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紹東,湯國娜
(內(nèi)蒙古大學(xué) 歷史與旅游文化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作為民族友好使者,王昭君的一生充滿了傳奇。她因容貌出眾、品性賢淑被選秀入宮,在宮廷中卻備受冷落。昭君不甘于命運的擺布,主動要求遠嫁呼韓邪單于到塞外。為了維護漢匈之間的友好關(guān)系,她接受成帝敕令,尊崇匈奴風(fēng)俗,嫁父子兩代單于。昭君去世后,她的女兒、女婿、侄兒及后代親屬繼續(xù)為漢匈友好貢獻力量。個人命運的轉(zhuǎn)折,民間、宮廷、塞外的穿越,胡漢風(fēng)俗的沖突,民族間戰(zhàn)爭與和平的選擇等種種元素,都凝結(jié)在昭君的身上。兩千多年來,人們以種種方式表達對昭君的同情、贊美、懷念之情,昭君也成為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歷史人物。(1)崔明德:《和親 和親文化 和親文化館》,《煙臺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7年第4期。眾多昭君墓葬的修建,也成為人們歌頌昭君、緬懷昭君的一種方式。
提到昭君墓,常見研究者宣稱,除了呼和浩特南郊的昭君墓外,在大青山南麓,還有十幾座昭君墓。(2)林干、馬驥:《民族友好使者——王昭君》,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17頁。至于這十幾座昭君墓到底分布在哪里,則往往語焉不詳。一般人們列舉的是呼和浩特市南郊大黑河畔的昭君墓(青冢)、呼和浩特東郊的八拜昭君墓、呼和浩特市土默特左旗的朱堡昭君墓、鄂爾多斯市達拉特旗的昭君墳。近年來,有學(xué)者論證山西朔州市朔城區(qū)青鐘村的昭君墓為昭君真正的埋藏之地。此外,則難以見到其他有關(guān)昭君墓的具體記述。本文力圖通過對歷代相關(guān)文獻的搜集和梳理,盡可能對文獻記載與傳說中的昭君墓的數(shù)量、分布區(qū)域及其文化意蘊進行分析,請方家指正。
有人認為,王昭君是中國歷史上墓葬最多的女性。通過對歷代文獻和民間傳說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昭君墓葬遍及北方各地,確實達到了十幾處之多。
1.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南郊昭君墓。杜佑在《通典》記載:“單于大都護府,戰(zhàn)國屬趙,秦漢云中郡地也。大唐龍朔三年,置云中都護府,又移瀚海都護府于磧北,二府以磧?yōu)榻?。麟德元?改云中都護府為單于大都護府,領(lǐng)縣一:金河?!痹凇敖鸷印睏l下杜佑自注:“有長城。有金河,上承紫河及象水。又南流入河。李陵臺、王昭君墓?!?3)《通典》卷一百七十九《州郡九· 單于府》,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點校本,第5冊,第4744-4745頁。金河即今呼和浩特市的大黑河,經(jīng)呼和浩特市南郊昭君墓北側(cè)南流,這是歷史文獻中最早的見于記載的“王昭君墓”。
2.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市達拉特旗昭君墳。民國修《陽原縣志》記載:“然昭君在綏之墓有二。除此墓在歸綏外,包頭尚有其一,俗稱衣冠冢,然包頭者固非。綏遠者亦未必是。余別有考,見拙著方志學(xué)。”(4)民國《陽原縣志》卷十五《金石》,《中國方志叢書》塞北地方第26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影印本,第419頁。此昭君墳位于包頭市和達拉特旗交界處,因民國時期這里歸包頭管轄,該昭君墳也被人稱為包頭昭君墳。
3.山西朔州昭君墓。據(jù)明萬歷年間的《馬邑縣志》記載:“青冢,闊四五畝,高丈余,俗傳王昭君墓?!?5)萬歷《馬邑縣志》上卷《雜附志》,民國二十五年(1936)石印本,第二十二頁a。民國時期的《馬邑縣志》也記載:“青冢,在縣西南三十里,闊四五畝,高三丈余,俗傳漢王昭君墓?!?6)民國《馬邑縣志》卷一《輿圖志》,《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76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影印本,第61頁。馬邑即今天的山西朔州,該昭君墓位于朔州市朔城區(qū)青鐘村。
4.河北保定定興昭君墓。清光緒年間刻《定興縣志》記載:“此志乘紀(jì)古跡之所由來也。顧代遠年湮,傳聞異詞、附會失實者不少,如青冢在塞外,而本邑有青冢村,遂謂昭君墓在此,此不辨而自明者,然與其過而廢也,寧過而存之,以俟懷古者之考證焉。”同卷還記載:“青冢,舊志云,昭君墓在塞外,墓草獨青,故曰青冢,今縣境東南有青冢村,相傳是其葬處。”(7)光緒《定興縣志》卷十四《古跡志》,見《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北府縣志輯》第32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影印本,第367-368頁。定興即今河北保定市定興縣,按志中記載,昭君墓在定興縣東南方向。
5.河北保定高碑店昭君墓?!缎鲁强h志》記載:“青冢,漢明妃墓也,吾鄉(xiāng)紫泉有大小青冢之村,不知始于何時。杜詩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是青冢宜在塞北極邊之地,及檢《山西通志》,今在歸化城南十余里,黑河之側(cè)。按歸化城漢五原郡,距塞北絕遠,豈其時王歙輩實導(dǎo)之而遂克返葬,于是與至吾邑。青冢之名,則固歧而又歧者也?!?8)民國《新城縣志》卷二十三《識余》,《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152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影印本,第951頁。文中新城即今河北保定高碑店,此地亦有昭君墓、青冢村。
6.河南許昌昭君墓。據(jù)明嘉靖年間修《襄城縣志》記載:“王昭君墓在縣西北”(9)嘉靖《襄城縣志》卷一《地理》,《天一閣藏明代地方志選刊》第4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影印本,第24頁。。在比《襄城縣志》早修十幾年的《許州志》也有同樣的記載:“青冢,在襄西北十五里,舊傳為昭君墓?!?10)嘉靖《許州志》卷八《雜述》,《天一閣藏明代地方志選刊》第4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1年影印本,第480頁。許州即今河南許昌,襄城在今河南省中部、許昌市西南部。通過兩本地方志的記載,可知許昌市襄城縣西北也有一座昭君墓。
7.山東菏澤東明縣昭君墓。據(jù)清乾隆年間修《東明縣志》記載:“青冢在縣北十八里,柿子園迤南,冢上各有青草,故名俗傳為昭君墓?!?11)乾隆《東明縣志》卷一《輿地志》,《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513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年影印本,第114頁。民國時期的《東明縣新志》卷五也同樣提到:“青冢,距城十六里,俗傳為昭君墓?!?12)民國《東明縣新志》卷五《經(jīng)制志》,《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166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影印本,第268頁。
8.山東菏澤單縣昭君墓。明嘉靖年間修《山東通志》卷二十二:“青冢,在單縣南八里,相傳為王昭君墓?!?13)嘉靖《山東通志》卷二十二《古跡》,明嘉靖十二年刻本,第十五頁a。
9.陜西神木昭君墓。在今陜西神木,也有關(guān)于昭君墓的記載,清康熙時期與雍正時期修的兩版《神木縣志》都有“青冢,相傳為王昭君冢,塞草皆白色,惟此冢獨青”(14)雍正《神木縣志》卷三《古跡·陵墓》,《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285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影印本,第232頁。的內(nèi)容。
10.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東郊八拜村昭君墓。當(dāng)?shù)孛耖g傳說有昭君墓,也有被稱為昭君墓的遺跡,尚未發(fā)現(xiàn)歷史文獻的相關(guān)記載。
11.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土左旗朱堡昭君墓。當(dāng)?shù)赜杏嘘P(guān)昭君墓的民間傳說,也有被稱為昭君墓的遺跡,村民經(jīng)常舉辦紀(jì)念昭君娘娘的活動,但尚未發(fā)現(xiàn)相關(guān)的文獻記載。
也有文章指出:“在安徽、山西、甘肅甚至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等地,也流傳著青冢的故事和傳說?!?15)劉潔:《昭君和親文學(xué)景觀的雙重呈現(xiàn)——以昭君村、昭君墓、昭君廟為例》,《地方文化研究》2020年第1期。這些地區(qū)昭君墓的故事和傳說源自何處?地理位置處于何方?由于作者沒有進一步說明,相關(guān)資料尚需繼續(xù)關(guān)注搜集。
在上述十幾處昭君墓中,歷史上記載最早、關(guān)注最多、最具代表性的是呼和浩特南郊大黑河畔的昭君墓。繼唐代杜佑《通典》后,宋代樂史在《太平寰宇記》中記述金河縣時也提到了昭君墓:“武徳四年平突厥,置云中都督府于此地。青冢,在縣西北。漢王昭君葬于此,其上草色常青,故曰青冢。”(16)《太平寰宇記》卷三十八《關(guān)西道十四》,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點校本,第2冊,第806頁。文中云中都督府即《通典》中記載的單于都護府,并指出昭君墓葬在金河縣西北,進一步說明了昭君墓所在的地理位置及青冢的命名原因。
《遼史》在記述豐州時提及昭君墓:“太祖神冊五年攻下,更名應(yīng)天軍,復(fù)為州。有大鹽濼、九十九泉,沒越濼、古磧口、青冢——即王昭君墓,兵事屬西南面招討司,統(tǒng)縣二?!?17)《遼史》卷四十一《地理志五》,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1冊,第508頁。清人李慎儒撰《遼史地理志考》卷五則對昭君墓介紹得更加具體:“青冢,即王昭君墓,在今山西大同府治西五百里,遼豐州故城西六十里,今歸化城南二十里,蒙古名特木爾烏爾虎,塞草色皆白,惟冢草青,故名?!?18)李慎儒:《遼史地理志考》卷五,見《二十五史補編》第6冊,上海:開明書店,1936年影印本,第8132頁中欄。文中介紹了青冢的具體方位,即遼豐州故城西六十里,歸化城南二十里。遼豐州故城在今呼和浩特白塔村,歸化城即呼和浩特舊城,二者所指向的位置都是今呼和浩特南郊昭君墓。
明清時期,提及該昭君墓的古籍逐漸增多,李賢《大明一統(tǒng)志》記載:“王昭君墓,在古豐州西六十里,地多白草,此冢獨青,故名青冢?!?19)李賢:《大明一統(tǒng)志》卷二十一《大同府·古跡》,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330頁。王在晉撰《歷代山陵考》,穆彰阿、潘錫恩等纂修《大清一統(tǒng)志》,清官修《通鑒輯覽》,明彭大翼撰大型類書《山堂肆考》都有同樣的記載,認為昭君墓在古豐州西六十里。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地方志提及該處昭君墓?!洞笸尽肪硭?“漢明妃墓,在府城西北五百里大邊外,古豐州西六十里?!?20)正德《大同府志》卷四《陵墓》,明嘉靖兩淮鹽政采進本,第三頁?!稓w綏縣志·輿地志》:“漢王昭君墓,在舊城南二十里,高二十丈,闊五十畝?!?21)民國《歸綏縣志·輿地志》,《中國方志叢書》塞北地方第10號,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年影印本,第115頁?!端菲礁尽肪硭膶φ丫沟牡乩砦恢媒榻B得又具體了一些:“青冢一在殺虎口外,歸化城東南三十里,黑河南岸路西,高丈余,圍畝許。”(22)雍正《朔平府志》卷四《建置陵墓》,清雍正十一年刻本,第一百五頁b。文中提到的黑河就是今天呼和浩特的大黑河,而呼和浩特南郊昭君墓正是在大黑河南岸。
不僅有眾多的正史、地理書、地方志記述該處昭君墓,歷史上也有眾多文人筆記提及該處昭君墓。清人錢良擇在《出塞紀(jì)略》中提到:“昭君墓冢在城南,高阜巋然,望之可見……行三十里至冢前,冢高三十余丈,廣徑數(shù)畝?!?23)忒莫勒、烏云格日勒等編:《奉使俄羅斯日記》,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74頁。在一些涉及邊疆民族事務(wù)及對外交往的文獻中,也記述了呼和浩特市南郊的昭君墓。明代諸葛元聲撰的《兩朝平攘錄》:“俺答春、秋、冬住牧豐州灘昭君墓,入夏避暑青山?!?24)諸葛元聲:《兩朝平攘錄》卷一《順義王》,明萬歷刻本,第十五頁a。在俺答汗時期,昭君墓幾乎成為了土默特平原的標(biāo)志。清代張鵬翮的《奉使俄羅斯日記》在記述歸化城時寫到:“城南負郭有黑河青冢古跡,遠望如山,策馬往觀,高二十丈,闊數(shù)十畝?!?25)忒莫勒、烏云格日勒等編:《奉使俄羅斯日記》,第29頁。
從唐代以來,呼和浩特市南郊的昭君墓不僅屢見于正史、各類典籍、私家著述中,還大量出現(xiàn)在官修地方志中。歷史上很多文人墨客吟詠該處昭君墓,也有很多地方官員到這里進行拜謁題記。再加上該處昭君墓冢體高大,在呼和浩特平原上引人矚目,所以成為眾多昭君墓中認同度最高的一座。以至于歷代文獻中記述其他昭君墓時,作者往往認為是“衣冠?!被颉坝瀭鳌薄H纭蛾栐h志》在記述鄂爾多斯市達拉特旗昭君墓時,認為此處墓葬“俗稱衣冠?!?26)民國《陽原縣志》卷十五《金石》,第419頁。?!督椷h通志稿》:“按此墳以形似青冢得名,本一天然之石丘,并非人造之墟墓也。”(27)綏遠省通志館編:《綏遠通志稿》,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冊,第320頁?!恶R邑縣志》記述山西朔州昭君墓時也認為:“考昭君墓在化外豐州沙灘,今以為在此或傳者訛也?!?28)民國《馬邑縣志》卷一《輿圖志》,第61頁。清光緒年間刻《定興縣志》在記述該縣有昭君墓時辨析認為:“漢代范陽為內(nèi)地,豈得混指,訛,不待辨而明。且傳曾有人夜行見火光,因入其中,得與昭君相敘說,更荒唐,必因牛僧孺之記行而效尤者也。昔兵亂時,有人欲發(fā)之,會風(fēng)雨大作,若有大人長丈余護之,遂懼而止。按《新城志》亦有青冢在縣東,皆俗說傳訛也?!?29)光緒《定興縣志》卷十四《古跡志》,第368頁。其他幾處見于文獻記載的昭君墓,作者也以“俗傳”“舊傳”等解釋之。
對于昭君的去世時間和埋葬地點,在《漢書》《后漢書》等早期文獻中并無記載。前面梳理歷史文獻和民間傳說,發(fā)現(xiàn)卻有十幾處昭君墓。那么,這些昭君墓中哪個是真的昭君墓呢?或者說,其中有沒有真的昭君墓?昭君的墓葬范圍和分布區(qū)域應(yīng)該在哪里呢?
呼和浩特南郊大黑河畔的昭君墓在歷史上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它不僅最早出現(xiàn)在歷史文獻的記載中,而且歷代文人墨客多有對它的吟詠之作,再加上它位于塞外草原,墓冢高大,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人們大多認為這里就是昭君的埋葬之地,以至于歷史文獻記述其他昭君墓時,幾乎無不加上“相傳”“舊傳”“訛誤”“衣冠?!钡茸謽?。真正對此墓真?zhèn)芜M行系統(tǒng)考證的,是孫利忠先生的《青??肌芬晃?。孫先生認為該墓確為真正的昭君埋葬之地,其理由主要有二:第一,根據(jù)敦煌文書中的《王昭君變文》(《明妃傳》)“只今葬在黃河北,西南望見受降城”一語,考證認為受降城是指唐代的東受降城,它位于今呼和浩特市托克托縣境內(nèi),呼和浩特南郊昭君墓的地理位置與變文中描述的基本吻合。第二,考古勘探證明該墓確為漢代遺址?!熬C上所述,得出最后的結(jié)論,只有呼和浩特市南郊現(xiàn)存的昭君墓遺址,才是符合歷史史實和有據(jù)可考的漢代昭君墓?!?30)孫利中:《青??肌?《中國·內(nèi)蒙古第二屆草原文化研討會論文集》,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61-171頁。
近年來,山西學(xué)者撰文,考證山西朔州市朔城區(qū)青鐘村的昭君墓才是真正的昭君葬地。代表性文章有鄭鳳岐、齊宏亮先生的《昭君墳塋今安在——王昭君葬在朔州市青鐘村的幾個證據(jù)》。此說提供了以下幾條證據(jù):一是根據(jù)明清以來的《馬邑縣志》,“青鐘村”曾被記為“青冢村”。二是依據(jù)《王昭君變文》,從匈奴牙帳(該文作者認為位于今呼和浩特市)到昭君葬地600里,與呼和浩特到朔州市的距離正好符合。三是《王昭君變文》中“只今葬在黃河北,西南望見受降城”一語,認為“受降城”可能指唐代的朔州受降城,“黃河”可能是該昭君墓北面的“黃水河”的誤記。四是墓葬周圍發(fā)現(xiàn)了許多漢代瓷片。(31)鄭鳳岐、齊宏亮:《昭君墳塋今安在——王昭君葬在朔州市青鐘村的幾個證據(jù)》,《山西日報》2013年8月21日,第A03版。
不論是對呼和浩特市南郊昭君墓的考證,還是對朔州昭君墓的考證,最重要的依據(jù)都是敦煌文書中的《王昭君變文》。《王昭君變文》產(chǎn)生于距離王昭君去世800多年的唐代后期,是一部俗文學(xué)的作品。該文對昭君事跡及喪葬情況的描寫,主要是一種文學(xué)想象,不能把它作為可靠史料對待。實際上,一些學(xué)者對昭君墓的真?zhèn)慰急娉稚髦貞B(tài)度,林干、馬驥先生就認為:“盡管在青冢(指呼和浩特市南郊昭君墓)附近曾發(fā)現(xiàn)零星的漢瓦殘片,但畢竟不是用科學(xué)方法從墓中發(fā)掘出來的,而且數(shù)量也少,因此不足以確定青冢確為漢代墓葬?!?32)林干、馬驥:《民族友好使者——王昭君》,第222頁。
昭君究竟安葬何處,需再回到《漢書·匈奴傳》的原始記載中。匈奴早期崛起于陰山地區(qū),那里曾經(jīng)是匈奴的“苑囿”,匈奴的單于庭自然也位于陰山地區(qū)。漢武帝發(fā)起對匈奴的持續(xù)進攻,特別是在公元前119年的漠北之戰(zhàn),衛(wèi)青擊敗匈奴主力,“行捕斬首虜凡萬九千級,北至窴顏山趙信城而還”(33)《漢書》卷九十四上《匈奴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點校本,第11冊,第3769-3770頁。。同年,霍去病發(fā)動河西之戰(zhàn),“漢兵得胡首虜凡七萬余人,左王將皆遁走。票騎封于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瀚海而還”。(34)《漢書》卷九十四上《匈奴傳上》,第11冊,第3770頁。漢朝軍隊的兩次大勝,將匈奴趕出了漠南地區(qū)?!笆呛笮倥h遁,而幕南無王庭。”(35)《漢書》卷九十四上《匈奴傳上》,第11冊,第3770頁。從此,匈奴的統(tǒng)治中心由漠南轉(zhuǎn)移到了漠北。呼韓邪單于附漢后,為了便于獲取漢朝的支持,早期主要活動于南部地區(qū)。在西漢王朝的支持下,呼韓邪單于勢力強盛,“聞其大臣多勸單于北歸者”(36)《漢書》卷九十四下《匈奴傳下》,第11冊,第3801頁。。隨著郅支單于被殺,呼韓邪單于重新統(tǒng)一匈奴各部,“其后呼韓邪單于竟北歸庭,人眾稍歸之,國中遂定”(37)《漢書》卷九十四下《匈奴傳下》,第11冊,第3801頁。。自此,在整個漢朝,匈奴再無將單于庭遷移漠南的記錄。王昭君作為兩代單于的閼氏,其生活的地區(qū)也必然在漠北地區(qū)。
在內(nèi)蒙古地區(qū)及外蒙古地區(qū)都有匈奴墓葬發(fā)現(xiàn),但內(nèi)蒙古地區(qū)陪葬品較多且等級較高的多為春秋晚期到戰(zhàn)國時期的墓葬,如鄂爾多斯杭錦旗的桃紅巴拉匈奴墓為春秋末期,烏蘭察布市涼城縣的毛慶溝匈奴墓為春秋晚期到戰(zhàn)國晚期,發(fā)現(xiàn)金王冠的鄂爾多斯市杭錦旗阿魯柴登匈奴墓是戰(zhàn)國晚期。在內(nèi)蒙古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西漢時期的匈奴墓則等級較低,隨葬品也比較簡單,如鄂爾多斯市東勝區(qū)的補洞溝等西漢時期的匈奴墓,葬具多為木棺,偶有木槨出現(xiàn),但大多數(shù)墓葬沒有葬具,這一狀況也與匈奴政治中心從漠南轉(zhuǎn)移到漠北的過程相一致。而在蒙古國,“匈奴大型墓葬主要分布于蒙古中部偏北的省份與蒙古中北部和西北部接壤的俄羅斯外貝加爾地區(qū)和圖瓦地區(qū)”(38)潘玲、薩仁畢力格:《匈奴大型墓葬概述》,《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在大型墓葬周圍,一般分布有普通墓葬組成的陪葬坑,進一步表明了這些墓葬的貴族身份。考古學(xué)家認定,“可以將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的匈奴大型墓葬的年代斷代為公元前、后之交至公元一世紀(jì)早、中期”(39)潘玲、薩仁畢力格:《匈奴大型墓葬概述》,《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這一時期與王昭君在匈奴生活及去世的年代相一致。大型墓葬中隨葬品豐富,許多物品來自中原地區(qū),表明與中原漢朝有密切聯(lián)系。“其中高勒毛都2號墓地M1是迄今發(fā)現(xiàn)規(guī)模最大的匈奴墓葬,墓穴邊長達46米。該組墓葬都隨葬一輛漢式馬車,隨葬貴重的鎏金或包銀的馬具,常見隨葬品較多的漢式漆器及漢式金屬容器,棺外均有金箔裝飾?!?40)潘玲、薩仁畢力格:《匈奴大型墓葬概述》,《草原文物》2015年第2期。2019年,中蒙聯(lián)合考古隊在蒙古國中部的杭愛山北麓發(fā)現(xiàn)了匈奴大型祭祀性臺基遺址,專家認為這可能就是匈奴的政治中心“龍城”所在。(41)屈暢:《考古學(xué)家解密匈奴“龍城”猜想》,《新華網(wǎng)》2018年9月16日。從匈奴墓葬和遺址的考古發(fā)掘可以看出,在王昭君的時代,匈奴的政治中心及貴族的墓葬地點均在漠北地區(qū)。
呼和浩特地區(qū)在漢代歸定襄郡管轄,屬于漢地。王昭君出塞后與漢朝的聯(lián)系,以及他的兒女、女婿與漢朝的聯(lián)系,史書中多有記載。出塞后的王昭君沒有回過漢朝,也是可以肯定的。可以設(shè)想,昭君死后如果歸葬漠南漢地,那么史書缺載的可能性較小。從西漢到魏晉時期,昭君的故事廣為流傳,并且經(jīng)過了演繹發(fā)展,但是,“南北朝以前的著作中,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昭君墓的記載,特別是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對大青山南麓的文物古跡搜羅豐富,記載甚詳,如果當(dāng)時這里有昭君墳?zāi)?他是不會忽略不記的”(42)林干、馬驥:《民族友好使者——王昭君》,第221頁。。如此看來,昭君葬于漠北地區(qū)的可能性更大,而漠南地區(qū)的眾多昭君墓,很可能都不是王昭君真正的埋葬之地。
目前已知的十幾座昭君墓,主要分布在內(nèi)蒙古、山西、陜西、河北地區(qū),這些地區(qū)歷史上既有民族間的沖突與戰(zhàn)爭,也有民族間的交匯與融合。這里的人民深受戰(zhàn)爭之苦,也分外珍惜和平。昭君出塞,化干戈為玉帛,變戰(zhàn)爭為和平。人們緬懷昭君、贊美昭君,愿意昭君埋葬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希望昭君保佑自己的和平生活。昭君成為了一種精神、一個象征、一個各民族間和平友好相處的傳說?!皞髡f的核心,必有紀(jì)念物。無論是樓臺廟宇、寺社庵觀,也無論是陵丘墓冢、宅門戶院,總有個靈光的圣址、信仰的靶的,也可謂之傳說的花壇、發(fā)源的故地,而成為一個中心?!?43)柳田國男:《傳說論》,連湘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26頁。無疑,昭君墓也成為了昭君精神的紀(jì)念物。正如翦伯贊先生所言:“王昭君究竟埋葬在哪里,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多的昭君墓。顯然,這些昭君墓的出現(xiàn),反映了內(nèi)蒙人民對王昭君這個人物有好感,他們都希望王昭君埋葬在自己的家鄉(xiāng)。”(44)翦伯贊:《內(nèi)蒙訪古》,《人民日報》1962年12月13日。各地人民通過建筑昭君墓,將昭君的英靈安葬在了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
歷史上,以“青?!贝刚丫?出現(xiàn)的時間要早于“昭君墓”一詞。唐代詩人吟詠昭君墓,多以“青?!敝阜Q。王昌齡(698-757)在《箜篌引》一詩里,最早使用“青?!?“彈作薊門桑葉秋,風(fēng)沙颯颯青冢頭,將軍鐵驄汗血流?!?45)《全唐詩》卷一百四十一《王昌齡二》,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點校本,第4冊,第1436頁。李白(701-762)《王昭君二首》(其一),將昭君故事寫入詩歌:“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冢使人嗟。”(46)《全唐詩》卷一百六十三《李白三》,第5冊,第1691頁。常建(708-765)《塞下曲四首》(其四):“漢家此去三千里,青冢常無草木煙。”(47)《全唐詩》卷一百四十四《常建》,第4冊,第1464頁。白居易、杜牧等人,更是直接以《青?!窞轭}寫詩。在唐人眾多以昭君為題材并使用“青?!币辉~的詩歌中,影響力最大的是杜甫的《詠懷古跡五首》(其三)。該詩將昭君的出生地昭君村,昭君入宮后的紫臺,昭君的歸宿地青冢連接起來,刻畫了昭君不平凡的一生,也描寫了昭君故鄉(xiāng)與歸宿地的不同景色,廣為人們所熟悉。
昭君墓何以被稱為“青?!?歷代文人有不同解釋。
其一,認為昭君墓上生長的草與周圍地區(qū)草色不同。《輿地紀(jì)勝》認為:“胡中多白草,而此冢獨青?!?48)王象之:《輿地紀(jì)勝》卷七十四《歸州》,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第3冊,第2472頁。《讀史方輿紀(jì)要》對“青?!庇涊d說:“在府西北塞外,相傳王昭君冢也。地多白草,此冢獨青,因名。”(49)顧祖禹:《讀史方輿紀(jì)要》卷四十四《山西六·大同府》,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點校本,第4冊,第2018頁。此說歷代相沿,流傳最廣。班固《漢書·西域傳》在記述鄯善國時寫道:“國出玉,多葭葦、檉柳、胡桐、白草。”顏師古對白草進行注釋:“白草似莠而細,無芒,其干熟時正白色,牛馬所嗜也?!?50)《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上》,第12冊,第3876頁。這種白草一般長在比較干旱的草原地帶,昭君墓位于大青山下,黑河南岸,這一區(qū)域降雨量相對充沛,并有河流浸潤,不是盛長白草之地。白草春夏仍為綠色,深秋季節(jié)草干變白。白草的生命力極強,如果昭君墓葬地區(qū)生長白草,墓冢之上獨變青草的可能性不大。這一說法盡管廣為流傳,實際中卻難以得到驗證,因此歷代多有質(zhì)疑。
其二,認為昭君墓上寸草不生,墓冢本身為青色。清代李慎儒在《遼史地理志考》中記述:“案宋犖《筠廊偶筆》,嘉禾曹秋岳先生嘗至昭君墓,墓無草木,遠而望之,冥蒙作黛色,據(jù)此則是冢色自青,非草青,也可證古人記載之誤。”(51)李慎儒:《遼史地理志考》卷五,見《二十五史補編》第6冊,上海:開明書店,1936年影印本,第8132頁。清王應(yīng)奎《柳南續(xù)筆》:“青冢,王昭君青冢,在歸化城塞上,遍地白草,惟冢上不生,故名青冢。非謂冢上草獨青也?!?52)王應(yīng)奎撰,王彬點校:《柳南隨筆 續(xù)筆》,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點校本,第144頁。昭君墓位于大黑河畔,是用泥土堆起的高臺,歷來草木青蔥,何以會出現(xiàn)沒有植被的情況?當(dāng)?shù)赝寥莱拾S色,也并不是青色泥土,此說無疑存在漏洞。
其三,認為遠望昭君墓,水汽籠罩如同青色霧團。張相文寫到自己拜謁昭君墓時的觀感:“昭君墓煙靄蒙籠,遠見數(shù)十里外,故亦曰青冢?!?53)張相文:《塞北紀(jì)行》,《南園叢稿》(民國叢書第五編第98冊),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第19頁。韋岸也認為:“昭君墓位居黑河之旁,遠遠地隔河望去,濕氣蒸騰氤氳,曠野蒼天之下,墓冢兀起之狀遙遙入眼簾,仿佛青光所聚,時人名為青冢,亦合法度?!?54)韋岸:《青?,嵶h》,《內(nèi)蒙古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2年第2期。崔邁農(nóng)寫自己到昭君墓時,“也曾‘遠而望之’但看到的是一個高大的墳堆,并沒有冥蒙作黛色的景象”(55)崔邁農(nóng):《“青?!毙陆狻?《紅樓夢學(xué)刊》1983年第1期。。這樣看來,這一解釋的認同度也并不高。
以上對昭君墓別名“青?!钡姆N種解釋,看似各有理由,實則多有牽強。諸說既難以獲得學(xué)界普遍認同,也不能得到實際驗證。我們認為,要想準(zhǔn)確理解“青?!钡暮x,需要從其本意和接受史的角度加以分析。
在王昌齡、李白、常建等唐代詩人較早使用“青?!币辉~時,都沒有解釋該詞的特定含義,那么我們應(yīng)該回歸“青冢”本身。查《故訓(xùn)匯纂》,對“青”字的解釋達30種之多,但用于“青?!敝?似乎兩個含義較為貼切:一是“青,東方之色,以取發(fā)生之象”。東方之位與春天對應(yīng),東方之色也就是春天植物初生時的綠色,發(fā)生之象是指春天萬物生長的景象。一是“青,謂草色也”。(56)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xùn)匯纂》,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下冊,第2467頁。是說“青”指青草的顏色。青冢的“青”當(dāng)指綠色的草原。對“?!钡慕忉尠?“冢,高墳也?!薄摆?本意為山頂。山頂必高起;凡丘墓封土高起為垅,與山頂相似,故亦通為之冢也?!?57)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xùn)匯纂》,上冊,第205頁。那么“青?!钡谋疽鉄o疑是指“綠色草原上的大墓”。這一含義無需過度引申發(fā)揮,也符合古代人們初見昭君墓時的印象。昭君墓位于呼和浩特南郊,在歷史上,周邊是一片綠色草原。昭君墓主體高大,在草原上引人矚目,人們遠望該墓,猶如一座小山,無不留下深刻印象。胡鳳丹在《青冢志》序言中寫到:“客有自塞外歸者,語余曰:‘間嘗涉大漢歷絕徼,黃沙卷地,白草黏天,有墳三尺,孤峙其間,斷碑無字,郁郁芊芊,斗高月黑,微聞佩環(huán),蓋昔明妃埋玉之鄉(xiāng)也。’”(58)可永雪、余國欽編纂:《歷代昭君文學(xué)作品集》第七編《散文》,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39頁。寫的也是在遼闊草原上看到一座凸起的大墓,當(dāng)?shù)弥敲麇嵘碇貢r,留下了諸多的感慨和嘆息?!扒嘹!敝浮熬G色草原上的大墓”,猶如呼和浩特的蒙古語為“青城”,意指“綠色草原上的城市”一樣,不必過多詮釋,亦無違和之感。
以“青?!贝刚丫?符合人們初見昭君墓時的印象。筆者在20世紀(jì)80年代初參觀昭君墓,在未過大黑河時,就能夠遠遠看到在綠色青蔥的田野里,矗立著一座如同小山一樣的圓丘墓冢。實際上,歷代文人墨客及人民大眾愿意用“青?!敝复罢丫埂?還在于“青?!北旧硖N含的文化內(nèi)涵,以及人們對“青?!币馓N的領(lǐng)會、解讀和接受。
首先,以“青?!贝Q昭君墓,意指人們對草原環(huán)境的描繪與接受。青草綠茵、藍天白云,是最美的草原景色。風(fēng)吹大地,牧草起伏,猶如碧波蕩漾的大海,讓人心潮澎湃,心曠神怡。提到“青?!?人們自然聯(lián)想到莽莽草原上的昭君墓葬。杜甫詩《詠懷古跡五首》(其三):“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59)《全唐詩》卷二百三《杜甫十五》,第7冊,第2511頁。此詩指明青冢位于朔漠草原,人們來到昭君墓區(qū),“青草和大冢是映入眼簾的最醒目、最有特征、最具典型性的事物。不僅如此,詩人又以山清水秀之鄉(xiāng)村、人跡罕至之朔漠、黃昏殘照之時節(jié),孤零零之青冢布局,營造出一種凄涼氣氛,催人遐想、感慨”(60)陸德陽:《青冢之辨及其意象——兼論杜甫〈詠懷古跡〉之三的藝術(shù)特征》,《學(xué)術(shù)界》2015年第6期。。以“青?!贝刚丫?自然令人聯(lián)想到昭君從漢宮來到草原,并將自己一生獻給這片美麗草原的不凡人生。
其次,以“青冢”代稱昭君墓,意指人們對和平生活的向往與接受。綠草茵茵,牛羊成群,是草原人民生活寧靜幸福的象征。游牧生活受自然環(huán)境影響較大,在風(fēng)調(diào)雨順,沒有大的自然災(zāi)害發(fā)生的時候,牛羊得到豐美的水草,膘肥體壯、繁衍生息;人們有充足的奶肉食品供應(yīng),生活富足愜意。孩子們騎羊捉鼠,盡情嬉戲;大人放牧擠奶,自由自在。牧民定期聚集,摔跤射箭,“走馬及駱駝為樂”(61)《后漢書》卷八十九《南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點校本,第10冊,第2944頁。。牧草青青,草原人民過著一種“寬則人樂無事”(62)《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點校本,第9冊,第2900頁。的生活。但游牧生活也極易受到各種自然災(zāi)害的影響,其中危害最大的是旱災(zāi)和雪災(zāi)。草原出現(xiàn)大旱時,牧草稀疏枯黃,蝗蟲遍野,牲畜得不到充足營養(yǎng)。史書記載匈奴時期北方草原多有旱災(zāi)發(fā)生,“匈奴中連年旱蝗,赤地數(shù)千里,草木盡枯;人畜饑疫,死耗太半”(63)《后漢書》卷八十九《南匈奴列傳》,第10冊,第2942頁。。大規(guī)模降雪則將牧草覆蓋,牲畜無法覓食。有時大雪發(fā)生在春季,牧草不能及時返青,也會導(dǎo)致牲畜瘦弱病死,無法保羔。游牧經(jīng)濟具有脆弱性和產(chǎn)品難以長期保存的特點,當(dāng)災(zāi)荒發(fā)生、牲畜大量死亡時,牧民生活難以為繼,為了爭奪生存資源,或各部落間彼此征戰(zhàn),或者對農(nóng)耕民族發(fā)起掠奪戰(zhàn)爭,必然出現(xiàn)“急則人習(xí)戰(zhàn)攻以侵伐”(64)《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9冊,第2879頁。的局面。牧草茂盛,對游牧民族也意味著和平和安定;而牧草不能正常生長,往往伴隨的是災(zāi)難和戰(zhàn)爭。昭君被埋葬在一片綠色的草原之上,則意味著那里的牧草繁盛,能夠和平安定。昭君出塞,極力維護漢匈之間的和平,人們自然希望昭君的英靈仍然護佑草原的和平。
最后,以“青?!贝Q昭君墓,意指人們對昭君形象與人格的贊美與接受。昭君以美麗絕倫的容貌,秀外慧中的氣質(zhì)被選秀入宮。在臨辭大會上,她“豐容靚麗,光明漢宮,顧影裴回,竦動左右”(65)《后漢書》卷八十九《南匈奴列傳》,第10冊,第2941頁。,是中國歷史上的四大美人之一。盡管昭君為了維護漢匈友好關(guān)系遠嫁塞外,最后終老朔漠草原,但昭君在人們心目中,總是“沉魚落雁”的美好形象。以“青?!贝刚丫?人們想到的是美麗的昭君、青春的昭君。昭君的一生,既有為追求個人幸福而毅然出塞的果斷抉擇,也有為了維系漢匈關(guān)系而“從胡俗”的忍辱負重。昭君將自己獻給了漢匈雙方的和平事業(yè),帶來了漢塞安寧、匈奴統(tǒng)一、戰(zhàn)亂消弭的和平局面?!皾h家天子鎮(zhèn)寰瀛,塞北羌胡未罷兵。猛將謀臣徒自貴,娥眉一笑寒塵清?!?66)《全唐詩》卷六〇二《汪遵》,第18冊,第6961頁。昭君的笑容,具有化干戈為玉帛的力量,勝過了那些自以為是的貴臣猛將。青山埋忠骨,青冢葬英靈,在人們的意識里,“青冢”里必然安葬著一個不朽的靈魂。
總之,人們看到昭君墓時的最初印象就是一座“綠色草原上的大墓”,王昌齡、李白、常建、杜甫等唐代詩人以“青冢”入詩。由于“青?!币辉~蘊含了豐富的文化意象,更被歷代人們所接受并廣泛流傳。