派人工(主要是修建鐵路、公路、水利設施及移民遷建等)及征用土地。長遠來看,這些負擔與土地征用都出于公共利益所需,國家與合作社在這方面是利益一致的,廣大農民也都愿意承擔,但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農民卻往往是弱勢一方,很難維護自身合法權益。鄧子恢認為應在3~5年內確定公糧數目,并保持穩(wěn)定,且需公平合理,稅收則以“包干制”的形式由合作社承包總量,出公差也應規(guī)定不能超過7個勞動日,以免過多擠占農民正常的生產生活時間。征用土地更是應該及時進行等價補償,畢竟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并適當收縮建設規(guī)模,節(jié)約用地。
美國著名漢學家孔飛力(Philip Alden Kuhn)在研究帝制晚期至民國時期國家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控制,以及地方自治問題時,一個最為主要的看法便是“中央集權國家的威權和力量也不斷得到加強”,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相較于晚清和民國,“人民共和國時期的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的推行以及農業(yè)集體化運動的推進,標志著近世以來國家為有效地控制地方財政資源所作努力的壓倒性勝利”[11]。歸根結底,國家與合作社之間五種矛盾的實質其實就是前者如何越過傳統(tǒng)鄉(xiāng)紳或胥吏這兩個“掮客”階層直接從民間或鄉(xiāng)村汲取支撐國家能力所需的大筆財源,而互助合作道路剛好就為此打開了“通路”。這也就是為何說農業(yè)集體化“是為了解決中國治國之道中所面臨的農村稅收這一兩難問題而設計出來的”,“似乎為國家解決農村稅收的財政問題提供了一條可行之路”[7],它的關鍵就在于“統(tǒng)一掌握和集中使用各種資源”[5],也就是孔飛力所說的“控制地方財政資源”。
如果說國家與合作社之間的矛盾乃是宏觀層面上與農民如何劃分利權的問題,那么合作社內部矛盾則可以說是微觀層面的經營管理問題。也就是說,如何才能讓農民在合作社這一新興事物內部既要做到增產增收,以安穩(wěn)人心,并證明其較之單干經濟更為優(yōu)越,又還得實現(xiàn)組織協(xié)同,以克服中國農民長久以來“一盤散沙”的弊病。眾所周知,鄧子恢1952年年底奉命離漢赴京組建中共中央農村工作部時的主要任務就是主持和推動農業(yè)合作化,而合作社內部矛盾的產生及其解決辦法也是他重點所要考慮的問題之一。
如前所述,合作社代表國家對社員進行勞動管理,并向其征購農副產品。同時,為了自身的長遠發(fā)展考慮,收成之后必然還想多留一些生產投資、公益金和公積金,而社員就想少扣多分,否則個人乃至全家的吃飯都成問題(這絕非危言聳聽)。畢竟此時的農民早已不是單干戶,其生產生活資料都已悉數歸公,他僅僅是合作社內部掙工分的農業(yè)工人罷了,一切資源的分配都掌握在合作社手上,兩者之間的矛盾可以說是不可避免的。鄧子恢指出:“合作社想多扣多留一點生產資金,是為了將來合作社生產得更好,顧及社員的長遠利益;但社員只顧當前利益,想多分一點。這就是集體利益與個人利益的矛盾,長遠利益與目前利益的矛盾”,主要就表現(xiàn)在產品分配上是“少扣多分”還是“多扣少分”。
在合作社體制之下,管理委員會只是一個統(tǒng)一籌劃、統(tǒng)一經營、統(tǒng)一調配的機構,類似于火車調度,而具體負責組織和管理生產的則是生產隊,就像是火車司機和乘務人員。兩者本可以相互配合,但在實際過程中,卻成為“目前最迫切需要解決的一個矛盾”,主要牽涉到兩者之間的權責劃分,突出表現(xiàn)在權力過于集中在前者——無論生產計劃、技術措施、勞動定額、財務工作等都由合作社管理委員會統(tǒng)一制定,而實際身處一線的生產隊卻對這些環(huán)節(jié)無權過問,也就無法做到因地制宜、因時制宜,最終還是生產隊和農民遭受損失。進而言之,農業(yè)生產有其自然規(guī)律,地域性和季節(jié)性十分明顯,且不同作物之間的習性也千差萬別,而合作社管理委員會的統(tǒng)一模式則是取自現(xiàn)代化大工廠中的流水線作業(yè),顯然不利于農業(yè)生產。
一個合作社內部有來自不同階級的社員,不同社員之間的矛盾主要就表現(xiàn)在富裕中農(或者說是上中農)與貧農、下中農之間,集中在對前者入社的生產資料沒有完全處理好或處理得不夠好,如普遍的作價偏低,價款又不能按期歸還,也不付利息等,從而引起他們內心極大的不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坐實了所謂“共產”之名,徒生被剝削之感。即便是對于貧農、下中農來說,雖然通過入社獲得了生產資料和生產工具,但由于缺乏技術,且短時間內難以習得,要想盡快增產增收其實并不容易,而從實際效果來看卻是“雙輸”——不論此前是富裕中農還是貧農、下中農,都一概墮入普遍貧困之中。此外,勞力強弱、技術高低、農業(yè)勞動者和非農業(yè)勞動者(剃頭、裁縫、泥瓦等各類匠人)、超支戶和存款戶之間也存在尖銳矛盾,主要涉及勞動力資源多寡和技術手藝所值工分認定等極易在社員中間引發(fā)爭執(zhí)的難題。
主要表現(xiàn)為窮隊與富隊或窮村與富村的矛盾,由于生產隊在編組時往往以自然村為單位,而囿于自然條件優(yōu)劣(特別是水源、土壤)和資源稟賦差異(尤其是礦產和果木),村與村之間本來就存在貧富之別,如此形成的區(qū)域性差異本是農業(yè)特性使然或者是更大范圍內“中國經濟發(fā)展序列”(4)根據作者的劃分,中國傳統(tǒng)經濟發(fā)展存在著“不發(fā)展”“發(fā)展中”“高發(fā)展”和“發(fā)達”這四個階段或地區(qū)。[12]在某一地區(qū)內部所產生的投射罷了?!安皇莿兿麝P系,那不是地主時代,它的自然條件好,是人家多少年勤儉勞動的結果。有些地方全部拿出,只照顧窮村不照顧富村不對?!焙献骰?,一切生產生活資料皆歸公社所有,不再存有公私之分,但這一“扁平化”重組的后果卻出乎當事人所料,它不僅未能帶動全體社員增產增收,反而使富變窮,而窮者更窮,原有的窮隊與富隊或窮村與富村之間也就必然存在矛盾乃至長久不化的心理隔閡,甚至到了后集體化的20世紀80年代都未能消弭,反而因對公共資源的爭奪而愈演愈烈。
這不僅是合作社內部矛盾的集中表現(xiàn),而且還相當普遍。事實上,上文所述四種矛盾都與干部有關,而最后都要表現(xiàn)為干部與群眾之間的矛盾?!坝械母刹棵裰髯黠L很不夠,有事不與群眾商量,一遇事只是幾個社干部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一下,就開社員大會,問大家有沒有意見,沒有意見就通過。那不是什么民主,是形式?!惫ぷ髯黠L之外,經濟問題也是引發(fā)干群矛盾的直接導火線,貪污浪費、挪用公款、賬目混亂且不公開等弊端無不導致干群關系的疏遠以至群眾對干部的不信任。說到底,這其實還是與合作社制度本身有關。對于已經“手無寸鐵”的農民來說,他唯一的出路就是通過社內勞動賺取那微不足道的工分,而派工、上工、記工的權力都在合作社干部手上。在干部與群眾這對博弈結構中,前者通過所掌握的權力為自身及家人親友謀取福利,而普通農民則只有在象征性勞動(不如此就沒有工分可得)與如何減少體力損耗之間求得一種微妙平衡,這就是他們的生存策略。理解了這一點,也就不難體認集體化時期合作社的生產效率為何會如此低下,而生性勤勞質樸的中國農民卻在一夜之間變成一群“懶漢”,都不愿干活。說到底,此乃情勢所致,絕非他們的本意。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合作社內部矛盾的癥結其實就是干群關系,而中心即是合作社干部作風不民主[13]。換言之,正是因為有相當一部分合作社干部作風不民主,才導致了干群關系甚為緊張。進而言之,本質還是人與人之間的利害關系,特別是在處理資源分配過程中的不公平現(xiàn)象。對此,一向秉持尊農、愛農、敬農精神,且有著極強黨性和較高理論修養(yǎng)的鄧子恢提出了民主辦社的一攬子解決方案——以人民為主人,貫徹群眾路線的領導方法,并在此基礎上建立和完善合作社民主制度。他認為這一民主制度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要開好社員代表大會,以代行社員大會職權,遇事與大家協(xié)商而非由少數幾個社干部自行決定,集思廣益,按照大多數人的意見辦社,以減輕決策失誤所造成的損失;二要定期召開專家座談會和老農(圃)座談會,尊重專家意見,遵循科學規(guī)律,聘請有經驗的老農(圃)當顧問,充分發(fā)揮他們在長年農業(yè)生產過程中所積累的經驗,使兩者相輔相成;三要實行“三包”管理辦法——“產包到隊,工包到組,田間管理包到戶”,也即統(tǒng)一經營、分散管理、明確分工、個人負責,最大限度賦予生產隊以實際權力,并給予農民一定的自主權,發(fā)揮生產隊和社員的積極性。
與以上三類矛盾相比,合作社與合作社之間的矛盾比較少,也較為緩和,但既然存在窮隊與富隊之間的矛盾,不同合作社之間存在矛盾實屬正常。一言以蔽之,合作社與合作社之間矛盾主要表現(xiàn)為山川、水利之間的矛盾,也就是圍繞農業(yè)生產所需各項基本資源條件的激烈爭奪,而且這些生產要素還是不可或缺的,這既是資源有限性的必然結果(不可能無限制供應),也是不同群體或不同社員內部差異性的真實反映,尤其在中國這樣一個廣土眾民的大國就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
首先,農業(yè)社之間的矛盾。這一點主要表現(xiàn)在爭山林、爭墾荒、爭葦地和水利糾紛等方面,特別是對水資源的爭奪,而且還是一個自古迄今的老問題,宗族之間或村落之間的大規(guī)模械斗往往都是因水而起,故中國文明亦被有的學者稱作所謂“水利社會(hydraulic society)”。
對此,鄧子恢提出了較為系統(tǒng)的解決方案:一是對于一切水利措施,要有關方面從全面出發(fā),先行制定合理規(guī)劃,使各地區(qū)之間、上下游之間、河兩岸之間的防洪排澇,蓄水排水等方面得到統(tǒng)籌兼顧,比較利弊,權衡輕重,合理安排;二是凡是舉辦有關鄰近地區(qū)的水利工程,必須事先取得有關地區(qū)的同意,然后才能按協(xié)議動工;三是對于現(xiàn)有的水利糾紛,有關方面必須從照顧全面、相互關懷的精神角度出發(fā),并參照歷史情況,兼顧雙方利益,實事求是,團結合作,協(xié)商處理;四是如果只是片面地照顧一方,以鄰為壑,本位主義、主觀主義、違反治水規(guī)律,否認合理的歷史情況,甚至造成對立,則勢難真正戰(zhàn)勝水害。
其次,農業(yè)生產合作社與手工業(yè)生產合作社之間的矛盾。雙方主要是在互爭社員、銷售市場和原料上存在沖突,鄧子恢認為應以中共中央、國務院1956年就加強農業(yè)生產合作社生產領導和組織建設聯(lián)合發(fā)布的指示為準,妥善處理有關矛盾,“必須本著城鄉(xiāng)兼顧的精神,統(tǒng)籌安排”,“兼業(yè)照顧專業(yè)互相支援”,“分散在鄉(xiāng)村的手工業(yè)者,根據自愿原則,一般的應該參加合作社,城鎮(zhèn)的手工業(yè)者應該參加手工業(yè)合作社”[13]。同時,該指示也提出不宜硬性劃分銷售市場,堵塞流通管道,必要時可以依據歷史情況在農業(yè)生產合作社與手工業(yè)生產合作社之間進行合理協(xié)商。
再次,農業(yè)社與單干戶之間的矛盾。這可以說是農村中兩條道路之爭在社外的延續(xù),由于中共在進行互助合作運動時一直強調要遵守自愿原則,而不能強買強賣,加之部分農民的等待觀望,遂產生所謂單干戶。從法律層面來說,單干戶當然是合法的,它與合作社之間只有形式上的不同,只要它能遵守國家法律,照章完糧納稅,出義務工即可。然而,現(xiàn)實層面卻不盡然。為了加快推進合作社的入社比例,基層干部不僅在行動上,而且還在言語上歧視、貶低單干戶,如分地時的差異對待,視單干戶為落后分子或“小臺灣”等,無形中給予他們巨大的心理壓力。
針對兩者之間的矛盾,鄧子恢提出了三條因應方針:一要單干戶遵守政府法令繳納公糧,出賣余糧,出義務工。這些方面,國家可以委托合作社代征代購,以免漏掉。在稅率稅制上應作必要修改,改變優(yōu)待單干戶現(xiàn)象。二在單干戶遵守國家法令的條件下,合作社對單干戶應采取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不得歧視,在經濟上應尊重單干戶合法權益,不得侵犯。三應加強對單干戶的思想教育工作,逐步爭取他們自愿入社,但不得強迫。
以毛澤東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為基本框架,結合集體化以來中國農村的實際情況,鄧子恢提出了有關農村人民內部矛盾問題及其解決辦法,其思考主要聚焦以下三個面向,這在當時不僅是真知灼見,即便是今天讀來也仍有參考意義和借鑒價值。
首先,應該認識到社會主義社會中依然有各種矛盾存在,更應該承認合作化以后農村人民內部矛盾也是存在著的。“沒有矛盾就沒有世界”,因此,我們對待矛盾的態(tài)度應該是正視矛盾,而不是掩蓋矛盾。應該實事求是地去發(fā)現(xiàn)這些矛盾,研究矛盾所產生的根源,研究哪些矛盾是主要的,哪些是次要的,哪些最突出,并找出解決矛盾的正確辦法,有計劃有步驟地逐步加以解決。逐步解決矛盾的過程,也就是合作社逐步鞏固的過程。如果問題得不到解決,長期積壓,就有可能爆發(fā),導致社會動蕩。
其次,應該認識人民內部矛盾產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特別是我們在農村的政治工作薄弱,農民對兩條發(fā)展道路的大是大非還沒有弄清楚,這是產生各種矛盾的重要原因。但人與人在經濟上的利害關系不協(xié)調則是產生矛盾的主要根源。其共同根源都是由于經濟上的利害關系未得到妥善處理而產生的。因此,解決矛盾的方針辦法雖然有多種多樣,但主要在于從經濟上大力發(fā)展生產,妥善地處理人與人之間的利害關系,從而使各方面利益得到適當照顧,使大多數社員的生活都能有所改善,這是解決人民內部矛盾的關鍵。
最后,在從經濟利害關系上解決人民矛盾的同時,必須對干部和群眾的思想情況進行適時的深入教育。固然許多矛盾是從經濟利害關系上產生的,但是如果解決這些經濟問題時,脫離了黨的政治領導,脫離了社會主義遠大利益這一前提,就有變?yōu)榻洕髁x的危險。事實上,只從經濟上也是解決不了的,是無法滿足群眾要求的,即使解決了這個要求,群眾還會提出更高的要求。由此可見,在群眾中進行政治工作是十分重要的,經濟工作與政治工作兩者必須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