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華悅

紅山鎮(zhèn)來了個賣藝人，打破了鎮(zhèn)上的平靜。

說起紅山鎮(zhèn)，不過是個大山深處的小鎮(zhèn)，人口稀少。青壯男女大多耐不住清貧，到外頭討生活。如今，鎮(zhèn)上只剩下些老弱孤寡，平日里寂寥蕭索，難得有外地人到此。這位賣藝人的到來，讓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都注目連連。

接著，這位賣藝人又表演了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技藝。他表演的不是耍猴，或者吞火碎石之類的，而是馴蛙。田蛙，紅山鎮(zhèn)的村民們并不陌生，到處都是。可賣藝人一打開竹簍，從里頭跳出來的田蛙，還是把村民們嚇了一大跳。

那些田蛙，個頭足足有壯漢的巴掌那么大！一只只都鼓足了腮幫子，哇哇地叫個不停，且皮肉呈血紅色，連眼睛里都是一片紅！這么奇特的田蛙，真是見所未見！

更令人驚訝的還在后頭。這些田蛙，在賣藝人的號令下，表演了跳火圈、疊羅漢等高難度的技巧。這些事情，若是發(fā)生在猴子這一類比較聰敏的動物身上，大家還能理解，可對于田蛙這類低智商的動物，要將其訓(xùn)練成這樣，得花上多大的工夫？

表演到最后，賣藝人一聲令下，田蛙們竟然刷地站成一排。接著，隨著賣藝人的手時起時落，田蛙們井然有序地發(fā)出“哇哇”的叫聲。聲音此起彼伏，有高有低，有時氣勢磅礴，有時低回婉轉(zhuǎn)，聽在人們耳里，竟然成了一曲旋律。

蛙叫停下的那一刻，全場靜默，接著，掌聲如雷。眾人喝彩連連，沒想到在紅山鎮(zhèn)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也有身懷奇技之人到此賣藝。

眾人伸手到荷包里，想掏錢出來，賣藝人卻連連擺手，道：“各位鄉(xiāng)親，在下姓李，人送外號癩頭李。近日來到貴寶地，一時手癢，獻丑了。各位要是不嫌棄，在下想在此地住一段時間，叨擾之處，還請見諒。今后，少不了要麻煩各位，今日的表演就權(quán)當(dāng)是博君一笑，無須客氣?！?/p>

觀眾中有一老者，過意不去，于是道：“客氣，客氣了。先生若是不嫌棄，盡管住下。此地偏僻，人一向只出不進，蒙先生青睞，這是我們的福氣才是。”

老者話音剛落，又有一老婦道：“可不是，先生不用客氣。還有，我們這里有個林員外，嗜蛙如命，喜歡養(yǎng)蛙、吃蛙。凡是和蛙有關(guān)的，一概喜歡。先生這絕技，要是到林府去表演一番，說不定能討得林員外喜歡，大有收獲呢！”

癩頭李聽了這話，眉頭一聳，顯得極有興趣。后來，問了旁邊的看客，才知道林員外是紅山鎮(zhèn)的首富。紅山鎮(zhèn)地處偏僻，人又少，本來就沒什么人肯在此長住，有點兒錢的，大多搬到外頭的繁華之處，盡情享受。可這林員外，發(fā)家后卻始終住在紅山鎮(zhèn)，未有搬離之意。如今，紅山鎮(zhèn)上，林員外可是唯一僅存的富戶了。

癩頭李聞言，朝著眾人抱拳道：“多謝指點。他日若有所得，定當(dāng)回報?！?/p>

話剛說完，卻聽到遠(yuǎn)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在外圍停下。接著，趕馬車的人跳下來，穿過人群，對著癩頭李道：“先生，在下乃是林府的管家，老爺剛聽說鎮(zhèn)上來了位奇人，能人所不能，將田蛙訓(xùn)練得出神入化，深為驚嘆。所以老爺派在下來，接先生到府上一敘，還望先生賞光?！?/p>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不過，紅山鎮(zhèn)也就巴掌大的地方，林員外又是當(dāng)?shù)厥赘唬韧苋缑?，有人前去告知此事，也是意料之中。癩頭李道：“好說，好說。蒙你家老爺不嫌棄，在下就去一趟，獻獻丑，貽笑大方?！?/p>

癩頭李朝眾人點點頭，上了馬車，絕塵而去。

馬車在林府前停下來。一下車，看著眼前氣派的庭院，癩頭李有些意外?；彝叻埙?，樓臺亭榭，哪怕在繁華之地，也只有王公貴族才有這樣的宅子，區(qū)區(qū)一個偏僻的紅山鎮(zhèn)，想不到竟有這么豪華的府第！

仿佛看穿了癩頭李的心思，管家道：“這宅子是前些年翻修的。造價嘛，倒也過得去。我家老爺常說，人這一輩子，短著呢，吃好住好，才不枉這一世?！?/p>

管家的話中，不無得意。癩頭李聽了，倒也沒說什么，抬腳就往前走。剛進大門，就看到一人從內(nèi)院匆匆出來。這人肥頭大耳，面露紅光，一身的綾羅綢緞顯得身價不凡。見到了癩頭李，來人停下腳步，不住地喘著氣。

癩頭李抱拳道：“閣下就是林老爺吧？久聞大名，幸會，幸會?！?/p>

林員外連連搖頭道：“先生不用客氣。先生初到此地，想必也有耳聞，我這人平生對兩樣?xùn)|西最感興趣，一是住大宅子，二是吃蛙肉。當(dāng)然，和蛙有關(guān)的，都是我林府的頭等大事。今日，聞得先生身懷絕技，特命管家前去相請，想一開眼界?！?/p>

到了內(nèi)堂中，坐定后，管家奉上了茶水。聊了一會兒，林員外提出，讓癩頭李施展馴蛙絕技。癩頭李點了點頭，將田蛙放出竹簍后，如剛才在大街上那般，一一將絕活兒展示出來。表演完，林員外目瞪口呆，連話都說不出了。

許久，林員外回過神來，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一見，大開眼界了。先生若是不嫌棄，就在府中住下，每日的衣食，自然有人伺候。再者，每個月還會給先生孝敬點兒銀子，絕不會虧待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癩頭李道：“如此甚好。員外美意，定當(dāng)涌泉相報?！?/p>

在林府住下后，癩頭李每日都為林員外表演一些小伎倆，把林員外逗弄得心癢難耐。有一回，林員外道：“先生到府中有一段時間了，想必也知道，我這林府之中，沒別的，就田蛙最多。府中養(yǎng)了這許多田蛙，不知先生可有法子訓(xùn)練它們？”

癩頭李道：“老爺有所不知，馴蛙一事，并非易事。首先得挑選資質(zhì)頗佳的田蛙，從出生起就喂食特制的食物，才能長成我筐中田蛙這般模樣。府中的田蛙，雖也不乏上佳者，但比起馴蛙來，還是差了一大截?！?/p>

聞言，林員外面露失望，但也沒再說什么。

在林府住了一段時間，癩頭李好吃好住，整個人也圓潤起來。林員外對他可謂照顧有加，一日三餐，派人送到房內(nèi)，盡是山珍海味;綾羅綢緞，也隔三岔五地送過來。紅山鎮(zhèn)的人都說，癩頭李是交了好運氣。

這日，癩頭李像往常一樣，表演完后，和林員外聊起天來。林員外一直盯著那幾只碩大的田蛙，忽然道：“實不相瞞，我嘗遍了天下的田蛙，卻從未吃過這么大的！若是能一飽口福，此生再無遺憾了?！?/p>

癩頭李面色一變，趕緊道：“老爺見諒！這田蛙，可萬萬吃不得！”

林員外問：“何故？”

癩頭李說：“個中緣由，不便詳談。但這些田蛙，肉質(zhì)和一般田蛙并無二樣。雖個頭碩大，但若作為食物，實在并無出奇之處?！?/p>

林員外道：“先生莫怪！只是隨口一說，莫要放在心上才是。”

說完，林員外站起身，回房休息?？粗蚀T的背影，癩頭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過了幾日，癩頭李正在房中休息，管家送來了一壺湯，并說：“這是我家老爺特地囑咐下人為先生準(zhǔn)備的。先生這些天來，勞累有加，老爺讓下人熬了這大補湯，給先生補補身子?！?/p>

癩頭李道：“有勞管家了，請代我向林老爺致謝。”

管家道：“無須客氣。哦，對了，這湯得趁熱喝才有效果。先生何不馬上把這湯喝了，我也好將碗筷帶走，免得再跑一趟。”

癩頭李點點頭，拿起碗，一飲而盡。

管家拿著碗筷，來到了內(nèi)堂，林老爺早已等在那里。見到管家，林老爺壓低了聲音，問道：“喝了嗎？”

管家道：“喝是喝了，老奴親眼看著他喝下的，只不過──”

林老爺問：“不過什么？”

管家壯著膽子說：“李先生怎么說也是客，這么做不太妥當(dāng)啊。再說了，李先生前幾日不是說過，這些田蛙萬萬吃不得，萬一老爺──”

林老爺?shù)溃骸昂?，什么上門就是客！這些天來，他在府里白吃白喝，被當(dāng)作上賓，可這人不識相，吃他幾只田蛙，就跟要他命似的。什么吃不得，無非就是他舍不得，才百般找借口。那湯里，下了迷藥，等他醒來后，就跟他說，他睡得太熟了，那幾只田蛙跑了出去，不知所蹤。就算他知道了，田蛙也被吃了。”管家有些猶豫道：“這──”

林老爺面露不耐煩：“什么這那的，吩咐你辦點兒事，怎么就這么磨蹭？這已是給他面子了，不然強搶，他又能怎樣？就算他心知肚明，寄人籬下，難道還好意思發(fā)難？若不是看在他能訓(xùn)練田蛙，且將田蛙養(yǎng)得這么大，我才懶得這么大費周章。他若識趣，以后就留在府里，替我養(yǎng)田蛙，少不了他的好處，他若不識相，那也隨他去，看哪兒還能待他這般好！”

管家這才點頭哈腰道：“這也是。老爺對他這么好，吃幾只田蛙算什么？老奴這就去把那幾只田蛙宰了，讓老爺嘗一嘗。”

林老爺一聽，面露喜色。沒多久，管家就將煮好的田蛙端了上來。揭開蓋子，一陣香氣撲面而來。林老爺贊嘆連連：“吃了這么多田蛙，今日的最香！”

迫不及待，幾盅田蛙湯，很快就見了底。林老爺抹了抹嘴，正要說什么，突然腹中一陣劇痛。本以為吃壞了肚子，可又不像。腹中的絞痛，一陣強過一陣，把林老爺疼得直冒冷汗，滿地打滾。

一旁的管家嚇壞了，不知所措，想上去扶他起來，卻被林老爺一腳踹開。

此時，門外走進一人，管家一見，嚇了一跳：“你、你怎么醒來了？”

來的人，正是癩頭李。癩頭李嘆了口氣，道：“要是不醒來，怎么趕得上這場好戲？其實，我根本沒喝那湯。雖然不知道湯里有什么古怪，但見你面色不善，早已預(yù)先留了一手。喝湯時，我將湯水頂在喉部之上，并未落入腹中。對于我這樣的雜耍之人來說，這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p>

接著，癩頭李對林員外道：“你想不想知道，為什么此刻腹中劇痛無比？”

林員外早已痛得說不出話來。癩頭李接著道：“那些巨蛙，并非我從小養(yǎng)大，而是從山野間捉來的。巨蛙本為一般的田蛙，后來生存之地受了毒物污染，多數(shù)田蛙都銷聲匿跡，唯有幾只抗毒力強的，在毒物中生存了下來，且體內(nèi)產(chǎn)生了耐毒之力。我費盡了工夫，才捉到這幾只。捉來后，我用同樣的毒物，喂食這些田蛙。一開始，分量較輕，等它們適應(yīng)后，慢慢加大分量。后來，這些田蛙完全適應(yīng)了毒物，且只以毒物為食，漸漸長成了如今的模樣。它們不僅比一般田蛙大許多，且皮膚眼睛皆為紅色，實乃變異蛙?！?/p>

管家顫聲道：“你、你是說，這些巨蛙以毒物為食，自己也變成劇毒之物？”

癩頭李道：“這是自然。”

此時，林老爺強忍著劇痛，喘著氣道：“你、你是蓄意謀害！”

癩頭李道：“林老爺就不想知道，那些污染田蛙的毒物來自何處？說起來，這些巨蛙和林老爺可謂有緣啊。林老爺為何躲在此處，龜縮不出？別人不知，我卻再清楚不過了。朝廷嚴(yán)令，民間不得私自采礦冶煉，違者斬首?？闪掷蠣斣诓贿h(yuǎn)處的深山中發(fā)現(xiàn)了一處礦產(chǎn)，于是瞞天過海，暗度陳倉，看似定居此處，實則私自采礦，謀取暴利。這倒也算了，林老爺卻將煉鋼后殘留的有毒之物，直接排入溪水中，這才導(dǎo)致了那片地方的田蛙大片死絕。若非如此，我也不能抓到這幾只變異的田蛙了?！?/p>

林老爺?shù)溃骸翱蛇@與你何干？”

癩頭李道：“在我十歲那年，家中饑寒，無米下鍋。家父想上山抓幾只田蛙，煮食為我慶生。哪知，田蛙煮熟后，家父和家母各嘗了一只，卻中毒身亡。當(dāng)時，我正在山上砍柴，比平日里晚歸家，這才得以幸免。我見父母都是中毒而死，桌上又只有一盤田蛙，于是將田蛙讓家中的狗吃下，沒多久，那只狗也死了。”

接著，癩頭李又道：“這些年來，我明察暗訪，總算弄清了事情的由來。你躲在此處，名為定居，實為監(jiān)督，派人在深山中采礦冶煉。附近的村民，本來也不會到那邊，是以多年來，一直無人得知?？晌腋改?，皆因你做的孽而慘遭不幸。后來，我一邊馴養(yǎng)田蛙，一邊賣藝為生，直到前陣子，見時機成熟，這才找上門來?！?/p>

管家道：“你這可是殺人！我報官抓你，定不輕饒！”

癩頭李嗤笑連連，接著道：“報官？是抓我，還是抓林老爺？私煉鐵器，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再說了，林老爺是我殺的嗎？我早已提醒過，巨蛙吃不得。你們迷暈我，不問自取，是為盜竊。就算告到官府，道理還是站在我這邊?！?/p>

管家無語，呆立在一旁。這時，卻聽到林老爺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一口氣上不來，頭一仰，眼白一翻，死過去了。管家上前一探，氣息全無，心跳都停了。

癩頭李雙目垂淚，仰天長嘆道：“我總算為家人報仇了！”

說完，癩頭李轉(zhuǎn)身慢慢朝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唱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勸人莫作虧心事，自吞苦果悔恨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