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松 張 磊
(1.云南大學法學院,云南昆明650091;2.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北京100875)
中共十八大以來,我國開展了以“獵狐行動”“天網行動”為代表的反腐敗追逃追贓行動,取得了突出的成績。截止到2019 年12 月,通過“天網行動”“全國共追回外逃人員6690 人,追回贓款151 億元,‘百名紅通人員’已到案60 人……”〔1〕。在我國開展追逃追贓國際合作的過程中,經常會被要求向合作被請求方作出外交承諾,以促進國際合作的順利開展〔2〕。本文擬對我國反腐敗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中的外交承諾問題進行研究,并提出推動我國外交承諾開展的若干建議。
當前,我國理論界對于外交承諾的研究并不多見。在中國期刊網上查詢,論文標題中包含有外交承諾的論文只有2 篇,而且其中一篇是在副標題中出現〔3〕,另一篇則是非法學領域關于國際關系方面的論文〔4〕。而以關鍵詞進行查詢,相關論文則有4 篇。外交承諾,從字面意義理解,指一國在外交活動向另外一國作出的承諾。所以,任何涉及外交領域的活動,都可能存在外交承諾。反腐敗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作為行使我國司法主權、維護我國國家利益的重要途徑,也屬于我國的外交活動〔5〕,也會基于外交需要而作出相應承諾。本文所研究的外交承諾,特指我國在反腐敗國際合作中向他國所作出的承諾。
關于反腐敗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中外交承諾的概念,有論者認為指在開展追逃追贓國際合作中,請求國向被請求國作出的,關于被請求人在回國之后的追訴、量刑以及保障相關訴訟權利的承諾,并在回國后予以兌現的制度〔6〕。也有論者雖然沒有使用“外交承諾”的字眼,但是在同樣意義上使用了“外交保證”的表述,認為外交保證是指請求引渡國向被請求引渡國主動或被動作出的關于承擔國際法或國際人權義務等事項上所作出的保證〔7〕。筆者贊同上述兩種觀點的表述,但是也認為第二種觀點只將外交承諾限定在引渡合作中并不合適。我們認為,在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中,基于對方國家的要求,在符合我國相關法律、國際公約、條約,而且也不損害我國主權、國家利益、公共利益的前提下,都可以作出承諾。
外交承諾由外交和承諾兩個詞語構成。根據百度百科的界定,外交是指一個國家在國際關系方面的活動,如互派使節(jié)、進行談判、會談等①https://baike.baidu.com/item/%E5%A4%96%E4%BA%A4/18817?fr=aladdin。而承諾的基本含義是應允同意〔8〕,作為法律術語的承諾,是指受要約人同意要約的意思表示②我國《民法典》第479 條規(guī)定:“承諾是受要約人同意要約的意思表示?!薄>C上,外交承諾應當是指在國際關系中,國家通過外交途徑所作出的同意他國要約的意思表示。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中的外交承諾則是指在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中,為了順利實現合作并基于被請求國的要求,請求國通過外交途徑向被請求國所作出的,關于被請求人在回國之后在刑事追訴、刑罰裁量、訴訟權利以及其他方面權益保障的承諾。
結合外交承諾的理論和實踐看,外交承諾具有以下特點:
1.外交承諾由有關機關代表國家作出
追逃追贓國際合作是國與國之間圍繞追回逃犯、追繳贓物開展的在刑事領域方面的合作,合作的主體是國家。所以,作出外交承諾的主體必須是國家,或者是代表國家的國家機關和執(zhí)法人員,該承諾的行為體現的是國家意志。根據我國《引渡法》第50 條①我國《引渡法》第50 條規(guī)定:“被請求國就準予引渡附加條件的,對于不損害中華人民共和國主權、國家利益、公共利益的,可以由外交部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向被請求國作出承諾。”和《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第11 條②我國《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第11 條規(guī)定:“被請求國就執(zhí)行刑事司法協助請求提出附加條件,不損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權、安全和社會公共利益的,可以由外交部作出承諾。被請求國明確表示對外聯系機關作出的承諾充分有效的,也可以由對外聯系機關作出承諾?!敝?guī)定,在我國與其他國家開展的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中,如果被請求國就我國的請求提出附加條件,且該條件不損害我方利益,由我國外交部代表我國向被請求國作出承諾。如果被請求國明確表示對外聯系機關作出的承諾充分有效的,對外聯系機關也可以代表我國作出承諾。所以,我國外交承諾的作出主體是我國的外交部,或者對外聯系機關。
2.外交承諾作出的前提是基于對方提出的請求
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僅靠自己的力量實現對犯罪的制裁。為了應對跨國犯罪與涉外犯罪所帶來的挑戰(zhàn),各國都與他國開展了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但是由于各國歷史文化、法律觀念等存在差異,對于同一個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應當給予怎樣的制裁,很可能進行不同的評價。當被請求國認為外逃人員回國之后可能被判處過于嚴重的刑罰,可能被判處或者執(zhí)行死刑,訴訟權利不能夠得到充分的保障,或者可能遭受非人道的待遇的情況下,被請求國往往會就外逃人員回國之后被判處的刑罰種類與刑罰輕重、訴訟權利的保障以及在刑事訴訟與刑罰執(zhí)行中的待遇,要求請求國作出相應的承諾。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被請求國基于本國的法律制度、價值觀念對于請求國法律制度、司法權的一種限制。所以,請求國往往不會主動作出外交承諾,而都是先由被請求國提出要求,然后再結合本國實際情況和法律制度,考慮是否作出承諾。
3.外交承諾的目的是將外逃人員追回國追究刑事責任
外交承諾的目的是實現對于外逃人員的刑事制裁。近年來,大量腐敗分子攜帶贓款贓物逃往境外。我國開展反腐敗追逃追贓專項行動的目的就是要實現反腐敗的零容忍,腐敗分子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要將其追回來繩之以法〔9〕。由于犯罪分子已經逃往境外,我國執(zhí)法人員不能夠到他國執(zhí)法,所以我們只能與他國開展刑事司法合作,由他國協助我國抓捕犯罪嫌疑人,將其通過引渡、遣返、緝捕等方式移交給我國,然后依據我國刑事法律規(guī)定對其進行起訴、審判,追究刑事責任。但是,如果被請求國對于我國提出的刑事司法合作請求提出了相應的條件,那么我方將在就該條件作出承諾(然后追回外逃人員)和不作出承諾(暫時無法追回外逃人員)之間作出選擇。在此背景下,如果對方提出的條件無損于我方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我國往往會基于盡快實現刑事追訴的目的作出承諾,將每一個外逃分子追逃歸案,從而確立違法犯罪行為與懲罰之間的必然聯系〔10〕。
4.外交承諾要經過對方的認可后才可能實現刑事司法合作
在請求國向被請求國作出外交承諾之后,并不意味著國際合作就一定能夠實現。如前所述,被請求國之所以提出附加條件要求請求國作出承諾,是因為被請求國與請求國法律制度、價值觀念的不同。那么,在請求國作出承諾之后,只有被請求國依照本國法律制度、價值觀念,對于請求國的外交承諾作出評價和判斷,認為該外交承諾是充分的,能夠滿足本國之前所提出的附加條件的情況下,才可能將被請求人引渡、遣返或者通過其他方式交給請求國。否則,如果被請求國認為該外交承諾并不充分,就有可能導致國際合作的失敗。例如首次引入了死刑條款的《中國和西班牙引渡條約》第3 條明確規(guī)定③《中國和西班牙引渡條約》第3 條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拒絕引渡:……根據請求方法律,被請求引渡人可能因引渡請求所針對的犯罪被判處死刑,除非請求方作出被請求方認為足夠的保證不判處死刑,或者在判處死刑的情況下不執(zhí)行死刑。”,只有被請求國認為請求國的承諾是“足夠的”前提下,才可能認可該承諾并繼續(xù)推動司法協助開展。關于外交承諾是否得到對方認可,我國有成功和失敗兩方面的案例:在中國和加拿大合作開展的賴昌星遣返案④賴昌星是廈門遠華特大走私集團首犯,1999 年出逃至加拿大,在外滯留12 年。中加雙方經過多年的合作,通過非法移民遣返措施將賴昌星于2011 年遣返回國。期間,中國向加拿大方面作出不判處賴昌星死刑的外交承諾,并得到加拿大方面的認可。關于賴昌星案件的詳細情況,請參見趙秉志、張磊:《賴昌星案件法律問題研究》,載《政法論壇》2014 年第4 期。中,我國向加方作出了不判處賴昌星死刑的承諾,加拿大方面經過慎重評估后,認可了我國的承諾。加方指出,中國政府基于加方的要求就賴昌星一案作出嚴格、清楚的保證,被認為將會得到遵守,中國政府將會恪守這些承諾。而在中國和葡萄牙合作開展的楊沃亮引渡案⑤楊沃亮是中國香港居民,1990 年6 月在中國廣東省殺害女友之后潛逃至中國澳門。中國廣東警方致函香港和澳門警方請求協助緝捕楊沃亮。1993 年12 月,楊沃亮被澳門警方抓獲。1994 年1 月,中國內地根據澳門司法當局的建議,向葡萄牙提出引渡楊沃亮的請求,并根據葡萄牙法律關于死刑不引渡的規(guī)定,于1994 年1 月由中國公安部通過新華社澳門分社作出承諾,表示對于楊沃亮不會判處死刑。但是葡萄牙方面認為中國公安部的承諾是一種政治和外交性質的承諾,不是國內法律,對于國內法院沒有約束力,從而成為楊沃亮引渡案失敗的一個重要因素。關于楊沃亮的詳細內容,請參見黃風主編:《中國境外追逃追贓的經驗與反思》,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121- 132 頁。中,我方雖然也向葡萄牙作出了不會判處楊沃亮死刑和無期徒刑的承諾,但是由于該承諾沒有得到葡萄牙方面的認可,而沒有引渡成功。
5.外交承諾要充分兌現才能夠推動以后國際合作的順利開展
外交承諾是一種對于未來行為的保證,所以被請求國認可承諾并移交外逃人員回國本身,并不意味著外交承諾的結束。只有外逃人員回國之后,請求國完全、充分兌現了之前所作出的承諾,才意味著該承諾作為一項國家外交行為的完美收官。雖然從表面上來看,外逃人員回國以后完全處于請求國的控制之下,如何追究其刑事責任,是否充分兌現之前所作出的承諾,請求國具有完全的主動權,但是我們也應當認識到,該外交承諾的兌現情況,將直接影響請求國的國際信譽,影響請求國以后與被請求國乃至世界各國開展國際刑事司法合作的情況。如果請求國充分兌現該承諾,將為以后合作奠定良好基礎。如果在沒有合理原因的情況下,沒有充分兌現承諾,那么在以后的國際合作中,不僅被請求國,甚至整個國際社會都將不再信任該國所作出的外交承諾,該國以后的國際刑事司法合作將寸步難行。例如,在中國和秘魯合作進行的黃海勇引渡案中①黃海勇引渡案是新中國最為復雜的引渡案,期間不僅經歷了中國和秘魯的所有引渡程序,而且經過美洲人權委員會的審查和美洲人權法院的審判。由于該案也是美洲人權法院審理的第一個引渡案,所以審理該案的一個重要參考就是中國和加拿大的賴昌星遣返案。關于黃海勇案的詳細情況,請參見趙秉志、張磊:《黃海勇案引渡程序研究——以美洲人權法院黃海勇訴秘魯案判決書為主要依據(上、下)》,載《法學雜志》2018 年第 1、2 期。,美洲人權法院就黃海勇訴秘魯案件進行審理時的重要參考就是賴昌星遣返案,其中我國在賴昌星案件中外交承諾的兌現情況是最為重要的考量因素之一。正因為我國在賴昌星被遣返回國之后,充分保障賴昌星的各項訴訟權利,依法對其進行審判,并且沒有判處其死刑(最終只判處其無期徒刑),充分兌現了之前向加拿大作出的外交承諾,從而向國際社會證明中國政府一諾千金,言出必行,進一步鞏固和提升了我方的國際信譽,增強了我國外交承諾在國際社會上的認可度〔11〕??傊?,請求國只有在作出承諾之后,充分、完全兌現當時的承諾,才能夠贏得國際社會的信任,從而推動本國國際刑事司法合作的良性循環(huán)〔12〕。
關于當前我國追逃國際合作的主要措施,多數觀點認為包括引渡、異地追訴、非法移民遣返和勸返〔13〕,也有觀點認為緝捕作為一種獨立追逃措施的地位正在凸顯〔14〕,并得到了部分學者的贊同〔15〕。筆者也贊同這種觀點,認為緝捕應當是一種獨立的追逃措施。雖然在這五種主要的追逃措施中,都可能出現我方作出承諾的問題,但這些承諾并非都可以納入外交承諾的范疇。
在引渡、非法移民遣返和異地追訴這三種措施中,我方所作出的承諾,一般都可以納入外交承諾的范疇。例如,在黃海勇引渡案中,中國曾經向秘魯政府作出不判處黃海勇死刑的承諾〔16〕。在針對賴昌星的非法移民遣返案中,我國也曾經向加方作出不判處賴昌星死刑的承諾〔17〕。而在我國和美國合作的余振東遣返案中,我國向美國提供了大量余振東在我國國內以及在美國實施的犯罪證據,支持美國針對余振東在美國境內實施的犯罪行為進行異地追訴。2004 年2 月,美國法院判處余振東144 個月監(jiān)禁。隨后我國向美國作出承諾,如果余振東回國受審,將不會被判處超過144 個月的監(jiān)禁〔18〕。該案也被譽為我國與美國司法機關合作,借助美國司法機關的強大壓力和辯訴交易制度實現遣返目的的成功嘗試〔19〕。
在緝捕中的外交承諾問題,雖然筆者尚未見到有媒體報道,也沒有見到理論界進行探討,但是筆者認為同樣有外交承諾存在的可能。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中的緝捕,也被稱為聯合緝捕,是指我方執(zhí)法人員,在外交部、公安部和駐外使館的協調配合下,與逃犯發(fā)現地國家的司法執(zhí)法部門通力合作,共同將外逃人員緝拿歸案。在聯合緝捕中,往往以當地國的執(zhí)法人員為主,我國執(zhí)法人員為輔〔20〕。聯合緝捕,雖然往往以我國與被請求國之間良好的外交關系或者國際合作關系為前提,但是被請求國也可能基于該國法律制度和司法主權,向我國提出相應的條件,雖然從筆者掌握的資料來看,這種情況還沒有出現,但是并不能排除這種情況出現的可能。
勸返中的承諾問題較為復雜,值得專門進行探討。在勸返中,為了推動外逃人員盡快回國,我方執(zhí)法人員很可能就其回國之后的量刑、待遇等問題作出一定的承諾,這是推動外逃人員回國的重要砝碼,也是勸返的核心和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21〕。筆者認為,勸返中我方執(zhí)法人員以及其他代表我方進行勸返的人員而作出的相關承諾,對于推動其回國具有重要作用,應當充分肯定該承諾對于勸返成功的重要意義。例如,在中國和新加坡之間合作開展的云南省交通廳副廳長胡星勸返案中,胡星潛逃新加坡后,我方追逃人員積極對其展開勸返,并承諾不追究其本人出逃的責任及其弟弟和情婦幫助其出逃的刑事責任,從而成為胡星決定回國的重要因素〔22〕。當然,關于這種勸返承諾的依據以及有效性,有學者也提出了反思〔23〕。還有學者針對勸返中關于承諾效力的肯定觀點和否定觀點進行分別分析之后,提出勸返中的承諾應當法制化、規(guī)范化〔24〕。
也有觀點認為,這種承諾屬于由國家向外作出的量刑承諾〔25〕,當然也就屬于本文所說的外交承諾①如后文所述,本文認為量刑承諾是外交承諾最為重要的一個種類。。我們認為,對于這種由執(zhí)法人員向外逃人員作出的關于回國的待遇承諾,嚴格意義上來說,實質上并不是本來意義上的外交承諾。如前所述,外交承諾指在國際關系中,國家通過外交途徑所作出的同意他國要約的意思表示。外交承諾由國家機關基于對方國家的要求代表國家作出,并且要經過對方國家的評估予以認可,也就是說外交承諾作為一項外交行為,外交承諾的雙方是請求國與被請求國。而勸返中的承諾由我方執(zhí)法人員根據外逃人員的具體情況而作出,作出承諾的主體雖然是代表國家執(zhí)行勸返任務的執(zhí)法人員,但是該承諾在以下方面并不符合外交承諾的構成:(1)該承諾并非基于被請求國的要求而作出。實踐中勸返中承諾的作出,有可能是外逃人員為了獲得較輕的處罰向勸返人員提出的投案條件,也可能是勸返人員通過分析外逃人員的心理狀況而主動提出,以促使其放下包袱,盡快投案。但無論是誰提出,都并非被請求國基于本國與請求國法律制度的差異而提出。(2)該承諾并不需要經過被請求國的評估和認可。我方人員開展勸返可以通過多種方式進行,既可以在經過被請求國允許的前提下,進入該國境內直接接觸外逃人員進行勸返;也可以是執(zhí)法人員在我國境內通過電話、郵件、微信等方式和外逃人員溝通進行勸返;也可以是通過在他國境內的華人華僑、朋友對其進行勸返;還可以是通過外逃人員在國內的親戚、朋友向外逃人員通過電話溝通進行勸返。但是無論具體方式如何,我方對于外逃人員勸返和承諾,一般只是我方人員與外逃人員進行溝通協商,由外逃人員對于我方所承諾的待遇進行權衡和考慮,決定是否投案。(3)勸返中承諾的兌現,更多體現的是對外逃人員的負責和尊重。雖然勸返中的承諾也只有充分兌現,才能促使更多的外逃人員投案自首,主動回國。如果不能充分兌現,將使得已經回國的外逃人員有被騙之感,不利于以后其他外逃人員主動回國投案。但是與外交承諾的兌現不同的是,勸返中承諾的兌現更多體現的是我方就該承諾內容向外逃人員負責,是對于外逃人員的尊重。而外交承諾所更多體現的是就承諾內容向被請求國負責,體現對于被請求國的尊重??傊?,勸返中的承諾所體現的更多是我國(由執(zhí)法人員所代表)與外逃人員之間的關系,而外交承諾所體現的是我國與被請求國之間的關系,勸返中的承諾不能夠納入外交承諾當中。總之,國際合作中的外交承諾體現的是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勸返中的承諾體現的是我國與外逃人員之間的關系,兩者有實質上的不同。當然,為了推動勸返承諾在我國國際刑事司法合作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我們應當盡快通過相關法律或者司法解釋,使我國有關機關的“勸返”工作更加有據可依,使向外逃人員所作出的承諾更加可信、有效,從而促使更多的外逃人員回國投案〔26〕。
外交承諾的內容要根據被請求國的提出而決定,所以其外延并沒有嚴格限制,只要是被請求國基于請求國的國際刑事司法協助請求而提出的條件,又不違背請求國的主權、國家利益和社會利益,請求國為了推進刑事司法協助的開展,維護本國的刑事司法主權,都可能作出承諾。所以,外交承諾沒有固定的外延,具有開放性。結合我國實踐,當前我國在國際合作中作出的外交承諾主要有以下幾種:
量刑承諾,是請求國就外逃人員回國后的刑罰裁量向被請求國作出的承諾,是我國外交承諾中適用最多的一種承諾。關于量刑承諾的概念和種類,有觀點認為指為了推動引渡、非法移民遣返等刑事司法合作的順利開展,請求國向被請求國作出的,關于對被請求人在回國受審后予以減輕處罰的承諾的制度。包括不判處死刑或者不執(zhí)行死刑的承諾和減輕處罰的承諾兩種〔27〕。也有觀點認為,量刑承諾指由請求引渡或遣返犯罪嫌疑人的國家司法機關,向被請求國作出犯罪嫌疑人回國受審后減輕刑罰處罰的決定,包括原本應該判處死刑而不被判處死刑或判處死刑不予執(zhí)行的許諾或保證。包括三種:刑期變更即將長期刑期變?yōu)槎唐谕叫?;刑種變更即本應執(zhí)行死刑不適用死刑或者無期徒刑;刑罰執(zhí)行變更即雖判處刑罰但刑罰不予執(zhí)行的情況〔28〕。還有觀點認為,量刑承諾制度是請求引渡或者遣返國向被請求引渡、遣返國作出的關于對被請求引渡、遣返人在回國受審后予以減輕處罰的承諾制度〔29〕。
上述觀點的區(qū)別在于以下方面:(1)關于量刑承諾的適用范圍。第一種觀點認為量刑承諾不僅適用于引渡和遣返,而且適用于其他國際刑事司法合作;第二、三種觀點認為量刑承諾只適用于引渡和遣返。(2)關于量刑承諾的作出主體,第一種和第三種觀點認為不限于司法機關,而第二種觀點認為是司法機關。(3)關于量刑承諾的種類,第一種觀點認為只有不判處或者不執(zhí)行死刑的承諾,和減輕處罰的承諾兩種;第二種觀點認為還包括不執(zhí)行刑罰的承諾。我們認為,在量刑承諾的適用范圍上不應當限于引渡和遣返,還可能適用于其他種類國際合作,例如聯合緝捕。關于量刑承諾的主體,我們認為不應當限于司法機關,也可能是外交部門。關于量刑承諾的種類,我們贊同第二種觀點,認為也包括不執(zhí)行刑罰的承諾。
關于量刑承諾,如前所述,我國《引渡法》第50 條和《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第11 條先后做了規(guī)定,量刑承諾的決定主體是最高人民法院,而對外作出承諾的主體是外交部或者對外聯系機關。實踐中,我國不判處死刑承諾的典型案例有前述的賴昌星遣返案和黃海勇引渡案,而減輕處罰承諾的典型案例是前述的余振東遣返案。
關于何為追訴承諾,有學者認為是指請求引渡或者遣返國向被請求國作出的,關于對被請求人在回國對其相關罪行不予以追訴的承諾〔30〕。我們基本贊同這種觀點,但是也認為追訴承諾不僅適用于引渡、遣返,而是適用于所有追逃國際刑事司法合作中。我們認為追訴承諾,是請求國向被請求國作出的對于外逃人員的相關罪行不予以追訴的承諾。如果說,量刑承諾是由于被請求國對于請求國如何行使刑罰權,也就是如何裁量刑罰進行限制的話,追訴承諾則是被請求國對于請求國是否行使刑罰權的限制,也就是請求國不得追訴外逃人員的相關罪行。不論是量刑承諾,還是追訴承諾,都是請求國為了實現刑事司法合作、順利追回外逃人員而就本國刑事司法權作出的某種讓步。而相對于量刑承諾來說,追訴承諾的讓步更多。前者只是在確定追訴外逃人員刑事責任的前提下,不判處、不執(zhí)行某種刑罰,或者減輕處罰。后者則是對于外逃人員的某些涉嫌犯罪的行為不再追究刑事責任,不再予以刑事追訴。關于追訴承諾的立法,和量刑承諾一樣,我國也由《引渡法》第50 條和《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第11 條進行規(guī)定,根據前文引述該條文的內容,對于限制追訴的決定主體是最高人民檢察院,而追訴承諾對外作出的主體,《引渡法》規(guī)定的是外交部,《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規(guī)定的是外交部和對外聯系機關。
酷刑問題也是我國境外追逃國際合作問題中被請求國關注的一個重點問題,外逃人員也往往以回國將會遭受酷刑或者其他不人道的待遇作為對抗追逃的主要理由。所以,在境外追逃國際合作中,被請求國往往還要求請求國作出保障外逃人員回國之后不會遭受酷刑以及其他非人道的待遇的承諾。例如在黃海勇引渡案中,中國于2009 年向秘魯方面作出不判處黃海勇死刑的承諾之后,又于2014 年向秘魯方面承諾黃海勇回國之后,不會遭受酷刑等不人道的待遇,中國政府確保黃海勇將不會受到酷刑或其他殘忍、非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和處罰〔31〕。不僅如此,在黃海勇案被提交到美洲人權法院之后,此問題也引起了美洲人權法院的重視,成為法庭各方盤問專家證人的重要內容〔32〕。與量刑承諾和追訴承諾不同的是,當前關于禁止酷刑的外交承諾并沒有明確的立法和制度。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禁止酷刑的外交承諾是當今國際法上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尚無關于這一問題的成熟制度,在雙邊和多邊國際條約中也幾乎看不到與此相關的條款〔33〕。
外逃人員回國之后將要接受刑事追訴,其回國后的訴訟權利的保障,以及被請求國能否及時了解到案件的進展情況,也是被請求國所關心的重點問題。所以,被請求國往往也會要求請求國就此問題作出保證,這也就是保障外逃人員回國之后的各項訴訟權利以及保障被請求國隨時了解案件程序的承諾。在黃海勇案件中,我國也曾向秘魯方面作出保證,保證黃海勇的訴訟權利,保障黃海勇聘請律師為其辯護的權利,以及接受合格醫(yī)療服務的權利。中方保障對于黃海勇的審判進行錄音錄像,可應秘方要求提供。同時,還承諾保障秘方可以隨時了解黃海勇在中國的訴訟程序、羈押地點,與黃海勇座談,旁聽審判等;在羈押期間,為黃海勇提供視頻設施以便秘方與黃海勇聯系,等等〔34〕。
外交承諾是我國政府基于外國政府的要求而作出的外交行為,需要在外逃人員回國之后予以充分兌現,否則將有損于我國的國際形象,不利于國際刑事司法合作的順利開展。所以,外交承諾需要有較為明確的規(guī)則。但是我國當前關于外交承諾的立法規(guī)定較少,除了前述《引渡法》《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中有關于量刑承諾和追訴承諾的規(guī)定外,對于其他外交承諾并沒有相應的立法規(guī)定。而且,即使是在以上兩部法律中,對于這兩種承諾也只是做了原則規(guī)定,沒有承諾作出的具體程序和規(guī)則,這不利于我國外交承諾在實踐中的適用。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我們不能把量刑承諾簡單地理解為不需法定程序,只需司法機關作出的口頭或書面的保證,或加蓋最高法院公章的一紙文件〔35〕。因此筆者建議,國家立法機關或有關部門盡快通過立法或者司法解釋、行政法規(guī)、規(guī)章等方式對于量刑承諾、追訴承諾的作出程序進行細化,同時對于其他外交承諾的決定機關、作出機關、執(zhí)行機關等內容作出詳細規(guī)定,制定公開透明、具有可操作性外交承諾作出程序,保證外交承諾的作出有法可依。
在司法實踐中,不判處死刑的承諾是外交承諾中最為主要的部分,也是影響我國境外追逃國際合作的重要因素之一。當前我國還保留有死刑,刑法中還規(guī)定有46 個死刑罪名,對于外逃人員涉嫌較多的貪污罪、受賄罪還規(guī)定有死刑,這在很大程度上成為國際社會拒絕引渡、遣返我國外逃人員的原因,也是外逃人員對抗我國追逃的重要理由。死刑不引渡原則是國際社會開展引渡合作的剛性原則,雖然我國也可以通過作出不判處死刑承諾的方式突破該原則的限制,但是該承諾往往也需要經過被請求國的嚴格審查〔36〕,甚至不被認可。在此背景下,我們要在繼續(xù)通過作出不判處死刑承諾,推動國際刑事司法合作的開展,并保證該承諾的完全兌現的前提下,在立法上加快廢除死刑的步伐〔37〕,盡早廢除外逃人員所涉及較多的貪污腐敗、經濟犯罪的死刑;同時在司法上慎重適用死刑〔38〕,嚴格限制死刑的實際適用。從在司法中限制死刑的適用,逐步發(fā)展到立法上廢除死刑,從而徹底消除死刑對于我國國際刑事合作的影響。
從上述外交承諾的種類我們可以看出,被請求國不僅關注請求國對于外逃人員的定罪量刑,而且關注外逃人員各項訴訟權利的保障,在刑事訴訟中是否得到公正和人道的待遇。而這些內容,實際上涉及中國刑事法治的各個方面。由于歷史傳統(tǒng)、政治因素等原因,西方國家對于我國刑事司法制度存在偏見。近年來,我國刑事法治建設取得了巨大成績,人權保障的刑事法治理念得以確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但是客觀來說,我國刑事法治建設還有很多不足,需要進一步完善和改進〔39〕。所以,外交承諾是否能夠被對方所接受,在很大程度上還在于我國自身刑事法治發(fā)展狀況,只有我國積極推進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完善我國刑事法治制度,充分保障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各項權利,對其進行公正審判,提高我國國際刑事法治形象,才能取得被請求國乃至整個國際社會對于中國刑事法治的信任、對于中國外交承諾的認同。
請求國的外交承諾作出之后,被請求國更為關注請求國是否全部、充分兌現該承諾。所以在外逃人員回國之后,我國一方面應當嚴格遵守承諾,實現所有承諾的內容,另一方面還要建立起承諾的兌現與之前所做承諾之間的因果聯系,充分體現我國外交承諾的效力。當前,我國通過作出外交承諾成功追回外逃人員后,在該外逃人員最終的案件判決書中,并沒有提及最初作出的外交承諾。這樣雖然也兌現了承諾,但是并沒有建立外交承諾與最終判決之間的直接因果關系,無法明確體現量刑承諾本身對于刑事判決的約束力,難以有效增強國際社會對于我國量刑承諾的認可和信心。我們認為,在外逃人員國內的判決中,應當明確提及之前的量刑承諾,建立判決與承諾之間的直接關系〔40〕,從而向被請求國乃至國際社會展示我國外交承諾對于我國刑事訴訟和最終審判的拘束力,提升國際社會對于我國外交承諾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